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劲 松
(东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重商主义视角对历史事件的重新诠释
——评城山三郎小说《鼠——铃木商店被打砸烧毁事件》
韩 劲 松
(东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日本经济小说家城山三郎以1918年“米骚动”为切入点,在叙事表层堆砌各种历史文献,同时又通过倒叙、转换叙事视角、置换主人公等叙事策略,将史界早有定论的革命叙事改写为铃木商店掌柜——一代企业经营精英金子直吉的人生小传。这一改写凸显了作家的“重商主义”历史观,实则体现的是日本经济腾飞初期的社会价值观,也暗示了日本战前与战后国家发展策略的一致性。
城山三郎;经济小说;重商主义;米骚动;建构历史
日本作家城山三郎的小说《鼠——铃木商店被打砸烧毁事件》,最初是发表在杂志《文学界》上的连载小说,由1964年10月到1966年3月共连载了一年半。小说以人物采访、文献资料调查、旧报纸的内容引用等形式,再加入作家第一人称的夹叙夹议,以铃木商店被打砸烧毁事件为切入点,着重描写了一位出色的经营者——铃木商店的掌柜金子直吉。同时,又对近代史上已有定论的“米骚动”*日本语原文为“米骚动”。国内的历史学者的研究论文一直使用“米骚动”一词,未做更改或翻译,笔者亦同。事件提出了作家个人的与历史学界定论相左的观点。
铃木商店创始于1864年,创业人铃木岩治郎1894故去后,受其家属委托,铃木商店由金子直吉和柳田富士松两位掌柜直接运作。此后铃木商店取得快速发展。铃木商店虽名为“商店”,其实是从事多种经营的大型商社,曾垄断性地经营樟脑、砂糖。铃木商店在鼎盛时期还向炼钢、制糖、香烟、啤酒等产业拓展,业务网直达海外。1910—1920年间,铃木商店已经跻身于财阀的行列了[1]。到大正十二(1923)年遭遇银行危机的时候,铃木商店已经拥有49家子公司,而由其完全控股的会社多达16家。
小说的中心事件——铃木商店被打砸烧毁事件,是日本近代史上著名的民众运动“米骚动”中的一个事件。“米骚动”,顾名思义,就是由于米价飞涨而引起的民众群体性的行动。1918年,日本的一些地主和商人开始投机粮食买卖,使市面上的米价高升不止。这一年的7月末,富山县的民众自发聚集起来阻止运送大米的船出港;8月初,地方报纸开始报道民众骚动事件,由此,京都、名古屋、神户相继发生了民众聚集,要求降低米价等群体行动。神户市的铃木商店被民众打砸烧毁。后来骚动继续扩大,历时50多天。受“米骚动”事件的影响,报纸和舆论开始指向政府。结果导致了时任日本首相寺内辞职,内阁也因此改组[2]。由于“米骚动”事件,铃木商店也遭受沉重打击,加之经营不善,最终由于政策改变导致银行贷款中断,于1927年彻底解体。小说的开篇是从1964年8月的一场纪念“米骚动”46周年讲演大会的实况写起。由于作家始终都是以客观态度来记述会场上的发言——对往事的回忆或评价,不仅巧妙地避开了作家本人对“米骚动”事件的表态,而且颇有时间跨度的叙事时间的设置也使小说具有了在当下审视过去的目光。当“过去”的历史事件与“现在”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的时候,对历史事件的描述性重构就成为可能。因此小说在开篇记录了“米骚动”46周年纪念演讲大会发言之后,紧接着又把时间上溯到这场演讲大会的一年之前,以纪实性的笔触描写了另一个性质特殊的聚会——“辰巳会”这一年的总会。“辰巳会”是铃木商店昔日员工们的聚会。1963年的“辰巳会”聚会,铃木商店的旧员工们和过去的相关人员等与会者超过300人,与会者谈话温和,会场气氛沉静。他们“怀念四十几年前的过去,无数的咏叹竟像雾霭一般”。相聚到一起的老人们,见了面还没等谈上两、三句话就都会说:“那时的铃木商店买卖做得真好。金子先生就是了不起。”[3]这是两句笼统的话语,和“怀念四十几年前的过去”相互呼应,对当年的铃木商店经营事业(包括米的买卖和进出口)做了一个小范围的肯定。这里很明显是作家在借助他人的回忆来完成自己的叙事。一方面选择性地记录了全社会的集体记忆和评价——对“米骚动”运动的肯定;一方面又概括性地列举出铃木商店旧日员工们的回忆和评价——对铃木商店经营活动及经营活动的代表者金子直吉的赞扬。
“米骚动” 的运动主体原本是处于饥饿边缘的劳苦大众,历史记载也是在这个层面上将之视为革命风暴而做出了正面评价。然而作家在叙事中悄然转换视角,叙事主体变换为作为资本家代表的铃木商店的老员工,由此一来对这一历史事件的认知也自然发生了变化。正如海登·怀特所言:“一个叙事性陈述可能将一组事件再现为具有史诗或悲剧的形式和意义,而另一个陈述则可能将同一组事件——以相同的合理性,也不违反任何事实记载地——再现为闹剧。”[4]两场集会,两个不同的目的,两种相悖的评价;作家以貌似客观的记述笔法,最先把以上的两种不同立场展现给了读者。作者的这种双重叙事视角,既为熟悉历史的日本普通读者所接受,又将历史做了富有个性的重构。小说中虽然引用了关于“米骚动”事件的权威性研究——井上清、渡部彻编写的《米骚动研究》全四卷,但作家对一些数据和资料解释提出质疑。他自己从具体的数字、书信记录和证言者展开调查,并罗列调查过程、访谈记录,最终得出结论:铃木商店在“米骚动”事件中是被“误伤”的。从作家的调查结果来看,当时铃木商店首当其冲地遭到民众打砸乃至被烧毁,主要原因是由于某些报纸的误导。如大阪《朝日新闻》上接连刊载的文章,指责铃木商店与政客勾结获得专卖权利,渲染铃木商店囤米待沽谋取私利。这些报道偏离了铃木商店的事实,误导了民众。小说中指出,根据纪念演讲大会上当年参加者的发言和作家的调查,“米骚动”的时期,三井在将国产米出口海外,甚至为了防备民众的反对行动,出口米装船时,三井的职员还临时配备了手枪;但是三井的行为,报纸竟然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及。作家没有否定民众的行为,但多少修饰了铃木商店的形象。
城山三郎在小说前半部主要写铃木商店由小到大的发展历程,后半部主要写掌柜金子直吉的经营之道。小说从第二部分开始,持续几章都是作家调查资料和采访当时人物的谈话记录,而且各段记录之间还穿插着作家的叙述——或事件背景或作家的评论,以这些穿插非常巧妙地把读者的视线由铃木商店的“米”转向了铃木商店经营业务的发展与成功,又转向了当时铃木商店的主要经营者——掌柜金子直吉身上。例如第三章,在两次采访的纪录中间,作家插入了一段对铃木商店的介绍:“鼎盛期商店的职员人数三千,而且都是精选出来的优秀人才”。“米骚动”那年就录用了东大、东京高商等名校的毕业生40人。金子直吉一直是日本经济界、经营界评论比较多的人物,他多被评价为是勾结政客的政商,是只顾经济利益而缺少社会责任思考的商人。铃木商店倒闭之后,金子直吉几乎没有个人的私财,也说明他是一个毫无私欲,在经营之路上单线狂奔的人物。虽然小说主要是通过数据和资料来叙述经营者金子直吉,但作家还是用自己的话语称赞了他作为经营者的前瞻性见识和在员工中的人格魅力。在小说里,金子直吉是以经营者的智慧和投资者的魄力把铃木商店的业务推向顶峰的功臣,他接任经营时刚刚29岁,而铃木商店就是算上土地房屋总资产也不过9 000日元的一介市井商店。借助政府的重商主义政策,借助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军需商机,金子直吉使铃木商店实现了快速发展,几乎可以称为是奇迹。写到这里,已经是与民众的米价遥不可及的世界了。以“米骚动”事件纪念演讲会为小说开头的作家,在小说的纪实性叙述中悄悄地转换了视角,把被置于民众对立面的铃木商店的“奸商”形象淡化过去,向读者推出了经济发展史上的成功商社的一面,并且还站在重商主义的立场上给予了肯定。
重商主义(Mercantilism)是一种经济思想和经济政策的总称。重商主义从流通领域考察货币——商品——货币的商业资本产生过程,主张通过贸易活动积累货币或贵金属来增大国富。重商主义也是15世纪到18世纪之间,欧洲绝对主义国家曾经采用的经济政策。重商主义还可以分化为初期的重金主义和后期的贸易差额主义。亚当·斯密在《国富论》第四篇中曾指出,重商主义政策体系鼓励出口,控制进口,垄断殖民地贸易,目的是从海外获得金属货币;本质上是借助国家权力培植和保护商业资本。重商主义曾经受到过推崇,并且国际贸易的研究理论在早期大都出自重商学派的著作。在日本历史上,江户时期的政治家田沼意次提倡的经济政策,就与重商主义的思想相一致。
日本明治维新以后的新政府,提出“富国强兵”和“殖产兴业”的口号,推行鼓励工业生产和商业贸易活动的政策。由于最初阶段重工业的发展落后于轻工业,连续的对外战争进口所需工业产品,明治后期政府的外债加重。大正时期社会思想活跃,内阁连续更迭。但是无论由谁来组阁,政府始终以“富国强兵”为首要任务。第一次世界大战开战之初,日本受其影响,工业原材料进口和产品出口都出现了暂时低迷;次年一月大隈内阁调整经济政策,鼓励银行向从事出口业的中小商社融资;日本抓住了为欧洲战场的军需出口,趁机抢下了部分亚洲市场,当年就扭转了贸易赤字。战争景气使日本从中获得了相当大的利益,一跃由负债国变成了债权国。当时的政治元老井上馨就曾说:“此次欧洲的祸乱,对我日本国运来说,可谓大正新时代的天佑”[5],足可见战争军需对日本经济的重要意义。世界大战结束后涨势更高,几年间日本贸易顺差累计达30多亿日元,不仅偿还了战前所欠17亿日元的外债,还保有对外贷款、他国国债等形式的外汇储备[6]。铃木商店的经营业务也在此时期达到了鼎盛:“全盛时期(大正八九年)的年营业额高达16亿,三菱当然不在话下,甚至还压过了三井物产(12亿),实现了日本第一”[7]。作家在小说中刻意地突出了铃木商店的经营规模和业绩,铃木商店实际上就是在这样的战争景气背景下实现快速成长的综合性商社。文艺春秋社在出版这部小说单行本的简介中,就把铃木商店称呼为“大正的暴发户”*原文大意:“铃木商店——大正的暴发户,曾经一跃与三井比肩,亮彩日本商界;一本描写了铃木商店盛衰的异色的经济小说。”(文艺春秋社,1988),也说明了这一点。
小说记录了大量细致的人物采访和资料调查,作家以采访者和记录者的姿态出现,穿插叙述和评论,但目的都是让资料和数据替作家说话。例如小说第十一章引用了“米骚动”时期报纸中的一段:“贸易额的增加与国民的生活,哪个更重要?是为暴发户谋利,还是为生活困难者谋生计,哪个是当务之急?分辨不清楚主次,就没有当政治家的资格!”[8]当时这段话,是在为苦于米价过高的百姓呼号,是在批判只要国富不顾民穷的国家经济政策的操盘手们。同时也说明了一个问题——贸易额的增加是当时日本政治家们或者说也是日本政府要追逐的根本利益。对照小说的整体内容,可以说这句话反过来帮助读者解读出了作者城山三郎躲在客观资料后面的本意。
作者城山三郎1952年毕业于一桥大学经济学科;本科毕业论文是《凯因斯革命的一考察》。毕业后就职于爱知学艺大学(现在的爱知教育大学),讲授“景气论”和“经济原论”课程。城山三郎毕业从教的时期,是日本借朝鲜战争军需恢复经济的时期,而创作小说《鼠——铃木商店被打砸烧毁事件》,是日本借越南战争发展经济的时期。重商主义政策体系为这个国家和社会带来的利益,精通经济学原理的城山三郎肯定要比任何作家都清楚。对于金子直吉所创下的业绩,今天的评论有:“在人造绢丝,氮素工业,樟脑再加工等日本基础工业方面的创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9]。“由于在经营中试行现场主导的分权经营,可以说是‘日本式经营’模式的企业家”等等。当年的一介奸商摇身变为企业精英,只能说明看待历史事件的视角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成山三郎的创作也只是顺应时代发展潮流而已。因此,他才会从民众关心的“米骚动”事件入手,在小说穿插数据或描写,以展示重商主义经济下的商社发展以及对国家的重要性。作家在小说中一一列举、说明了铃木商店鼎盛时期的事业范围和规模,同时“南朝鲜制纸会社”和“南满洲物产株式会社”的设立和运营,也表明了铃木商店曾在朝鲜和在中国东北地区(满洲)的经济掠夺。这既是政商勾结受到后藤新平庇护而拿到手的利益,也说明铃木会社充当了日本政府对外侵略对外掠夺的走卒。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对此没有作任何评价。这一方面进一步说明重商主义思想已成为日本20世纪60年代的主流社会价值观,另一方面也暗示了日本战前和战后国家发展策略的一致性。
[1] [日]桂芳男.综合商社的源流——铃木商店[M]. 东京:日经新书,1977:173.
[2] [日]井上清,等.米骚动的研究[M]. 东京:有斐阁,1962:312.
[3] [日]城山三郎.鼠——铃木商店被打砸烧毁事件[M].东京:文艺春秋社,1988:6.
[4] [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述学[M].陈永国,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325.
[5] [日]今井清一.日本的历史23/大正[M].东京:中央公论社,1987:58.
[6] [日]浜野洁,等. 日本经济史[M].彭曦,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140.
[7] 周启乾.日本近现代经济简史[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6:289.
[8] [日]佚名.根本谬误[N].大阪朝日新闻,1918-08-13(评坛).
[9] [日]加护野忠男.金子直吉[N].日本经济新闻,2005-11-21.
Reinterpretation of Historical Events from a Mercantilist Point of View——Comment on Siroyama Saburo’s NovelMouse—SuzukiStoreWasSmashDestroyedEvents
HAN Jin-so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Shiroyama Saburo took the Rice Riots as the breakthrough point through a lot of interviews and historical data to characterize Naokchi Kaneko the manager of Suzuki store. He used many narrative strategies such as flashbacks, change the angle of view and protagonist to write an autobiography of Naokchi Kaneko and it was different from the narrative of the revolution. The adaptation showed the novelist’s mercantilism and in fact it was the social value in Japanese high growth of economy period. It also implied that the consistency of the national development strategy of Japanese station before and after the war.
Siroyama Saburo;Economic Novel;Mercantilism;The Rice Riots;History Construction
2014-12-19
吉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12JD01)。
韩劲松(1973-),男,吉林长春人,东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
I106.4
A
1001-6201(2015)03-0187-04
[责任编辑:张树武]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5.03.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