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门

2015-03-19 14:13谢然
美文 2015年4期
关键词:卷毛小门春联

谢然

本来我只是在给卷毛一个人写信,没有计划要写多长的信,只想勾勾描描我现在的生活。但是在写信的时候,即使我写的是现在,而眼前、脑海里都是过去的片段。

从前宿舍里窄窄的淡黄色桌子;床底下青色的铁皮箱;常年挂着的白色蚊帐,在蚊帐里仓促叠成的粉色被子;总是在滴水“滴滴答答”响的空调;被滴水潮湿了的斑驳的墙壁;总是长了青苔的水槽。青苔就是被刮去了,又很快长回来,强烈地抗议我们对它的驱逐。被太阳晒得褪色的衣架和新买的衣架放在一起相映;各式各样的起床闹钟声;大扫除时将铁皮箱挪开时,它在水泥地板上划下的深灰色痕迹和划出的声音,像一个难听的鼾声。晚上,附近的人家宵夜的辣椒味;只能看见上半夜月亮的那一角夜空……我们将椅子围成一个圈,或剥着橙子,或咬着苹果,或剪着指甲,或不停地打喷嚏,或抱怨作业没做完,或因为考试没考好而不开心,或想着下午的政治默写怎么作弊,或肚子疼,大声说笑,飞短流长,鬼故事,学老师们的口头禅和经典对白。

高中宿舍里的好友,没有谁和我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学,也没有谁和谁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学。东莞,深圳,广州,武汉,西安,大连。林徽因在诗里有一句“灿烂,分散”,高考也许就是我们相聚时最灿烂的一刻,而我们也确实继而分散了。以前不晓得天高地厚的时候,以为自己在深圳念书,稍稍努力一下,深大完全是囊中取物,但又心高气傲不甘于将大学四年停驻在深圳,想要走远一些,想要去更一线的城市,但后来,在一次次考场失利后才意识到,深大也并不是那么安分地待在我的囊中,等我随时去取的。在偶尔的对未来的憧憬中,最不愿意面对的,是我们的分散,是各奔东西,是天涯四处。但相比之下,我比这更不愿意看见的是,我们最后在深大的重聚——我们不愿止于此,我们都想要走远些,飞高些,浪迹天涯也好,就是要过一段完全不同的生活——所幸的是,我们都做到了。

走上现在住的大学宿舍楼,只要上一层,然后走过一条长长的宿舍走廊,要路过十五间宿舍才走到我的那一间。那十五间宿舍里,有两三间贴着春联,因为这两三间宿舍的门没有阳光直射,所以即使很多个月过去了,春联的红纸还是一样的红,不会因为太阳晒久了而褪色。高中宿舍却是要上六层楼,一转角,就到了。高中时,我也在宿舍的门口两侧贴了春联,只是后来宿管阿姨不让贴,才取下來,若是能长时间贴着,我疑心那红色早就变淡了,毕竟,那间宿舍是朝阳的。在我的记忆中,我贴春联的那天中午,太阳很毒,我一向是怕晒的,只是此刻我十分想到那种阳光下去晒一晒,再体验一次什么叫做烈日当空,什么叫做曾经沧海。

在没有她们的世界里,我发现,我的世界有着许许多多的小门,仿佛一推开,就可以通向她们,譬如那三副春联,勾起了我心里的红色,我还记得横批是“家和万事兴”,我还记得那种纸是手工染的,手指在上面用力擦过,指尖便成了红色,我还将那染红的手指蹭上别人的脸颊,涂成好看的腮红。

大学的操场边没有凤凰树,校园里柏油路两旁才有。我在那条路上走着的时候,抬头看着像飘逸的云一样的树叶丛,看见的是高中某个五六月份,某个不痛快的下午,和卷毛翘课逛操场,一圈一圈地走着,学着俊逸的马走路,学着笨拙的企鹅走路,有时五步当成三步走,有时三步当成五步走,有时蹲下来看蚂蚁走,有时倒着走,有时在风里走,看着凤凰花开,花落,灿烂,痛快。后来我们走累了,坐在落满凤凰花的台阶上,吹着风,放任心思无限地飘,翻过重山,掠过海洋,没有说话。接着就在凤凰树下睡着了,醒来,身上都是红色的花,像一场火葬,然后重生。也许我们在睡着的时候做了同一个梦,但是我没有说。

有一个下午,在大学里走着,遇见了一个背红格子书包的女生,那个书包和卷毛的那个很像,于是我跟着她或者它走了两条街,大概也不是因为晃神,其实应该是知道自己在走着反方向的路。我只是想把以前漏看的时间,少看的那几眼补回来,只是想跟着那个书包走一段路,只是想推开那扇小门。

生活大抵是一连串的身不由己和逾期不候,当时总是从那些花花绿绿的书包旁很快地走过,又总是挑选那些在当时认为很重要的事情藏进记忆的精选集。等那些日子走过,现在最想念的,是当初被忽视的一切,但是那已经过去了。幸好我的世界里有这么多小门,我爱着我的这个世界,却也爱得越来越孤独,可是在那些小门的背后,时间是仁慈的。

悦欢师姐也是一道小门,巧笑,盼目,玩闹的时候疯疯癫癫,大笑的时候眼睛变成月牙,嘴巴会张得很大,从来不会无聊地捂嘴或者抿嘴笑,笑就是要大大方方,哈哈大笑。她会让我想到颖子,她也是这样笑,这样玩闹。高一时她自我介绍说:“大家好,我是颖子,我很喜欢笑,但是我笑起来不好看,所以我喜欢逗别人笑。”

那天读到余光中的《小雀斑》,也是一道小门,推开,会看到蜷在婧雯鼻翼兩側的小雀斑,像荡起来的笑声化入了肌理。那天进清真馆子要一碗拉面,待拉面上来了,看着碗里的葱花、蒜蓉和姜丝,想起来的,是高中跟婧雯出去下馆子的时候,都是她帮我记着提醒服务员“不要加葱花、蒜蓉和姜丝”的,久而久之,自己却忘记了。

总是和“书记”一起去寄明信片,但现在是我一个人走去邮筒,往那道绿色的细缝里,投入明信片,寄给“书记”。

总是在宿舍里听着清华在阳台里与远方的朋友通电话,但现在,是我翻到手机通讯录里清华的那一栏,与她通电话。

那件粉色的羽绒大衣,那口怎么也听不懂的四会话,那两颗小虎牙,那个牌子的易拉罐,那碟炒刀削,那种红和黑穿衣配色,那些小门。

时间慢慢过去,我害怕它就像发大水一样,将我们之间的距离越冲越远,越冲越快。我们的拥抱,我们的高歌,我们的微醺,我们的促膝长谈,我们的挑灯夜战,我们的捧腹大笑,我们的鬼哭狼嚎,都越来越远,或者被稀释得很寡淡很寡淡,但在我的世界里,还有很多通往她们的小门,近在咫尺,却可以通向天涯。

“我已经想好了,辽阔和远方是你们的,那些极目远望的幸福、猜想和欢笑是我的。祝你们过得好——分开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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