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这根沧桑的针

2015-03-24 21:50王小天
美文 2015年5期
关键词:坟墓树叶爷爷

王小天

1999年8月的最后一天,我手捧鲜红的大学通知书,像一只鱼那样游过半个中国,从关中平原上一颗如痣般大小的村庄,跃入南方这座城市。黎明时分,我拖着简陋的行礼,从寂寥的火车站走出来。迎接我的是一片潮湿,大雨如注,地面上水流涌动,不由得让我想起杜甫那句“不堪红叶青苔地,又是凉风暮雨天”。陌生的霓虹灯躲在雨水后面,闪烁着深不可测的光亮。

这是我第一次远离父母和家乡,难免心怀凄然和担忧,好在迎接新生的学长还算热情。跟着接待的学长到达学校,已是早饭时分,他们照顾我们新生吃饭,然后帮着我们领取生活物资。把一切安顿好之后,我随便铺好床,迫不及待地爬了上去,疲惫让我很快就无所顾忌地沉入梦乡。

让我没想到的是,在异乡的新鲜床板上,我做了一个悠长而恐怖的梦。

就算如今时过多年,这个梦依然清晰可见,宛若就在眼前。

这个梦从一片荒野中慢慢浮出,首先是一条随风摇晃的弯曲小路,路两旁长满了繁茂的玉米。它们怀抱丰满的玉米棒子在风中晃动,不时将小路从我视线中淹没。我沿着小路往前走,许久之后,我看到一块空地,这时候光线开始变暗,一座长满低矮槐树的坟茔出现在阴影里。这个场景让我害怕,不过却没有把我吓醒。我壮着胆子朝着坟墓走去。就在这时,一个身穿深色长袍、身材矮小的老头从坟墓背后走了出来,他步履蹒跚,对我摇晃着粗大而虚无的袖管,嘴巴一张一合。借着微弱的梦中光亮,我看清楚了他的脸。这张脸像一根针猛然刺中我的心脏,让我顿时就醒了。

我大汗淋漓地回到了现实世界。

这张面孔不是别人,他是我的爷爷。要说的是,在我远离故土入读大学时,我的爷爷已经去世一年多了。爷爷从坟墓中复活,这个突如其来的古怪梦境,让我一天都沉浸在惶恐之中。晚上,我打电话回家,将梦说给了父亲。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爷爷这是跟着你,看你读书的学校去了。”随后,父亲叮咛我:“晚上找个没人的地方烧两张黄纸,让爷爷回去就是。”

我问:“这样能行吗?”

父亲说:“应该行,爷爷在世时就想等你上大学,看你安全到了,他就放心了。”

初来这所大学,我不知道哪里有黄纸卖,也不敢去询问别人,哪里会有这东西卖。所以,我只能满街挨个找,一路走了十几家超市,都没有找到黄纸。我最终意识到,这座飘满现代气息的城市,已经不需要黄纸这种落后的东西了。我有些气馁,坐在街边的水泥台阶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我告诉自己,还是算了吧,就算买到黄纸,我也不知道去哪里烧,到处都是人,如果被人发现我对死人烧黄纸,人家不定会怎么想我。

我忐忑着回了宿舍。这一夜,我睁着眼睛不敢睡,害怕又会遇到那个梦,直到最后坚持不住了,才昏昏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我长舒了一口气,不过随即却陷入了无比的失落。爷爷离开我的梦,这也意味着,他从我身边走开了,回到他那遥远而冰冷的坟墓中去了。我靠在床头上,刹那间泪流满面。

我从小调皮多事,爱打架好闯祸,而且还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每次做错事,少不得父母一顿暴揍和三天冷落。挨揍受伤之后,接纳我的一定是爷爷,他将我安顿在他的火炕上睡觉,给我拿出藏下的点心,等我吃饱安静下来,就开始给我讲故事。爷爷讲的故事,不同于别的老人,他不讲岳飞,不讲宋江,也不讲关老爷,更不会讲什么神神怪怪,他只讲自己。

我的爷爷是村里难得一见的读书人,他读过私塾,还去省城读过国立师范,后来当过教师,做过政府职员,还做过生意,干过背着银票走南闯北几千里的惊险事。这些外出闯荡的经历,让他远比同村老人更有见识。只是造化弄人,我的奶奶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得了大病。因此,爷爷只好从外面回乡,照顾妻子。不想没过两年,我的奶奶病逝,爷爷便拖着我那当时只有三四岁的父亲,在落后封闭的乡村一熬就是几十年,中间从未再娶,抚养父亲长大,帮他娶妻成家,又带着我和妹妹长大。

爷爷的生命变迁,在我睡在他火炕上的无数夜晚,全部断断续续说给了我,而这些关于人生的传奇,在我高二那一年夏天戛然而止。那个毫无征兆的拂晓,我听到父亲在我床前喊我:“快点,爷爷不行了。”等我跑过去,爷爷已经闭上了双眼,身体的余温正在慢慢消散。

爷爷下葬时,我一滴眼泪也没流。并非不难过,而是身体被堵塞,所有感觉都被迫游离体外,不能流泪,无法哭泣。如今弹指十六七年过去,再去回想那个场景,第一个感觉,依然是身体内外毫无松动的堵塞感。

唯一能缓解这份堵塞的,也许就是我初到大学的这个清晨,关于爷爷复活的梦境了。我那已经离开尘世的爷爷,硬是从北到南穿越了半个中国,踩着南方的雨水来梦中看我,却在我没有任何回应的情况下,飘然而去。我在异乡的时空里,连给他烧一张黄纸的勇气和耐心都没有。

这个梦我多年来就做过那么一次,然而,它却永久地烙刻在了我的记忆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梦已经成为我的期待。每当我在对爷爷的思念中彷徨无措时,我都希望能再做一次这样的梦。然而很可惜,十几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梦。起死回生的传奇,它只存在于我梦中,就连梦,也只能发生一次。

这个梦就像一棵树,它静静地站立在那个雨夜,一动也不动,淡然地看着我在后来的时光中,穿梭过无数个同样的雨夜。这个梦又像一首诗,它狂躁或者安静地掠过我的嘴唇,让我体会岁月的沙漏,慢慢地把记忆一点点风蚀。有人说,记忆是一杯清水,在时光的演进中逐渐滴落,最终从手中流失殆尽,坠入无尽的黑暗。而我不这么看,因为那个有头无尾的梦,时刻向我宣示着爷爷的存在,宣示着某些东西已超越岁月的河流,成为无法撼动的永恒。

生命也许远去,亲情却从未离开。

那个梦里的主角,他是我的爷爷,是我生命的根,同时也是一个我久未谋面、一个对我毫无保留的老朋友。

2013年9月,弹指十四年,这时我已经结婚生子。我带着只有八个月的女儿回乡,懵懂无知的孩子还没学会走路。我抱着她去给爷爷上坟,作为彼时彼刻我的爷爷血脉延续的最末端,她理应去我的爷爷、她的太爷爷坟上看一看。秋风吹来,树叶摇晃,我抱着女儿跪在爷爷坟前,磕头,上香,烧纸,一切有条不紊。然而,黄纸燃烧时,女儿突然大哭起来。

我一边给女儿擦眼泪,一边对着坟墓说:“爷爷,看看我的孩子。”

一片树叶飘落,落在我的肩上。女儿停住了哭泣,对树叶来了兴趣,她伸出小手捉住树叶。这一刻,我有了新的感受,岁月这根针,或许它时常会刺痛我们,将记忆挑拨得血流不止,然而,这一刻它绝对不是刺痛我心的那根针,而成了编制生命亲情的棒针。看着女儿破涕为笑的脸,我恍若看到了血脉的流传和生命的传递。

没有什么存在,比这一感受更有温情。

岁月的缝隙里,我们忙碌得各自为政,却在感情的漩涡里时刻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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