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起点:以资本主义萌芽为中心的讨论

2015-03-20 11:46
文化学刊 2015年4期
关键词:资本主义红楼梦

马 勇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北京 100022)

【学林人物】

现代化起点:以资本主义萌芽为中心的讨论

马 勇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北京 100022)

现代化叙事是1949年之前就已存在的事实,但在1949年政治大变动之后,现代化叙事由于各种原因销声匿迹,革命叙事一家独大。但是如果仔细探究主要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的“资本主义萌芽”研究,又可以发现“资本主义萌芽”的讨论,就是变相的现代化叙事。这是当今中国现代化史研究应该注意的一个奇特现象。

现代化;资本主义萌芽;革命叙事

1949年之后,马克思主义一统江湖,“革命话语”独占意识形态领域,几十年来参照西方现代学术逐步形成的学术体系,至此完全转向。就中国近代史研究而言,“现代化叙事”戛然而止,“革命叙事”渐渐成为中国近代史主流话语。此后三十年,中国学术界原本比较热闹的中国现代化史研究渐趋平静,新旧学者无不努力用自己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重新解读近代中国的历史。这个时期的中国历史学成就确实充满教条、形而上学,但是历史学者在运用马克思主义研讨近代中国问题时,也有先前不曾触及的真问题,并取得许多极富意义的成果,比如由资本主义萌芽的讨论进而论及近代中国的起点,尽管没有得出理想结果,但给后来的中国现代化史研究极大启发,值得仔细探究。

政治合法性

“现代化叙事”在中国学术界消声,与这个叙事的建构者蒋廷黻 1949年之后的政治选择互为因果。蒋廷黻不仅离开了大陆,而且长时期持续服务于1949年后的蒋介石政权,直至20世纪60年代,依然是蒋介石政权驻联合国的代表。这可能是现代化叙事在1949年后在大陆销声匿迹的政治背景之一。

不过,也必须承认,蒋廷黻对1949年之前的中国学术界影响太大了。他的众多门生无论怎样重新接受马克思主义再教育,终究没有办法摆脱现代化叙事的深层影响。他们不再直接使用“现代化叙事”的表达方式,或话语,但他们的研究却无不隐含着现代化叙事的影子。如果不带偏见地评估 20世纪 50年代中国学术界热闹非凡的所谓“五朵金花”,我们必须承认这样的判断:五朵金花或许是五个“假问题”,但参与讨论的那些人却有“真学术”。因此,检讨20世纪50年代中国学术界“知识转型”,就应该以“中国现代化史”视角反思“五朵金花”的前因后果。

根据王学典的分析,五朵金花盛开是因为这几个问题与中国革命前途息息相关,“古史分期”即奴隶制度有无及封建制分期,与“五种生产方式”理论是否适合中国国情密切相关,即马克思说的理想社会形态能否在中国实现。为此,又必须说明没有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也能发展到资本主义,“资本主义萌芽”问题应运而生。这一问题的讨论被认为“有助于我们比较科学地解决中国封建社会解体过程中的社会发展规律,而且有助于我们把中国历史从特殊论、循环论等唯心主义泥坑中解救出来,并且有力地驳斥帝国主义污蔑我国社会只有外力侵入才有进步与发展的胡说”。[1]至于农民战争,其意义就是论证农民在当前革命中的位置。至于“封建土地所有制问题”的探讨,也是革命意识形态建构中应有主题之一。

“五朵金花”讨论的是纯粹的中国问题,但不幸的是,几十年断断续续的讨论基本上没有脱出西方话语的窠臼,参与各方在观念上均不幸成为西方模式的俘虏,而走向极端者则完全通过西方的一家之言去安排中国的史料与事实。在所有文章中,西方模式都成为不证自明的前提,好像中国历史自古以来就是按照西方普遍道路,由原始社会而奴隶社会,而封建社会,而资本主义社会,进而就是社会主义。至于中间穿插一个“资本主义萌芽”,主要是因为在这些讨论者看来,中国那时还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国只能是“资本主义萌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从这个特殊的道路论证资本主义社会在中国的不可能,从而得出社会主义在中国的必然性。很显然,在这场为时甚久的讨论中,中国史料只是表述者手中的工具,只是为了证明这些前提的正确与错误。几十年,无数聪明的脑袋陷入这些“假问题”,生产出无量数的只有那个时代有才意义的文化产品。这是几代中国学人的悲剧。①李伯重将这种情形描述为“资本主义萌芽情结”,很值得参考。这实际上就是当年的政治、学术不自信,西方有的,中国为什么没有;西方有的,中国历史上一定有。(李伯重:《“资本主义萌芽情结”》,1996年第八期。)现在的中国,比较强调中国的特殊性,强调中国与世界尤其是与西方的不一样,其实在现代中国学术史上,有很长一个时期,中国学者,尤其是“进步学者”比如郭沫若等,致力于论证的,都是中国不能自外于人类社会一般发展规律,西方有奴隶社会,中国一定有;西方有封建社会,中国一定有。资本主义萌芽,其实就是类似问题。西方有一个资本主义发展阶段,中国为什么没有资本主义萌芽呢?

不过,也应该承认,“五朵金花”多数论战表面上具有浓烈的意识形态话语,但在其根底依然存在着学术的真诚,学者的良知,和学术的品味。如果仅就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而论,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讨论其实就是没有“现代化叙事”话语体系的中国现代化史研究。研究者变换了论述方式、学术语言,但讨论的问题,还是“中国能现代化吗”这样一个恒久不变的提问。②蒋廷黻在构建中国现代化史叙事模式时强调:“几百年的中华民族根本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人能近代化吗?能赶上西洋人吗?能利用科学与机械吗?能废除我们家族和家乡观念而组织一个近代的民族国家吗?能的话,我们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能的话,我们这个民族是没有前途的。因为在世界上,一切的国家能接受近代文化者必致富强,不能者必遭惨败,毫无例外。”详见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外三种)》,11页,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

近代中国的主题就是学习西方。在这个主题不变的时候,各家各派的话语言说都会围绕着这个主题,都会思考中国怎样才能回应西方的挑战,赶上西方。

从学术史视角进行观察,资本主义萌芽其实就是接续20世纪30年代初期中国知识界有关中国社会性质的论争,这个论争又与那时中国很有可能出现一次新的现代化运动有关。争论的焦点,就是“假如没有外国资本主义的渗入,中国不能不凭借自身的历史动力走向近代”,能不能为中国资本主义发生、发展提供成长环境?

20世纪 30年代的社会史论争隐含着一个不言自明的前提,即中国社会与西方社会相比,已经差了一个时代,西方的近代就是资本主义,而中国在西方影响进入之前就是一个传统的中世纪,是“前资本主义”。

根据现有文献,最早提出有关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是马克思主义学者邓拓。他在1935年发表的《中国社会经济“长期停滞”的考察》,以为中国在列强进入之前并没有资本主义,即便中国社会内部蕴含着比较丰富的新社会因素,但这种因素并不必然引导中国走上资本主义道路。邓拓认为,资本主义进入中国之前的社会就是封建社会,这个封建社会就是资本主义之前的一个社会形态。中国封建社会内部确实孕育着否定自身的种子,但这颗种子只是种子,即便种到地下,也不过是一株幼芽。邓拓的结论是:

假设当时没有国际资本主义的侵入,中国这一封建社会也可能有其自体内所包孕的否定因素的发展而崩溃,蜕化为资本主义的社会。可是外来资本主义的侵入,却截断了这一历史的阶段,使中国经济走上了半殖民地半封建而转向社会主义的发展道路。[2]

当代中国历史学者都比较熟悉毛泽东公开发表的著作,读了邓拓的这段话,很自然想到了毛泽东1939年发表的《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毛泽东在这篇文章中说:

中国封建社会内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已经孕育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如果没有外国资本主义的影响,中国也将缓慢地发展到资本主义。外国资本主义入侵,促进了这种发展。[3]

我们过去都知道毛泽东《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主要由一个写作班子完成,很多时候我们还以为这篇文章得益于范文澜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近些年,学术史考察已越来越清楚,邓拓是《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写作班子的一员。①参见仲伟民:《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研究的学术史回顾与反思》,《学术界》2003年第四期;王必胜:《邓拓评传》,北京:群众出版社1986年;刘金田、吴晓梅:《毛泽东选集出版的前前后后》,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3年。毫无疑问,邓拓将自己几年前的文字加进了这篇文章,从而使这句话具有很不一样的意义。

当然,毛泽东这篇文章在1949年之前整个中国学术界并不具有多大影响力,中国学术主流似乎没有人关注过这一假设性历史问题。毛泽东这句话真正发挥巨大影响在1949年后。1949年一个全新政权建立,需要一套全新意识形态话语。渐渐地,毛泽东那些一般性论述都具有很不一样的意义。邓拓借毛泽东之口说出的这段话成为引发“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直接因素。

历史没有办法复盘,也没有办法假设。但我们可以作一个简单推理,假如中国革命不是在1949年胜利,毛泽东的这段话会成为中国学术界讨论热点吗,会有那么多学者甚至是大学者为之寻找证据吗?

中国革命胜利了,毛泽东成为新政权的缔造者、领导者,毛泽东的一切言论也都具有很不一样的意义。

如果在一个常态体制下,比如在英美那样的体制,政治家与精神领袖是分立的。这是欧洲经过中世纪黑暗之后一个最大收获,一个巨大进步。但在中国,这个问题始终没有很好解决,大约只有1912-1927年那个短暂历史过程,世俗政权只是一个管理社会的机关,政治领导人的话语不再具有精神指引的意义。但到了孙中山领导中国革命,又将世俗政权的权力与精神指引叠加在一起,世俗政治家成了精神领袖、道德楷模,成为社会精神象征。当然,孙中山实际上并没有在全国政权中真正获取权力,他毕生都在为获取这样的权力而奋斗。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一方面理解孙中山将世俗权力与精神指引合一的苦衷,毕竟要闹革命,要流血要牺牲,另一方面感到孙中山这样做是一种思想上的倒退,缺少了文艺复兴以来世俗精神的传承,是对近代西方思想传统的背叛。一个具有神权倾向的世俗政权不可能将国家引向常态,让政治领袖化身为精神领袖,必然形塑为拜物教崇拜。请神容易送神难,神最终成为没有办法移开的社会进步阻力。

孙中山没有等到北伐成功就去世了,蒋介石继承了孙中山的事业往前走,不几年由于国际大势变化而获得了成功,旧的中华民国在北方结束了,一个新的中华民国在南京复生。南京国民政府当然没有直接将蒋介石塑造成精神领袖,但南京政府、国民党不遗余力塑造孙中山,将孙中山抬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这也是后来国共两党很长时间争夺孙中山思想解释权,争当孙中山思想正宗传人的背景。

渐渐地,国民党内部开始形塑蒋介石,如果看看中日战争时期以蒋介石名义发表的那几篇带有理论色彩的长文,比如对三民主义的哲学分析,比如“力行哲学”,比如《中国之命运》等,显然都不是世俗政治家蒋介石真正能明白的道理,即便明白,也无法如此清晰地表达出来。国民党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要将蒋介石塑造成一个全知全能的领袖,一个先知,一个引领中国进步的人。①蒋介石毕竟不是纯粹理论家,而是政治实践者,他在抗战时期之所以死死抓住孙中山三民主义不放,主要是因为他的政治理想实在需要这面旗帜。参见《中国近代通史》(9),586页;又参见《抗战时期有关三民主义的论争》,《团结报》2010年1月21日。

国民党、蒋介石的做法,还有苏联传统深刻启发了中共,启发了毛泽东。我们可以看到,在延安如此简陋条件下,毛泽东那些中共领袖在抗战如此紧张的时候并没有像前后内战时期那样全副精力对付日军,而是在整党,在整风,在学习,在形塑出一个接续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毛泽东思想,构建了一个全新的“道统”。所以,如果我们要想将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意识形态领域中的诸多问题弄明白,必须从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从中国革命大历史视角予以关照。

现在的研究比较清楚勾勒出了 1949年后资本主义萌芽问题怎样从一个沉寂的话语演变成热闹话题的过程。假如不是李希凡、蓝翎两个年轻人不知轻重批评俞平伯、胡适的《红楼梦》研究,“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或许也会启动,但肯定不在这个时间点。

俞平伯是诗人俞陛云的儿子,近代大学者俞樾的曾孙,家学渊源,又受过良好的现代教育,是胡适之后最著名、成就最大的《红楼梦》研究专家,受到学术界广泛尊重。但是,这样一个让人尊敬、让后生敬畏的大权威,竟然在新政权成立之后不久遭到了两个青年人的无情批判。

1954年,两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李希凡、蓝翎在《文史哲》第九期发表《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指责俞平伯《红楼梦简论》存在很多问题,具有“反现实主义的唯心论”倾向,必须批判。这篇文章的结尾刻意强调:

《红楼梦研究》一书是俞平伯三十年来研究《红楼梦》的结晶;而《红楼梦简论》一文则又是这结晶的进一步提炼和加工,代表他最近对《红楼梦》的见解。在这些著作里对于旧红学家和新考证学派进行了批评,这些批评自然有一定的价值。但是,我们也不能不指出,从《红楼梦研究》到《红楼梦简论》,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观点和方法,基本上仍旧没有脱离红学家的窠臼,并且与新考证学派在某种程度上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特别突出的,是在《红楼梦简论》中继承和发展了旧红学家们的形式主义的考证方法,把考证方法运用到艺术形象的分析上了。考证方法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活动,辨析时代的先后及真伪。俞平伯先生却越出了这个范围,用它代替了文艺批评的原则,其结果,就是在反现实主义和形式主义的泥潭中越陷越深。①李希凡、蓝翎:《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原载《文史哲》1954年第九期。稍后略作修改、补充,收入作家出版社1956年6月出版的《红楼梦问题讨论》第一集。后,又经修订,“个别地方有删节,个别地方有修改,基本上恢复了《文史哲》发表时的原貌”,收入李希凡、蓝翎的《红楼梦评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

同年10月10日,《光明日报》又发表李希凡、蓝翎的《评“红楼梦研究”》,提出一个更新的观察视角:

贾宝玉不是畸形儿,他是当时将要转换着社会中即将出现的新人的萌芽,在他的性格里反映着人的觉醒,他已经感觉到封建社会的一切不合理性,他要照自己的理想生活下去。这种性格愈发展愈明显、愈强烈,也就与封建贵族地主阶级所要求他的距离愈大,当时的封建社会也就会更加迫害他,贾宝玉的性格与封建社会的冲突也就越来越尖锐。但是当时的社会却是没有给这样的人准备下出路,他只能以个人的形式去反抗当时的封建社会,同时也注定了他反抗的无力,因而他的结局就只能是悲剧的。但这不是个人的悲剧,因为正是通过了贾宝玉的悲剧性格,曲折地透露了那个时代尚未成熟的新的社会力量变革封建制度的历史要求。贾宝玉的出走正是象征着封建社会的必然灭亡,叛逆者的被毁灭,也是封建社会崩溃的预兆。②《光明日报》1954年10月10日。这篇文章在收入李希凡、蓝翎《红楼梦评论集》时有很多修改,此处引文参照修改后的文字略作调整。

如果没有政治力量的介入,李希凡、蓝翎的文章即便有许多不严密不合理不够学术的成分,也依然是一个比较学术的讨论。“诗无达诂”,从来如此。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个贾宝玉、林黛玉,这本来是文学研究中的常态。李希凡、蓝翎不过是按照这个文艺原则表达了自己不一样的看法,当然他们也想一举成名。这个想法无可非议,哪一个人不是如此呢?

问题的关键在于,在一个学术还没有办法完全学术的体制内,学术被政治利用,就是另外一种情形了。一切都脱离了自己原有的规律,甚至走向自己的反面。

同年 10月 16日,阅读广泛的毛泽东给“政治局诸同志”写了一封信,并随信附上李希凡、蓝翎的两篇文章:

驳俞平伯的两篇文章附上,请一阅。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作者是两个青年团员,他们起初写信给《文艺报》,请问可不可以批评俞平伯,被置之不理。他们不得已写信给他们的母校——山东大学的老师,获得了支持,并在该校刊物《文史哲》上登出了他们的文章驳《红楼梦简论》。问题又回到北京,有人要求将此文在《人民日报》上转载,以期引起争论,展开批评,又被某些人以种种理由(主要是“小人物的文章”,???党报不是自由辩论的场所”)给以反对,不能实现;结果成立妥协,被允许《文艺报》转载此文。嗣后,《光明日报》的《文学遗产》栏又发表了这两个青年的驳俞平怕《红楼梦研究》一书的文章,看样子,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事情是两个“小人物”做起来的,而“大人物”往往不注意,并往往加以阻拦,他们同资产阶级作家在唯心论反面讲统一战线,甘心作资产阶级的俘虏,这同影片《清宫秘史》和《武训传》放映时侯的情形几乎是相同的。被人称为爱国主义影片而实际是卖国主义影片的《清宫秘史》,在全国放映之后,至今没有被批判。《武训传》虽然批判了,却至今没有引出教训,又出现了容忍俞平伯唯心论和阻拦“小人物”的很有生气的批判文章的奇怪事情,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俞平伯这一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是应当对他们采取团结态度的,但应当批判他们的毒害青年的错误思想,不应当对他们投降。[4]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毛泽东如此愤怒呢?

如果仔细阅读毛泽东这封信,可以得出这样几点看法。第一,新政权尽管已建立五年了,但似乎毛泽东的许多主张,特别是文化方面的主张并不是那么顺畅地贯彻执行。关于《武训传》,毛泽东 1951年就专门为《人民日报》写了社论《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此后虽然有几篇“跟风”应景文章,但毛泽东显然很不满意。因为这几篇应景文章太缺少分量,缺少权威。与毛泽东所期待的世俗权力与精神领袖合一的建构差距太大。①毛泽东在后来与斯诺谈话时,最看重“导师”的意义。斯诺将之理解为“教员”,并强调毛泽东从年轻的时候就是教员,他最热爱教书这个职业。显然,斯诺的理解是不对的,毛泽东期望保留“导师”这个称呼,其实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老师,不是传道授业解惑,而是精神领袖,是世俗之外的精神权威。参见毛泽东1970年12月18日与斯诺的谈话,《美国友好人士斯诺访华文章》,14页,北京:三联书店1971年。

第二,由第一点可以得知,在 1949年之后的中国大陆,知识界对毛泽东“丰功伟绩”看重的只在军事上,知识界,特别是来自国统区的知识人大都接受近代知识教育,并不认同毛泽东那些随感式的学术、思想评论。即便是知识界掌握发稿权力的编辑,他们毕竟更多地也是看重“真学术”,那时的知识人还很像知识人。所以才会出现李希凡、蓝翎的文章无处发表这样的事情。因为在传统读书人看来,李希凡、蓝翎的做法就是偏锋取胜,非学术正途。

第三,新政权合法性的建构原本并不必然重建一个全新的文化解释体系,但是肯定不能与新政权的政治诉求、权威相反。如果我们仔细研究20世纪50年代思想文化领域的一系列运动,撇开既成偏见,我们应该承认在很长一段时间毛泽东这一批政治上的胜利者并没有真正赢得知识精英的认同,更不要说支持。思想文化领域一系列运动,其实就是杀一儆百,就是要让知识精英输诚,或者闭嘴。

事实上,毛泽东的这些办法渐渐地还是起到了一定作用,来自延安、根据地的“红色学者”自然没有问题,他们本来就是毛泽东的追随者。来自国民党统治区的“旧知识分子”经过这一系列运动,旧有的价值观、人生观基本上被摧毁,被改变,依然有勇气继续坚持,或沉默的,并不是很多。

毛泽东的这封信在当时并没有迅即公开发表,但在一定范围内传达。这种传播方式有着非常奇特的魔力,如果毛泽东的这封信第一时间公开发表,所获得反映不过尔尔,但通过比较神秘的传达方式,最终也能让该知道的人知道,但其效果就很不一样,更具威慑力。

同年10月23日,《人民日报》发表一篇署名“钟洛”的文章,题为《应该重视对红楼梦研究中的错误观点的批判》,传递了毛泽东信中的意思,但又不是原文。按照当时的政治习惯,但凡关心政治的人,都知道这样的文章一定来自最高层,一定有不宜为外人所知的内幕。

第二天(10月24日),中国作家协会古典文学部召开《红楼梦》研究问题座谈会,周扬、冯至、舒芜、钟敬文、王昆仑、老舍、郑振铎、何其芳等六十多名古典文学研究者、文艺评论家出席了会议。最妙处在于,会议竟然能够让俞平伯与李希凡、蓝翎同场参与①根据陆定一写给毛泽东、政治局的报告,俞平伯上午到会,下午没有出席。,只是不太清楚他们有没有同场对话。②参见陈晋主编:《毛泽东读书笔记解析·第一次向红学权威错误开火》(读李希凡、蓝翎《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评“红楼梦研究”》,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

根据中宣部部长陆定一事后(27日)写给毛泽东并中央的报告,会议一致认为李希凡、蓝翎的文章很重要③也不能说“会议一致认为”,因为李希凡、蓝翎在几十年之后还清楚地记得,在当天的会议上,何其芳曾嘲讽李希凡、蓝翎这篇文章“不过是在讲马克思主义的常识”。何其芳这段话给李希凡、蓝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过了二十年,他们还是找准机会给予回击。1973年“五四”前夕,李希凡为这篇文章写了一个后记,针对何其芳的“嘲讽”,作了两点答复:第一,事情虽然过去十九年了,他们好不懊悔当年的幼稚浅薄。第二,值得他们“认真地、痛苦地进行总结的,决不是何其芳同志的这种嘲讽。恰恰相反,正是我们在斗争的道路上没有牢牢记住马克思主义的常识。”详见李希凡、蓝翎:《红楼梦评论集》,2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相信经过这场斗争,古典文学研究一定能够进入一个新的台阶。陆定一说,此次讨论的目的是要在关于《红楼梦》以及古典文学研究方面与资产阶级唯心论划清界限,并进而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方法对《红楼梦》的思想性、艺术性作出全面分析、评价。陆定一强调,这次讨论不应该只停留在一本书、一个人上面,也不仅限于古典文学范围内,要发展到哲学、历史学、教育学各个领域,彻底批判胡适资产阶级唯心论的影响。[5]通读陆定一这封长信,可以感到毛泽东之所以对批判《武训传》以来的意识形态状态不满,主要的还是因为新政权建立后,并没有形成自己的话语体系,各个重要的言论阵地基本上还在“旧人物”手里,延续着“旧的话题”,在文学、哲学、历史学、语言学、教育学诸多方面,还是过去三十多年占据统治地位的“胡适派的资产阶级唯心论”的统治。由此,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不仅引出了“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而且势必需要一场“批判胡适反动思想”的运动。

对于陆定一的报告,毛泽东当天批复,同意中宣部按照陆定一的规划去办,于是1949年后真正的思想文化批判运动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了。

10月28日,《人民日报》发表批评《文艺报》的文章,中宣部立即责成中国作家协会检查《文艺报》的工作。自10月31日起,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中国文联主席团联合召开六次扩大会议,邀请上百名作家、批评家揭发批评《文艺报》的错误。此后,文化界知名人士郭沫若、周扬、冯雪峰、李达等相继在各大报刊发表文章,响应号召,营造气氛,从而使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向批判“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批判梁漱溟等领域延伸。在中国历史学界,则相应引发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①1955年 10月 11日,毛泽东在七届六中全会作《农业合作化的一场辩论和当前的阶级斗争》报告,以为“反唯心论的斗争,从《红楼梦》那个问题上开始,还批评了《文艺报》,以后又批判胡适,批判梁漱溟,已经搞了一年。我们要把唯心论切实地反一下,准备搞三个五年计划。在反唯心论的斗争中间,要建立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的干部队伍,使我们广大干部同人民能够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武装起来。”毛泽东思考重心,就是要为新政权构建一个与旧政权完全不一样的意识形态。

为什么会从批判胡适派、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走上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确实令人纳闷。《红楼梦》毕竟只是一部小说,即便《红楼梦》反映了一个时代的变迁,历史学家也不会将《红楼梦》作为史料进行引证。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将《红楼梦》批判引向了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呢?

其实,李希凡、蓝翎当年发表《评红楼梦研究》时,在谈到“贾宝玉不是畸形儿,他是当时将要转换着的社会中即将出现的新人的萌芽”时,作者加了一个注释:

明末清初商品经济遭到破坏后,到了乾隆时代又已经发展到一定的高度,尤其是商业资本的发展更是惊人,这在《红楼梦》中是可以看出的。同时这时和资本主义国家的贸易往来也是空前的(贾府中许多用具都是外国商品),可见这个时期已经开始具备了资本主义原始蓄积期的一些特点。

在这个地方,作者又直接引证了毛泽东的那段名言:

中国封建社会内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已经孕育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如果没有外国资本主义的影响,中国也将缓慢地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

李希凡、蓝翎的注释接着写道:

所谓“乾嘉盛世”就正是资本主义萌芽“孕育”的时代,因此,在社会关系上也显示出转变期的特点。[6]

由此,就可以理解从批判俞平伯到批判胡适,再到讨论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思想、学术脉络。再由这些批判、讨论,进而衍生重新评估近代中国走过的路,近代中国叙述慢慢不一样了,封建主义、资本主义,这些原本假设性理论到了后来成为讨论一切问题的先决条件,成为不言而喻的前提。毛泽东1962年说:

十七世纪是什么时代呢?那是中国的明朝末年和清朝初年。再过一个世纪,到十八世纪的上半期,就是清朝乾隆时代,《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就生活在那个时代,就是产生贾宝玉这种不满意封建制度的小说人物的时代。乾隆时代,中国已经有了一些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但是还是封建社会。这就是出现大观园里那一群小说人物的社会背景。[7]

毛泽东的这些话也不是及时公布的,但依然通过各种特殊方式让应该知道的人都知道。由此,我们回溯 20世纪 50年代开始的资本主义萌芽研究,如果仅仅从所谓纯学术层面进行考察,把一个政治问题当做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进行处理,自然很难弄清历史真相,否则根本无法理解万马齐喑的“文革十年”为什么会让《红楼梦》在古典文学领域一枝独秀,在文坛上出现一股“畸形变态”的“《红楼梦》热”。[8]

从学术史层面说,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固然如王学典所说是一个“假问题”,但如果从20世纪50年代政治史层面看,又不是一个简单的“假问题”,不仅“假问题”蕴含着“真学术”,而且这个“假问题”其实就是真实的政治问题,是新政权在文化上的合法性诉求,尽管参与讨论的人并不是都有这样的清醒认识。

问题或许是个假问题,但学术确实是真学术。根据不完全统计,从 20世纪 50年代中期至20世纪60年代中期,中国史学界为资本主义萌芽这个主题至少发表了两百篇以上的文章。仅《历史研究》1956-1965年间就围绕这一主题发表论文 36篇。[9]还有许多专著,比较重要的有尚钺的《中国资本主义关系发生及演变的初步研究》①北京:三联书店,1956年。、人民大学中国史教研室的《明清社会经济形态的研究》②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出版的论文集至少有两种,分别辑录了代表各种观点文章数十篇。这两种论文集是后来研究相关问题的案头书,一种是人民大学中国史教研室编辑的《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讨论集》③北京:三联书店,1957年。,选编了 1956年 9月之前发表的相关论文33篇。第二种为南京大学历史系中国古代史教研室编辑的《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讨论集》续编④北京:三联书店,1960年。,收入前书定稿后两年即1956年10月至1958年10月发表的论文20篇。这两种论文集大致反映了 20世纪50年代中国史学界关于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主要成果。

这些论文根据研究者的概括,大致包括这样几个方面:

第一,中国封建社会内的资本主义萌芽是何时出现的?哪些是资本主义萌芽,哪些不是资本主义萌芽?

第二,资本主义萌芽发展的程度和水平如何?中国社会是否因此发生了变化?

第三,资本主义萌芽对当时社会的阶级结构有无影响?

第四,比较集中地探讨了丝织、棉织、矿冶、陶瓷等手工业部门的资本主义萌芽。

第五,关于农业中的资本主义萌芽。[10]

更简洁的分析,是将这些问题进一步优化,成为这样三个问题:

第一,资本主义萌芽出现在何时?

第二,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程度,以及是否影响到了中国社会性质的变化?

第三,关于手工业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水平的估计。[11]

其实,如果从中国现代化史视角重新梳理,文革前关于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讨论,主要探究这样两个问题:

一、中国现代化始于何时?

二、中国能现代化吗?

中国能否自主走上近代

作为政治领袖,毛泽东或许在偶然机会接触过笔杆子的文稿,认同某一种看法,但政治领袖毕竟只是政治领袖,不论他怎样博学,怎样睿智,他都不可能像专门研究者那样有时间就一些具体的学术问题深入研究。由此反观20世纪50年代初期直至毛泽东去世全部涉及思想文化领域的批判活动,几乎每一个运动背后都有某些笔杆子借着领袖力量而表达自己的意思。结果,领袖与笔杆子之间成为某种“利益共同体”:不论出了多大破绽,笔杆子要保住领袖的威严,领袖也就被笔杆子绑架,成为笔杆子不容置疑的支持者。这是政治领袖与精神导师合一必然要发生的弊病,是体制性问题。

到了邓小平时代,情况已明显改善,因为邓小平自知没有像毛泽东那样博览群书,更没有毛泽东那样深邃的思想,可以成为全国人民的“导师”,因而邓小平比较自觉地、最大限度地不就专门的思想文化领域的事情表态。当然,依然不排除被个别人利用,就一些非专门的大众文化类事情,涉及敏感政治问题的意识形态发表意见。不过总体情形已较毛泽东时代好了许多。

无论毛泽东怎样熟读中国历史,他肯定不是研究中国历史的专门家,他可以根据笔杆子提供的史料、框架去演讲或发表《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也可以提及诸如“没有帝国主义入侵,中国也能缓慢地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然而,如果从学术层面仔细研判“中国历史转型”,肯定不是毛泽东的学力、精力所能达到。因而,毛泽东在看到李希凡、蓝翎批评俞平伯、胡适派《红楼梦》研究时发表一通看法,除了显示精神领袖的权威外,并没有更多的学术意义。而由此引发的此后几十年经久不息的讨论,发表无数文章,用掉无数人精力、智慧,其实都是因为是政治引导了、干预了学术,学术已失去了自己的轨道,已经脱轨。

从学术史层面分析毛泽东的看法,即便是他发自内心认同那个观点:假如没有帝国主义入侵,中国也将缓慢走上资本主义道路。那也不是毛泽东的创造,而是20世纪20年代之后中国知识界在思考中国社会转型,尤其是在开始思考中国现代化路径时出现的一个学术看法。因为中国的现代化就是“西方化”,用胡适等人的看法,就是“全盘西化”,或者后来所说的“充分世界化”。[12]不论全盘西化,或胡适的“充分世界化”,中国现代化的目标,或参照物,在那个时代就是西方,就是欧洲,尤其是西欧。这是世界历史常识,离开欧洲,还有什么现代化可谈呢?

20世纪 20年代的中国,尽管民族主义在崛起,但欧洲是中国的榜样,中国迟早应该像欧洲那样发展工业,发展现代化,在那时已经成为中国人的基本共识。但是,中国毕竟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国家,中国的落后毕竟只是最近几百年的事情,因此怎样让更多中国人理解中国必须向西方学习,必须走上西方人已经走过的路,也不是那么太容易。这一点,胡适在1917年有一个解释:

这个较大的问题就是:我们中国人如何能在这个骤看起来同我们的固有文化大不相同的新世界里感到泰然自若?一个具有光荣历史以及自己创造了灿烂文化的民族,在一个新的文化中决不会感到自在的。如果那新文化被看作是从外国输入的,并且因民族生存的外在需要而被强加于他的,那么这种不自在是完全自然的,也是合理的。如果对新文化的接受不是有组织的吸收的形式,而是采取突然替换的形式,因而引起旧文化的消亡,这确实是全人类的一个重大损失。因此,真正的问题可以这样说:我们应怎样才能以最有效的方式吸收现代文化,使他能同我们的固有文化相一致、协调和继续发展?[13]

胡适的答案,就是最大限度从中国固有文明中寻找嫁接西方文化的合适土壤。直白说,就是从中国固有文明中寻找与西方特别是欧洲近代文明的相似性、同构关系,以最大限度减轻中国人的尴尬、心理上的压力,让中国人能够更加坦然地接受西方文明,让中国能够顺畅地走上西欧现代化之路,让全盘西化,或充分世界化并不太尴尬,毕竟西方、西欧近代的那些因素在古典中国也存在,只是近代西方先走了一步。这就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知识界有关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的基本价值取向,与清代中后期“西学中源说”的动因、目标极为相似。①“西学中源说”在清代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以阮元等人为代表,后期以郭嵩焘、康有为、梁启超等为代表。他们的目标可能都不是拒绝西学传入,而是以“古已有之”论证中国重新引进“自己已经丢失的文明”的正当性,减轻排外的压力。梁启超在《时务报》发表的《古议院考》,以为议院体制在古典中国就存在,其实就是为了减轻中国政治改革的压力,因而如果从纯粹的学术史层面分析,梁启超的这些看法当然问题多多,就是严复所批评的“引中国古事以证西政,谓彼之所长,皆我所有”,肯定是不合适的。参见戚学民:《严复译著与梁启超思想之关系》,《科学与爱国——严复思想新探》,271页,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年。

20世纪20年代中期的“大革命”一度给中国人带来新的希望,用梁漱溟那时的话来说,好像数年往来于胸中的民族前途问题就此南方大革命的新经验后,从容省思,遂使积闷夙痗,不期而一旦开悟消释,扫除了往昔怀疑的云翳,透露出坦达的自信,于一向所怀疑而未能遽然否认的“西洋把戏”,现在亦断然地否定了;于一向之所有见而未敢遽然自信的中国固有“立国之道”,现在亦断然地予以相信了。于所舍者断然看破了,于所取者断然不放过了,便有天清地宁,万事得理之观。[14]正是在这种乐观情绪支配下,梁漱溟应南方军政领袖李济深、陈铭枢等邀请,欣然离开北京,希望到南方开出一番新天地。

李济深、陈铭枢都不是一般意义的“军阀”,他们在主持军政大局的同时,也就中国前途、中国道路进行缜密研究。特别是稍后经过“大革命”失败的打击,他们不约而同都想到了梁漱溟曾经说过的那个“老中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中国问题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受制于传统。于是有中国社会史论战、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等。

国共两党所从事的“大革命”不论结果怎样悲壮,但都必须承认这场大革命的动力主要来自苏联,来自共产国际,并不是中国历史自己发展演变的逻辑结果。所以当这场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学术界的反省,必然涉及中国历史再认识,涉及苏联、共产国际对中国问题的看法。

来自共产国际的一种看法认为中国已发展到了资本主义阶段,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中国已占有绝对优势,因此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在中国已成为往事,中国如果再爆发革命,一定是社会主义性质的。持这种观点的,主要有托洛斯基等人。

与前一种看法稍有不同,斯大林认为中国的基本事实是半殖民地,还有一些“封建主义的残余”。因此,中国如果发生革命,仍然会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同时还会带有一点反对帝国主义的民族解放性质。

斯大林、托洛斯基的观点对中国都具有巨大影响,中共及其外围知识人与中国托洛斯基派就相关问题进行了论争。这就是“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的起点。比如“改组派”顾孟余认为中国的社会构造,就是“封建思想所支配的初期资本主义”,还不是完全的资本主义。而《新生命》派陶希圣认为,中国社会就是一个宗法封建社会的构造,但其庞大的身份阶级不是封建领主,而是士大夫阶级。《新生命》另一主将梅思平认为,中国社会已发展成为一个完全的商业资本主义社会,中国革命也就是纯粹的无产阶级革命。

1930年4月,《新思潮》组织了一个“中国经济研究”专号,集中发表潘东周、吴黎平、王学文、李一氓等人的文章,解释中国共产党对于中国社会、中国革命的基本观点,批评中国托洛斯基派及陶希圣的主张。这个专号,标志着中国社会性质论战的开始。

稍后,中国托洛斯基派的任曙、严灵峰等发表文章,竭力夸大中国传统社会商品经济发展的程度,以为中国毫无疑问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占据主导地位。他们不承认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相互勾结,所谓帝国主义就是要破坏旧的生产关系,就是要让中国坦然步入资本主义。即便是农村中的土地问题,在任曙、严灵峰看来,也不是什么封建关系,在中国农村占有广大土地的那些地主,其实早已是“资本主义化”的地主,或“地主化的资本家”,属于一个新的时代,并不是旧时代的旧人物。

任曙、严灵峰的看法固然极具新意,但由于关涉中国革命动力、前途,因而激起各个派别广泛关注。这不仅牵涉国共两党的纷争,牵涉两党对中国社会性质的基本看法,而且牵涉如何看待、解释传统社会中的“准资本主义因素”“资本主义萌芽”。

由此可以看到,所谓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学术问题,如果仅从学术层面去考察,显然仅得其皮毛,而弄不清本质。

据陈铭枢回忆,1930年,他秘密接手神州国光出版社,并将编辑事务交给王礼锡具体负责。王礼锡因敬仰三民主义,在大革命时期加入国民党,与毛泽东、李汉俊等人一起筹办湘鄂赣农民运动讲习所①此即后来的“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前身。,后因陈铭枢赏识,追随其任职于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宣传处,受命负责神州国光社编辑事务。[15]

就王礼锡个人兴趣而言,他在经历了几年政治波动后,大约确实产生了新的认识,确实以为“没有革命的理论便没有革命的行动”,为了确立革命理论起见,王礼锡在为神州国光编辑的《读书杂志》上首倡“中国社会史论战”,“使一切有党派无党派之意见,皆得与社会相见,任读者自由抉择。”[16]这是王礼锡以《读书杂志》倡导中国社会史论战的心迹。

在《读书杂志》创刊号,王礼锡以编辑部的名义发表一个告白:

我们主观地不标榜一个主张,不确定一个呆板的公式。……资本主义的经济学说和社会主义的经济学说,一般地忠实介绍。革命文学作家的作品与趣味文学作家的作品,一样登载。我们这里的文字不统一于一个主张之下。我们尽管有思想的斗争,但编者并不偏袒斗争的哪一方面以定取舍。因为我们不是宣传主张的刊物,而是介绍主张的刊物。我们这里不树立一个目标,而是为读者提供出已走过、正在走着,或者想走去的许多途径。[17]

《读书杂志》紧扣“读书”编排栏目,第一期就有“中国社会性质讨论”专栏,至第四、第五期合刊,刊出《中国社会史论战特辑》,极大吸引了各方面的广泛重视,后来关于资本主义萌芽的讨论,就其学术渊源而论,实在脱胎于《读书杂志》这些讨论。

在创刊号“中国社会性质之讨论”专题中,发表有朱其华、陶希圣的“关于中国封建社会制度”的往来函件,预示着“中国社会史论战”的开始。王礼锡在给这个专辑发声明时强调,这个专辑将向顾孟余、陶希圣、梅思平、陈独秀、郭沫若等名家挑战。②其实,后来回应并参与讨论的只有陶希圣。

王礼锡期望通过讨论、论战理清这样几个问题:

一、中国封建社会是不是在春秋时已经崩溃?

二、士大夫阶层是不是应当重视?

三、殷周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四、现在的中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王礼锡标榜不偏不倚中立态度,但实际上是不可能做到的。他在《中国社会史论战序幕》中已充分阐释了自己的立场:

中国经济问题,现在已经逼着任何阶级学者给予答复,任何阶级学者为着要确定他们自己阶级的前途,或者为之辩护,也非解答这个问题不可。……所争论的主要是如下几个问题:

一、中国现在社会究竟是封建社会,还是资本主义社会?

二、经过1927年的失败以后,中国革命究竟是资本主义革命,还是无产阶级革命?

中国国民党对于这个问题也有过激烈的争辩。在《前进》与《新生命》上,很早就发表过陶希圣、梅思平诸人的意见。

9月3日《申报》对于这个问题,也有专篇的的评论,……其实这表现于问题的严重化与普遍化,使布尔乔亚所代表的报纸也感到问题的重要,它并且向“中国经济学社”提出下面六个问题:

一、世界资本主义之现状及其前途。

二、资本主义之整个性。

三、中国经济在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中之地位及其关系。

四、中国经济之变迁与现状。

五、中国经济之特质。

六、中国往何处去。

为什么要理解中国经济的特质呢?要找出中国社会的前途,就是这个问题的解答。我们可以在中国社会的前途的总问题中,随便捡出几个问题来考察:

一、中国革命的高潮是否到来?

二、中国革命的性质,是资本主义革命,还是社会主义革命?

三、中国革命的对象是否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

要解答第一个问题,就得了解革命的条件是否具备?

要解答第二个问题,就得了解中国社会是封建社会,抑是资本主义社会?

要解答第三个问题,就得了解帝国主义在中国所生的作用,与封建社会是不是存在?……

于是中国社会史问题,遂逼着各党派的学者为着他们以斗争的姿态在思想战场上出 现 。[18]

在王礼锡及《读书杂志》推动下,中国社会史论战吸引了中国知识界相当多的人,胡秋原、朱伯康、王亚南、周谷城、陶希圣等先后都有文章发表。这些文章不论观点如何,都深刻启发了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使他们渐渐地觉得中国社会历史不可能走出一条与西方世界完全不同的路,中国的历史进程大要也像人类普遍走过的道路一样,需要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再到封建社会,再到资本主义社会,然后就是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人类大同。中国马克思主义者按照这样的历史叙事解释中国历史,发掘中国历史中的积极因素,很自然地要从中国历史中寻找资本主义因素,寻找近代社会的因素,也就是现代化因素。因为在这个时候,中国马克思主义并没有想到社会主义在中国会很快胜利,他们的理论构想基本上都是“二次革命”,先完成资产阶级革命,建设资本主义的近代国家,尽量扩充社会主义要素,为“二次革命”即社会主义革命准备条件。这样的构想,又遇到了中日战争这样的大背景,遇到国共合作,因而顺理成章,一点都不觉得突兀,所以那时的马克思主义学者竭力寻找的就是资本主义萌芽,就是中国自身的资本主义要素。假如那时中国马克思主义者能够意识到社会主义那么快在中国实现,相信他们会竭尽全力寻找中国古典社会形态中的社会主义要素,或者就应该叫做“社会主义萌芽”,而不是“资本主义萌芽”了。

探讨资本主义萌芽必须放到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政治实际运动中去考察,毛泽东在那个时代也是不自觉地接受了中国知识界的中国普遍看法,他所说的“假如不发生帝国主义入侵,中国也将缓慢步入资本主义道路”,实际上是在说中国的历史道路不会有那么多的特殊性,一定也会遵循人类历史的普遍性。

毛泽东接受了这样的看法,当然不意味着毛泽东对这个问题真的有研究。毛泽东的这段话如果仅仅从文本的意义上说,应该脱胎于邓拓1935年的那篇文章,而邓拓能够有这样的看法,除了他自己的研究,显然也是汲取了那个时代中国知识界的研究成果。所以,等毛泽东 1954年接着《红楼梦》研究再提资本主义萌芽问题时,郭沫若、周扬等人除了在陆定一指挥下发声烘托气氛,真正能从学术上发声,最快对毛泽东那封充满学术味的信件能有所回应的,还是邓拓。

假如邓拓就是将那段话加进《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的人,那么现在最先出面回应这封信的还是邓拓,就一点都不奇怪了。这就是前面说的领袖与笔杆子的互动,也就是一些本来只是一个学术问题,为什么会逐渐升级,最后弄得不可收拾。

1955年1月9日,邓拓在《人民日报》率先发表了一篇长文《论“红楼梦”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意义》,借着讨论《红楼梦》的社会背景,竭力阐发毛泽东《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中那段人们早已耳熟能详的话。

在这篇文章中,邓拓聚集大量的历史资料论证曹雪芹所处的时代、家世,以及《红楼梦》产生的社会背景及其历史意义,强调在康熙、雍正和乾隆三朝,也即十八世纪上半叶,中国资本主义已获得比较充分的发展,一个新的社会形态正在慢慢孕育、成长,甚至已露出了些微曙光。那时的中国,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各个方面,都与传统中国不一样,甚至很不一样,传统的中国正在迅速解体,“从封建经济体系内部成长起来的资本主义经济因素正在萌芽的时期”。虽然这时的社会还不是西方意义上的近代社会,不是真正的资本主义,但这个时候的中国,也不再是过去的两千年那个样子,“在封建经济内部生长着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萌芽,代表着资本主义关系萌芽状态的新兴的市民社会力量有了发展,同封建主义思想意识相对立的市民思想明显地抬头了”;“反映了当时新生的社会经济关系的萌芽和新兴的市民社会力量追求民主和个性解放的生活而又找不到出路的痛苦”。据此,邓拓认定《红楼梦》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代表了十八世纪上半叶中国还不太成熟的资本主义、市民社会,是中国新的社会形态的萌动、萌芽,尽管还不是西方意义上的近代资本主义。[19]

邓拓的知识训练显然与李希凡、蓝翎这些小青年不同,他的讨论不仅有根有据,而且因为他曾经直接介入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知识界的争论,明白中国社会性质论战前因后果及症结,因而他的这篇文章迅即引来中国历史学界诸位重量级学者的介入,尽管差不多都带有捧场、奉命、凑份子的性质。

第一篇真正具有学术分量的是《论十八世纪上半期中国社会经济的性质——兼论“红楼梦”中所反映的社会经济状况》[20]。这是那时史学界“五老”之一“翦老”翦伯赞的力作。翦伯赞是早期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对于中国历史具有宏大的视野,对许多具体历史问题也有比较深入细致的探讨,与郭沫若、范文澜、侯外庐、吕振羽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齐名。

文章开篇,翦伯赞就说他写这篇文章的动机就是企图说明《红楼梦》的时代背景。这实际上开宗明义承认这篇文章是奉命之作,是为了声援毛泽东发动的批判胡适派的《红楼梦》研究。

在这篇文章中,翦伯赞接着邓拓文章继续讨论,他对邓拓的观点表示赞同,进而从土地集中与阶级分化、农业生产、手工业生产以及商业与商业资本的活动等四个方面对十八世纪上半期中国社会经济状况给予更加细致的说明。

翦伯赞指出,他这篇文章不可避免地要讨论资本主义萌芽问题,关于这个问题,中国史学家并没有一致的意见,但都注意到了毛泽东的那个看法,注意到了中国“封建社会内部”的资本主义因素,各位史学家的分歧主要在于这种萌芽究竟出现在中国历史的哪一个时期。据翦伯赞归纳,到那时(1955年)为止,中国学术界关于资本主义萌芽发生的时间至少有这样几种看法:

一、明朝嘉靖、万历之间(1522-1620);

二、明朝成化、正德年间(1465-1521);

三、宋代。

对于上述三种看法,翦伯赞首先排除了宋代。他认为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决不可能早到宋朝,比较合理的解释应该在明嘉靖、万历间。也就是说,翦伯赞认为,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早在十八世纪之前就出现了,因而他这篇文章考察十八世纪前半期中国社会性质,就不能不追溯十八世纪之前的历史,至少要追溯到明代中期以后的历史。翦伯赞说,如果这样做,那么这一篇文章肯定无法完成,因此他的这篇文章还是将讨论限定在十八世纪前半期。

通过对土地集中和阶级分化的讨论,翦伯赞认为,满洲统治者经过十七世纪下半期差不多半个世纪的努力,到了十八世纪上半期,中国的农业生产又走上了发展的道路,耕地面积逐步扩大,到《红楼梦》作者去世不久,耕地面积总额已经与明朝末年相当了,说明明末清初因战争而抛荒的情形已有根本改观,同时土地集中的现象又开始出现,阶级分化呈现周期性重现。由此,翦伯赞得出这样的结论:

十八世纪上半期的中国社会正是处在封建社会的末期,而且在这个末期的封建社会内已经孕育着资本主义的萌芽,虽然这种萌芽由于满洲统治者的侵入遭到了蹂躏,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又恢复了它的发展。问题只是在于这种萌芽状态的资本主义因素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

翦伯赞证明资本主义萌芽在十八世纪前半期已经存在,未决的问题是这种萌芽状态的资本主义究竟在中国社会中占有多大比重,是否改变了中国社会的基本性质。

在讨论农业生产的部分,翦伯赞的关注是那时的地主究竟对土地还有多大的兴趣,对土地投入多大的精力。经过对若干史料以及《红楼梦》的比对分析,翦伯赞认为那时的土地所有者已经将相当一部分土地用于商业性的园艺业、菜园业经营,以及用在棉花、烟草、茶、桑、甘蔗等经济作物的种植,而不是原来意义上的粮食生产。而且,从事这种经济作物种植的,也不是十八世纪前半期土地经营者的主要方式,那时最主要的方式,按照翦伯赞的研究,就是住在城市,然后用传统的方式征收地租,实物地租向货币地租转化。这些情况充分说明,十八世纪前半期的农业生产已经具有相当多的资本主义萌芽,但同时保留着“封建佃租制”,“资本主义因素只是萌芽,占统治地位的还是封建地主经济”。

根据翦伯赞这篇文章的研究,十八世纪前半期手工业、商业的资本主义因素显然多于农业,手工业的规模在渐渐扩大,分工发达,逐步形成了一些商业经济中心城市,农村人口开始向城市转移,商业资本开始渗入手工业,渐渐成为经济增长的主要动力,并且有效促进了国际贸易的发展。但是,所有这些资本主义因素毕竟还是因素,是萌芽,完整的、真正意义上的资本主义,在十八世纪前半期并不存在。由此,翦伯赞同意邓拓的结论:

作为当时占支配地位的决定着社会性质的还是封建经济,因而当时的社会还是封建社会。

翦伯赞的所有讨论,只是从历史学的立场为邓拓提供了更多依据,进而证明毛泽东对《红楼梦》,对中国社会性质的判断准确无误。翦伯赞只是暗示了资本主义萌芽的起点,即中国现代化起始时间的可能性,他并没有断然给出一个准确的时间点。

接着翦伯赞继续讨论的是吴晗。吴晗是那时有名的明史专家,也是胡适过去的得意门生,只是后来由于国共冲突,吴晗与恩师分道扬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作为“红色教授”,吴晗与翦伯赞一样,在当时都受到格外信任。

吴晗的文章,原本只是在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演讲,后来由《光明日报》发表。发表的文字与当天的演讲有相当不同,一方面去掉了一些口语化表达,显得更规范,另一方面去掉了一些不太合时宜的说辞。比如,在口语化记录稿中,吴晗开宗明义讲清了《红楼梦》的讨论、资本主义萌芽的讨论,都与近代史的起点有关,而这个有关,又与毛泽东说过有关:

关于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现在学术界还在争论,有许多不同的意见。有的人认为资本主义萌芽很早,有的人认为很晚。所提供的史料的时间性都很不肯定,从八世纪到十六、十七世纪都有。特别是关于《红楼梦》的社会背景的讨论展开以后更是如此。是在什么情况下产生了《红楼梦》这部作品呢?它的社会基础是什么?《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反对科举、尊重妇女的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他骂念书人,骂那些举人、秀才都是禄蠹,说女孩子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这样的思想认识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对于这一系列的问题提出了各种不同的看法,各有各的论据。而且关于“萌芽”这个词的意义也有不同的理解。比如种树,种子种下去以后,慢慢地露出了头,这叫萌芽;犹如泡豆芽菜,把豆子放在水里,长出一点东西,这也叫萌芽。既然只是萌芽,它就不是已经成熟了的东西,还只是那么一点点。假如是整棵的菜,那就不是萌芽;至于开了花、结了果的东西就更不是萌芽了。所以要把这些情况区别开。可是现在某些讨论中存在有这样的问题:将萌芽看成是已经开花结果的东西。这实际上就不是资本主义萌芽,而是资本主义的成熟阶段了。还有的人认为,中国资本主义早已经成熟了,中国社会早已经进入资本主义社会。这样一来就发生了一系列的大问题:这个既然早已进入资本主义社会,那么,怎么解释1840年以后中国进入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一百年来我们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帝国主义的问题怎么解 释 ?[21]

吴晗最后讲到的这几个问题就是资本主义萌芽讨论的根本问题,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必须守住1840年以后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这个底线,因为这个底线确实关涉中国革命合法性,至少关涉中国革命前后话语的一致性。许多研究者以为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是个假问题,大约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学术研究最终成了政治的婢女,学术成果只是为了一个简单的政治结论。

由于吴晗的这段话将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意义讲的很透彻,太露骨,因而这个演讲文本当年在《光明日报》发表时作了技术处理。这段话改写为:

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批评和讨论展开后,学术界在探讨《红楼梦》这部作品所描述的社会经济状况的同时,注意到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问题,这是十分可喜的事。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的确是一个十分重要和值得研究的问题。这个问题弄清楚了,历史上有关的许多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到目前为止,已发表的文章都根据若干史料提出一些看法,但是所提供的史料的时间性都很不肯定。从八世纪,十世纪到十六、十七世纪都有。那么,到底什么时候算是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呢?《红楼梦》的历史背景时期怎么会有这样长呢?固然,后一时期的某些史料可以说明前一时期的情况,但如果生硬地把后一时期的一些局部情况当做普遍性的例子来说明前一时期所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那就会发生错 误 。[22]

从这段书面化的文字,已经感觉不到吴晗口语化演讲中所表达的意思了。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究竟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说明什么问题,在后来的讨论中越来越模糊。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的转型,也就是中国现代化的起点究竟在哪里,越说越复杂。其实,明白内情的人都在竭力守住那个底线,中国现代化的起点,就是 1840年,就是鸦片战争。

一个意想不到的挑战

邓拓、翦伯赞、吴晗等人的文章相继发表后,中国学术界就资本主义萌芽问题进行了热热闹闹的讨论。李达、王亚南、傅衣凌、吴大琨等,都有极具学术色彩的文章发表,提供各种各样的史料,论证各自心目中的资本主义萌芽,探究资本主义萌芽在中国可能发生的时期。这些讨论,与后来几十年中国大陆学术界任何讨论一样,认认真真、热热闹闹地在证明一个已经前置的结论。其实,说到底,所有参与者都是一个学习过程,是按照领袖意旨重新整理自己的知识构成。

按照这个视角对20世纪50年代中期资本主义萌芽的讨论,可以看到第一种观点就是认同领袖的看法,肯定《红楼梦》所反映的明清时代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持这种看法的主要有李希凡、蓝翎、邓拓、翦伯赞、吴晗等主流学者,他们从各自知识积累为这个观点提供了非常丰富的证据。

第二种看法与第一种针锋相对,否认《红楼梦》的时代已经有了资本主义萌芽,持这种看法的主要有吴大琨、佘树声等。吴大琨《略论红楼梦的时代背景》并不是刻意与李希凡、邓拓等人立异,他也赞成李希凡、蓝翎对胡适派《红楼梦》研究发难,以为“资产阶级文艺理论家,只考证《红楼梦》的作者与版本,只承认《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完全不去注意研究《红楼梦》的时代背景,不去注意研究《红楼梦》里所反映的清代社会经济制度的特点,这样就完全抹煞了这部巨著的思想内容与社会意义。资产阶级文艺理论家们的这种研究《红楼梦》的方法,乃是一种领导人们去‘钻牛角尖’的方法,我们必须反对。”所以,在反对胡适、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方面,吴大琨与主流学者并无偏差。吴大琨的主导意见是不承认《红楼梦》所反映的时代即乾隆时代已经有了资本主义萌芽:

中国不但在乾隆时有规模较大的手工制造业,即在这以前很久就已经有了大革命的手工制造业了,但所有这些规模较大的手工制造业,绝大多数都是“官营的”。既然是官营的,生产资料并未集中在私人手中,因此是不能成为“资本主义生产的萌芽”的。私人所有的“手工制造业”虽然也有一些,但因为是被压抑在“官营手工业”之下,所以至多只能在某些特殊的地区得到一些发展,在着意义上可以作为“萌芽”存在,但却决未曾成为“大树”。所以若说在乾隆朝中国就已经有了可以动摇整个封建社会经济基础的“资本主义的萌芽”是不合乎历史事实的。[23]

在吴大琨看来,把乾隆时代,即《红楼梦》所描述的时代说成是资本主义萌芽时期是完全错误的,因为资本主义的萌芽,按照马克思的定义,就是生产资料与生产者的分离过程。这个过程,一方面把社会的生活资料、生产资料转化为资本,另一方面要把直接生产者转化为工资劳动者。按照这个定义反观乾隆时代,显然没有达到资本主义,《红楼梦》所反映的只是清代中期一个由盛到衰的转折,还看不出一个新社会将要出现的迹象。

与吴大琨的看法相似,佘树声认为把《红楼梦》时代统治阶级的穷奢极欲特定为统治集团灭亡的征兆,是由于工商业资本的发展动摇了统治阶级的统治基础,但依然不足以预示一个新时代的到来。[24]

与李希凡、蓝翎、邓拓、翦伯赞、吴晗,以及吴大琨、佘树声等两派完全不同的第三种观点以王亚南为代表。这一派一方面不否认清初已经存在着资本主义性质的新因素,或者径称为资本主义萌芽,但是另一方面,这些处在萌芽阶段的新因素还不能成为《红楼梦》作者“反封建的”社会条件。[25]

上述三种观点,不论有怎样的差别,各种看法大致还是围绕着《红楼梦》是否反映了资本主义这个主题进行讨论,是,或否,其实并不是那样重要,无伤大雅的各种各样看法对讨论组织者而言是一种值得赞许的事情。然而当有人利用或者借助于这样的讨论表达一个非常不一样的观点时,这个观点足以动摇讨论的根基时,那么势必引来群起而攻之的结局,尽管在比较严密的文化独断主义盛行的时代,总会有人出于各种原因不信邪,总愿意相向而行反潮流,表现出一点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如果把握住火候,像王亚南、吴大琨那样的不一样,当然不会有问题,如果到了尚钺那样的不一样,结局就完全不同了。

按理说,尚钺是资深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他根基自己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原理,对中国历史形成了一整套自洽的解释体系。这在一个常态的体制,不论这个体系是否有道理,能够自洽,就是受欢迎的前提。然而在1949年之后的中国,自洽的学术体系不仅不受到鼓励、支持和欢迎,恰恰受到攻击与反对。

尚钺对20世纪30年代中国学术界关于资本主义萌芽的讨论相当熟悉,所以当他在1949年获得比较稳定的研究条件之后,就集中精力研究这些问题,并逐渐形成一套完整独特的看法。他根据马克思关于资本、资本主义的论述,认为所谓资本主义、资本主义萌芽,说到底是相对于封建主义而言的,而中国社会历史进程,在尚钺既定的概念中是与马克思的论述一致的,即从封建主义转向资本主义,进而从资本主义转向社会主义,在尚钺那里都是不言而喻的。

基于这样的前置条件,尚钺的研究,主要是致力于探究所谓中国封建社会的资本主义因素,也就是所谓资本主义萌芽究竟发生在何时。他详尽考察了唐宋以迄明清中国社会状况、经济状况、生产关系,认为所谓资本主义萌芽既不可能发生在唐宋时期,也不可能迟于清代。在他看来,比较正确的表述应该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形态发生在明代中后期。

对于唐宋,甚至再早时期手工业的发展,尚钺,以及其他许多研究者都注意到了,因而才会在资本主义萌芽讨论时出现许多不同的时期,最早的说到战国,说到秦汉。果如此,资本主义不是发生在西方,而是发生在中国,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也是荒唐的。其实,许多研究者注意到了手工业的发展,注意到了生产关系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而改变,但是研究者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前提,即中国自古以来,至少自秦汉以来就是一个“四民社会”,士农工商构成了中国社会阶级、阶层的主干,工商两个阶级、阶层本来就是资本主义,而不是地主阶级,不是靠土地而存在。但是中国的工商阶级、工商社会不是西方意义上的资本主义,特别是由于秦汉以后由于重农主义成为中国社会、中国政治的主导,工商两个阶级、阶层渐渐地成为“四民社会”之末。

如果从这样的视角进行观察,尚钺对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研究就极具意义。他认为,明代中叶以后,“封建社会已是解体过程中的封建社会”[26],因为随着生产方式的改变,至少到了清代中期,至少在江南苏杭三角地区,工商行业的生产关系正在发生大分化大组合大调整,“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已在形成中,而且随着两个阶级开始在形成,也出现了阶级矛盾和斗争。”[27]

尚钺没有像许多学者那样将研究重心放在生产力的变化上,而是注意从生产关系,即传统社会、四民社会中的工商两个阶级的地位升降观察社会变动,这显然是一个比较新的视角。从这个视角进行观察,研究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就不是去探究中国怎样走上西方式的资本主义,中国的道路也不应该是西方式的奴隶社会 -封建社会 -资本主义 -社会主义。换言之,如果没有新因素的介入,中国传统社会的四民结构不会打破,不会解体,工商两个阶级依然会在农业文明架构中成为边缘阶级。由此可以得出一个非常不一样的结论,即,如果没有资本主义东来,中国的四民社会可能还不会解体,中国不可能凭借自身的演变走上西方意义的资本主义。如此,那句假借毛泽东之口的著名假设也就根本不可能成立:没有明清之际出现的新因素,没有西方的影响,中国不可能自发地走上资本主义。

“定于一”:近代中国起点

毛泽东利用李希凡、蓝翎“两个小人物”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发起了一场对“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批判,其实就是要构建一个全新的意识形态,完成新政权的合法性论述。只是这个讨论渐渐跑偏,从批判俞平伯、胡适的《红楼梦》研究,衍生为寻找、论证资本主义萌芽,进而又由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讨论延伸至中国社会何以长时期凝滞不变,进而又衍生为近代中国的起点。至此,学术界的讨论已经与最初的问题没有太大的关系,而且讨论中的一些论述极大地威胁了正在形成中的新意识形态论述。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尚钺的一系列研究。

实事求是说,尚钺是 20世纪 50年代中国史学界最具独立思想的学者,他虽然也属于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但在中国历史许多问题上,尚钺都能依据史料进行独立的研究,得出不一样的结论。这些在尚钺本人看来只是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学术讨论,殊不知他的结论却深刻动摇了那时中国知识界深信不疑的一些信条,动摇了毛泽东在过去若干年中对中国历史的一些基本判断,尽管毛泽东的这些判断并不是他深入研究的结果,但对已经成为当政党的中共来说,无疑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根据刘大年的归纳①根据刘大年晚年回忆,他对尚钺关于资本主义萌芽问题的批评,是1958年在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报告,大约与前述吴晗的报告相似。文革后,思想解放,刘大年对这次批评也有所反省,1981年中国史学会在上海举行理事会,刘大年在会上做了诚恳地自我批评,承认那一次对尚钺的批评“带有教条的成分”,1997年在著文纪念翦伯赞的时候,还不忘提及这个历史教训。刘大年:《革新派先贤祠中的一员》,《近代史研究》1997年第四期;曾业英:《学者的风范——忆大年同志》,《近代史研究》2000年第六期。,尚钺对新意识形态的挑战主要是这样几个方面:

(尚钺)认为有关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性、十九世纪中叶中国仍是小农业与家庭手工业相结合的社会经济结构和鸦片战争是中国近代历史的起点等,这些在学术界已成定论了看法,是不正确的,明白否定了这些看法。这是历史研究中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因为它直接涉及马克思主义关于中国历史的若干基本问题的论断、涉及中国革命斗争的一些重要问题。[28]

从刘大年当时的观点看,尚钺在中国历史研究中的全部问题可以概括为这样三个:1、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性;2、十九世纪中叶中国仍是小农业与家庭手工业相结合的社会经济结构;3、鸦片战争是中国近代历史的起点。

若干从尚钺的观点看,刘大年的概括并不错,而且这三个问题紧密相连,是一个比较严密的体系。

尚钺并没有像雷海宗那样否定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信奉的社会发展五阶段说①雷海宗在南开大学历史系一年级世界古代史课堂上似乎说过:“所谓五种生产方式,只是根据极小范围的材料讲的。现在我们知道的事情很少。如有的地方虽然文化很高,但是没有文字记载。如火星的情况,我们还不知道。又如我们只知道太阳系,不知道宇宙中其他星系。现在我们所说的只是根据极小范围的材料。所以,对事情不要轻易下结论。”所以,当年的批评者指责雷海宗说马列主义关于社会形态发展的学说是“凭空捏造”的,“含沙射影地指斥社会发展学说是一个学术上的大骗局,是一个错误的延续。换言之,人们要是相信社会发展进程中有五种生产方式,那就是大上其当。”参见杨生茂、来新夏:《揭穿雷海宗“世界史分期与上古中古史中的一些问题”一文的反动的政治目的》,《南开大学学报》1957年第四期。,他依然相信并使用五种生产方式的理论去研究中国历史。只是他用这个理论得出的结果与其他人的论证很不一致,甚至相反,这就成了尚钺的“罪过”。尚钺不仅主编过《中国历史纲要》,而且对古代中国历史进行过细致的研究,著有《先秦生产形态之探讨》《中国奴隶制经济形态的片段探讨》等。根据他的研究,从战国到西汉,是中国奴隶制从发展到没落的阶段,西汉初期就已产生了封建关系的萌芽,直到魏晋,中国才进入封建社会。他的周密论证与充足证据,使他成为“魏晋封建说”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

根据这样的看法,中国封建社会的上限在魏晋。那么中国封建社会的下限在哪里?如果不是将这两个问题合并讨论,仅仅主张魏晋封建说,并不构成多大的问题,那时魏晋封建说、西周封建说、秦汉封建说等,各有人主张,并无大碍,独尚钺主张魏晋封建说构成了问题。这是因为尚钺在讨论近代中国起点时,提出一个重要看法:

关于明清两代社会性质的讨论,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的解决,不仅将影响到史学界对中国历史的某些传统看法,如中国封建社会长期性或中国社会停滞论,乃至中国社会一直到1840年外国资本主义侵入以后,中国社会还是小农业与家庭手工业相结合的自然经济等等,而且也将影响到中国近代史究竟以什么时期作为起点的问题,因为,不拘从社会经济的发展上,或是从上层建筑的意识形态发展线索上,以及从中国社会内部的主要矛盾和主要矛盾方面的继续和发展上,以1840年外国资本主义侵入的时间划一个分界线,都是不很妥当的,而且有着斩断历史发展线索的毛病。[29]

刘大年敏锐地从尚钺这段论述中看到了问题。他指出:

这段话是很清楚地说明两件事。一、这里的所谓“史学界”的“某些传统看法”,完全不是别的,正是前面举出的马克思主义关于中国历史的一些根本论断,是从马克思本人起的经典作家们多次申述过的论断。二、这些论断无论是从基础和上层建筑来考察,都证明其不正确,是斩断了历史的发展,不能成立。马克思主义指出的中国封建制度的长期性,小农业与家庭手工业相结合的社会经济结构和从鸦片战争起中国开始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时期,这几点是互有关联的。尚钺同志所要树立的关于中国历史的奇异见解,是要极力夸张明末清初中国社会生产中的资本主义关系或资本主义萌芽,把中国资本主义的历史大大提前,改变明清之际的社会性质。为了这个目的,就不仅要否定鸦片战争是近代中国历史的开始,也必须一并否定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性和在明清以后,特别是在鸦片战争以后,中国还存在着小农业与家庭手工业相结合的社会经济结构这个特点。[30]

按照刘大年的解读,尚钺一方面将中国封建社会的起点往下来,另方面将近代史的起点往上提,如此一来,中国封建社会的起点在魏晋,近代史的起点在明清之际,那么所谓中国封建社会长期性就很难成立。既然封建社会如此短,那么中国共产党长时期宣扬的“反帝反封建”政治口号似乎也遇到了新的问题。这是尚钺的学术主张在当时受到批判的一个主要原因。

至于近代中国的起点,由于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的官方话语一直强调 1840年鸦片战争的意义,一直强调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理论。如果参照尚钺的研究,将近代中国的起点提前至明清之际,那么这一套已经初步成型的理论,都面临着修正或被推翻。

这就是尚钺的看法无法进入学术主流的两个主要原因,刘大年已经说得非常充分与透彻。

从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进而批判胡适,进而探究资本主义萌芽,进而探究封建社会的长与短,进而论及近代中国的起点。这些争论、探究,如果仅从政治史的意义上说,已成往事,然而从中国现代化史的视角进行关照,这些貌似假问题,实际上折射了这样几个大问题:

中国现代化究竟与外部因素有多大关联?

中国究竟能否没有外部刺激自发地走上资本主义,或现代化之路?

再转换一个视角,中国传统社会究竟是怎样解体的,没有外部因素,中国社会是否会像陈独秀、梁漱溟所说的那样将长此终 古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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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尚钺.明清社会经济形态的研究·序言[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30]刘大年.中国近代史诸问题[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155.

[31]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A].梁漱溟全集(1)[C].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393.

【责任编辑:周 丹】

K27

A

1673-7725(2015)04-0035-22

2015-03-22

马勇 (1956-),男 ,安徽濉溪人,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近代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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