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多浪河边》的叙述视角与民族心理转换

2015-03-19 18:14胡余龙
昌吉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第三人称第一人称维吾尔族

摘要:周非的《多浪河边》是十七年时期新疆小说最美的收获之一,在迎合当时阶级斗争的政治主题的基础之上,尝试了一些此前新疆小说鲜有的叙事技巧。本文主要从叙事学的角度,剖析小说中的叙述视角与民族心理的转换问题,以及双重转换的内在联系。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469(2015)04-0049-05

收稿日期:2015-04-10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疆当代多民族文学比较研究”(11XZW038)。

作者简介:胡余龙(1992-),男,湖北潜江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周非《多浪河边》、碧野《阳光灿烂照天山》和邓普《军队的女儿》是十七年时期(1949~1966年)新疆仅有的三部长篇小说。它们在叙事方式上均采用第三人称叙述,这也是十七年时期新疆小说创作的普遍取向,是由特定的题材(如军垦、工矿、边防、农牧区等)和叙述视角的不同叙事功能决定的。

《多浪河边》是新疆作家创作的第一部在内地出版的长篇小说,也是新疆汉族作家创作的第一部反映兄弟民族生活的长篇小说。《多浪河边》没有全篇采用第三人称叙述,而是针对不同的故事段落,“用转移视角的办法来叙述故事,表现上整篇小说没有固定的叙事视角” [1],即有选择地转换叙述视角。这一叙事试验,增加了小说的真实性和感染力,提升了十七年时期新疆小说的叙事技巧。《多浪河边》中的叙述视角转换,更多地建立在维吾尔族心理与汉族心理的基础上,既涉及不同叙述视角的叙事功能,还涉及不同的民族心理。所以,必须同时探讨叙述视角转换问题与民族心理转换问题。

一、常规叙述视角转换

“常规叙述视角转换”,是相对于“模糊聚焦”而言的。“模糊聚焦”的特征是模糊外部聚焦与内部聚焦的区别、从表面上不易判断作者的聚焦方式,特指形似外部聚焦实为内部聚焦的聚焦方式。“常规叙述视角转换”是指除“模糊聚焦”以外,其它所有的叙述视角转换。常规叙述视角转换可分为两大类:由第三人称叙述转变为第一人称叙述,由第一人称叙述转变为第三人称叙述。

《多浪河边》主要采用第三人称叙述,而且是全知全能型外部聚焦,即叙述者所传达的信息多于人物所知道的一种外部聚焦。《多浪河边》中出现较多的一种常规叙述视角转换是由第三人称叙述转变为第一人称叙述,它与“模糊聚焦”有些类似,转变之后一般直接让小说人物说话,比如“‘河水落了!’达吾提皱皱眉头……‘正需要水呐,啊!河水落了!’” [2]故事背景是哈得尔排进驻阿英克尔村开荒时遭遇干旱,村长达吾提既要应对干旱的挑战,还要安抚人民防止动乱。如何才能更好地表现达吾提的焦急?作者直接让达吾提把“河水落了!”重复两遍,便将其焦急非常真实地表现出来。《多浪河边》在常规叙述视角转换上,较多地采用了由第三人称叙述转变为第一人称叙述,这主要是出于表现小说人物的情感和心理的目的。

至于常规叙述视角转换的第二种类型——由第一人称叙述转变为第三人称叙述,在《多浪河边》中极为少见,笔者只发现了两处。第一处是从小说开头到小说正文的过渡。小说开头以“我”为叙述者,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与“我”构成对话的是一位维吾儿族青年哈得尔,他在小说开头过后成为小说故事的叙述者,同时也是男主人公。哈得尔兼具叙述者和感知者的双重身份,“我”则从叙述者变为“听众”,彻底从读者面前消失。“聚焦”是指描写叙事情境、叙事事件、叙事环境等的特定角度,即反映情境、事件和环境时选取的视角。聚焦分为外部聚焦和内部聚焦(也称“外聚焦”、“内聚焦”),但是“这种区别是相对于故事而言。外部聚焦近似于叙述,其聚焦者通常便是叙述者。内部聚焦的含义是指聚焦者存在于故事内部,聚焦者通常是故事中的某一个或某几个人物” [3]。叙述者和小说人物的双重身份的叠加,大大增加了哈得尔的叙述自由,兼具外部聚焦与内部聚焦的优点。第二处是:“多浪河啊!你该欢笑吧……你将是最好的见证人。” [4]这与全篇主要采用的全知全能型外部聚焦不同,也与“模糊聚焦”不同,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这次叙述视角转换的特殊之处在于:如果以该段的开头为逻辑起点,它属于常规叙述视角转换的第一种类型;如果以该段的结尾为逻辑起点,它属于常规人称转换的第二种类型。所以,它是常规叙述视角转换的两种类型的复合。先谈第一次转换,即由第三人称叙述转变为第一人称叙述。“对第一人称叙述者来说,叙事动机是切身的,是植根于他的现实经验和情感需要的,因此必然是十分强烈的” [5],“第一人称叙述中‘我’的叙述者功能与人物功能的重合” [6],第一人称叙述能够更好地表现小说人物的情感和心理,并折射出作者的某种“现实经验”和“情感需要”。作者在这里突然转换为第一人称叙述,是为了更直接地表现包括作者在内的广大新疆各族人民对新中国的热烈欢迎和对新生活的美好期许。第二次转换的原因很简单:强烈的抒情过后要回归平静的叙事,为了与前文保持一致,作者只能继续采用贯穿全篇的第三人称叙述。

常规叙述视角转换的第一种类型在《多浪河边》中比较常见,往往出于情感表达上的需要,显示出十七年时期新疆小说向现代主义小说靠拢的某种进步趋势,而并非如戴维·洛奇所言:“叙事视角不一致是小说家懒散或缺乏经验的标志之一。” [7]然而,最能体现《多浪河边》的叙事学特征的是“模糊聚焦”。

二、模糊聚焦

“模糊聚焦”不仅最能体现《多浪河边》的叙事学特征,还最能显示作者在叙事技巧上的用力大小和功效好坏。

先看一个例子:“克拉木到现在还没有儿女,这在他说来是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遗憾……不错,哈得尔是走不开的。谢谢真主,他家已欠了他许多的粮食和天刚,这些债款,哈得尔再干五年也偿还不清。” [8]虽然从表面上看是第三人称叙述,但实际上已经转变为第一人称叙述,属于内部聚焦。“在第一人称叙述中,‘我’往往既是叙述者,又是故事中的人物” [9],上面引用的小说原文显然符合这一定律。“外部聚焦近似于叙述,其聚焦者通常便是叙述者。内部聚焦的含义是指聚焦者存在于故事内部,聚焦者通常是故事中的某一个或某几个人物” [10],但这种区分并不是绝对的。“区分内部聚焦与外部聚焦,所依据的是聚焦者而不是聚焦对象” [11],而“聚焦者”的叙事功能几乎与“叙述视角”相同。根据这种方法,很容易判断出上面引用的小说原文其实已经从外部聚焦转变为内部聚焦,尽管没有出现“我”、“我想”、“我认为”等明显的第一人称代词。

再看一个例子:“沙巴耶夫真的是在伊犁河畔长大的……轻轻地咳嗽起来。” [12]借沙巴耶夫之口指出了解放前部分维吾尔族人对汉族人的敌视态度,表现了汉族人(主要指国民党反动政府)对维吾尔族人的欺压,以及在维吾尔族中间暗暗涌动的反抗意识。这里采用的是“模糊聚焦”。作者看似站在第三人称叙述的立场上进行客观叙述,实则已经在聚焦方式上实现了由“外”到“内”的转换,聚焦者变成了小说故事中的沙巴耶夫。这种转换在十七年时期新疆小说中显得弥足珍贵。

接下来介绍一个判断“模糊聚焦”的可行方法。先看一个例子:“阿娜尔汗多次地想过……她都无所谓。” [13]这一段虽然全都采用第三人称代词“她”,但其实已经不属于外部聚焦,而属于内部聚焦。区分聚焦者与聚焦对象的一种方法就是“将一段第三人称的文本用第一人称加以重写,如果这样的重写行得通,那么它采用的一定是内部聚焦,如果行不通,则是外部聚焦” [14]。我们把上述引文用第一人称叙述改写,把人称代词“她”全部替换为“我”。替换之后,尽管有少数地方比较生硬,但总体上是行得通的,所以属于内部聚焦。再看一个例子:“像一团柔软的飞絮……他醒了过来。” [15]这一段小说原文细致入微地描写了哈得尔在监狱中饱受酷刑折磨时的身体感觉和心理感受,采用的是“模糊聚焦”,而且混合了第一人称叙述和第三人称叙述。其中,第三人称叙述作者给出了明确的第三人称代词“他”,而第一人称叙述作者虽然没有明确指出,但其特征在小说中体现得较为明显。尽管最后一句“他醒了过来”表明了作者的叙述者立场,但在此之前的描述应该都属于内部聚焦。作者之所以在这里也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是因为“从叙事的时间距离来看,第一人称叙事可以是即时的,而第三人称叙事则必须是事后的” [16]。酷刑带给哈得尔最痛苦的感受只能停留在他受刑的那一刻,受刑过后,痛苦的感受就会减弱,无论作者如何设计,都不能将之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突破了《多浪河边》惯用人称的限制,采用第一人称叙述,只用最后一句“他醒了过来”来恢复整个小说惯用的第三人称叙述。

在《多浪河边》的上部中较多地运用了“模糊聚焦”,在下部中则运用得较少。小说下部中,“模糊聚焦”运用得比较成功的地方并不多,在此只分析一处。“他的心情多么烦乱啊……他们要害你呐!” [17]这一段看似是第三人称叙述,其实用第一人称叙述替代也可以,因此属于内部聚焦。也许是出于表现阶级斗争的需要,小说下部很少进行叙述视角转换,或者说是作者很少在艺术技巧上用力,而转向于增加矛盾、设计冲突使得故事情节更加曲折跌宕。如果说小说上部在叙事技巧上的突破,是对十七年时期新疆小说的一种超越;那么小说下部刻意突出阶级斗争,则又回到了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囚笼里。因此,《多浪河边》既是一部超越时代的作品,也是一部囿于时代的作品。

三、民族心理转换

十七年时期对于新疆文学来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新中国成立后,在社会政治和文化政策的引导下,新疆小说进入新的历史发展阶段。随着援疆队伍的进入,“产生了一批小说家,他们和新疆兄弟民族小说家彼此融合,相互协作,在历史上第一次共同构成了一支人数可观、相对稳定的多民族小说创作队伍” [18]。汉族作家的小说创作给新疆少数民族作家打开了新的写作思路,新疆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又为汉族作家提供了新鲜、独特的写作题材。汉族作家与新疆少数民族作家逐步融合,他们的创作共同构成了十七年时期新疆小说的新局面。十七年时期新疆汉族作家与少数民族作家的融合,不仅仅体现在创作题材上,更体现在民族传统文化、民族心理素质和民族思维方式上。汉族作家的作品倾向于沉稳、抒情、温婉含蓄,少数民族作家的作品则倾向于粗犷、奔放、直抒胸臆。新疆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多民族小说创作队伍的形成过程,也是汉族作家和少数民族作家创作风格的融合过程:汉族作家吸收少数民族作家的野性和活力,少数民族作家则汲取汉族作家的理性和节制。

《多浪河边》是非常特殊的一部作品,是新疆文学史上第一部由汉族作家创作、表现少数民族生活的长篇小说。《多浪河边》既是汉族作家和少数民族作家创作风格相融合的产物,也是不同民族心理相交汇的产物。《多浪河边》是一部兼具时代性与民族性的作品,因响应时代号召着力描写阶级斗争而获得强烈的时代性,又因栩栩如生地描绘了维吾尔族同胞的生活图景而获得鲜明的民族性。其民族性并非新疆少数民族文学的纯粹民族性,而是建立在汉族心理基础之上把握维吾尔族心理而产生的混合民族性。其民族性一方面体现在作品的具体描写中,另一方面体现在作者努力实现汉族心理与维吾尔族心理两种民族心理之间自由转换的过程中。

为了成功实现在两种民族心理之间的转换,作者必须付出艰辛的努力。作者必须首先全面熟悉维吾尔族的生活习俗,其次思考如何将之自然地表现出来,即选择何种叙述视角,因为“叙述视角对于表达主题意义有着很重要的作用” [19],甚至“如何选择故事的视角想必是小说家要做的最重要的决定,因为这会从根本上影响读者在情感上和理性上对小说人物及其行为的态度” [20]。作者在民族心理转换上的努力,大致分为三个方面。

首先是维吾尔族日常生活用语的引入。这是最低层次的民族心理转换,属于话语系统的模仿。维吾尔族日常生活用语在《多浪河边》中随处可见,比如“亚克西”、“巴依”、“阿訇”、“塔合”、“毛拉”、“瓦哈甫”、“巴扎”、“卡拉”、“巴可西”、“克达耶”、“主麻日”、“乃马子”、“肉孜节”、“档子”、“卡判几”、“巴麦都”等。

其次是维吾尔族风俗习惯的描述。这一点是在之前一点基础上的深入。如果说之前两点是静态词汇的引入,那么这一点则是动态画面的描绘。《多浪河边》对维吾尔族风俗习惯的描述,主要通过两方面展开:一是对节日氛围的刻画,二是对宗教信仰的叙述。对节日氛围的刻画,作者一般选取维吾尔族的重大节日,比如古尔邦节。古尔邦节是维吾尔族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日。根据现实主义中的“典型”原则,作者选取古尔邦节作为重点描述对象,是一次高明的选择。除了节日,在维吾尔族生活中,最重要的应该就是宗教。维吾尔族信仰伊斯兰教,对真主的信仰支撑着他们所有的信念和希望。对宗教信仰的叙述,在《多浪河边》中很常见,几乎所有小说人物的言语中都会挟有“真主”二字。国民党军队的“野兽般的士兵”,随意在清真寺过夜,还在附近肆意拉撒,使得当地的维吾尔族居民相当震惊和愤怒,却又只能无可奈何地感慨“真主啊,真主,世道乱了!”。

最后是维吾尔族性格的模仿。这是最高层次的民族心理转换。作者需要深入到维吾尔族人的内心当中去,设身处地地揣摩他们的思想情感,与前两点相比,是由“外”向“内”的转变。总的人生态度需要通过多个个体表现出来。作者采取的是“杂取种种,合成一个”的方法:通过刻画多种人物形象的不同性格,来表现总的维吾尔族性格。选择恰当的叙述视角显得尤为重要,“对同一事件的两种不同的视角便产生两个不同的事实,事物的各个方面都由使之呈现于我们面前的视角所决定” [21]。《多浪河边》中的人物形象分正面和负面。正面人物形象有阿木提、阿娜尔汗、哈得尔。阿木提是哈得尔的父亲、克拉木巴依的长工,后来在病痛和绝望中死去。作者对于阿木提老大爷的描写并不复杂,主要代表了维吾尔族吃苦耐劳、隐忍温顺的性格。阿娜尔汗的出场次数极多,性格特征十分复杂,主要代表了维吾尔族温柔美丽、忠贞顽强的性格。哈得尔是《多浪河边》中最能反映维吾尔族性格的人物形象,主要代表了维吾尔族性格的三个方面:乐观、勇敢、热爱生活;随缘自适;富有正义感。其次是负面人物形象沙巴耶夫、克拉木巴依、阿瓦汗,他们分别主要代表了维吾尔族性格的阴险狡诈、贪财冷血、虚荣风流。作者其实是站在汉族立场上,对维吾尔族性格进行反思,既肯定其优点,也指出其污垢。《多浪河边》在进行叙事技巧试验的同时,还具有文化反思的特质。

在《多浪河边》中,叙述视角转换问题与民族心理转换问题,实质上是同一个问题:在转换叙述视角时,作者较多地是为了更贴切地表现汉族心理与维吾尔族心理的不同;在转换民族心理时,如果不解决好叙述视角转换问题,是无法实现的。“视角是传递主题意义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工具。无论是在文字叙事还是在电影叙事或其他媒介的叙事中,同一个故事,若叙述时观察角度不同,会产生大相径庭的效果。” [22]正是叙述视角上的恰当选择,使得《多浪河边》在展现汉族心理与维吾尔族心理的不同时显得自然妥当;民族心理转换问题的解决,反过来证明了作者在叙述视角选择上的正确性。

《多浪河边》具有较强的叙事学意义,这本身对于十七年时期新疆文学来说就是一大成就。“小说对新疆多民族当代文学来说,是一种新兴而发展最快的文学样式……根据现有资料,新疆多民族小说大体产生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形成于五六十年代。” [23]新疆现代小说不仅起步晚,而且相对于全国而言发展速度较慢,跟全国同时期的发展水平差距很大。长篇小说被誉为“时代的丰碑”,《多浪河边》不仅与《阳光灿烂照天山》、《军队的女儿》一起实现了新疆小说体制的突破,还实现了叙事技巧上的跨越。事实上,仅从叙事学角度来研究《多浪河边》中的叙述视角与民族心理转换问题存在着视野偏窄的弊病,如果引入社会历史研究或文化研究的方法,效果也许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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