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红灯的年

2015-03-21 07:02迟子建
人生十六七 2015年4期
关键词:兴安岭开衫红灯笼

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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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名片:迟子建,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1983 年开始写作,至今出版40 余本书。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散文集︽伤怀之美︾……

除夕的清晨,我被零星的爆竹声扰醒。撩开窗帘,见山色清幽,太阳还没出,又钻回被窝,睡到八点多。再次被接二连三的爆竹声唤醒时,霞光已经把兴安岭的一道道雪线映红了。看来老天也知道过年了,特意让霞光化作春联,贴在山间。

吃过早饭,我也给家门贴上春联和福字。那副烫金的春联,看上去就像两行飞向天空的金丝雀,给人喜气洋洋的感觉。而门中央的福字,像丁亥年的一头小金猪,肥嘟嘟的,讨人喜欢。

我喜欢大自然的红色,可对针织品的红色,我热爱不起来。前年春节回家,妈妈给我的卧室挂上了一幅红地黄花的新窗帘,我感觉窗前就像飘着两朵乌云,说不出有多压抑。结果,当夜就把米色的窗帘换回去,这才心臆舒畅,安然入梦。二十五岁前,我还穿过几件红衣,戴过红帽子。近二十年来,红色的衣服在我的衣橱中几乎绝迹了。我钟爱黑白、灰色和咖啡色。每年除夕,家人大红大紫地装扮自己的时候,我依然素衣素服,最多穿上一双红袜子。结婚时,我打了一件红色毛线开衫。可婚礼一过,就把它压在箱底了。一个朋友说我命运的变故与爱穿黑白色的衣服有关,这说法把我吓着了。如果那样的衣服是生活的下下签,我为什么要屡屡抽它们呢?于是,我尝试改变颜色,将眼界放在水粉和橘黄上。可对于红色,我还是有些犹疑和畏惧。

今年元旦过后,我逛商场的时候,看到了一件枣红色的羊绒开衫。它软软的,茸茸的搭在衣架上,看上去懒洋洋的,很有点邻家女孩的味道。它的红是收敛的,红得有分寸,有气质,不张扬,不造作,我动心了。但它是红色的,还是心存警惕,从它身边走开。回家后,我的眼前老是晃动那件红衫,它像一团火在心中燃烧,于是隔了几天,把它买回,即刻穿在身上。站在镜子前,觉得自己身披霞光,便没舍得脱下,一路穿进年关。如今,它陪伴着我,给家门贴上了大红的春联;又在阳台结了霜雪的窗前,挂上了大红的灯笼。

家中有了春联和灯笼,如同有了门神和天使的眼睛,关上这样的门时,虽然知道家中无人,却觉得屋子里是有脚步声的。

我锁上自家的门,下楼,去弟弟家。每年除夕,母亲都会在他那里。母亲在哪儿,哪儿便是年。

这样的雪路我不知走了多少遍了。

从我家到弟弟家,是由城东到城西。塔河是个小城,腊月时,人们都在忙年,采买物品,街上是热闹的。到了除夕,年是瓜熟蒂落了,街市中就少见行人了。我沿着街边的雪路,慢慢地走,呼吸着清冷而新鲜的空气。不管什么季节,兴安岭的天空都是蓝的。这种透明的蓝,对久居都市的我来说就是福音。

我在除夕街头,碰见的第一个人,是个痴呆。他逍遥地走在杨树下,兴冲冲的,衣衫褴褛,敞着怀,没戴棉帽和手套,自得其乐地打着口哨。我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等于领受了新年的“憨福”。接下来遇见的,是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他的车后坐上吊着两个油渍渍的桶,看来是去饭店收猪食的。他的眉毛和胡子上溽着霜雪,想必在寒风中奔波很久了。

除了理发店,大多的店铺都关了。店铺贴的春联又长又宽,十分醒目,那些陈旧的房屋因而显得亮堂了。小孩子在街角放鞭炮,好像在空中甩着鞭子,一声声地吆喝着。年是什么?是打着滚下坡的山羊吗?如果那样的话,它们将从山上的雪松下滚过。在兴安岭,只有它们满身苍绿,富有春的气息。

弟弟家已经把年夜饭准备好了。他们家的阳台,也挂起了红灯笼。天色渐晚,寒意愈深,红灯笼亮了起来。站在阳台向下一望,见那满街的红灯笼,就像老天垂下来的一只只红碗。它们盛着星光和爆竹幽微的香气,为人间祈福。这座白雪覆盖着的小城,因为有了这些红灯笼,暖意融融。

我恍然明白,人们之所以穿上红衣,是想用这火焰般的颜色,烧碎这沉沉暗夜,驱散这弥漫在天地间的苍凉啊。看来夜有多黑,就有多么光明的心;世界有多寒冷,就有多么如火的激情!如果没有这样的红色作为使者,北方的年,又怎能有春的气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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