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政通(演讲) 张宏敏(整理)
(国立宜兰大学,台湾 宜兰 26041;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5)
韦政通教授九十感言
韦政通(演讲)张宏敏(整理)
(国立宜兰大学,台湾 宜兰 26041;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5)
整理者按:2014年11月30日下午15:00-16:00,韦政通先生在深圳大学国学研究所发表了对自己一生定位的感言——《九十感言》。兹根据整理者的手工记录(没有根据录音整理)整理发表。如有不妥,敬请先生海涵、读者谅解。
九十感言;深圳大学国学研究所;韦政通;演讲
这次深圳大学国学研究所举办的“人文思想与人文教育研讨会”的会议闭幕,虽然办得很圆满,但并不是我人生的谢幕!前面有年轻的朋友问我孔子有“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 不逾矩”的人生感慨,我自己快九十了,又有什么人生感怀呢?其实我的一生与孔子相类似,只不过我毕竟不是孔子,我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我,不需要像任何人。如果大家想了解我,可以通过以下三种方式来了解。
我在《人是可以这样活的》(台北洪叶文化公司2000年版)的“自序”文中用三种角色来总结自己的学术生涯:“我这一生扮演过三种角色:学者、思想家、知识分子。”
第一个是“学者”的角色。做一个学者,是我年轻时的愿望,主要通过撰写论着的形式来进行学术研究工作。在个人的感受上,学者的工作最为艰辛,这是最不容易的工作。
第二个是“思想家”的角色。我说过“创发性的思想工作,比较起来,最能使我满足”,其中以《伦理思想的突破》(台湾大林出版社1982年版)这本书的完成为标志,使我确信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关注伦理议题的思想家。
第三个是“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主要写作一些社会关怀的文章,“六十年代是为生活所迫,八十年代则因台湾剧烈的社会变迁与政治运动所刺激,写这方面的文章,主动的意愿少,被动的成分多”。
我在1996年写成《孔子》并完成出版之后,即在告别“传统”之后,我开始研究毛泽东。70多岁,我开始研究毛泽东,最初研究动机也是很奇怪,但是通过研究毛泽东,给我带来了巨大的能力与活力。我研究毛泽东主要是从人性的“负面”心理学甚至心灵史角度来研究毛泽东,通过研究毛泽东,我发现毛泽东善于读书,并且我与毛泽东之间发生了生命感应。研究毛泽东使我多活了10年,其实到现在我已经多活15年了。我最初研究毛泽东是打算写《毛泽东三部曲》,已经写下11000多页的读书笔记,第三部虽撰写过半,后来因为手疾就暂告停笔了。
研究毛泽东的成果,我的第一部书题曰《无限风光在险峰——毛泽东的性格与命运》(1999年出版),第二部题曰《一生风雷震世界——毛泽东与文化大革命》(2001年出版)。第三部主要研究“毛泽东与孔子”,书名拟好了,叫《六亿神州尽舜尧》。撰写第三部书稿的动机,是我认为毛泽东一生受儒家传统的影响最深,我这样说,新儒家难免又会嫉恨我的大不敬。记得1988年8月,在新加坡召开的一次“儒学发展的问题与前景”的学术会议上,大陆学者金观涛写了一篇“毛泽东与儒家”的论文,受到余英时的批评。余英时不认为毛泽东与儒家有任何关系。其实,余英时是有偏见的。后来,金观涛写出了一本《毛泽东思想与儒学》(台湾风云时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版)的著作。如果让我写“毛泽东与儒家”,相信我写得肯定会比我的老友金观涛有深度。
总之在1996年到2001年这八年时间里,我写出了两本研究毛泽东的书;如果我的手还可以,我还可以写上10本研究毛泽东的书,尤其是“毛泽东与知识分子”的选题最值得研究。毛泽东一生喜欢读书,十分博学,对于传统中国思想的理解,他是内行。在我看来,中国历史上,一个国家高级领导人与干部、下属谈话,谈得多半是学问,主要有两个人:一个是曾国藩,一个就是毛泽东。曾国藩带兵打仗,还给下属、士兵谈学问。毛泽东与共产党的高级干部谈话、聊天,内容大多是历史、文化。我还说过:“如果让我在毛泽东身边,我跟他也会很合得来”,因为我会跟他谈学问。
第二种了解我的方式,可以从精神发展的角度契入。今年(2014年)10月23日,我有《我是谁?》的“九十感言”,我反思我自己这辈子“立志做现代学人”,主要有三大精神发展的追求阶段。
第一,追求经济独立。任何一个人要想在现代社会中生存下来,就必须追求经济的独立。我这一生有太多的幸运,我在物质上什么都不缺,因为我有一个非常能干的太太,我经常在外“闯祸”,但她都包容我。我们两个人的生命已经合为一体,共同进行着生命的创造。我们结婚时,她是初中老师,我是高中老师,我问她:“你最想要什么?”她说:“当教授。”我说:“有梦想就好办。”她大学时代就读于张学良的父亲创办的东北大学,是政治学毕业的。后来,她为自己的理想也付出了很大代价,最终梦想成真,由教中学进入到了大学,成为一个教授。
第二,追求思想独立。经济独立是思想独立的基础。我思想上的独立是从脱离师门(牟宗三先生)开始的,尽管我脱离了师门,我一生对牟先生是充满感激的,我说过“儒学是我的生命信仰,(牟先生的)儒家拯救了我,使我懂得了做人的严肃与庄严”。我走出“新儒家阵营”之后,就开始对新儒家、自由主义进行重新思考。因为要追求思想独立,我开始了批判孔子、批判传统以重建新传统的工作。
第三,追求精神独立。十一年前,我的太太去世,我当时最主要的事情是处理后事,就是把自己的藏书全部捐出去。所以在2006年左右,我把一大部分捐给杭州师范大学,一部分给台湾法鼓大学。没想到过了五年、八年、十年,我的身体还很健康,自觉运气真是不错,尤其在七十岁以后,我还认识这么多年轻且有志向学的朋友,彼此成为忘年知交。所以我说:“历史从来就没有什么必然性,绝大部分是偶然的,在这其中你很难找到规律。”
我说的精神独立,是任何事情不依赖他人,就像现在的我——身体健康、心灵愉悦、生活幸福——越活越好!越活越开心!越活越有幸福感!我常说:“一个人(学者)的最终满足不在于写了多少部著作,而是这个人自己把自己改造得十分满意。”
第三种了解我的方式,可以从我的生命历程契入。
第一是“理想的火焰”。近十几年来,我在大陆南北多所高校做讲座,主持人在介绍我时大多是根据网上的介绍抄来抄去。但是几年前来深圳大学做演讲时,景海峰教授对我的介绍,我最满意,因为景教授是根据我的传记《理想的火焰》的内容介绍我。“理想的火焰”是我“做我自己”真正的开始,关于这点,我在过去的相关文章或演讲都已经讲过,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第二是“思想的探险”。早年在师从牟先生的时候,我写过四五十万字的一部书稿(《近三百年思想研究》,但是我觉得不成熟,就干脆彻底否定了。早年我还写过有关章太炎与林语堂的文章,在《民主评论》上发表过。那时候,我还是儒家的信徒。我把那段经历称谓“信仰之旅”,那是我人生中为追求理想而最重要的一个阶段。虽然后来我与新儒家分道扬镳了,但是我的内心永远感谢牟先生,他和儒家给我内心注入了力量。我“脱离”师门之后,就在心理把儒家信仰埋葬。由此踏上了“思想的探险”之路。
第三是“黄昏的追梦”。在我的晚年阶段,我用“黄昏的追梦”来比喻,也就是黄昏岁月里我的梦想。四年前我来深圳大学发表演讲,讲了8个多小时,那是对我的一生生活总结的一部传记,放在吉林出版集团出版,现在还没有印出来。前面我已经说过了,我的人生很丰富,自认为比孔子还要丰富。孔子在那个时代基本上是“倒霉鬼”,鲁国呆不下去了,就带着弟子们周游列国,历时10余年,行程数千里,历经艰难险阻,四处碰壁,《史记·孔子世家》中说孔子“累累若丧家之狗”。其实,有时候我也很可怜,但是我大部分时间过得比较好。
两年前,我在为香港“法住人文讲座”做的一场“谈生命的挑战与成长”的演讲中说过,“生命没有挑战,就没有发展”。现如今,我已经完全忘却我了我的过去,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年龄。我今天用李商隐的一句诗“夕阳无限好”,但是没有也不要下一句诗。朱自清很喜欢近人吴兆江将李商隐的两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反其意而用之,改成“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在这里,我就用“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两句诗,来对我晚年的生活与“现在的我”进行一个总结吧。谢谢大家!
(责任编校:张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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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5)02-0010-02
2015-01-06
韦政通(1927-),国学大师,曾任广州中山大学讲座教授与杭州师范大学特聘教授,目前担任国立宜兰大学生命教育研究室荣誉顾问。张宏敏,中国哲学博士,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