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
(一)巫师的知识产权
阿努赐予他一切学问
他看穿隐秘,发现藏珍
洪水未至,他先带来了信息
——节选《吉尔伽美什史诗》(写于公元前2150年之后)
人类大约有430万年的历史。如果从起点开始算,当时的人没有语言,只有行为。或者说没有对白,只剩下比划。可以想象,要有人问一句,“你吃了吗”是何其麻烦。
这个时候,诗歌还不知道在哪儿。
随着战争、私有财产的产生,原始部落、氏族概念逐渐建立,酋长诞生。他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母系社会)。不管哪一种,酋长是权力的象征,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威。
虽说酋长权力至高无上,但比他更厉害的是自然界(鬼神),用现在话说,叫未知领域。
众生看到日食就膜拜,望见流星则恐慌,赶上刮风下雨大冰雹,那就是生不如死。于是,一种职业出现了——巫师。他的工作范围包括:解释奇异现象,驱动鬼神、控制天气等。
如果以他们的工作原理来划分,巫师大致经历了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鬼神”的主人。
所谓“主人”,就是巫师能够预知未来、驱除瘟疫等,凌驾在鬼神之上。
比如,大旱需要一场雨。巫师舞动身体表演,嘴里哼哼呀呀。但说什么,你听不懂。
正好,天降大雨。
于是,整个部落沸腾了,跪地膜拜。酋长把部落内最好的食物、最漂亮的女人给了巫师。目的就是,保证部落长治久安。
但是你也知道,巫师属“唬人”的职业。赶上点子好,要风来风,要雨得雨。但大部分时候,没那么幸运。试想,当一个叫李小二的巫师跟神灵求了半年,雨未下一滴,那是多尴尬的场景。这就促使酋长有如下思索:我把优厚的待遇给了你,你没能显灵,或者说你的法力没像隔壁部落的王小柱(巫师)那么厉害。那还留你干嘛,杀!
于是,这个叫李小二的巫师被酋长干掉了。
但是,他的死起到了警示作用,因为巫师们心知肚明,生命只有一次,风险却层出不穷。所以,巫师界开会达成共识:主动改变身份以及工作原理。
第二个阶段到来了,即:鬼神的仆人。
如此一来最大的好处是,意外被弄死的可能性被无限降低了。
巫师说了,神的旨意以及想法凡人猜不透,而我(巫师)也只能将你们的想法如实转达给神。至于他们怎么处理,得看人家心情。
方法论的改进,让酋长以及众生明白了鬼神的伟大与巫师的作用。
至此,巫师的职能被重新定位:他是鬼神与人之间的传话者,邮递员。没他不行,因为对未知领域你还好奇,有很多事得求神,得传话。
于是,人由最初对未知领域的好奇,变成了现在的景仰。而巫师则从主人降为仆人。
但注意,是鬼神的仆人。
那就有个疑问,酋长为什么需要巫师?用其他人代替不可以吗?这时,诗歌的雏形就出现了,它的作用相当于密码。
(二)最初的艺术家
拉奥孔,中签当选为涅普顿的祭祀
其时正在举行祭礼的神坛前
献祭一头大公牛
……
——节选《埃涅阿斯纪》(公元前70年—前19年)
想想,你家门钥匙能不能给陌生人?银行密码除了老婆外,会不会再告诉别人?
从常识上来讲,不会。
那巫师在姿态上降低了很多,为何没被他人取代?随便来一人不能当吗?
当然不能。
首先,巫师有严格的入门标准——必须是老巫师推荐与选拔。要知道,当上巫师,那就是坐着享福。所以,得让眼红又想染指者失去从业资格。
其次,想当巫师,得有一副好嗓子与一个好形体。嗓子是用来“咏叹”的,形体是用来“舞蹈”的。有点像现在所谓的表演艺术家。
为什么要有好嗓子?
这是诗歌的原始形态做准备。
诗歌为什么叫“诗歌”,原本它是与“音调”是融合在一起的,老话叫“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而诗歌在部落时有什么功能呢?它是巫师跟鬼神对话前的表白,没有它,就像没有“芝麻开门”的咒语一样,进不去。
为什么说巫师行业其他人做不了,酋长也不能随意换人?
好比张三要到王二麻子家办事,但张三不认识王二麻子,只有李四认识。李四不仅认识,还知道他家小区单元的进门密码,你能越过李四直接找王二麻子吗?
当然不能。
原始诗歌的密码功能起作用了,因为谁都听不懂巫师念的是什么。众人仅仅知道它有如下特征:具有音调性;无法识别性。
音调性,就是有音乐的感觉。
无法识别,则是你听不懂。
懂了大家学会了,那就产生竞争了。竞争会破坏原有秩序,垄断才能获得最大利益。巫师明白这个道理。
接下来,只要将诗歌“长度”跟“音调”控制在可操作的范围内,巫师的美好生活也就可以继续了。
然而,在那个时代,诗歌长度是很大的问题。
内容太长,没有文字辅助记录,巫师有时也记不住。
内容太短,过于简单,就像密码容易被破解一样。酋长要学会了可能就干掉巫师了。
所以,长度要适中。
剩下的就是音调这个麻烦了。毕竟巫师随意编曲后,第二遍能不能完整唱出来,都不说好。
因此,最安全的方法出现了:巫师直接宣布,密码不是一套。也就是说,跟神打招呼时,诗歌不是固定的。
这就有了如下可能:要么是不同的旋律配同一个诗;要么同一个旋律配不同的诗。按照数学排列组合的原理,别人再想记录密码,难度就加大了。
而隔壁村那个叫王小柱的巫师也受到启发,创作出不同的诗歌后,也直接宣称:我跟李小二巫师的密码性质是一样的,只不过派别不同。
“诗歌”的流派就这样被意外地扩大了。
(三)诗杀死了歌之后
善心老爷,漂亮太太。
花枝招展,脸泛红润。
看我一眼,慈悲为怀。
天可怜见,济我贫困。
——节选《浮士德》(“乞丐”唱段,写于公元1808年左右)
诗歌可能永远不会想到,文字的诞生让它面临了尴尬的局面。
文字的作用以哲学家艾柯的话来讲,它具有传达性跟刺激性。其实这两种作用都在说一点:文字具有记录性。只要记录,原来用嘴所发出的语言就有被固定的可能。
好比巫师说,“哼哼哈嘿”是“努力”的意思。等过几天,巫师说 “哼哼哈嘿”是“滚蛋”的意思,这不好用了。酋长不会跟你像亚里士多德那样辩论,就是一刀了事。
这就让巫师在文字产生后的工作更加严谨、小心起来。
但问题远远没有结束,“音调”也不是省油的灯。
因为从现在所掌握的七个音阶来看,旋律可重复的可能性太大了。而巫师又不是专业的曲作者,尤其他明白,跟神说了什么,要比跟神唱了什么重要。所以,诗词越来越多,可以配唱的曲却越来越少。
然而,音调表达是无限的,随便哇哇一句,可以代表任何意思。可当时文字量就那么几个,这就造成人说了很多,文字却不能如实记录,所以只能写“短诗”。
可当文字可以写长诗时,长诗的敌人又出现了——小说。在那个领域,诗歌显示出天然的不足。最为关键的是,没有人可以写出那么好的长诗,又把曲配得贴近作品,这时的音调性就成了诗的短板。这也是为什么康德把“语言的艺术”定为:演讲术跟诗艺。原因就在,诗是可以唱跟读的。可发展到现在,诗歌只剩下阅读了。
自从诗歌的音调性被递减后,导致巫师在词上疯狂投入,最终遭遇了可怕的报复——许多人也开始模仿写诗。这样一来,巫师就遇到了挑战,他所能做到的就是尽可能写得比别人好。
所以,后来有段期间(十九世纪五十年代),诗歌因自身的方向迷失,催迫一些人从象形文字上找到灵感,创造出诗歌阵营中的极少分子:图画诗,西方称为“具体诗歌”。
把文字用图画的形式来排列,形成可识别图案,以此来提携阅读感,这是图画诗的特点。但是,这种模拟形态的方法尽管在诗歌中是个流派,却因为视觉的地盘属于绘画,导致图画诗没有形成规模。
那回过头来再说音调,它的命运就有多好吗?
它要更加坎坷。之所以被巫师等人丢弃在诗歌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一方面,有人唱歌走调;另一方面,太费钱。
(四)分工带来的就业转型
噫嘻成王,既昭假尔。
率时农夫,播厥百谷。
骏发尔私,终三十里。
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选自《诗经·颂·噫嘻》
当文字让大批的艺术爱好者涌到了诗歌的阵营后,巫师从此就丧失了地位的尊贵性。但别着急,他们失去的还不止这些。
虽说巫师行业逐渐落寞,但离下岗还有段距离。毕竟诗歌的评判权还掌握在他们手里。许多人由专业创作转为专业评论:三儿这诗写得好,四儿写得有点水,狗剩儿根本不会写诗。这样一来,他们的权力方式发生了转变,但依旧控制着写作生态。
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巫师逐渐转变了就业方向。
有的成为专业诗人:要么替统治者邀功诵德,要么躲在角落自怨自艾。
有的则成为游吟诗人,还有的干脆记录历史。总体来说,命运大都不错。
为何当时诗人如此之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对神权的向往。至于表达心灵、兴趣使然那是后来才有的说法。就跟“成功”一样,你成功了,怎么说都有理,选个高尚的说法才有艺术性。
因行业竞争而转型的巫师毕竟是少数,真正对他们声誉造成毁灭性打击的是,内部分化。
权力再一次被推到原因的前方。
当部分巫师看到权力被缩小后,最先想到的就是夺回权力。
巫师什么时候最牛?当然是第一阶段——“鬼神的主人”。
所以一部分人杀了回马枪,做了巫师界的“袁世凯”:复辟,他们成为“迷信”的代言人。另一部分人则转向了宗教,成为信仰的忠实门徒。
但,迷信是害人的。
现在某些偏远农村仍有跳大神的,想想他们行为。先是上神,癫狂的表演。然后是独白,说什么你也不明白。结果就是:假如你去看病,他前戏折腾完后给你个纸包,让你喝了里面的东西,并警告求医者:不许听别人的,只能照我的做。
如果求医者是拉肚子尚可,备不住能喝好。但大部分是好不了的,被弄得半死后又去医院。这就是迷信的害人处,明明没那能力,还要谋财办大事。
而走向信仰的巫师在成为宗教的门徒后,他们由原来的“咒语”变为赞赏、崇拜。对神的赞赏、对神的崇拜。这样一来,音调又被甩出去了一些。
音调我说过,它具有感觉性跟随机性,不像文字那般好记录跟学习。以汉字为例,只要经过强化记忆,再难的汉字都能书写。但是音掉不行,你让唱歌跑调的人学习多久,原汁原味的模仿是不太可能的。我的朋友里有位叫“大姐夫”的数学老师,一唱内地歌,那调走得是人仰马翻。但奇怪的是,唱粤语歌却字正腔圆,这成为我人生的一个巨大问号。
原始诗歌格式是:诗词+音调。诗词好记忆,因为有文字。但音调不好记,有时靠天赋。
比如说,师傅写了一首歌叫《最炫民族风》,要是徒弟唱歌不走调还可以。如果遇到走调的学生,本来是“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到后来很有可能变为“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所以说,诗歌发展到后来成了文字为主的游戏。这也是为什么到宋词的时候,大部分词虽说能唱,但用的旋律雷同。
现在呢,背宋词的挺多,会唱的有多少?
当然,音调之所以从诗歌内部分离出去,还有个原因就是,诗歌一旦要唱,有的牵涉的人就多。
如《诗经》的“颂”部分就是团唱,请乐队,记录旋律,然后表演。也就是皇帝、贵族能玩得起,一般人根本不行,太费钱。
因此,有钱的继续玩高端,唱诗歌;没钱的走简约路线,文字自赏。
诗歌就这样私人化写作了。
事实也证明,高级文化要费大钱才能保住,而艺术一旦走向大众化,全民行为,就有可能庸俗化了。所谓的高雅,也是矬子里拔大个。这在美国批评家格林伯格的《艺术与文化》中做过论述。
但不是说高级文化一定比庸俗文化重要,那是两个问题。我所谈的只是两种文化的生存环境。
巫师分成了两派,诗歌又分成了诗词与歌曲,原来的样子再也找不到。就这样,诗歌从原来的神性变为了人性,从神秘走向了平实,从高层走到了民间。当然,也从“唱”(音调)变为了“读”(阅读)。但无论怎么变,诗歌的魅力从未消失,好的诗歌像阳光下的影子一样,不曾分离。
〔责任编辑 丛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