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群 ,王 成
(湖南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章太炎认为语言文字是一国的精神根基,“语言文字亡,而性情节族灭,九服崩离,长为臧获”[1](P61)。由此,章太炎将语言的存废上升到国家存亡的高度,语言作为历史文化传承的载体,作为紧密联系一国人民文化认同和民族心理同构的纽带,语言亡则国家亡,种族灭。章太炎为强调语言文化在民族存亡中的重要意义,他以东方民族——印度亡国的教训加以说明。章太炎表达了对印度悠久的历史文化的推崇和仰慕,并以印度文字为参照,对中国的文字发音、起源等进行考证,他认为语言的产生是“不冯虚起”,而且“诸言语皆有根”,“皆以音为表者也”,并且“以印度胜论之说仪之,故物名必有由起。”而“其在人类亦然,异种殊族,为之特立异名。如北方称狄,南方称蛮、称闽,其名皆特异”,[2](P31-32)他实际是指出因种族或地理位置的差异导致事物名称的不同。他还就中国、印度语言的发音特点和字型变化给出自己的理解:“中国以外,匈奴、西域、印度诸过国,虑无不有麻部者。声气凑微,发如机括,虽古之中何以外是?”“余观印度十二声势,音阿可反,此径直音也;阿音阿个反,此引音也……中国上世无引音,发声易直,固曰放郑声。”由此看得出,印度语言文化的博大丰富及章太炎对悠久的印度语言文化的熟悉程度,可就是这样一个有着辉煌历史文化的东方民族,却正遭受异族铁蹄的践踏,语言历史文化消亡殆尽,“梵文废阁,未逾千祀,随俗学人,多莫能晓。所以古史荒味,都邑殊风。”[2](P8)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就指出,印度因本土语言文字受到英殖民者的抑制,民族凝聚力和自信力受到极大影响,“印度政府转入英人之手的后果,英帝国使英语而非波斯语成为帝国行政的官方语言,并且给西方文学以优于波斯语和梵语文学的地位作为高等教育的一种媒介,这个政策对印度文化史发生了重大的影响,正如彼得大帝的西方化政策对俄罗斯文化史所发生的影响一样”[3](P194)。另一国粹派人士黄节也关注到,英俄灭印度裂波兰,亦“皆先变乱其言语文学,而后其种族乃凌迟衰微”,结果是“学亡则国亡,国亡则亡族”[4]。此期中国士人对异族入侵的手段似乎形成一致认识,“外人之灭我国也,必并灭其宗教、灭其语言、灭其文字”。
章太炎撰写鸿著,对印度沦为英殖民地发表自己的看法,主要用意在于“且以印度情状比之中国”[5](P363),望国人引以为戒,避免重蹈邻国印度之旧辙。印度与中国同为东方民族,都有着辉煌灿烂的文明历史,章太炎对印度文明也特别推崇和仰慕,而印度语言文化的悲惨现状让其受到极大刺激,这也让其对汉语言文字所面临的危险境地,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
20世纪初,吴稚晖等人提出废除汉语,采用世界语的主张,欧西文字与此期国内大肆流行的日语一并对中国语言文字的存亡提出了挑战。基于对印度语言文化的悲惨现状和本国语言境况的认识,章太炎的汉语存亡危机感愈发强烈,文化自觉意识和身份意识骤然倍增。他急于从本国文化传统中找到确认本民族“文化身份”的标识,建构一种现代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同”。因为“身份确认对任何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内在的、无意识的行为要求。个人努力设法确认身份以获得心理安全感,也努力设法维持、保护和巩固身份以维护和加强这种心理安全感,后者对于个性稳定与心灵健康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 作用。”[6](P332)章太 炎确认,语言 文字就是一个国家或民族的“身份”,也是一个国家或民族形成“文化认同”的纽带。章太炎撰写《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规新世纪》等文,斥责部分中国人士鼓噪用外国新语(世界语)取代汉文的主张。他大骂这些人“彼欲以万国新语剿绝国文者……挟其功利之心,歆羡纷华,每怀靡及,恨轩辕厉山为黄人,令已一朝堕藩溷,不得蜕化为大秦皙白文明之族。其欲以中国为远西藩地者久,则欲绝其文字,杜其语言,令历史不燔烧而自断灭,斯民无感怀邦国之心。”[1](P50)指出这种以外来语取代汉语的急功近利的主张无异于自毁长城,无疑会削弱人民与国家之间的联系,削弱民族凝聚力,阻碍一国一族的历史文化传承。章太炎从中西方语言文字的发音、字的构造等方面入手,坚决反对用万国新语取代汉语,他在《自述学术次第》中明确指出:“不可贸然变革”,“身以己为典型,而不能取之域外。”[7](P647)他嘲讽“万国新语”只不过是“欧 洲新语”罢了。[8](P8-9)亨廷顿指出文化认同的重要性:“人们用祖先、宗教、语言、历史、价值、习俗和体制来界定自己。他们认同部落、种族集团、宗教社团、民族,以及在最广泛的层次上认同文明”[9](P4-6)。章太炎面对以万国语为代表的西方语言文化的汹涌进攻,他意识到以语言文字作为确认“文化身份”、建立“文化认同”的工具,对于保护东方民族文化传统和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重要意义。本质上,章太炎认为语言文字代表着一种文明的秉性,标志着一个民族的身份,他看重的其实是语言背后的“国性”,“从根本上说,章太炎是以文化,而不是以血统来定位中华民族的”[10](P147)。
但是,章太炎不只是从东方国家印度沦为英国殖民地、英语取代印度语作为官方语言的惨痛教训,以及汉语言在万国语的猛烈进攻下岌岌可危的现实中,树立起语言—国粹意识和确立东方语言文化观的,日语的强势入侵同样对其建立以语言文字作为“文化认同”和“身份确认”的意识,起到了特殊作用,“日本体验”在章太炎语言文化观的建立中的作用,不容忽视。
章太炎最初的“国粹”灵感源自于日本。就此渊源关系,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Martin Bernal在其著《近代中国思想人 物 论——保 守 主 义 》[11](P96)中、汪 荣 祖 在 《康 章 合论》[12](P116)中均有着极为详尽的考证和论述。章太炎的国粹思想受日本的国粹文化影响,将语言文字等确立为一国国粹内容,并以印度为保存国粹的参照对象。很大程度上,章太炎确立以语言文字为“文化身份”的标志和现代国家“文化认同”纽带的思想,与日本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日本学者武岛又次郎在《修辞学》中提出可用外来语、新造语而抛弃废弃语的主张,认为废弃语久所不用,已失神味,这激起了章太炎的怒火,他驳斥说:“寻检《苍》、《雅》,则废语多有可用为新语者,若辍、暨诸文是也。东人鲜通小学,不知其可相摄代,则宜以为一暝而不复视矣”[13](P441-442)这也为日后章太炎对“汉字统一会”的强烈反对埋下了伏笔。1906年,日本人为反对罗甸字,联合中国、朝鲜,创设“汉字统一会”,并邀请中方的张之洞、端方出任会长。章太炎对此大肆抨击,指出统一日本文字与汉语文字的不可能性,揭露了日方此一行为背后的险恶用心。他从日文与中文的发展源流说起,“日本与中国名为同文,其源流固绝异。”[14](P103)他还对两者的发展过程、发音特点进行比较,说明汉文与日文不可能真正统一,“尝观日本发音,重浊简少,计纽则穿彻不殊于心审,言韵则东钟无异于文魂,今韵未分,况能远识周秦部类?夫宁失其音,则荧魂丧而精气萎,形体虽存,徒糟粕也,义训虽在,犹盲动也。”[14](P106-107)章太炎严厉斥责了那些妄图统一汉字的“妄人”,忽视中国方言源自中国古语的实情,盲目推行不符合中国实际需要的所谓新语。他特别指出日本与中国文字改革背景、改革需求完全不同,强行将日本的作法在中国推行,最终就是汉字自我更新的可能性丧失,直至走向消亡。
近代,日本新名词通过日、西译著大量进入中土,并已形成一种文化入侵之势。梁启超描述说:“壬寅、癸卯(1902-1903年)间,译述之业特盛……新思想之输入,如火如荼矣。”[15](P71)王闿运1903年就指出时人所习“名为西学,实倭学也”[16](P235)。刘师培认为东瀛文体的流行为“中国文学之厄”[17]。更有人士一针见血地指出,灭亡中国文学者不在他国,而在日本,“何也?日本与吾同文而易殽也。”[18](P41)面对日文新语冲击中国文化的浪潮,章太炎猛烈抨击了梁启超等人沿用“东瀛文体”,说:“文不足以自华,乃以帖括之声音节凑,参合倭人文体,而以文界革命自豪。后生好之,竞相模仿,致使中夏文学扫地者,则夫己氏(按指梁启超)为之也。”[19](P354)不仅是章太炎对国内人士盲目借用日本新语进行了批评,南社诗人傅钝根曾作《虾夷诗》嘲讽:“不图五千年,国魂今日死。不丧蟹行书,反丧虾夷字。”[20](P583)马相伯在《北京法国文术研究会开幕词》中对此期日文横行中国之风进行批评:“呜呼!伊吕波之文,非汉非和,则其和不成和也可想,不然,而甘用非驴非马杂凑之文哉!”[21](P141)相较西语对汉语的冲击,近邻日本因同属儒家文化圈,以及“同源同种”的说法,日语对汉语形成的威胁更为隐蔽,带来的威胁却是最大,这也正是章太炎等一部分有识之士极为担忧的地方,因而,他坚决反对日方设立“汉字统一会”,极力从中文与日文的发展源流、发展过程、发音的不同说起,正本溯源,厘清中文与日文“同文”的错误说法,论证说明汉语言文字作为中华民族文化根基的不可取代的“正统”地位。
章太炎受西方种族主义思想的影响,特别是西方学者泰纳等人的地理种族环境说对其文化民族主义观的形成,影响颇深。他从地理、种族、文化的角度来认识和区分东西方文化,并由此形成他黄种人=亚洲=东方文化、白种人=欧洲=西方文化的认知维度。他认为是人种的差异导致了东西方语言的差异、东西方民族精神的不同,这也构成了东方国家得以联合在一起的坚实基础。东方民族应以语言为纽带工具,卫护国性,倡导亚洲古学(泛指以一切语言文字名为媒介的文本),团结一致抵抗西方“文化帝国主义”的入侵。
甲午海战后,中国一部分士人提出“联俄抗日”的想法,章太炎则不以为然,认为此说是“背同类而乡异族”。他认为处理国家关系,其中很重要一点是要辨种族,“群之大者,在建立国家,辨种族。”[22](P323-324)他从人种的角度出发,指明了黄种人联合白种人的不可能性。人种的不同,使得东西方民族精神和国民气质,迥然不同。基督教问世前后,欧洲人以身殉道,蹈死不顾,即便欧洲宗教改革之后,这一风气仍然未尝中断,“东方民族,执着之心本少,虽在至愚,未有即以偶像为神灵者。”“既无执着,则随顺依他起性而为之,无不可也。”[23](P221)东、西方民族在精神气质上的差异是阻碍黄种人与白种人联合起来的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而且,“自唐尧以来,以里海乌拉岭为戎索,以绝亚、欧,以区黄人、白人。然天地之运,无四千年无亢龙绝气,故放于东海,放于西海,亲不能不相通者,期会然也。夫通则何病也,地体华离,犬牙相错,其本氏于欧洲,其标末于亚洲,于是乎震旦病。”[24](P5)“白人”与“黄人”的种族差异性相较于东、西方民族在其他方面的差异,更为深刻复杂。中国的“病”就是因“白人”与“黄人”之间的种族差异、文明程度,以及相互的交往而引发的。章太炎这里阐述的“黄人”与“白人”区别,与我们今天通常所说的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的概念,几乎一致,“继神明之后,以九皇六十四民为祖,……此葱岭以东种族所独也。……教术之变,其始于种类。均是人也,而修短有异,黄白有别,则德行风俗异殊。……惟吾神皋沃壤,五德晐备,则教莫正焉,种莫贵焉。吾有掍成之志,匪自尊大,而犹不能不自殊别。”[24](P8)章太炎通过一种二元对立的表述,确立了中华民族作为一个种族的高贵性,并指明白人与黄人之间的种族性差异,绝非人力所能破除的。章太炎还指出黄种人与白种人之间的巨大冲突性,“使黄种不幸被逼迫,则遁逃伏窜者何地之依?”“黄种之移植,其或在澳洲与,或在秘鲁、墨西哥,未可知也。其移植之必在于南部则既可知也。”因为在章太炎看来,北人“常制震旦”,而南人“常为震旦所制”[25](P35)。由此,章太炎认为“联俄抗日”的主张,毫无可行性。
章太炎还从种族、地理、文化角度,对西方“文化帝国主义”对东方民族的狼子野心进行了一针见血的揭示。章太炎认为,世界文明虽因风俗人情、地理环境、人种的不同而存在一定差异,文明与野蛮也有高下之别,可如果西方人打着“文明”的旗号,强行对“野蛮”之地进行所谓的“文明开化”,只不过是在为自己的殖民行径找寻借口,“所以一般舆论,不论东洋西洋,没有一个不把文明野蛮的见横在心里。学者著书,还要增长这种意见,以至怀着兽心的强国,有意要并吞弱国,不说贪他的土地,利他的物产,反说那国本来野蛮,我今灭了那国,正是使那国的人们获享文明幸福。”[23](P409)既然西方白种人以“文明”身份自居,强行对东方民族进行所谓的“文明开化”,东方民族如何应对呢,“交美则汉人亦害,满人亦害,而亚洲系有害。然则汉人固排满也,都计之,满人与白人孰远近?兖州人固忌日本之骄矜也,都计之,日本人与白人孰亲疏?令诸亡国各得保其种族,自植政府,分区有截,则汉之视满洲犹邻好,亚洲诸国之视日本犹肺腑,固远非白人比。今纵未能,满之制汉,日本之制全亚,力固不任,令白人横于东土,则亚洲悉为乌苌之续耳。”[24](P472-473)此处,相比对欧美白种人入侵的恐惧和担忧,章太炎已明确流露出对同为亚洲黄种人的满人、日本人的亲切感。章太炎感受到西方“文化帝国主义”咄咄逼人的气势,东方文明的存亡面临巨大挑战,“亚洲诸国,或为外人侵食之鱼肉,或为异族支配之佣奴,其陵夷悲惨已甚”。[19](P243)章太炎在西学影响下,认识到黄人文化与白人文化的异质性,并形成其特有的东方观念,即黄种人=亚洲=东方文明的认识。东方民族应该排除分歧,团结起来,借助日本之力,抵抗白人即西方文明的强势进攻。
既然从种族和文化的意义上区分了白、黄种人,欧、亚洲及东、西方文明的异质性,确立了以东抗西的观念,那么,如何从文化意义上,将拥有古老灿烂的东方文明古国联系和纽结在一起,共同抵御西方文明的进攻呢?章太炎认为最好的纽带工具是语言。德国学者洪堡特说:“民族的语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语言”[26](P53),要延续一国(民族)文化精神,就必须保护好一国(民族)文化精神的载体——语言文字。东方民族有着自身特有的文化精神,而这种东方精神的载体就是东方各民族语言,其也是东方民族联系在一起对抗西方文化入侵的纽带工具。章太炎面对日文、西方语言和万国新语对东方语言的强力冲击和挑战,他批评那些盲目推崇新语的人士,“尔来新学小生,归命日本,或以英、法语格,强相支配,适足见笑大方。”[27](P80)可见,他是不赞成这种“数典忘祖”的做法的,对外来语持一种谨慎的态度,对那些崇尚洋文的人士也多了一丝嘲讽。他认为“万国新语”对东方人而言,可称为“外交新语”,“学之以为驿传,取便交通亦可也”,但作为取代一国原有文字进而影响一国文化认同的潜在威胁却是万万不可,幷视欧洲语言有如新生的小鸟鸣叫一般,声音极为难听,“视欧洲音,直鷇语耳!”他对东方民族语言充满了骄傲和自豪,他说“我亚洲语言文字,汉文而外,梵文及亚拉伯文最为成就,而梵文尤微妙。若得输入域中,非徒佛法之幸,即于亚洲和亲之局,亦多关系。”[27](P193)1909年,章太炎致信苏曼殊,“亚洲四文明国语言悉当学习”,这里的四国语言即指:汉语、梵语、波斯语和亚拉伯语。章太炎认为这四国“皆为文化旧邦,其言足以明道艺,极文采。自余诸国,皆就此四种文字剪截挫碎而已。”[27](P44)不难看出,章太炎对上述东方四国民族语言的推崇之心,对东方文明的自信。他希望以这四国语言为中心,齐心协力,共同对抗西方语言的入侵,甚至希望在这四国语言的基础上,编造“亚洲新语”对抗“万国新语”[1](P51-52)。一句话,章太炎希冀以语言为纽带工具,团结东方民族建设亚洲和亲之局面,对抗西学东渐的迅猛进攻。
章太炎希望以东方四国语言为纽带,建立亚洲和亲局面,对抗西方文化的挑战。他在具体的实践措施上,也提出了自己的思考。面对西方列强对东方文明国家的蚕食鲸吞,章太炎提出亚洲国家互为唇齿,对抗西方列强的思想。基于此种思想,章太炎对同为黄种人又是汉字文化圈一员的日本自然持较信任的态度。1897年,章太炎到时务报工作,接连发表《论亚洲宜自为唇齿》和《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等重要文章。他在前一篇文章中,批评当时清政府联俄反日的外交政策,强调“为今之计,既修内政,莫若外呢日本,以御俄罗斯”[19](P6)。1907年7月至8月间,中国、印度、日本、朝鲜及安南、菲律宾等国革命人士聚会东京青山印度会馆,成立了亚洲和亲会,又名东亚亡国同盟会。章太炎出任会长,并亲自起草《亚洲和亲会约章》,他在章程中强调了同盟会成立的历史背景和现世目的与意义,指出:“百余年顷,欧人东渐,亚洲之势日微,非独政权、兵力浸见缩口,其人种亦稍稍自卑,学术既衰,惟功利是务”,致使亚洲各国臣服于西方的铁蹄之下。亚洲和亲会就是让亚洲各国联合起来,对抗外敌入侵。大会章程中规定了入会准则、大会宗旨和大会任务与要求。大会规定:“凡亚洲人,除主张侵略主义者,无论民族主义、共和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皆得入会”。大会宗旨在“反抗帝国主义,期使亚洲已失主权之民族各得独立”。会议要求:“一、亚洲诸国,……当以互相扶持,使各得独立自由为旨。”[19](P668)不难看出,章太炎的民族观是超民族主义的,他的“亚洲和亲”的思想与亚洲文化一体论息息相关。他在《民报》第十三期发表《记印度西婆耆纪念会事》和《送钵逻罕保什二君序》,将中国与日本、印度三国比喻为一把扇子,中国是扇骨,印度是扇纸,日本是系扇柄的扇绳,以此象征亚洲三国的友好关系。章太炎的大亚洲主义观与日本的大亚细亚思想有一致的地方,都视西方的侵略为亚洲的最大威胁。而章太炎的亚洲主义观有其内在目的,希望借助日本的力量,排满兴汉,复兴中华。这是力图团结亚洲各国力量,共同对抗西方的有益尝试。而也应该看到这种亚洲文化一体的思想基础源自东方各国同为“黄种”、亚洲四国语言可以互为补充的基础之上。
当然,仔细分析此期章太炎辨种姓、亲日本、远西方的思想,除了与此期的大亚洲主义有关,还与此期的“黄祸论”息息相关。19世纪90年代后期,中国知识界形成了亚洲人=黄种人的共识。严复虽有赴英留学的经历,但他持黄种人=亚洲、白种人=欧洲的 观点[28](P86-87)。梁启超 1897年6月写道:“彼夫印度之不昌,限于种也。凡黑色、红色、棕色之种人,其血管中之微生物,与其脑之角度,皆视白人相去悬殊。惟黄之与白,殆不甚远。故白人所能之事,黄人无不能者。日本之规肖西法,其明效也。日本之种,本出于我国。”[29](P13)章太炎认为“天地以五大洲别生分类……故自唐尧以来,以里海乌拉岭为戎索,以绝亚、欧,以区黄人、白人。”[24](P5)张之洞在1898年的《劝学篇》中说“西人分五大洲之民为五种”,而亚洲人“同为黄种,皆三皇五帝声教所及,神明胄裔种族之所分。”[30](P37-38)但章太炎、梁启超等人对黄白人种论的理解和接受,均与日本有着很密切的关系。早在1895年,德皇威廉二世(Kaiser Wilhelm II)和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就在他们的通信中鼓噪所谓的“黄祸”(德文为Gelbe-Gefahr)。1900年的义和团事件则激化了西方人的黄祸恐惧心理。1904年,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在旧金山的报纸中,表达了对“日本人的组织和统治能力”与“庞大的中国人口之巨大劳动力”结合的巨大恐惧[31](P163)。1905年,日本在对俄战争中获胜,令西方人更为恐惧黄种人的势力。德皇威廉二世大肆散播黄祸论;美国总统罗斯福下令“大白色舰队”(the Great White Fleet)巡航世界炫耀势力,并进驻远东地区保持警戒状态。而日本岛内,近卫笃麿发表世界范围内爆发种族战争的猜测言论,呼吁日本联合同种人,加强中国问题研究,为黄、白人种的最终决战,未雨绸缪[32](P113)。梁启超很快就对此做出回应,他在《清议报》的首刊上提出:“自此以往,百年之中,实黄种与白种人玄黄血战之时也。然则吾之所愿望者,又岂惟平满汉之界而已,直当凡我黄种人之界而悉平之……以与白种人相驰驱于九万里周径之战场,是则二十世纪之所当有事也。”[33](P83)甚至唐才常也认为“今则骎骎欧种与亚种争之势”[34](P468)。另外,日本岛内流行的“中国人种西来说”对章太炎的黄种人等同亚洲人的意识,起到了极大影响。法国学者拉克伯里提出,中国的黄帝起源两河流域的君主尼克亨特(Nakhunte),他后来率领巴克(Bak)部族人经昆仑山,东迁至中土而安居下来,“巴克”即“百姓”之意,为汉民族之前身。此一说法为章太炎、梁启超等中国知识分子广为接受。一定程度上,日本岛内传播的拉克伯里学说为章太炎种族观念的形成,提供了理论基础,坚实了他对黄种人=亚洲、白种人=欧洲的认识。总之,世界政治格局令在日的章太炎、梁启超等人士,民族意识高涨,同时也诱发了他们亚洲人等同黄种人,应共同抵抗西方白种人入侵的观念。梁启超说:“是为世界之中国,即中国民族合亚洲民族,与西人交涉竞争之时代也”。[35](P12)“日本之异国,我犹以同种同文之故,引而亲之”。[36](P36)章太炎说:“夫自民族言之,则满、日皆为黄种,而日为同族满非同族”。[37](P98)在章太炎和梁启超看来,相对欧美诸民族而言,亚洲各族都是黄种,是一个大民族,需要团结起来共同对抗白种人的入侵。虽然,章太炎的亚洲同盟观有中国中心主义的特点,但在联合东方民族抵制西方文化入侵,维护东方文化的主体性和独特性这一点上是有着可取之处的。
综上,章太炎以东方语言文字为纽带建立亚洲同盟对抗西方文化的思想与其种族之辨密切相关,而这种黄、白种人的观念和以亚抗欧的思想又与日本此期国内思想及章太炎的大亚洲主义有着莫大的关系。一定程度上,章太炎的种族观念、现实政治局势尤其是欧洲语言入侵的直接刺激促使章太炎在文化范围内选择优秀的东方语言文字作为与之对抗的有力工具和手段。同时,我们仔细分析章太炎的东方语言文化观,可以发现,章太炎以语言文化为核心建立亚洲同盟虽是为了反抗西方帝国主义的文化霸权意志的现实需要,但从根本上而言,他是反对全面否定主体性文化本身,而主张在主体交互性的基础上,重构不同文化之间的平等关系。
近代中国人在走近西方文明的过程中,与非西方国家日本的接触成为他们重新认识西方、反省“自我中心”的世界观念的一个重要契机。一定意义上,日本是近代化初期中国人观测西方的最重要窗口。日本还是中国人观察世界、评价西方、把握自己国家的一面镜子。中国人正是通过认识日本进而认识西方,明白了“亚洲”和“世界”的概念,并进而有了关于世界的总体认识。章太炎的东方语言文化观,也是在其与近代日本政治文化的密切接触后,逐渐形成的。
近代日本人接触西方后,逐步形成日本人特有的“世界观念”,并先行于同期中国人形成西洋·日本·中国的思维模式。这种特有观念推动了日本近代化国家进程,也刺激了“大日本主义”意识的日趋高涨,日本人逐步形成强调“世界”之中的“日本”这一思维形态。甲午战争中,日本倾尽国力战胜老大中国,日本人的民族意识膨胀到极点。日本人在战胜中国后,内心深处滋生出日本对中国的优越性,进而狂妄自大,自负到梦想一统亚洲,萌生将亚洲从西方白种人手中解救出来的“豪情壮志”。在这种民族心态下,蔑视中国、轻视中国文化的言辞在日本岛内风行开来。日本学者实藤惠秀就指出此期(甲午战争到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的五十年间)日本人,“不论在政治上、经济上或文化上都轻视中国,并侮辱中国人为‘清国奴’(chankoro)”[38](P11)。幸德秋水曾记述道:“在对华战争时,日本人的爱国主义空前极端地发展起来。他们藐视中国人,骂中国人软弱无能,还痛恨中国人,而且这些不只是用言辞来表达;从白发老人直到幼童都对这四亿人满怀着血腥的敌意。”[39](P348)“大日本主义”意识在日本岛内的兴盛可见一斑,日本人进而出现蔑视亚洲国家或抬高欧洲的民族心理,这种民族心理发展到极端,就为后来日本岛内甚嚣尘上的“亚细亚一体论”和“大东亚共荣圈”理论的诞生,提供了生存的土壤和空间。
甲午战争前,日本羽翼未丰,对清政府实力尚存忌惮,不敢贸然与华发动正面冲突,以曾根俊虎为代表的日本人士提出“亚细亚连带论”和“兴亚论”,表面上支持中国抗击西方列强,实际上是妄图独自控制中国。甲午海战后,日本人的“大日本主义”意识达到顶峰,但尽管如此,日本仍没有独占中国的实力,陆羯南等人炮制“支那保全论”和“亚洲一体论”,掩人耳目,真实意图在与列强共同瓜分中国。上述“亚细亚连带论”、“亚细亚一体论”等理论极具欺骗性,蒙蔽了一部分中国人士,让他们对日本产生幻想,误以为日本亲善中国,轻信日本会支援中国,亚洲一体,共同对抗西方列强。章太炎的东方语言文化观,就与此期日本岛内的“亚细亚一体论”、“亚细亚提携论”密切相关。这从《论亚洲宜自为唇齿》(1897)、《上李鸿章书》(1898)等文中,可窥见一斑。章太炎认为日本与中国属“同种”,且在地理上有相依相偎之关系,互为依靠,“中依东,东亦依东,冀支那之强,引为唇齿,则远可以敌泰西,进可以拒俄罗斯,而太平洋澹矣。”这样一来,“庶黄人有援,而亚洲可以无踬”。[24](P5-6)章太炎从亚洲人=黄 种人的人种论认识出发,表现出“亲日拒俄”的思想,此思想似乎与日本黑龙会的早期目标达成了一致。日本黑龙会的“趣意书”这样写道:“展望东亚大局及帝国天职,为阻止西洋势力东渐,当务之急是对俄一战,将其从东亚击退,然后创建以满洲、蒙古和西伯利亚为一体的大陆经营的基础。”[40](P245)章太炎亲近或者认同日本早期右翼团体、侵略扩张急先锋黑龙会的思想。这从章太炎与黑龙会人士的密切交往,可以得到证实。章太炎还对日本文化给予极高评价,“在亚细亚者,礼义冠带之族,厥西曰震旦,东曰日本,佗不得箸录。”[23](P65)他对日本国民素质和社会新气象,予以肯定和公允评价,“日本维新以后,以新道德与旧道德相参,其奉法守节,胜于往古。”[23](P155)鉴于日本明治维新后的欣欣向荣之势及心理上“同种”的亲和感,章太炎也由此相信东方民族会和日本一样,经过改革后走向强大。他对以日本为首的东方民族共同抵抗西方,充满了积极乐观的调子。章太炎早期的日本观,是非常模糊或者还处于不成熟的阶段。
但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虽然从种族和语言文化角度出发对日本保持了较信任的态度,但其在建立亚洲同盟会时,并没有邀约日本加入。其中就与政治上的“大日本主义”发展使日本在各方面都产生了对中国的傲慢和蔑视态度有关。尤其是日本在研究汉学上的轻蔑态度为对中国语言文化有着高度自信和积极提倡国粹的章太炎所不能接受。“大日本主义”的这种政治心理投射在学术上,就是一部分日本汉学者在西学“哺育”下滋生学术上的自负和傲慢心理,以及在研究中国学问上的“舍我其谁”的心理优势。日本大正时期是中国传统汉学向现代中国学转型的重要时期。日本汉学者吸纳西方先进的学术思想和理念后,自信心日益高涨。他们摒弃传统以汉学为尊的思想,摆脱往昔盲目崇拜的心理,传统儒家汉学不再是日本文化的一部分,而是一个学术研究对象。因此,日本此期学者得以“轻装上阵”,放手对中国古代文学和文化展开研究和批判,明治至大正时期,日本学界批判传统汉学缺乏科学精神和否定传统汉学的声音,不绝于耳。如日本史学家桑原骘藏受近代西学影响后,抨击中国传统学者治学缺乏科学意识。他在《观<国学季刊>第一卷第一号之发刊宣言》中说,中国清代考证学者所做实事求是之学问,表面精致,实内容空疏,观点不充分,论证不完善,少比较研究意识,弊端甚多,新一代中国青壮年学者对上述缺陷,亦深表认同。[41](P130)日本史学家白鸟库吉依靠西方科学史学方法审视中国上古史,提出了震惊日本汉学界的“尧舜禹抹杀论”。日本学者在与西学“接轨”后,颠覆以往的以汉学为主体的观念,并敢于对传统汉学思想发起挑战。那珂通世认为传统的中国史资料,如《元史》等,缺乏可信度,像《十八史略》等汉文典籍应该被抛弃,而且,他在《支那通史》撰写中积极引入西方的汉学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并在叙述中国通史的过程中涉及到了包括蒙古、突厥、女真等国家和民族的历史内容。这较中国传统史学研究无疑是跨出了极为重要的一步,打破了传统儒家史学观,开创了新的中国史研究范式。这对后来的日本中国史研究家而言,具有示范引领性作用。而稍后的桑原骘藏的《中等东洋史》,讲述的内容就不仅包括中国还涉及到印度、中亚的历史部分,将传统仅以中国为研究对象,扩展到整个“东洋”的范畴。正是这种强烈的批判意识和科学理性精神,以及西方史学观念的强烈影响和刺激,日本史学家将中国史的研究上升到“东洋史”的高度,中国史只是整个东洋史研究的一部分,从而使得中国在整个“东洋史”研究体系中的地位陡降。[42]
概言之,日本汉学人士伴随着“西化”的进程,他们“产生出来的另外一种趋势,是在许多日本汉学家的心底也渐渐生出一种对抗的乃至于压倒的意识,正所谓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心理。”[43](P106)而从此心理出发,“日本人做学问的方法都尽显不与中国人的一样,有意无意间有一种高于中国人的优越感”[44](P97)。诚如王晴佳教授所言:“毋庸讳言,西方‘汉学’是西方殖民主义的产物”。[45](P80)此期日本中国学家的中国学研究,也很难排除这种内心深处的隐因从中作祟。日本中国学家研究中国学的背后,日本人这种重建亚洲新秩序对抗西方列强的心理,甚少为人提及,但却值得我们关注。谙熟日本文化的周作人就指出此期日本学术转型的真实背景,一方面确有出于学术和求知的目的,但另一方面的原因,“可以说为实用的,而其实用又是拓殖 的准备。”[46](P1-2)戴燕女士则一针见血地指出,“发生在甲午战争前后的这样一种学术方向的转移,当然有它十分现实的背景。对于国力迅速增强的日本来讲,重建亚洲新秩序以对抗西方列强,包括走所谓‘日支提携’的路线,已成迫在眉睫的事情。在这种形势之下,对中国的现状及其历史,都需要在更广阔的亚洲视野甚或世界格局下面重做研判。”[43](P105)
随着章太炎居日时间的长久,以及《民报》被查封,日本政界和思想界人士对中国不怀好意及其狼子野心,让章太炎对日本人的真实嘴脸有了清醒认识,他对日本的认识也逐渐变得理性起来。日本中国学界对中国文化的极端傲慢和蔑视的心理,使得他很难认同日本汉学家的中国语言文化研究并给与积极评价。“日本几个老汉学家,做来的文字,总有几句不通,何况这位儿岛学士。”[47](P31)“日本人自己的佛学,并不能比中国人深,那种华严教、天台教的话,不过把中国人旧疏敷衍成篇。”“日本人对着欧洲的学说,还不敢任意武断。对着中国的学说,只是乱说乱造,或者徐福东来,带了许多燕、齐怪迂之上,这个遗传性,至今还在?”[23](P355)不难看出,章太炎对此期日本的汉学研究是不屑一顾的,颇为看轻。他对中华文明有着高度的自信,充满了主体自身的文化优越感。这也是他在倡导以东方语言文字为纽带,团结亚洲各国建立同盟对抗西方的活动中,没有提及或邀约日本加入的重要原因所在。所以,章太炎的东方语言文化观一方面与其自身的文化民族主义情绪和此期日本岛内“大日本主义”民族情绪日趋高涨相关,另一方面,也正是“大日本主义”心态在汉学研究上的傲慢体现,使得章太炎后期没有在语言文化层面上认同日本,而是保持了轻视的态度。
总之,章太炎东方语言文化观的形成和建立,以及以语言为纽带工具,团结亚洲国家抵抗西方的思想,近代日本在其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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