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高 李 峰
麦克卢汉与萨丕尔:媒介与文化的彼此塑造
王亦高 李 峰
[摘 要]从麦克卢汉的理论出发,对“媒介模式塑造文化模式”这一观点提出质疑,同时兼顾讨论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的复杂难解之处。本文认为,不能过高估计媒介的力量,尤其不能过高估计媒介对文化的形塑力量。
[关键词]麦克卢汉;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媒介;文化
[作 者]王亦高,传播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李 峰,中国人民大学。
新媒体技术的广泛使用与长足发展,令人瞩目。当我们吟诵“媒介即讯息”这句名言的时候,我们又如何能够忘记它的提出者——麦克卢汉?
作为一个传播学者,麦克卢汉的精妙讲法,搭建起了一个颇引人入胜的理论体系,他的目的或许是想赋予媒介以崭新的“生命”,但是,这样的一种赋予,有没有什么问题?与之类似,那位以《语言论》名扬天下的美国学者萨丕尔,是不是也有同样的观点?语言,当然也是一种媒介,这毋庸置疑。从麦克卢汉与萨丕尔二人的观点入手进行横向联系,或许不失为一种有趣而有益的观察视角,而这个视角所要展现给我们的,显然将是一幅更加耐人寻味的理论图景。
麦克卢汉的核心观点,一言蔽之就是:媒介模式塑造文化模式。麦克卢汉的名言是:“唯有使用拼音文字的文化,才掌握了作为心理和社会组织普遍形式的、连续性的线性序列。将各种经验分解为整齐划一的单位,以产生更快的行动和形态变化(应用知识),始终是西方的力量既驾驭人又驾驭自然的秘密。”①[加]马歇尔·麦克卢汉(著)、何道宽(译):《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商务印书馆,2000年,122页。在麦克卢汉看来,恰恰因为拼音文字是一种线性序列的文字,所以,掌握了这种文字的人方才能够掌握一种线性序列的社会组织形式,从而发展出一种崇尚线性序列的文化。一位外国学者总结说:“对麦克卢汉来说,西方社会的理性和文明行为的许多特征都可归因于印刷媒介的影响。”②[美]约书亚·梅罗维茨(著)、肖志军(译):《消失的地域: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14页。一位中国学者则总结说:“麦克卢汉认为……使用词素文字的东方民族,其视觉生活是与听觉生活、触觉生活和运动生活联系在一起的。”③陆扬、王毅:《文化研究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219页。——这就是麦克卢汉要说的意思:文化模式由媒介模式塑造。
麦克卢汉的各种妙论汗牛充栋,但细细琢磨,也无非是在重申上述的观点。譬如,麦克卢汉曾说:“禅宗的艺术和诗歌凭借间歇的方式使人卷入其间,而不是凭借连接的方式,按视觉形象来组织的西方世界却采用连接的方式。在东方艺术中,观赏人自己就成了艺术家,因为他必须靠自己去提供一切使艺术连成一体的细节。”④[加]马歇尔·麦克卢汉(著)、何道宽(译):《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商务印书馆,2000年,25页。他又说:“拼音文字只是延伸视觉的技术。与此对比而言,一切非拼音文字却是艺术形态,它们保留着许多感知和谐的因素。唯有拼音文字,才具有分离和切割感官的力量,才具有蜕尽语意复杂性的力量。”⑤[加]马歇尔·麦克卢汉(著)、何道宽(译):《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商务印书馆,2000年,411页。
可是,在我们看来,麦克卢汉的这个论点的软肋恰恰在于,焉知不是文化模式塑造媒介模式?或者,用最俗气却也最形象的话质问:到底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麦克卢汉的核心观点就是讲某种独特的媒介模式如何塑造了某种独特的文化模式,但倘若说线性序列文化是由作为媒介的拼音文字所塑造成型的,那么,我们有理由追问一句:拼音文字如何形成?难道拼音文字不是某些持线性序列思维的人士的头脑之中的产物吗?换句话说,媒介模式并没有塑造文化模式的能力,也谈不上塑造人们的感觉结构,相反,如此这般的媒介模式被设计和被采用,其目的恰恰旨在契合与激活人们已经拥有的文化模式与感觉结构。这就是说,任何传播媒介模式的成功,都依赖于对预先存在的人类感觉能力的正确理解与有效运用。美国哲学家诺埃尔•卡洛尔对此有深刻而全面的论述,他坚定地说道:“麦克卢汉……声称,传播媒介是所有社会现象的决定因素,其实,它们至多是其
必要的背景性诱发条件。”①[美]诺埃尔·卡洛尔(著)、严忠志(译):《大众艺术哲学论纲》,商务印书馆,2010年,231页。诺埃尔•卡洛尔的论述,令人启发莫大。
麦克卢汉自己还讲过这样的一句话,被引用的频率极高:“所谓媒介即信息,只不过是说,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②[加]马歇尔·麦克卢汉(著)、何道宽(译):《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商务印书馆,2000年,33页。这句话,在当下读来,显然具有别样的意义。麦克卢汉此处的观点是尤其值得玩味的,他特别强调任何一种媒介技术都引进了新的尺度,但“引进”是什么意思?引进,真的能够成功吗?能够起到塑造文化的功效吗?答案当然是不确定的。麦克卢汉或许很希望论证出这样的“确定”来,但与其说他成功了,不如说他失败了。他的后继者们——如美国学者莱文森——的相关著作,毋宁说是更加突出了这种不确定性。
此时,萨丕尔-沃尔夫假说,作为一个更早期的理论,已然依稀浮现于我们的视野之内了。
“萨丕尔-沃尔夫假说”是美国语言学家萨丕尔(Sapir)和沃尔夫(Whorf)两人在对“语言与文化之间关系”问题的讨论之上建构起来的一种学术观点。他们的著名论文发表于20世纪30年代,文章的核心思想大体上可以从两方面去理解:一是“语言决定论”,二是“语言相对论”。
所谓“语言决定论”,是说语言的结构与形式规定与控制着人们的思想和文化规范。因为每一个人并非生活在一个完整广延、无所不包的世界之中,而是生活在其语言所允许他了解的那一小部分世界之中。每个人所了解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其语言先验地设定了。换句话说,语言的区别即不同文化之不同世界观的区别。所谓“语言相对论”,是指语言提供了某种概念的分类,这种分类对持该语言的人如何认识世界的信息编码方式和知识储存方式必然产生影响。③Fred E。Jandt,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An Introduction,3rd ed,Sage Publications,Inc,2001,pp136-137。
萨丕尔曾这样论述:“人类并不是孤立地生活在客观世界上,也不是像人们通常理解的那样孤立地生活在社会活动的世界上,相反,他们完全受已成为表达他们的社会之媒介的特定语言所支配。……事实上,‘现实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团体的语言习惯之上的。绝没有两种语言在表现同一个社会现实时是被视为完全相同的……我们确实可以看到、听到和体验到许许多多的东西,但这是因为我们这个社团的语言习惯预先给了我们解释世界的一些选择。”④转引自特伦斯·霍克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23页。
但是,果真如此吗?人们常常爱举因纽特人的语言作为例子,我们也无妨看看。在因纽特人的语言中有大量的独立词汇,用来分别指称不同类型的雪。我们很难想见,在他们的实际生活中,雪究竟是以怎样的形式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雪的多姿多彩、千变万化及其与因纽特人生活的密切关系,是我们这些与“雪”偶尔“邂逅”的民族所从未体验和考虑过的。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因纽特人的语言中还常常用“如果”代替“当……时”以表示将来的时态。譬如我们说“当我出门时”,“当我回来时”;因纽特人的语言表达是“如果我出门时”,“如果我回来时”。稍加揣摩,不难体会到“如果”比“当……时”的确定性低得多。⑤Fred E。Jandt,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An Introduction,3rd ed,Sage Publications,Inc,2001,p139。可见,因纽特人偏向使用对未来确定性低的词汇。究其原因恐怕是,因纽特人生活环境的恶劣使他们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自身生命的脆弱与易逝。而反过来,很自然地,这种语言的使用,又不断增强着因纽特人这样的世界观:世界是不可预测、难以控制的。
回到我们的观点上来,我们必须予以承认,语言和文化的关系看来是极其复杂的,甚至于完全不可解答。因而,“每个人所了解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其语言先验地设定”这样的观点不免过于极端。就连萨丕尔本人,在他自己的《语言论》里,也有为数不少的犹豫之时。甚至,萨丕尔还说过这样的话:“我也不相信文化和语言真有因果关系。”⑥[美]萨丕尔著、陆卓元译:《语言论》,商务印书馆,1985年,192-197页。
麦克卢汉是媒介技术学派的旗手。说到麦克卢汉,不能不说到技术发展,说到技术发展,就不能不关注当下。当下传媒技术迅猛发展,尤其是互联网的飞速发展,令人瞠目结舌。让我们简单列举一些数字吧。2014 年7月21日,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在北京发布第3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报告显示,截至2014年6月,中国网民规模达6.32亿,互联网普及率为46.9%。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近一半的中国人都在上网。而上网的网民里面,手机网民规模已达5.27亿。网民的上网设备中,手机使用率达83.4%,首次超越传统家用个人电脑80.9%的使用率,成为第一大上网终端。越来越多的人,拿着手机小匣子,爱不释手,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平凡瞬间,都能够与大千世界鲜鲜活活地联通起来,自己兼具信息发布者与信息接收者。——如此,难道我们的生活不会跟着发生巨大
的改变?互联网尤其是手机上网终端,使每个人不仅有更广泛的听的机会,而且有更便捷的说的条件。
我们认为,媒介技术的发展与媒介形态的演进,其所导致的结果,无非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社会组织结构的变化,二是个人行为方式的变化。说来说去,也离不开这两个大范畴:社会、个人。但是,我们的问题也就在这里:这种变化的方向,事实上并不一定是清晰的,或者说,在变化之中,到底谁是因变量、谁是自变量,这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分析明白的。回顾了麦克卢汉,又回顾了萨丕尔,媒介与文化的关系究竟如何?谁塑造了谁?我们的结论恰恰是没有结论。
当今时代,我与你同在,媒介与文化同在,发展与问题同在。不能过高估计媒介的力量,即不能过高估计媒介对文化的形塑力量,而应该始终保持冷静、客观、缜密的眼光,实事求是地对媒介与文化的关系问题做出审慎判断——这恐怕正是在媒介技术迅猛发展的狂飙时代里我们所应拥有的情怀与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