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四新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广州 510420)
哈贝马斯在探讨资产阶级公共领域形成的历史时,特别强调文学的作用①,认为文学公共领域是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前身和雏形。因为文学阅读与讨论培养了公众的主体性、批判意识和理性论辩能力,为公众介入政治讨论打下了基础。
尽管哈贝马斯也提出了平民公共领域的概念,但却认为像法国大革命与英国宪章运动这样的平民公共领域,在功能上“卸下了其文学外装”。因为它的参与者主要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民众,所以,就“文学对具有批判意识的私人所组成的公众的公共领域的决定方式来看”,可以说它是“缺乏文学的公共领域”(哈贝马斯,1999:2)。
但工人阶层的文化状况表明,宪章运动前的英国不仅具有形成平民文学公共领域的条件,也的确存在过平民文学公共领域。只是它在形式与机制上更加平民化、大众化与多元化,在内容上也不只是以文学和艺术批评为主而渐趋政治化。尽管如此,它仍然具有文学公共领域的基本特征。在激进活动被严格禁止的年代,平民文学公共领域以文化的方式,为宪章运动的到来作了思想准备,培养了具有批判性和自律性的公众,为宪章运动以理性、和平的方式进行提供了保障。
文学公共领域的形成,需要文学公众的广泛参与。参与者以阅读为中介,以交谈为核心,本着平等、自主、独立精神,就文学及相关的社会文化问题进行公开和理性的讨论。所以,构成文学公共领域的必备条件就是参与者必须具备文学阅读能力。
19世纪前的英国工人,要形成文学公共领域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他们接受教育的机会微乎其微。有数据表明,“在18世纪的英国,绝大部分工人都是文盲” (Vincent,1989:22)。但这一状况,经过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之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变。到19世纪初的时候,无论是政府、社会,还是工人自身都开始重视教育,使得工人阶层的知识水平普遍得到提高,文盲人数的比例大大下降。
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社会转型对劳动者的素质提出了新的要求,使得工人阶层普遍开始重视自我提高以及对子女的教育。工业革命中的新技术、新发明层次不穷,而将它们应用于工业生产领域,就要求工人具有一定文化水平。同时,新的工厂生产方式也要求工人形成新的行为习惯,服从工厂纪律与制度,而这些都只能通过教育来实现。出于生计考虑和工作需要,工人们开始自学,或者通过参加各种培训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同时还节衣缩食地让子女接受最基础的教育。
二是工业革命带来了一系列社会问题,导致政府与上层人士开始重视教育。工业革命极大推动了社会生产力发展,但也带来了道德转型,引发了一系列社会问题。为维护社会稳定,巩固自身统治,政府与上层人士认识到必须通过教育提高公民素质,来实现社会控制。当时主日学校的功能之一就是:“通过教育驯化他们 (指工人)暴烈的桀骜不驯的脾气,压制他们过分粗野的举止,惩罚他们说讨厌的和不道德的话,驯服他们顽固的反抗心,把他们培养成诚实、听话、谦虚、勤劳、服从、遵守纪律的人”(汤普森,2001:435)。
而少数觉醒的工人,更意识到文化在争取公民权利斗争中的重要性,将提高文化水平视作解放自身、改变命运的重要途径。尽管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他们一般都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但权利意识促使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如饥似渴地学习文化。当时的许多工人领袖都有过自修的经历,如宪章派领袖托马斯·库柏,最初只是个没有上几天学的穷鞋匠,但他将每周十几先令的收入,除维持最基本的生存外,都用来购买书籍。在单调乏味的工作期间, “坚持自学,以各种知识来充实自己的头脑”(甘米奇,2004:246)。不仅掌握了拉丁语、希腊语、法语等多门语言,而且还在几何、代数方面也成绩斐然。同时他还进行诗歌创作,参与激进运动,成为了宪章运动的著名领袖之一。另外一位更杰出的工人领袖科贝特,也与库柏有着相似的自修经历。
除自学外,工人们还通过多种渠道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尽管在1800年左右,英国政府在为平民提供教育方面仍无所作为,但社会上出现了各种面向工人阶层的教育培训机构。这其中既有教会和慈善机构创办的,旨在传授宗教道德的主日学校、圣经协会,也有旨在为工人提供技术培训的技工学校。而传统文法学校的性质也有所改变,开始面向平民阶层。据威廉斯统计,19世纪40年代前,英国共有大约700所文法学校和2000多所教育培训机构。他指出:“在1816年的某段时间里,在总数可能达150万的儿童中,大约有87.5万人进入了各类学校学习,而1835年的统计数字是,在175万儿童中入学数达到了145万”(雷蒙德·威廉斯,2013:145)。这些教育机构,无论其主观意图如何,客观上都培养了工人读写算的能力。汤普森也说,通过各种形式的学习,尽管能写的人还相当少,但“在那个世纪的早期,每三个工人中就有大约两个人多多少少有点阅读能力”(汤普森,2001:837)。可以说,宪章运动前的大部分英国工人,尽管文化水平很低,但已经具备了基本的文学阅读能力。
文学公共领域的形成,除了参与者具有阅读能力外,还涉及到支付阅读的能力、理性交流的能力,以及具有阅读的时间与兴趣等因素。
18世纪80年代左右,英国的书价平均为每本16先令,最低也要3-5先令,比如《伊利亚特》,甚至卖到了6个畿尼。不说每周只有十几先令收入的工人,就是一般的中产阶级消费起来也很吃力。但1774年英国永久版权法的废除,为工人阶层的阅读提供了可能。因为以前因版权和体制问题无法企及的著作,在永久版权法被废除之后,得以大量重印或改编。不仅书籍的年出版量有了明显增加,而且书价也大幅下降。当时伦敦的一名著名出版商就说:“根据我的精确推测,目前 (指1791年)出售图书的数量是前20年的4倍。总之,人不分等级阶层,都在阅读”(Lackington,1910:329)。
进入19世纪后,由于蒸汽印刷机的应用,以及新的造纸技术的出现——用草料、布料代替皮革,使得更低价的著作涌入市场。同时市场上还出现了1-2个便士的小书、谣曲集、大报、小册子等廉价读物。19世纪初,英国的报刊业也得到了快速发展。到1811年的时候,“纳税的报纸已达到2442.2万份”(波特,1988:245)。特别是1814年蒸汽印刷机开始应用于报纸印刷后,报纸发行量的扩大再也不受印刷因素的制约。仅《泰晤士报》,在20年代就达到过日销售15000份的纪录。报刊杂志的大量发行,极大满足了民众对信息和知识的渴求。特别是激进主义书刊,无论是内容还是定价方面都直接面向底层民众。科贝特创办的周报《政治纪事报》,以2便士的价格深受底层民众欢迎,在1816年到1817年间,发行量曾达4-6万份之多。约翰·韦德创办的《黑矮人》,发行量达1万多份。一些激进分子和激进组织,还以很低廉的价格出售甚至免费发放激进主义读本。我们从雪莱的妻子海瑞特写给姐姐的信里,看到了雪莱与妻子于1812年在都柏林街头出售和散发小册子《告爱尔兰人民》的情景:“我相信,你要是看到我们是怎样散发小册子,你会大笑的。我们把它从窗口投下去,又把它分发给从我们街上路过的人……昨天他 (指雪莱)还把一本小册子放在一个妇人的袍兜里,她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就走过去了”(雪莱,1984:5)。
从上我们看到,宪章运动前的英国工人,如果想阅读的话,购买力是不成问题的,而且选择面非常广。既有正规渠道发行的文学艺术作品,也有非法翻印的廉价读物。既有思想保守的官方报刊杂志,也有思想激进的报刊杂志,还有大量免费赠送的书刊。
19世纪的英国工人,参加过18世纪下半期的“威尔克斯事件”等激进运动。在与资产阶级并肩战斗,争取权利的斗争中,在潘恩的《人权论》等激进思想的启发下,初步具有了阶级意识与批判意识,也培养了他们起码的理性自律能力以及平等交流能力。
相比18世纪,19世纪的英国工人已经具有了一定的闲暇时间。18世纪的英国工人尤其是工厂工人,平均工作时间12小时以上,有的甚至16-17小时。高强度超负荷的劳动后,要么在小酒店里喝酒解乏,要么睡觉,基本上没有阅读的时间。但1802年第一个工厂法颁布后,这一状况有所改变。工厂法不仅对工人的年龄进行了限制,而且对工作时间也进行了限制。不仅规定了法定节假日、周末休息日,还规定工作时间不能超过12小时。值得一提的是,第一个工厂法还规定,工人在进厂4年内,厂方必须安排一定时间,聘请老师免费教工人读书、写字或者算术 (罗伊斯顿·派克,1983:73)。在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的年代里,阅读成了一部分工人的精神慰藉,特别是一些像库柏那样的有志者,往往挤出时间学习文化知识。同时,大工厂生产为工人聚集提供了便利,也有利于平民文学公共领域的形成。
工人阶层的文化生存状况表明,宪章运动前的英国,已经具有了形成平民文学公共领域的条件。
在宪章运动前的英国,的确存在过一个以工人为主要力量的平民文学公共领域。只是它在形式、机制与内容上,与资产阶级文学公共领域存在差异,所以往往被人忽视。它在形式上,由资产阶级文学公共领域的咖啡馆、沙龙、宴会等豪华场所向大众化转型。除了演讲会、读书会外,它还包括由民间曲艺表演、大众传媒等构成的公共领域。机制上,它也不再只是由受过教育的精英操纵,而转向众声齐鸣,多元并存。内容上,它也不只是进行文学艺术批评,而渐趋政治化。
19世纪初的英国,城市文化生活带有明显的阶级化色彩。一般中产阶级都受过好的教育,倾向于品尝咖啡,观看戏剧表演,欣赏音乐,举办沙龙等高雅的文化生活。而由于经济状况、文化水平、工作时间等限制,工人阶层的文化生活则以大众文化为主,包括传统的民间文化,以及随城市与大众传媒的兴起而出现的街头文化。
18世纪末,大批农耕时代的乡村民间艺人,随着工业化与城市化的进程而涌向城市。他们在节假日的民间集会上表演滑稽剧,朗诵诗歌。平时他们也会“顺着大众的心情,在人行道上表演滑稽戏或者大街拐角朗诵滑稽诗”(汤普森,2001:836),下班路过的工人,往往驻足围观,评点与讨论其中的内容与角色。由于工人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所以给民间艺人们以用武之地,致使他们生意兴隆。除民间集会与街头路边的曲艺表演外,一些地方的工人聚集区还出现了以演出地方剧为主的平民剧院。尽管条件简陋但价格便宜,尽管演员艺术造诣不高但充满活力。它不仅成为了下层平民娱乐的场所,也成为了激进主义分子聚会的重要场所。观众往往通过起哄的方式,表达自己对剧情的评价。在幕间休息的时候,观众还会围绕剧情展开辩论,或以互相“点歌”的方式向敌对派发起挑衅,演唱经过改编的滑稽诗文表达自己的意见。
随着识字工人的增多,一种兜售民间戏文脚本的书摊出现了。在街道的角落,或工人回家经过的路边,到处都有兜售民间戏文脚本,以及对这些脚本进行改编,添加进时代内容的戏文小册子的书摊。随着蒸汽印刷机的应用,造纸技术的改进,大众传媒的兴盛,更多的廉价小书以及报刊杂志也出现在书摊上。这些廉价小书与报刊杂志的内容包罗万象,“包括幽默故事、性、罗曼史等各种主题,也涉及时装秀、犯罪、谋杀、审判等各种光怪陆离的社会事件”(Scheckner,1989:25)。当年幼的狄更斯来到伦敦时,就看到街边到处都是这种廉价的小书摊。他经常购买和阅读其中一份叫《作品集》的周刊—— “集恐怖故事、神话故事、死刑、灾难、谋杀和伦敦生活题材短剧于一体的大杂烩”(彼德·阿克罗伊德,2015:38)。一些激进主义者也会顺便将对现实的嘲讽,对政府的批评以及改革主张等内容加入其中。比如“伦敦通讯会”的成员、穷书商霍恩就将严肃正统的《教义回答》改编成滑稽体裁,还将人们所熟悉的歌谣改编为讽刺诗文印刷发行,他也因此被政府起诉。
三五成群路过书摊的工人,会站在书摊前翻阅,或以1-2便士的价格购买。识字的工人会将其中的内容告诉工友,并在书摊前围绕某个问题展开讨论。其中精彩易记的内容,被工人们广泛传唱,形成了介入民间文化与现工人阶级文化之间的书摊文化。
街头文化的另外一道景观是政治版画。它利用传统民间版画的形式,融入时代内容。汤普森认为,它是1780至1830年间,最具大众性,而且也是最复杂最优秀的艺术。漫画家们将政治家们的丑恶行径,或者社会弊病,通过最直观的方式呈现出来,有刻薄而诙谐的,有直率无情的。这些版画,被展示在街道两旁的橱窗中。结伴而行的工人,路过橱窗的时候,会站很久。即使不识字的工人,也可以参加这些文化活动。萨克雷曾回忆说:“以前这里总有一群……性情温和乐呵呵的技工,他们琢磨 (版画旁)韵文的含义,然后说给他们的同伴听,其中的幽默之处常使他们发出会意的微笑”(汤普森,2001:837)。
尽管民间曲艺表演、大众传媒等文学公共领域是非组织的,缺乏主动性,内容也包罗万象,但它却成了工人们学习文化,了解传统,接触时事的窗口。尽管参与者文化水平不高,有的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内容,甚至看不懂版画旁边的文字道白,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思想萎缩,不能发表意见。在这样一个领域里,工人们没有歧视与偏见,本着平等、自主、独立的精神对文学和相关的政治文化问题进行积极的商谈、对话和沟通。
如果说以民间曲艺表演、大众传媒等形式构成的文学公共领域,还只是平民文学公共领域的雏形的话,那么平民文学公共领域最重要的形式,则是随着工人阶级的出现而兴起的工人阶级文化。尽管绝大多数工人都没有机会接受系统完善的学校教育,但阶级意识的觉醒,促使他们努力通过参加演讲会、读书会等形式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探讨改变自己命运的方式,形成了与资产阶级主流文化相伴的新兴文化——工人阶级文化。
19世纪初特别是30年代,在英国各城镇的街头、路边,经常可以见到演讲与辩论的场面。演讲的主题五花八门,有关于宗教信仰的,文学艺术的,还有关于妇女地位的,更多的是关于劳工生活状况和社会改革的。比如班福德,就曾在一次集会上发表过关于妇女选举权利的演讲(汤普森,2001:487)。往往演讲者演讲完后,听众会与演讲者辩论。无论何种主题的演讲,事实上都形成了一个充满多元与差异,独立对话的交往空间,具有了文学公共领域的特征。
工人参与度更高的,同时也更能体现工人阶级主体意识与合作精神的是读书会。在19世纪前30年的英国,从城市到集镇甚至村落,到处都能见到一些热情的自修者。一些初步具有阅读能力的人,以几个一组的形式自己教育自己,听人读书念报,学习知识、阅读时事、交流心得、讨论改革方案。参与者本着自愿原则,通过缴纳少量的会费,就可以加入到读书会中分享知识。例如1816年巴恩斯利工人成立的读书会,要求每人每月缴纳一便士的会费。读书会用会费来购买书籍、租借场地,供所有人共同分享。
19世纪30年代之后,随着工人阶级的形成,读书会更是成为了激进主义者传播激进观念的渠道之一。有些地方的读书会,自己有阅览室。即使目不识丁的工人,也不用担心,因为有专人为读者“朗诵”各种书籍报纸。读书会的地点因地制宜,有咖啡馆、小酒店、小商店、理发店、小书店、工场闲置地以及私宅。订阅的图书报纸也非常丰富,伦敦著名的约翰·多尔蒂“咖啡阅览室”,订阅的报纸多达96种。工人们围绕读过的一本书、一首诗、一篇报道,或者听过的一次演讲交换意见,展开讨论与辩论。
与以非理性的方式延续传统的民间文化相比,与以非组织、缺乏主动性、内容包罗万象的街头文化相比,工人阶级文化具有更多的主体性与批判意识,以及理性论辩特征。它表现在,参与者自身都有强烈地渴望学习的愿望,并且具有“共同学习、共同讨论和共同进步”的合作精神。通过阅读、讨论与辩论,工人们除了提高文化水平外,也形成了自己的权利意识、改革意识以及民主的、人道主义的、国际主义的价值观。
哈贝马斯在谈到资产阶级文学公共领域时指出,它是一种非政治形式的公共领域,“是公开批判的练习场所,这种公开批判基本上还集中在自己内部——这是一个私人对新的私人性的天生经验的自我启蒙过程” (哈贝马斯,1999:34)。也就是说,资产阶级文学公共领域基本上还局限在亲朋好友的圈子里,讨论的也是与文学相关的问题。而平民文学公共领域则不同,不仅参与者是政治诉求相近的工友,而且一开始就被赋予了政治功能。讨论的内容也不单纯是文学艺术问题,更多的是政治问题。宪章派成员弗洛斯特就曾经回忆过年轻时参加读书会的情景:“那一晚我们相识,在后来多年的岁月中,我在鞋匠的阁楼里打发了半小时的快乐时光,轮流谈论着政治与诗歌” (Frost,1880:34)。
“轮流谈论政治与诗歌”是平民文学公共领域的基本策略,无论是以民间曲艺表演、大众传媒等为形式,还是以读书会、演讲会等为形式,往往都以文学话题开始。或朗诵拜伦、雪莱、彭斯、弥尔顿等人的诗歌,或朗诵民歌民谣,或读科贝特用文学形式写作的信件,或朗诵工人自己创作的诗歌,这一策略一直持续到宪章运动中。甘米奇就记载过自己的亲身经历:在格拉斯哥的群众聚会上,人们打着的写有拜伦多首诗歌的横幅,比如《自由》、《我们的天赋权利》、《辉格党》、《革命》、《希望》等,有人大声朗诵这些诗歌 (甘米奇,2004:27-28)。但在平民文学公共领域中,关于文学的话题却不像在资产阶级文学公共领域中那样持续与深入。往往只是充当情绪的鼓舞者,或者发泄愤怒的角色,马上被转换到政治话题上。
究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大多数工人还缺乏单纯谈论文学的修养、条件与兴趣。19世纪初期的英国,尽管识字的工人大幅增加,但总体而言工人阶层文化水平普遍不高,而且生存状况恶劣,他们更关心的是与自己生活密切相关的现实问题。所以对工人阶级而言,文学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被当作一种获得新的力量,一种改变自己与世界的力量来体验的。
二是作为19世纪初的纯文学——浪漫派文学,其本质是一种止于精神反抗的文学。尽管它确立了审美主体在文学中的地位,但它只是专注自然美与个体情感。尽管也有雪莱、拜伦、彭斯等具有社会关注与担当的诗人,但总体而言是企图通过“回到自然”和虚拟主观化的纯美世界,恢复被工业文明所毒害的创造性、想象力和直觉。它在培养高尚的审美情趣,传播文雅社会风气等方面都功不可没,但它的介入意识仅仅止于精神反抗,是象牙塔中耽于唯美的浪漫幻想,远离大众与现实。这样一种止于精神反抗的文学,对于处于社会底层,为生存而挣扎的工人而言,是不可能解决实际问题,也不可能引起工人的兴趣。
更主要的是,激进主义者有意识地在工人的文化生活中,渗透进与现实和改革相关的内容,将文学话题引向政治话题。他们通过散发激进主义书刊,发表演讲,或者在读书会中通过读书、念报、讨论等方式,启发教育工人,提高他们的政治觉悟,培养他们的改革意识。潘恩的《人权论》出版后,由于它的改革主张——认为包括工人在内的下层人民也应该享有选举权与参政权,所以受到了激进主义者的追捧。中产阶级激进政治团体伦敦“宪法知识协会”,为了拉拢工人阶级参加自己的队伍,打击贵族阶级,专门成立了负责传播与宣传《人权论》的组织。不仅在《莱斯特先驱报》、《设菲尔德纪事报》等激进报刊上开辟专栏登载《人权论》的部分章节,进行评论,而且将《人权论》缩写成6便士的小册子大量售出或散发。各个地方的工人组织,都从伦敦“宪法知识协会”得到过许多《人权论》的普及本,然后转发给它们的会员和其他群众。致使《人权论》的发行量累计达20万册,相当于每50个英国人就拥有一本。在中等阶级激进组织的传播和宣传下,《人权论》在英国中下层民众中得到了普及。据说在设菲尔德,所有的刀匠人手一册。在纽卡斯尔,几乎人手一册。潘恩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的名字甚至被编成儿歌传唱。
19世纪前30年的政治激进活动,是以文学的名义进行的。因为经过了18世纪末期的政治激进运动,特别是“威尔克斯事件”之后,政府对激进活动进行了严格限制。
英国政府于1799年颁布《结社法》之后,1818年又颁布了“六项法律”,不仅正式宣布“伦敦通讯协会”为非法组织,而且禁止一切结社组织,包括工会、互助会等。这标志着英国进入了17世纪英国革命以来最黑暗的时期,一切自由权利都被剥夺了,同时也意味着激进运动进入低潮。在这种背景下,以学习文化知识为名的读书会,担负起了政治激进活动的重任。在谈到英国19世纪初期的激进主义时,汤普森就说:“把这些年的大众激进主义描述为一种思想文化是有道理的”(汤普森,2001:835)。正因为如此,所以在英国平民文学公共领域中,文学与政治之间的转换显得非常自然。
尽管如此,但它仍然具有文学公共领域的一些基本特征。首先,它最初也是围绕着文学阅读公众形成的。不少宪章派骨干成员,最初都是通过文学阅读走上宪章运动道路的,比如弗洛斯特、库柏、索默维尔、林顿等。在他们的回忆录里,我们看到了文学阅读给他们带来的情感冲击和认知断裂。弗洛斯特回忆过阅读柯勒律治给自己带来的震撼,认为柯勒律治的诗歌为自己接受社会主义作好了准备,而柯勒律治与雪莱对他的联合影响使他成了“一名宪章主义者,甚至比这还要多”(Frost,1880:15)。彭斯的诗歌,激发了索默维尔身上“如此新鲜,如此愉快,而又如此压制不住的强烈理性知觉”。而拜伦的诗歌,在他内心“创造了全新的感觉” (Somerville,1967:56)。林顿也认为,对雪莱的阅读建构了他的政治经验。不可否认,不少工人最初是抱着提高自身文化水平,以适应新的工厂技术的目的去参加读书会和演讲会的。但通过阅读优秀文学作品,具有了民主思想,最后走向了宪章运动。
另外,平民文学公共领域的发生与存在,也与资产阶级文学公共领域一样,保持着自己的独立自主性,与权力领域无关。相比而言,它更为纯粹,完全是工人自发形成的场域。尽管在发展过程中也有激进派的加入,但激进派并不代表国家形式的权力,在文学公共领域内部也不是靠权力制控,而是依赖其思想主张吸引参与者的。尽管它的思想基本来源于潘恩的《人权论》的思想和科贝特的主张—— “科贝特俱乐部”是30年代读书会的主要形式之一,但并不是不能质疑的权威,而是在自由、平等、民主的交谈基础上达成的。
平民文学公共领域以文化的方式,为宪章运动的到来作了思想准备。它唤起了工人阶级对现存秩序和价值体系的质疑,萌发了探究一切的欲望,让工人阶级认识到自己的创造潜力,增强了他们的权利意识和改革意识。正因为如此,所以在30年代末期出现了为争取实现人民宪章的大规模的工人运动。同时,它也为宪章运动培养了具有批判性和自律性的公众。班德福曾回忆说:“1815年战争结束时,全国有许多动乱、人民的不满达到极点,国内的形势如布满干柴——这时,科贝特的文章突然权威起来了……在所有这些工业区,以及许许多多苏格兰的工业城镇中,几乎每一座村舍炉边都在读这些文章。文章的影响很快就看出来了,科贝特给读者指出受苦的真实原因——劣政;指出适当的纠正方法——议会改革,骚乱很快就很少见了”(钱乘旦,等,2010:212)。通常情况下,上百万人参加的群众运动,很容易失去控制而陷入混乱。但英国宪章运动中却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武装冲突和流血事件,基本上是以理性、和平方式进行的。之所以如此,文学公共领域无疑起到了巨大的缓冲作用。因为对民主主义文学作品的阅读,特别是对潘恩和科贝特的阅读,使通过和平方式争取议会改革的思想已经成为了工人阶级的共识。同时,经过平民文学公共领域的熏陶,英国工人阶级普遍具备了平等、民主、理性的对话精神与技巧。
注释:
①哈贝马斯所说的“文学”是广义的,既包括文学作品也包括文学以外的其他文化形态,甚至包括咖啡馆、酒吧、沙龙等谈论文学的场所。
彼德·阿克罗伊德.2015.狄更斯传[M].包雨苗,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波特.1998.新编剑桥世界近代史(9)[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甘米奇.2004.宪章运动史[M].张自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哈贝马斯.1999.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M].曹卫东,译.上海:学林出版社.
雷蒙德·威廉斯.2013.漫长的革命[M].倪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罗伊斯顿·派克.1983.被遗忘的苦难[M].蔡师雄,等译.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
钱乘旦,陈晓律.2010.在传统与变革之间[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
汤普森.2001.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M].钱乘旦,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
雪莱.1984.雪莱抒情诗选[M].查良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Frost T.1880.Forty Years’Reeolleetions:Literary and Politieal[M].London:Sampson Low Marston Searle Rivington.
Lackington J.1910.Memoirs of the First Forty-five Years of James Lackington[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Somerville A.1967.The Autobiography of a Working Man[M].London:MacGibbon& Kee Ltd.
Scheckner P.1989.An Anthology of Chartist Poetry[M].London: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
Vincent D.1989.Literacy and Popular Culture:England 1750-1914[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