李超+李诗云+王雷
摘要:利用微观调查数据,综合分析了父母随迁国外和留守国内的两类新移民家庭代际支持的影响因素。随迁父母获得国外子女的代际支持减少,代际关系由“反馈模式”演变为“接力模式”。而父母留守国内的移民家庭仍保持“反馈模式”,但在向“接力模式”过渡,国内外子女在日常照料方面存在明显分工,符合合作群体理论。老年父母提供给子女的代际支持能够显著增加其所获得的子女支持,具有互惠性。移民子女在国外生活时间越长,其提供经济支持的可能性越小。子女越孝顺,则子女给予父母的代际支持也越多。
关键词:国际迁移;代际支持;合作群体模型;老年父母
中图分类号:C913.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149(2015)02-0040-12
DOI:10.3969/j.issn.1000-4149.2015.02.005
收稿日期:2014-09-17;修订日期:2014-12-12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子女移居国外的空巢老人家庭代际关系研究”(12CRK019);教育部留学回国人员科研启动基金项目“海外华人新移民家庭代际关系研究”(20121707);中国政法大学青年教师学术创新团队项目“我国老年人养老方式及养老产业研究”(2014CXTD03)。
作者简介:李超,法学博士,中国政法大学商学院副教授;李诗云,中国政法大学商学院本科生;王雷,中国科学院大学管理学院硕士研究生。
Moved Abroad or Remained in China: An Analysis on the Intergenerational
Exchange among New Immigrant Families
LI Chao1, LI Shiyun1, WANG Lei2
(1.Business School,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Beijing 100088,China;
2.Management School, University of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 Beijing 100190,China)
Abstract:Based on simple data, this paper investigates intergenerational financial support, emotional support as well as instrumental support to the elderly parents in the family that the adult move abroad. Results show that the parents moved abroad with adult children suffer from significant reduction in the intergenerational support as their parentchild relationship turning from the traditional feedback pattern to the relay model. Meanwhile, for emigrant families whose parents stay at home, the relationship shows the transition trend to relay mode although maintains the feedback mode. There is evident division of labor in terms of instrumental support provision among children, which is consistent with the corporate group model. Elderly parents who provide supports to their children can significantly increase childrens supports to them, showing the reciprocal feature. The longer the adult children live abroad, the smaller the odds ratio for financial support to their older parents is. Children supporting behaviors is positively correlated with traditional filial piety.
Keywords:international migration; intergenerational supports; corporate group model; elderly parents
《人口与经济》2015年第2期
李超,等:随迁与留守
一、引言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国际移民大幅度增长,截至2013年末,已达900余万人,其中绝大部分为青年<sup>[1]</sup>。与改革开放前移居国外的中国大陆公民相比,改革开放后移居国外的中国大陆公民不论在移民分布、动机还是方式方面,都有显著差异[2-3]。因此,学术界通常将后者界定为“新移民”<sup>[4]</sup>。这些新移民在国外“扎根”后,其日益年迈的老年父母将面临艰难的养老抉择:是留守国内生活,还是与子女随迁至国外定居?
对于留守国内居住的老年父母而言,其成年子女的离国远迁给其生活带来了重大影响,使其不得不面对养老资源锐减的巨大风险,养老、健康、孤独等问题接踵而来;而对选择随迁的老年父母而言,文化、宗教、语言和族裔背景的不同给随迁老人融入当地社会带来了巨大挑战。不仅如此,随迁家庭的赡养模式也正在发生潜移默化的改变,严重影响了老人的正常生活。可以说,国际迁移给新移民家庭老人带来前所未有的困境,成为困扰这些海外华人现实而沉重的生活难题。
利特沃克(Litwark)和娄及农(Logino)认为,成年子女的居住地是影响老年人迁移的重要因素<sup>[5]</sup>。与欧美国家相比,家庭因素对日本老年人迁移影响更为突出<sup>[6]</sup>。日本老年人迁移的主要动因是为了与家族成员同居、近居或别居<sup>[7]</sup>。与此类似,靠近成年子女的居住地是中国老年人省际迁移的主要原因,同时成年子女的迁移也带动了老年父母的迁移<sup>[8]</sup>。
代际关系作为家庭研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包括经济支持、日常照料及情感慰藉。已有文献对子女迁移背景下的中国家庭代际关系研究主要以国内迁移为主,而对国际移民问题鲜有关注,定量分析则更为罕见。本文希望通过实证分析,解答以下问题:新移民家庭代际关系具有哪些特征?留守老人与随迁老人得到的家庭代际支持有哪些不同?移民因素对子女提供代际支持具体产生哪些影响?与非移居海外的成年子女相比,移居海外的成年子女与其老年父母的代际互动是更强抑或更弱?
二、理论分析框架
国内关于家庭代际关系的理论主要包括反馈论、经济交换论、社会交换论、需要论以及责任内化论等,其中,反馈论最为经典。费孝通指出,我国家庭的赡养是双向的“反哺模式”或“抚育—赡养模式”,是一种包含了抚养和赡养两方面内容的亲子关系<sup>[9]</sup>。经济交换论认为,代际交换的必要性源于两代人拥有的资源及需求的不同,这些源自经济和社会位置的差异进一步导致了代际交换行为的发生,具体表现为子女与父母代际间产品劳动的交换<sup>[10]</sup>。社会交换论侧重于对权利、互惠、平衡等因素的阐述,认为代际交换是一种子女与父母在金钱、物质、时间、感情等有价值资源的双向互惠支持行为<sup>[11]</sup>。需求论则表示,一个社会或社区的首要责任是满足成员的基本生存需要。老年人独立性的逐渐消失增强了他们对外界的依赖性,因此老年人应该得到其他家庭成员的关怀和照顾<sup>[12]</sup>。责任内化论则指出,由于几千年儒家文化对孝的强调,赡养义务已经成为每一个中华儿女内在的责任要求和自主意识,因此应视为其人格的一部分<sup>[13]</sup>。杨善华和贺常梅在强调子女孝道责任感的同时,进一步提出“责任伦理”,即老年人对子女(包括孙子女)不计回报地付出,在经济支持、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方面尽量自立和自己解决,以减轻子代的赡养负担<sup>[14]</sup>。
国外关于代际支持的理论主要包括权力与协商理论(power and bargaining model)、交换理论(exchange model)以及合作群体或利他主义理论(corporate group/altruism model)等。权力与协商理论认为父母从子女处获得支持的程度与其对资源的控制有关,子女是否提供代际支持,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父母能否提供其他资源作为回报<sup>[15]</sup>。掌握较多资源的老人能得到子女更多的关注和支持<sup>[16]</sup>,而老人权威的下降及子女经济地位的提升则会导致子女提供代际支持的减少<sup>[17]</sup>。交换理论认为代际交换按照“投桃报李”的原则进行<sup>[18]</sup>,家庭成员间各种形式的帮助是以互助为目的来进行,交换者以自己的福利最大化为目标<sup>[19]</sup>。合作群体理论则指出,不同家庭成员之间(尤指代际之间)存在有效的利益共同性,家庭成员间的关系犹如合作群体,所有资源被集中并依帕累托最优进行有效分配,以实现家庭成员福利最大化<sup>[20]</sup>。
已有研究表明,合作群体理论更加符合我国的实际情况[21-24],传统中国家庭内部成员间能够很好地依据资源差异提供不同的代际支持,家庭内部分工合理、明确,从而实现整体利益最大化目标。与此同时,相比西方仅包括抚养义务的单向的“接力模式”,反馈论所提出的“反哺模式”更符合中国传统的亲子伦理,体现了养儿防老这样一种均衡互惠和代际递进的原则,进而构成维系家庭共同体延续的纽带<sup>[25]</sup>。责任内化论则突出了“孝道”在赡养行为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现代中国城市家庭出现了一种既不同于西方“接力模式”又有别于我国传统的“反哺模式”的新型赡养关系,即老人在生活自给自足的同时,向已成年或已婚子女提供经济资助、物质补给乃至照料孙子女的模式,称为“逆反哺模式”<sup>[26]</sup>。该模式形式上类似上一代抚育下一代的“接力模式”,但区别于“接力模式”中父母对已成年子女不再负担经济费用,而“逆反哺模式”中体现的是父母对成年子女的资助<sup>[27]</sup>。老年人通过财力资助或提供照料方式改善亲子关系,换取子女的尊重、服务并获得精神满足,该模式突出了由老人主导的代际互动对子女支持行为的重要影响作用。张岭泉和邬沧萍认为,“反哺”模式强调的是子女对老年父母的支持,忽略了老年父母对子女的继续支持,应该用“相互依存模式”代替“反哺”和“接力”更能准确地反映养老方式的实质<sup>[28]</sup>。然而,由于子女国际迁移而引发的我国新移民家庭代际关系是否符合上述理论,以及表现出哪些新特点等问题尚缺乏实证检验。根据以往的研究结果,子女的流动因素及其个人特征、父母流动因素及其个人特征、孝道和代际间互动等五方面因素可能会影响新移民家庭内部国内外子女提供给父母的代际支持。理论分析框架如图1所示。
图1理论分析框架
学术界对移民因素对家庭代际支持的影响尚无定论。对国内乡城移民的调查结果显示,虽然子女外出会造成日常照料的缺位,但迁移者往往会通过提供更多的经济支持补偿这种缺位[22,29-30];但也有研究显示,子女外出导致老年人的贫困化问题更为严重<sup>[31]</sup>。再比如,考克斯(Cox)和阮克(Rank)认为,与低收入的成年子女相比,较高收入的成年子女可以得到更多的家庭经济支持<sup>[32]</sup>;然而,盖笛(Gatti)却认为,较高收入的成年子女获得的家庭经济支持更少<sup>[33]</sup>。
综合以往对迁移家庭代际关系的研究,本文认为,子女移居国外作为一种家庭行为,不仅影响着老年父母的家庭养老现状,而且还会影响到家庭内的子女间分工。对于父母随迁国外的新移民家庭而言,移民子女和其父母由于共同受到西方价值观、生存环境和文化等因素影响,移民子女的孝道意识弱化,而随迁老人对移民子女所提供的代际支持期望值也相应降低,移民子女给予随迁父母的代际支持显著减少;对于父母留守国内的新移民家庭而言,遥远的空间距离虽然阻隔了移民子女与国内父母的代际交流,但受家庭利益一致性影响,移民子女会提供比国内子女更多的经济支持,以弥补日常照料的缺位,而国内子女则更多的提供生活照料和情感支持,子女间分工保留了代际互惠特点。此外,老人主导的代际互动可以强化两代人之间的关系,并使老人更有可能获得子女较高水平的赡养。
基于上述讨论,本文提出以下假设。
H1:与子女随迁至国外的老年父母获得的家庭代际支持减少,代际关系由传统“反馈模式”演变为西方“接力模式”。
H2a:子女移居国外而老年父母留守国内居住的家庭代际关系依然保持着中国传统“反馈模式”,但受西方文化影响,表现出向“接力模式”过渡的趋势。
H2b:父母留守国内的新移民家庭内部合作分工现象加剧,符合“合作群体模型”。
H3:老年父母提供给子女的代际支持能够显著增加老人所获得的子女支持,具有互惠性。
三、数据与方法
1.数据来源
本文数据来源于两次问卷调查收集的三个子样本。第一次调查是2010年7-8月由美国南加州大学师生在洛杉矶地区进行的“华人新移民家庭代际关系研究”课题,调查对象为至少有一位子女已取得美国绿卡或成为美国公民,并且至少有一位子女在洛杉矶居住的来自中国大陆的60周岁以上的老年人,调查地点选取了华裔老人较为集中的老年人活动中心、日间照料中心、老年人公寓、华人超市以及街心广场等,该样本简称“父母随迁国外的移民家庭组”,获得问卷156份。第二次调查是2012年6-7月由中国政法大学与美国南加州大学、美国爱荷华大学三校师生在北京地区进行的“子女移居国外的老人家庭生活状况调查”课题,调查地点选取了海淀区老年大学以及高校教师较为集中居住的社区,如中国科学院、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中国政法大学、中国农业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交通大学、海淀区育新小区等。本次调查收集了两个样本,其中一个子样本的调查对象为至少有一个子女在国外获得绿卡或已成为外国公民的60周岁以上的老年人,简称“父母留守国内的移民家庭组”,获得问卷293份;另一个子样本为参照组,其调查对象为子女全部都在国内居住的60周岁以上的老年人,简称“非移民家庭组”,获得问卷257份。
调查共获得问卷706份,根据研究需要,剔除无效问卷以及父母、子女等关键信息不完整的数据,最终模型包含703位老人以及其在国内外居住的1389位子女。其中,非移民家庭组有257位老人和他们的549位子女,父母随迁国外的移民家庭组有153位老人和他们的252位子女,父母留守国内的移民家庭组有293位老人和他们的588位子女。
2.研究方法
由于本文所使用的样本数据具有嵌套结构,即同一个接受调查的老人可能有多个存活子女,他们具有一定的共同特征,这种共同性主要体现在两方面,即赡养对象在社会人口特征上的一致性和子女家庭教育、社会机遇上的一致性。因此,传统线性模型(OLS)的等方差和独立性两个假设都难以成立,本文采用多水平线性模型(Hierarchical Linear Models,HLM),同时将子女和父母两层变量纳入模型,以控制老人社会人口状况上的一致性;在层二的截距模型中纳入随机变量,以控制同一家庭的子女在教育机遇上的一致性,消除来自同一家庭子女的整群效应。
本文利用HLM 6.08软件,采用多水平Logistic模型(Generalized Hierarchical Linear Models,GHLM)分析子女提供经济支持及日常照料的可能性,并采用多水平线性模型(HLM)分析情感支持量的供给,分析中均采用约束最大似然估计法(Restricted Maximum Likelihood,REML)估计模型中的回归系数和方差,以怀特(White)提出的稳健标准误(Robust Standard Error)作为检验基础。
3.变量测量
(1)因变量。本文主要考察子女提供经济支持、情感支持及日常照料的模式和影响因素。在分析经济支持时,因变量是指“在过去的12个月里,这个孩子有没有给过您(或与您同住的、仍健在的配偶)钱、食品或礼物?”,具体取值为“0”(没有)和“1”(有)。从表1可以看出,样本中获得子女经济支持的老人占63%。在分析日常照料时,因变量是指“在过去的12个月里,这个孩子(或其配偶)有没有帮您(或与您同住的、仍健在的配偶)做家务,或是照料生活起居?”,只要有任何一项“做家务”或是“照料生活起居”,就赋值为“1”,否则,取值为“0”。样本中有44%的老人获得过子女的日常照料。在分析情感支持时,因变量为老年人对来自其成年子女情感支持的主观评价,具体的测量指标采用代际强化清单方法(Intergenerational Solidarity Inventory)<sup>[34]</sup>,通过三个问题来回答:①“从各方面考虑,您觉得和这个孩子感情上亲近吗?”;②“当年想跟这个孩子讲自己的心事或困难时,您觉得他(或她)愿意听吗?”;③“总的来讲,您觉得自己和这个孩子相处的好吗?”。对于每个问题,分值范围是从0至2(0=“不亲近/不愿意/不好”;1=“有点亲近/有时愿意/还可以”;2=“很亲近/愿意/很好”)。研究中,将老人对每一个子女情感支持的主观评价加总求和,分值范围是从0至6。从表1可见,其均值为4.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