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传文学与信史的联系与区隔
——以“三国”为例

2015-03-21 22:35冯天瑜
关键词:正统三国志周瑜

冯天瑜

(武汉大学 历史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史传文学与信史的联系与区隔
——以“三国”为例

冯天瑜

(武汉大学 历史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本文以讲史小说《三国演义》与史书《三国志》的联系与区隔说明:“文”与“史”固然不宜截然分家,但决不能混淆,文史各有职能侧重,文学求美,史学求真,二者的主要功能不能相互取代,以文代史,便会导致“观者惑乱”。作为“观者”的我们,要想在历史真实的认识上不受“惑乱”,应当学会把握信史与史传文学的联系性与差异性,把握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辩证关系。

三国; 《三国志》; 《三国演义》; 信史; 史传文学

自明清以来,大众对于国史最熟悉的段落,莫过于“三国”;最津津乐道的历史故事,可能是“桃园结义”、“三顾茅庐”、“赤壁大战”、“三气周瑜”、“空城计”;最倾注爱憎情感的历史人物(或曰文学形象),大约为刘备、诸葛亮、关羽、曹操。这可以称之“三国文化效应”,而引发此种效应的,主要得力于元末明初罗贯中所写的讲史小说《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既不像《东周列国志》那样对史事作忠实的通俗铺陈(明人冯梦龙所著《东周列国志》取材《战国策》《左传》《国语》《史记》四部史书,将分散的历史故事和人物传记按照时间顺序穿插编排,基本未作虚构),也不像明代许仲琳所著《封神演义》那样恣意挥洒,让殷周鼎革充满怪力乱神,周初封建诸侯演绎成众神封位。《三国演义》走的是讲史小说的一条标准路线:“据正史,采小说”,全书讲述的基本史事和历史演变大势,均“据实指陈,非属臆造”;但题材取捨、人物描写、故事演绎,则广纳传说野史素材,并充分借助艺术虚构,以达成妙笔生花,脍炙人口。由于有“七实”或“六实”做底子,在受众那里,《三国演义》往往被认作三国信史(大概不会有人把杜撰在九成以上的神魔小说《封神榜》当历史书看),故清代史家章学诚称《三国演义》“七分实事,三分虚构,以至观者往往为之惑乱”。章学诚讲的观者“惑乱”,就是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两者间的矛盾性给读者带来的困惑和误识。

一、陈寿《三国志》与裴松之《三国志注》

《三国演义》“七分实事”,依据的主要是西晋陈寿《三国志》及南朝宋裴松之《三国志注》。作为中国“正史”之一的《三国志》,是一部关于魏、蜀、吴三国鼎立时期的纪传体国别史。其中《魏书》三十卷,《蜀书》十五卷,《吴书》二十卷,共六十五卷。三国归晋以后,任著作郎的陈寿集合三国官私著作,撰魏、蜀、吴三书。三书本独立成篇,分称魏志、蜀志、吴志,南朝宋始合称《三国志》。

《三国志》虽然尊魏为正统,却以魏、蜀、吴三国各自成书,如实记录三国鼎立、互不统属的局势,符合三国历史实际,史笔公正。《三国志》叙事精炼、准确,素称良史,然有叙事简略之短,南朝宋文帝时,史家裴松之奉旨为其作注,博引群籍一百四十余种,以补缺、备异、惩妄、论辩,注文多出本文三倍。陈寿《三国志》及裴松之《三国志注》,大体提供了三国信史。我们认识三国历史,主要得依凭《三国志》及《三国志注》,有新史料发现(如近年据称为曹操墓的发掘)也只能置于《三国志》及《三国志注》提供的基本背景下加以考辨。

二、罗贯中及其《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及随后出现的《说唐》《杨家将》《说岳》之类讲史小说则另辟蹊径,走着与史书修纂全然别样的编制路线。现在专论《三国演义》。

元末明初罗贯中依据陈寿《三国志》和裴松之注提供的基本历史架构,综合民间传说和戏曲、话本,倾注自己的社会人生感悟和历史诉求,创作出构思宏伟、颇具史诗品格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俗称《三国演义》(英译名:The romance of Three Kingdoms,意为“三个国度的传奇故事”),是中国古代第一部长篇章回小说,与英雄小说《水浒传》、神魔小说《西游记》、世情小说《红楼梦》同列四大名著,是讲史经典之作。小说描写公元3世纪以曹操、刘备、孙权为首的魏、蜀、吴三个集团之间的夺权矛盾和军事斗争。其彰显的军政谋略,树立的艺术典型(智慧如诸葛亮、忠勇如关羽、奸狡如曹操)为后世津津乐道,其正邪分明的价值观、追求大一统的历史观对社会的雅俗两层面均产生深远影响。

从一些文献记载获悉,罗贯中曾参加元末农民战争,明代王圻的《稗史汇编》称罗贯中为“有志图王者”,清代徐谓仁称其曾入张士诚幕中。身历元末割据战争,目睹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辈角逐天下,使罗贯中真切体验改朝换代间的群雄纷争,亲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时代变故,这对他理解三国、表现三国大有助益。而晋唐两宋以来的尊刘贬曹思潮,则养成罗贯中的正统观,《三国演义》将其尽情发挥,是否全然符合史实,非小说家罗贯中所计也。

三、从《三国志》的“曹魏正统”到《三国演义》的“蜀汉正统”

中国的皇权专制延绵二千余年,朝代兴替频繁,各个统治集团为了维护本集团的利益并排斥其他派别的争夺,秉持天命观,援引宗法礼教,论证本集团政权的神圣性与合法性,“正统论”顺势而生。“统”指统治体系;“正”相对于“伪”。所谓正统,指合法的统治体系。

正统观是一个历史范畴,不同的历史阶段,正统观颇有差异。晋承魏统,一统天下,西晋陈寿修《三国志》,以曹魏为正统,以蜀汉、孙吴为偏统。

视曹魏为“篡伪”,尊蜀汉为“正统”,发端于东晋,肇因于偏安江南的东晋自比蜀汉,而将占据北方的诸政权比拟曹魏。东晋史家习凿齿所撰《汉晋春秋》即以蜀汉为正统。这种观念延及唐代。北宋情形有变化,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沿袭陈寿《三国志》,述三国史事用魏国纪年,显示了司马温公治史的严谨,但民间尊刘贬曹的情绪仍在发酵,苏东坡谈及当时市井“坐听古话”(听讲历史故事):“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足见俗众爱刘憎曹情绪之强烈。时至南宋,态势又变:“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诸儒乃纷纷起而帝蜀。”朱熹及门人撰《通鉴纲目》,讲究“大义名分”,力陈“帝蜀”“伪魏”之旨,将《资治通鉴》述三国史事用魏国纪年,改为蜀汉纪年,从“辨名分,正纲常”出发,扬刘抑曹。

梁启超说“正统之辩,昉于晋而盛于宋”,是恰当之论,而《三国演义》的创作正值南宋以下正统观盛行之际,又对正统观的传扬起到推波助澜作用。清代康熙帝“御批”《通鉴纲目》,肯定朱熹的正统观,当然也是对《三国演义》正统观的提助。

《三国演义》的正统观,集中表现在斥责曹操“篡汉”、赞颂刘备“扶汉”上。

作为一部文学杰作,《三国演义》没有将曹操简单化。作品抒写曹操剿黄巾、讨董卓、除袁术、破吕布、灭袁绍、定刘表、平定北方,文韬武略,知人善任,气度恢宏,不愧为杰出的政治家。官渡之战,以少胜多,更显示军事才能。作者借郭嘉之口将曹操与袁绍相比,赞曹有“道”、“义”、“治”、“度”、“谋”、“德”、“仁”、“明”、“文”、“武”等“十胜”,必定战胜袁绍。《三国演义》对曹氏功业战绩及识士用人之明的描写,与历史人物曹操大体相符,但对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谋魏公魏王位、僭越专权猛烈抨击,揭露曹氏“托名汉相,实为汉贼”,则是罗贯中秉承宋以来正统价值观的表现。

在汉末三国天下大乱、群雄割据情势下,“挟天子以令诸侯”,是明智而有效的谋略,为当时有识之士所共见。较早提出此一方略的,是袁绍的谋士沮授,但袁绍未能采纳。曹操集团确定“挟天子以令诸侯”谋略,在初平二年(191)收揽黄巾部众、建“青州兵”以后。曹操实行此一谋略,奉天子获义战之名,得以建立扫平北方的大业。从历史大局观之,曹氏此举无可指责,而且当时各路英杰皆奉此谋断行事。

孙策经营江东,亦取类似韬略,不过孙吴无天子可挟,只能打出“匡辅汉室”旗帜,以求齐桓、晋文那样的霸主功业。

刘备早期流徙于陶谦、袁绍、曹操之间,兵力单弱,又无地盘,却自诩帝胄之后,以复兴汉室为己任。诸葛亮为其献“信大义于天下”的方策,三分天下,进而夺取中原,“霸业可成,汉室可兴”,仍然是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套路。

总之,“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东汉末至三国间唯一可行的军政策略,有识见的群雄都采用此谋,并非曹操这个“奸雄”的“奸计”,但《三国演义》对曹氏“挟天子以令诸侯”力加抨击,全然是站在刘汉正统立场上作出的政治评判。

《三国演义》用近三分之二的篇幅描写刘备集团的事业,对刘备极尽美化之能事:一是抒写其正统性,反复强调刘备乃是“皇叔”、“帝胄”,以“复兴汉室”,“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为己任,以对比曹操的篡伪性;二是渲染其仁德行,极写刘备宽厚爱民、克己复礼,兼及刘备集团诸英雄(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等)的忠、义、仁、智、信,以对比曹操的奸雄性。

《三国演义》把刘备视作政治上的“真”(正统)与道德上的“善”、“美”的统一体,与书中塑造的“假”(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恶”、“丑”的曹操形成强烈反差。

《三国演义》描写“完人”刘备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老百姓对“仁君”的盼望之切,却因追求“高、大、全”而在思想性、艺术性上颇有失误,正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言:“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

应当指出的是,尽管《三国演义》对刘备及蜀汉偏爱有加,用力将其抬上正统庙堂,而又必须遵循历史的基本框架:三国之中,蜀汉始终最为弱小,蜀汉君臣又多有失误,关羽的失荆州乃至走麦城、刘备彝陵之战的举措大谬、诸葛亮的失街亭,等等,作品也都有较充分的表现。刘备虽口称忠于汉室,实则却无时不在想着称孤道寡,汉献帝尚在位时,自己便自行汉中称王,献帝刚一去位,便迫不及待地称帝,是魏、蜀、吴三国中最早称帝的。蜀汉最终被曹魏所灭的史实,小说也浓墨重彩地予以表现。这都显示,《三国演义》浓厚的“尊刘反曹”正统观,并未改变其对历史基本历程的反映。这种正统观的“理想”与魏、晋完成一统大业的“实际”之间的矛盾性,构成《三国演义》的悲剧色彩,增添作品的动人之处。

四、历史人物与艺术形象的同与异

《三国演义》刻画了近200个人物,其用力尤深的是诸葛亮、曹操、关羽,毛宗岗称之“三奇”,又称“三绝”:诸葛亮“智绝”、关羽“义绝”、曹操“奸绝”,加上刘备的长厚与仁德、周瑜的倜傥与狭隘,在我国乃至日本等汉字文化圈已经家喻户晓,妇孺尽知,老百姓已很难分辨这些艺术典型与历史人物实际状况之间的差异。这里存在一个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辩证关系的问题。

《三国演义》塑造的艺术形象既有一定的历史依据,又做了相当程度的文学虚构,采取移花接木、添枝加叶、夸张虚拟等等手法,以达成对人物褒贬扬抑的效果。前已讨论曹操、刘备,以下再议关羽、诸葛亮、周瑜,略考其在信史《三国志》与小说《三国演义》中呈现形象的联系性与区隔性。

(甲)关羽事迹辨析

关羽勇武善战,乃“万人敌”,性格坚毅(“刮骨疗伤”时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忠于刘备(离曹追刘),皆载之信史。然关羽并无显赫战绩,还有刚愎自用、丧失荆州的大过失,在三国历史上,算得一个二流人物,置于中国古史全局,不过三流军人。《三国志·蜀书》中的关羽传篇幅不大,与典韦、张辽、张飞、赵云、马超、吕蒙等传不相上下,远短于周瑜、鲁肃等传。这种处理与关羽的历史地位相当。然在《三国演义》中,关羽却被浓墨重彩,大加渲染,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单刀赴会,成一勇武无敌、忠义盖世的头等英雄。清顺治年间,上谕追谥关羽为“忠义神武关圣大帝,以褒扬盛烈”,乾隆更赞颂关羽“当时力扶炎汉,志节凛然”,又在谥号加添“灵佑”二字,还在上谕中斥责“陈寿于蜀汉有嫌,所撰《三国志》多存私见”。在民间,广建“关帝庙”,与“孔庙”并祭,孔、关抬举为文武两圣,尽享馨香崇拜。这与《三国演义》塑造关羽形象直接相联系。

综观《三国演义》关羽种种壮举,多为移花接木或虚构想象,而正是此类艺术加工,方造就一位享誉朝野的空前绝后的“关圣”。

(乙)诸葛亮用兵如神吗?

《三国演义》36回至104回写诸葛亮,以68回篇幅(占全书120回一半以上)描绘孔明,塑造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事奇才。

历史上的诸葛亮有战略眼光,擅长政务治理,而用兵、战阵非其所长,陈寿对孔明有“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瞻惟工书,名过其实”的批评。以为诸葛亮民政强于军政,并无应敌之才,这是恰如其分的评价。而《三国演义》所述诸葛亮的一系列卓异军事成就,多转借他人事迹。

火烧博望坡——此乃刘备所为,发生在建安七年,而五年之后的建安十二年,诸葛亮才出山。

草船借箭——此乃孙坚、孙权父子所为,分别发生在跨江击刘表和濡须之战。

借东风——冬至时日,多有东南风,此乃曹操遭遇之天灾,非诸葛所借或预测。

赤壁之战——诸葛亮说动孙权抗曹是史实,其他诸如舌战群儒、智激周瑜、群英会、识破苦肉计、庞统献连环计等均为虚构。破曹的主要指挥者是周瑜,诸葛亮只是敲边鼓者。

三气周瑜——从赤壁之战结束到周瑜病逝的两年间,诸葛亮正在零陵一带筹集军需,未与周瑜见面。三气周瑜纯系虚构。

《三国演义》诸葛亮事迹,仅三顾茅庐、隆中对有史实依据,其他皆移花接木,经一系列艺术处理,才成就一位知天识地、妙算如神、无所不能的绝世大智者,其间难免过分渲染拔高,不一定有益艺术形象的塑造,鲁迅称《三国演义》“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乃中肯之论。

(丙)周瑜的偏狭、鲁肃的愚钝皆罗氏虚构

《三国演义》刻画的周瑜,才华出众,风流倜傥,然而却心胸狭窄,尤忌诸葛亮智谋胜己,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叹,终因偏狭而一再失误乃至丧命。然而,这并非真周瑜。《三国志》载,刘备评价周瑜“器量广大”,“文武筹略,万人之英”。孙权赞其有“王佐之资”。程普评价周瑜说:公“与人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陈寿评价周瑜“性度恢郭”。苏东坡等宋代名士,对周瑜的人品也给予甚高评价,《前赤壁赋》“羽扇纶巾”、“雄姿英发”,于谈笑间挥师灭曹的“千古风流人物”,并非指诸葛亮,那些盛赞是献给周瑜的。《三国演义》一再书写才高气盛的周瑜狭隘,是为了映衬诸葛亮的智略超群、气度恢宏。此为中国小说、戏曲惯用的“扬抑法”,我们切莫信为历史之真。

遭此类似待遇的是鲁肃。《三国志》载,鲁肃“思虑宏远”,“有过人之明”,初见孙权即建策:鼎足江东,北拒曹操,待机剿除黄祖,进发刘表,然后建号称帝,以图天下。战略眼光与诸葛亮《隆中对》水平不相上下。而《三国演义》中的鲁肃老实忠厚,屡屡被诸葛亮玩弄于股掌之上。这当然也是为着衬托诸葛亮的智谋高超。

五、小结

总观《三国演义》对魏、蜀、吴三个集团的描写,大体符合史事格局,真实反映了由汉而魏、蜀、吴、魏蜀吴一统于魏、又由魏而晋的政权更替过程,可见作者重统而不违史,保持了对《三国志》的承袭关系,但人物形象刻画、细节描写多有虚构,以服务于拥刘贬曹的需要,突出斥奸颂仁、誉忠责篡的政治诉求,其艺术效果是强烈的、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

法国历史传奇作家大仲马说,他把历史当作挂衣服的钩子,衣服则是他缝制的。大仲马的《铁面人》、《三个火枪手》、《基度山恩仇记》分别写路易十四时代、路易十五时代、后拿破仑时代,其鲜活的人物形象、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给人以艺术享受,我们不必也不应当从这些小说获得关于路易十四时代、路易十五时代、后拿破仑时代的信史,不会因《铁面人》而相信路易十四是冒充的继位者,更不能相信地中海真有一座基度山岛,尽管出于招徠游客的目的,有旅行社指认某岛为基度山岛。对俄法战争史有精深研究的托尔斯泰所著《战争与和平》,不仅严格遵照历史真实框架,而且十分讲究细节真实,上自拿破仑统帅部、沙皇亚历山大宫廷、俄国贵族家庭,下至行伍士卒,乃至由农民组成的游击队,皆能还原历史场景,可以作为19世纪初叶俄国社会的百科全书看待,但不必也不应当将这部小说当作俄法战争的信史,书中主角彼埃尔、安德烈、娜塔莎是艺术典型,不能以真实历史人物视之;托尔斯泰对拿破仑充满厌恶,所刻画的装腔作势的拿破仑,未必是历史真实的拿破仑。

总之,应当把握信史与史传文学的联系性与差异性,把握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辩证关系。当然,不同的史传文学与信史的接近程度不同,《战争与和平》、《彼得大帝》比《铁面人》、《三个火枪手》更靠拢信史;《东周列国志》比《三国演义》切近信史,而艺术感染力却差了许多;《封神演义》除了未离周革殷命的历史总格局外,情节与信史多不搭界。至于《三国演义》,习称“七实三虚”,有“真三国,假封神”之说,而我以为,《三国演义》尚未达到“七实”,书中精彩情节(三英战吕布、关公过五关斩六将、蒋干盗书、借东风、三气周瑜、长坂坡之类)多为虚构,不过大体挂在三国历史这个钩子上,没有违背基本的历史态势,称其“六实四虚”庶几不错。

必须略加提及的是,史传文学的优劣高下,并不取决于虚构成分的多寡。艺术虚构是文学创作的必需,关键在于,文学书写不一定要求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而必须是历史上可能发生的,是在典型环境中演绎的典型情节和典型形象。应当说,《三国演义》虽难免败笔,但其虚构多为“可能发生的”情节与形象,故为一代又一代读者所喜闻乐见,这正是《三国演义》的成功之处。

对于《三国演义》,我们当以文学杰作欣赏之,从中获得充分的美学享受,兼领某种历史哲学启示(如“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得人心者得天下”之类),而不可寻历史细节真实于史传文学,不应当以信史标准苛责讲史小说,正如不能以过高的生动性、艺术典型性要求史书《三国志》一样。

不同的史传文学与信史的接近程度不同,《战争与和平》、《彼得大帝》比《铁面人》、《三个火枪手》接近信史一些;《东周列国志》比《三国演义》接近信史一些。但即使是《战争与和平》也不能作信史看待,《东周列国志》更不可取代《左传》《战国策》《史记》。

当下,大量历史题材影视剧广为播放,打开电视机,关于秦皇、汉武,唐宗、武则天,郑成功、施琅、康熙、雍正、乾隆等历史人物的史剧扑面而来(种种“戏说”、“传奇”尚不在本文讨论之列),提供了艺术欣赏的一个部类,在一定程度上也有普及历史常识之效,但对后一侧面不应当也不可能企望过高。笔者生活在大学校园,也常有教授级人士路上拦住问我,电视片《汉武大帝》《雍正王朝》中某人某事是历史事实吗?可见史传文学继续引起情节真实性方面的疑问。我们在讲解信史史实后,总要申明:优秀的史传文学应当揭示历史的本质真实,但既然是文学,必然有虚构,所述人和事,不一定都是历史实际(甚至多半并非史实)。完整而科学地讲述历史进程,是正规的历史书的使命,不能以之苛求史传文学。同此,虽然若干历史著作写得富于文学性(《史记》便有“无韵之离骚”的美誉,《资治通鉴》不乏精彩的历史场景描写),但不能要求严肃的历史著作放飞想象空间,充分滿足人们的文学赏析需求,而优秀的史传文学(如《三国演义》《战争与和平》)却具备这方面的功能。

总之,“文”与“史”固然不可截然分家,但又不能混淆,文史各有职能,文学求美,史学求真,即使达成真美统一的上乘之作,文学与史学的主要功能也不能相互取代,一旦以文代史,便会导致章学诚指出的“观者惑乱”。我们不能因这种“惑乱”去责备《三国演义》等史传文学,应该对惑乱负责的是人们混淆了“文”与“史”。而作为“观者”的我们,要想在历史真实的认识上不受“惑乱”,应当学会把握信史与史传文学的联系性与差异性,把握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辩证关系。

责任编辑 梅莉

On the Relation and Difference between Historical Literature and Recorded History ——Taking “San Guo” (三国)for Example

Feng Tianyu

(School of History,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entering around the relation and difference between the historical novelSanGuoYanYi(《三国演义》)and historical bookSanGuoZhi(《三国演义》), this paper explains that, although it is not suitable to entirely distinguish “literature” from “history”, “literature” and “history” cannot be mixed up. Both “literature” and “history” have their own functions, which is “literature” focusing on beauty while “history” emphasizing on reality. The functions of the two cannot be replaced by each other. Taking the place of “history” by “literature” will result in readers’ confusion. As readers, in order to avoid chaotic understanding of real history, we should learn to grasp the relation and difference between historical literature and recorded history, mastering the dialect relation between historical reality and art reality.

“San Guo” (三国);SanGuoYanYi(《三国演义》);SanGuoZhi(《三国志》); recorded history; historical literature

2015-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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