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明姝
我打开窗子,一缕雾探头探脑地踏进房间,后面跟着余党,勾肩搭背地渐渐嚣张起来,气焰盘踞了每一个角落。
随它吧,这座阴郁的城市,随它吧。
碑上的字还镌在我的心头,寥寥数语就概括完成千上万或哭或笑或愤怒或淡然的漫长时日。搞什么?我想,现在沉默地住在里面的人可是我的爷爷。我就要树一座人民英雄纪念碑出来。
人民英雄纪念碑也不够。
枝头的鸟儿吟出最后一支挽歌,我翻开了相册。
记忆中的他如这雾霾般生冷而萧瑟。军人的气度给他佝偻的身躯镀上一层金属的光辉,晃得我只敢战战兢兢地上前去为他背上一首诗,然后挣开钢铁般的空气,迅速逃离。于是,我只在转述中听到他支离破碎的评价,多是谬赞,仍让我有些慌乱。
太阳穴深处传来与心跳频率相同的揪扯,痛觉酣畅淋漓地传进脑中,演变成悔意
我看着他拨开电线和塑料管,以在战场上厮杀的勇毅坐起来,树皮般的肌肤覆上我的手。我谨慎地立着,没有动作。幼时的敬畏延绵至病床边,我不敢动,也不敢说。我想,不管我有多大,只要在这样光辉的笼罩之下,我就永远都是那个连背一首诗声音都会打颤的,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儿。
无非是家长里短絮絮纠缠,他却严肃认真地,透支他不多的时间,一字一顿三字一咳地讲给我。
好好学习,他说,好好学习啊。
我应着,在病床旁,在相册旁。他的形象在眼眶中重叠了起来。他垂垂老矣,他神采飞扬。他疏远又亲近,他是熠熠欲燃的残阳,迸出最后一束光。
他是隐痛,是时隔多年的原谅。
我说:“好。”
都说痛苦能让人成长,可成长、懂得的本身,就是一種隐痛。它潜伏在青色突出的血管里,流窜进心脏中,经检测仪析出,被投放在电子屏幕上,规律地跳动着,像一次又一次的海啸,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吞噬着孱弱的辩解,让人挫败无比,又充满希望——
枯枝残叶凋零了,新芽还要缓慢地生长、拔节、吐绿,绽出释然的花。
我合上窗子,一束阳光如利刃刺透朦胧,又忽地变得轻柔,吻在我的桌上。掩上相册
我望着渐渐消散的清冷云雾,难得这座城市也换上了新装。远处一只鸟儿振了振翅,离开枝头,去拥抱新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