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打给小王子的电话

蔡康永

1

接到了“狐狸打给小王子”的电话。

“……喂？……小王子吗？……呃，我是狐狸。”

就是这样的开场。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经常接到奇特电话的我，很本能地知道了，这是人生中那种快乐的陷阱。

所谓“快乐的陷阱”嘛，就是只要你一笑，就会自动掉了进去的灵巧装置吧。

我笑着掉进去了。

当对方是完全陌生的人，却带来了完全熟悉的感觉时，我总是很乐意地逗留得久一点……

小王子跟狐狸的事情，是我完全熟悉的事情……

2

小王子遇见狐狸，是他正在哭的时候。

在圣埃克苏佩里的书里面，小王子拥有三座跟他膝盖一样高的小火山，还有一朵他珍爱的玫瑰花。小王子一个人住在和一栋房屋差不多大的B-612小星球上。

小王子第七个访问的星球，是地球。

他看见了一个花园，里面有五千朵玫瑰花。他像被雷打到一样呆住了……

“你们是谁？”小王子问。

“我们是玫瑰花。”

小王子伤心极了。因为小王子拥有的那朵玫瑰花曾告诉小王子：在整个宇宙中，她是独一无二的一朵玫瑰花。

可是现在，才只是一个花园，就有五千朵跟她一模一样的玫瑰花！

小王子这样想着：“我以为我很富有，拥有世上唯一的一朵玫瑰花，可是，原来不过是一朵最平常的花罢了……”

小王子就躺在草丛里，哭了……

3

然后狐狸出现了。

“来跟我玩吧。”小王子说，“我心里很难过……”

可是狐狸拒绝了小王子。

狐狸跟小王子说了“驯养”这个字。

“我不能跟你玩。”狐狸说。“我还没有被驯养。”

“什么叫驯养呢？”小王子再三地追问。

“是件经常被忽略的事情。”狐狸只好回答小王子：“驯养，就是把两样东西，连起来吧。”

接下来，狐狸说出了也许是整本《小王子》里面，关于活在地球上的、最重要的一段话——

“对我来说，你只不过是个小男孩，跟其他成千上万的小男孩没有两样；对你来说，我也许只不过是只狐狸，你既不觉得需要我，我也不觉得我需要你……可是，如果你驯养了我……”

4

每次我读到狐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都会觉得整个地方，忽然亮起来。

如果是在房子里，就整个房子亮起来；如果是在草地上，就整片草地……是比芝麻开门还要大的祈使句哩！

“如果你驯养了我……”

狐狸开始想象新的人生：“如果你驯养了我，我就会认得出你的脚步声跟别人的都不一样。别人的脚步声会让我匆忙躲回地底下，而你的脚步声，却会像音乐一样，把我从洞里唤出来。”

狐狸继续想像：“……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没用，麦田跟我也没什么好说，这很叫人难过的。可是你有金色的头发，一旦你驯养了我，会是多么的美妙，同样是金色的麦穗，就能让我想到你，我也会爱上吹佛过麦田的风声……”

说完了这些，狐狸对着小王子，注视了很久。

“请你——驯养我吧。”狐狸说。

5

这绝对是动物史上最感伤的一只狐狸了，简直比瓢虫还要感伤。

还好他碰上的，是感伤级数跟他相同的小王子，所以就沟通良好，像厚巧克力蛋糕碰上冰牛奶一样。

“即使是我，面对这只狐狸，也是没有办法的吧。”我偷偷想着，觉得很惊险。

小王子当然驯养了狐狸。

可是翻到下一页，小王子就已经必须离开了。

“啊，”狐狸听说小王子要走了，“我要哭了。”

“這都是你自己不好。”小王子很着急：“是你要我驯养你的，现在你又要哭！这根本对你一点意义也没有。”

“有的，有意义的。”要哭的狐狸回答：“从此当我看见麦田的金色……”

狐狸说的很好，我没有办法说得比他更好——只要你曾经驯养，这个世界就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何止是麦田的颜色啊……

6

狐狸又叫小王子回去看那花园里的五千朵玫瑰。小王子看着她们，发现她们跟他那朵玫瑰花，一点也不像了。

“你们很漂亮，但你们是空的。”小王子对着五千朵玫瑰说：“并没有人会为你们死……”

于是，五千朵玫瑰花都为自己感到无比的难为情。

圣埃克苏佩里这样写。

小王子的世界也不一样了，他确定了他的那朵玫瑰花，是宇宙里唯一的一朵。不是因为他无知才这样相信，而是因为他知道了“驯养”的意义。

很厉害吧，“驯养”这个词。真不知道这只狐狸哪里学来的。

当然，小王子还是离开狐狸了，驯养并不是扶养，驯养并不是饲养。驯这个动作，一旦完成了，就完成了，并不靠着持续下去来完成。

7

我们有的也不吃面包，我们有的也看过五千朵玫瑰。

“怎么都和我没有关系呢？”我们眼中的狐狸、小男孩、瓢虫、麦田，都是一个样子。我们分不出来那唯一的一朵、一只、一个。

我们没有小王子的运气，没有在哭的时候，遇见别人来教导我们驯养的意思、来做我们训养的对象、来自告奋勇地说：“请你——驯养我吧。”

那是因为，我们跟小王子的状况不一样，我们并不是来“访问”地球，听取简报的。我们既不是来自一个只住了自己的小星球、也不至于只拥有三个火山加一朵玫瑰。

我们的整个人生从小到大，充满了人来人往，就把别人的存在，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啊！终于见到另一个人类了！”这样的惊喜，除了在科幻电影之外，简直没有听到的可能。

永远是像小王子这类的外来者，才能看见我们自己看不见的事情，才会相信我们听都懒得听的事情。

像驯养这样的事情。

可是，一旦我们被小王子驯养了，我们也就知道，除了厌恶你的老师、暗恋你的邻居、跟踪你的偶像、诅咒你的老板之外，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还有可能有一种靠着驯养来建立的联系。

即使只是在翻一页书的一瞬间……

8

至于我接到的那通电话嘛，当然是像找到了树干的蔓藤，依附住我的人生、延展下去了。

既然号称是快乐的陷阱，当然就有可能有悲伤的结局，但这根本不要紧，悲伤又不是人生的全部，就像快乐不会是人生的全部一样。

更何况，就算是掉进了食人族的陷阱，也还是有可能被公主看上，而从底下生了柴火的大缸里湿淋淋地被拎出来换新郎服的。

既然会有把我吓到地底下去的电话铃声，也就会有能把我唤出洞穴的电话铃声——

“……喂？……是狐狸吗？……呃，我是小王子……”

这就是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