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区域文化视角对新闻传播史研究的价值意义*

2015-03-17 23:54田中阳
关键词:文化

田中阳

(湖南师范大学 新 闻与传播学院,湖南 长 沙 410081)

区域文化与新闻的关系似不直接,而与文学的关系从有文学始就表现得很充分。《诗经》的十五国风即为十五个地域的民间歌谣,宋人郑樵曰:“乡土之音曰风。”而楚辞则是产于楚地的诗歌,宋人黄伯思曰:“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直到当下的莫言、贾平凹等作家,都打着鲜明的区域文化印记。

在中国,新闻一直被视为文学的近邻,这是因为:第一,在近现代,中国的报人很大一部分是由文学家担任的,新闻学和文学家常常一身两任;第二,支撑报刊生存和发展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无论是俗化的“鸳鸯蝴蝶派”作家,还是如鲁迅这样的经典作家,都是“报刊作家”,都为报刊的发行量和影响力发挥过至为重要的作用;第三,近现代的新闻通讯和新闻评论常常不拘一格,重文彩,讲可读性,既是新闻精品,也是文学经典,比如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黄远生、邵飘萍、瞿秋白、胡政之、张季鸾、范长江、宋之的等新闻大家的作品都具有这样的特质,毛泽东的新闻评论和消息更如诗词般精警,可谓文如其人。翻阅中国近现代报刊,至今还氤氲着浓郁的文人的气息、文学的气息和文化的气息。因此,研究中国近现代新闻传播史不能仅仅只从“信息”、“事实”这样的角度去研究,不能只看它的“真实性”、“时效性”和“倾向性”等等,同时也要看它的文化成因,它的生产者、传播者的文化人的特质。他们的特质深深规约着报刊的生命轨迹,培育出报刊的特有风格和风采,而他们的特质常常打着深深的区域文化的印记。

同时,把媒体当作一个整体的生命存在来看,一方水土也会影响着一方的媒体。在新闻传播史上,不能说所有的媒体都会受到区域文化的制约,但在言论比较自由的环境里,产生不少具有浓郁的区域文化特色的媒体应是必然的。区域文化是形成媒体个性风格,尤其是文化特色的重要因素。它们成为媒体的文化基因,成为媒体生命存活的“DNA”。比如近现代京与沪的报刊、两湖与江浙的报刊,改革开放新时期北京、上海、湖南、浙江、港台的电视,都是有着鲜明的区域文化的特质的。要研究这些媒体,特别是研究它们的个性特征,弄清它们的“遗传密码”,区域文化也是十分重要的视角。

区域文化是在人类的聚落中产生和发展的,它以世代积淀的集体意识为内核形成一种网络状的文化形态,风俗、民情、宗教、神话、方言、种族沿革、民间艺术、自然生态,包括学术流派、文学传统等等,组成一个不同层面、相互关联的有机的系统。不同的区域有着不同的文化色彩,生活在不同的区域文化氛围中的人,其生存方式也必具有某种特殊性,他的“行为模式及其符号化”也必然有着某种深刻的区域的烙印,区域文化对他的影响必然如遗传基因一样深植在他的意识和潜意识深处,他由此而成为一个具有鲜明的区域色彩的人。区域文化对人的影响古人早就关注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地域文化丛书》的编者札记曾列举数例,说明古人对此一现象的关注:

“邹人东近沂泗,多质实;南近滕鱼,多豪侠;西近济宁,多浮华;北近滋曲,多俭啬。”(《邹县志》)

“平原故址,其地无高山危峦,其野少荆棘丛杂,马颊高津,经流直下,无委蛇旁分之势,故其人情亦平坦质实,机智不生。北近燕而不善悲歌,南近齐而不善夸诈,民醇俗茂,悃愊无华。”(《陵县志·序》)

“潇湘间无土山,无浊水,民乘是气,往往清慧而文。”(刘禹锡:《送周鲁儒序》)

“浙东多山,故刚劲而邻于亢;浙西近泽,故文秀而失之靡。”(《旧浙江通志》)

我国幅员辽阔,气候复杂,横跨六个温度带,可分为三个自然区,形成十分多样的区域文化地带。更为重要的是,我国东、西、南、北、中,政治、经济、文化发展极不平衡,差别甚远,形成不同的人文社会环境。这些都形成“一方水土”,育出“一方人”。“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1],区域文化与区域的“人”的关系也当如此。对于称之为“人学”的文学来说,区域文化可说是它成败得失的“造化”和“主宰”;对于新闻传播来说,尽管它是以“信息”为学科基点,但在中国的历史文化环境里,中国的新闻传播“人文学”的特性十分突显。我在《论中国传播学的人文学特质》一文中指出,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传播的影响表现为:形成了“低俗化、人情化的传播质地”,“皇权至上、权力本位的传播机制”,“以传者为本位,漠视受者,缺乏有效反馈的单向的、线性的、居高临下的传播向度和传播过程”。[2]中国社会的人际传播是一门关于“关系学”的学问,以人伦为本的文化构成了层层叠叠的金字塔式的人际关系,血缘、亲缘、乡缘等都可构成一种人际网络,构成一个事业、团体、单位的人际群体。从这一点说,一地的新闻媒体成为乡土的“同人”媒体是有必然性的。同时,媒体作为一个整体的生命存在体来看,它的经营和传播主体的理念和思路,它的读者、观众和听众的喜好和追求,它的传播内容乃至传播途径,都或多或少要受到区域文化的制约和影响。因此,研究一个媒体的生成机制、生命基因和生命轨迹,区域文化都是十分重要的价值视角。

研究区域文化与新闻传播史的关系是一个涉及许多学科的大课题,也是一个大难题,限于篇幅,我仅以近现代京、沪的报刊作些比较,对湖湘文化与五四时期湖南报刊互动关系作点考察。前者是在“京沪冲突构造”的背景上进行比较,我认为这一“冲突构造”是贯穿自1840年以来中国现代化历史进程中中国文化冲突的一条主线,后者则孕育出了毛泽东这个影响中国历史和中国新闻的巨子,以此见出区域文化对新闻传播史的深刻影响力。

京沪之争绝非仅仅是两个城市之争,两种城市文化之争,它更重要的意义体现在:它是中国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之争,中国本土文化和西方文化之争。它成为贯穿中国现代化历史进程的一条波澜起伏的河流,它的辐射力布满中国东西南北中的广阔的空间。

北京是千年古都,这种特殊地位,使它成为传统文化最为深厚的集聚中心。且不说故宫、长城、十三陵、东陵等名胜古迹,就连老百姓住的四合院,穿的服饰,乐的茶园、戏院,说的京腔,总之衣食住行,都有招有式,有灵有魂。而上海原仅是一个小渔村,它发轫于旧城厢外的北面和西面的江滨渔村及农村田野,故有“上海滩”之称,是鸦片战争后作为中国开埠的口岸,因外贸的发展而繁荣起来的城市。19世纪50年代,上海外贸超过广州成为中国最大的通商口岸。上海是个因商而兴的城市,它不是“传统的四合城”,立足于江滨海滩,传统文化的积淀稀薄,而外来文化则极易登陆。尽管在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旧中国,上海是各国租界的所在地,拥有十里洋场,但西方现代文明也给了它生命的活力,给了它一种现代文明的质地。

总而言之,北京文化是以传统的礼义文化为底蕴的文化,作为千年古都,它较多地带有古老皇城的面貌,和乡土社会保留着较多的联系。在近现代,北京的市民和农民基本上是同“根”的,北京的市民文化呈现着传统农业文化的最一般的特征,古老封闭的四合院正是中国传统农业文化的象征。在老舍、邓友梅、刘心武等京派作家提供的市民世界里,士农的心态构成了北京市民生活方式、行为方式的总体文化背景。而上海文化是一种较多地受到西方现代文明浸染的文化,“洋泾浜文化”是一个形象而贴切的命名。吴福辉对这种杂色的文化作过深刻的分析。他认为,上海成了各种文化与人种的混合容器,既有中外文化与人种的汇合,还有中国内部的“移民文化”组合,这种特殊的文化形态,可称之为“洋泾浜文化”。“‘洋泾浜’一词在上海方言里涵义丰富,大约用来指一切不中不西,亦中亦西,既新又旧,非驴非马的人和事”。但“海派文化即使是一种洋泾浜文化,洋泾浜文化里面的‘中方’,它的基质仍是吴越文化。”[3]因此,上海文化既是一种开放的先进文化,也是一种世俗化的讲实利的商业化文化,既是西方现代文化在中国的桥头堡,又体现出受吴越文化濡染的“细民文化”的特质。

京、海文化对两地报人和报刊无疑是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的,比如北京成为“卫道”的“国粹派”中心,上海成为尚金尚俗的“鸳蝴派”大本营,就能说明问题。

京派近乡,海派近商,构成冲突。在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中国思想文化界,发生过多次中西文化、传统与现代文化的论争,北京成为“卫道”的“国粹派”中心。京派执着于民族立场,执着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本位。五四时期,在北京对新文化运动持反对立场的刘师培、黄侃、章士钊等办起了针锋相对的刊物。刘师培曾与杨度发起成立筹安会,1917年应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之聘,任北京大学文科教授。1919年1月1日与黄侃等成立“国故月刊”社,创刊《国故》。他们有感于“国学沦丧”,以“昌明中国固有之学术”为宗旨。他们直接针对的是由胡适担任顾问,由傅斯年、罗家伦领导的《新潮》杂志,成为“国粹”派代表。章士钊曾任反清的《苏报》主笔,后主办《甲寅》杂志。《甲寅》杂志1914年5月创刊于日本东京,是《新青年》之前最有影响的进步期刊之一,其时,它的作者群阵容强大,有蔡元培、梁漱溟、吴承仕、沈钧儒、黄侃、钱基博、陈三立、章太炎、杨树达、叶德辉、陈独秀等。1917年1月,章士钊将《甲寅》办在北京,改月刊为日刊,后创办周刊,而转向保守主义立场。有学者认为,“甲寅派”有前后之分,前期“甲寅派”酝酿于《独立周报》时期,出现于《甲寅》月刊时期,形成于《甲寅》日刊时期,后期“甲寅派”形成于《甲寅》周刊时期。前期“甲寅派”主张政治调和,后期“甲寅派”主张文化保守。1921年2月至1922年9月章士钊第二次到欧洲考察,回国后他的思想从新旧调和完全回归传统,走向所谓“全面反动”。“甲寅”周刊时期章士钊的思想文化主张主要表现为:反对新文化运动;主张以农立国;主张恢复读经和整顿学风。[4]与北京“国粹派”遥相呼应的有南京的“学衡派”。南京亦为中国四大古都之一,有“六朝古都”、“十朝都会”之称,以“京海冲突构造”这一文化主线来考量,南京亦应在“京”的范畴。“学衡派”因《学衡》杂志得名。这是由南京东南大学一些教授办的刊物,主编是英文系教授吴宓,重要同人有英文系主任梅光迪和生物系主任胡先骕等人。《学衡杂志简章》表述其刊宗旨为:“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简章》还声称:“本杂志于国学则立以切实之功夫,为精确之研究,然后整理而条析之,明其源流,著其旨要,以见吾国文化,有可与日月争光之价值。”他们与北京的“国粹派”无疑是声气相投的。此时,由上海商务印书馆主办的《东方杂志》也加入了“国粹派”的行列,代表人物是主编杜亚泉。上海受西方思想文化自由的影响较深,思想文化多元。杜亚泉以伧父为笔名,发表了《迷乱之现代人心》[5]、《何谓新思想》[6]等文,与《新青年》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抗衡,直接与陈独秀论战。杜亚泉鼓吹儒家的君道臣节、名教纲常是中国的文明和“国基”,是论世修己的“国是”,而西洋学说输入中国,则导致“国基”动摇,“国是”丧失,精神界破产,救中国与世界惟有儒家的名教纲常。他甚至认为,西洋学说的输入,“直与猩红热梅毒之输入无异”。[5]五四时期“国粹派”虽然南北均有,但根基无疑在北京,重心无疑在北京,轴心无疑在北京。

同样,“鸳蝴派”也并不拘囿于上海,它分布的地域宽广,有南派北派之分,但其大本营在上海也是无疑义的。上海小说的繁荣从晚清就开始了,到民国初年已十分风行,这是与近代上海市民社会的兴起密切相关的。民国建立以后,上海因为社会经济的剧烈变化,造成了人们对于文化生活的新的要求和趣味,写作成为职业,阅读成为消费。在这样的背景下,新的小说成为一种文化形式,融入整个都市生活中,“鸳蝴派”获得了它的旺盛的生命力。“鸳蝴派”努力创造一种适合现代都市商业运作机制的文化形式,它的人物、故事、道德价值观和形式都类型化,这种类型化使它容易找到固定的消费群体。“鸳蝴派”对于中国近现代新闻传播史的作用不可小觑,它不但有自己主控的报刊,如民初上海的《小说丛报》、《小说月报》、《礼拜六》等,而且很多革命的、进步的、在思想文化界颇具影响的报刊也在副刊登载“鸳蝴派”作品,以扩大销售量。比如“鸳蝴派”主将徐枕亚在《民权报》副刊连载长篇小说《玉梨魂》,李定夷在《民权报》和《中华民报》副刊上连载长篇小说《鸳鸯潮》、《陨玉怨》、《茜窗泪影》等,吴双热在附赠的《民权画报》连载长篇小说《兰娘哀史》,并在《民权报》副刊连载另一长篇小说《孽冤镜》等。直到二三十年代,张恨水等还一直活跃在报坛,他的《金粉世家》从1927年2月14日连载于《世界日报》,到1932年5月22日才结束,《啼笑姻缘》也于1930年连载于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他们成为这些报刊所倚重的文化人。“鸳蝴派”主控的报刊最有代表性的是《礼拜六》杂志。《礼拜六》创刊于1914年,前后有200期,前100期出版于1914年6月—1916年4月,后100期出刊于1921年3月—1923年2月。《礼拜六》登载创作和翻译哀情小说、伦理小说、社会小说、侦探小说、侠情小说等,它的办刊宗旨是消闲、娱乐。在中国的现代化历史进程中,“鸳蝴派”一直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在“京海冲突构架”中一直占有重要的一角。1921年1月4日在北京中山公园成立的文学研究会发表“宣言”说:“将文艺当作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文学研究会提倡“为人生”的文学,沈雁冰接编“鸳蝴派”的《小说月报》经全面革新,成为其会刊。但事实上,消闲、娱乐一直是文学的一项功能,也一直是媒体的一项功能。新中国成立后,在大陆的“鸳蝴派”销声匿迹,但在台港一直很红火,琼瑶的言情文学,金庸的武侠文学即为代表。大陆改革开放以来,文艺的消闲、娱乐功能受到尊重,“鸳蝴”在大陆也火了起来。说到底,“鸳蝴派”是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在市民社会兴起产生的一种文化文学样式,在它的内容和导向有益无害的前提下,应当尊重它的存在。

卡西尔认为,人就是符号,就是文化——作为活动的主体它就是“符号活动”、“符号功能”,作为这种活动的实现就是“文化”、“文化世界”;同样,文化无非是人的外化、对象化,无非是符号活动的现实化和具体化。[7]总之,人创造了文化,文化又创造了人。“北京人”和“上海人”、北京报人和上海报人同样是北京文化和上海文化陶冶塑造的产品,他们创造了这种文化,又成为这种文化的载体。在中国现代化历史进程中,中国的城市文化基本上按照“京派”和“海派”的路子在走。当然,它们在呈现各自的个性的时候,也不断加大着融合的力度。它们的文化差异既有历史的又有时代的,还有地域的,如满清“旗人文化”对北京文化的影响,吴越文化对上海文化的影响,都是不可忽略的因素。从这样的视野来研究中国新闻传播史,我们就会有一些新的视野和新的角度。

湖湘文化是中国一个省区的文化。在中国近现代,湘籍人才灿若星河。近代有魏源、曾国藩、左宗棠、谭嗣同、黄兴、蔡锷等,他们是创造这段历史的巨子;尤其在新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历史阶段,产生了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杰出的政治、军事和文化诸方面的人才群体,形成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的实际相结合带着鲜明的湖湘文化精神印记的中国革命道路模式。在中国近现代历史征程中,湖湘巨子引领潮流,乘风破浪,改天换地,铁肩担道义,大笔写春秋,乃至一举手一投足一吟哦,都与沧海桑田相连。为什么在中国近现代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湖南会出现这么多的鼎立天下的人才?为什么在这个历史时期湖南出现的这些人才都是政治、军事和文化方面的,而缺失科学和经济方面的巨才?“一方水土育一方人”在这里又一次得到有力的印证,湖湘一地的文化氛围是育成这些历史巨子的沃土。一棵参天大树,它的根系会伸及很远很远,但它最初总是生长在一个具体的院落里、田地里或山峦上,它后来的成才,它的材质、品性等等,与它最初植根的这块土壤息息相关。毛泽东直到25岁才第一次出省境,他正式阅读到《共产党宣言》等马克思主义著作则已经是1919年12月至1920年7月由于“驱张”运动第二次出省境去北京和上海这段时间,这时他已经27岁了。即是说,毛泽东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都是在湖南度过的,而且主要是在长沙、湘潭、湘乡这个区域度过的,在这一期间,对他的德、才、识、学最切近的影响,当属湖南本土的学术氛围、文化氛围,包括民风、民气、民俗等。心理学家的研究证实,一个人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所经历的社会文化环境,包括区域的社会文化环境,对其一生的思维方式、心理定势和价值观将有着决定性影响。①比如皮亚杰的认识发展阶段理论、维果茨基的社会文化理论都有此研究结论。一个人一出生就必然显身于某种特有的文化传统和特有的区域文化氛围中。区域间的彼此相对隔离和一区域与其他区域的不可重叠性,以及相对稳定的文化环境和文化人的存在,是某种传统文化得以形成和保存的重要条件。文化在它的自我发展中,塑造出同类的“文化人”,而“文化人”对此一文化的不断阐释,又使它不断积淀为一种更为深厚的文化传统,形成一种更为沉稳的文化机制,这种文化机制就会形成某种定势影响。个体的思维模式与行为模式将随个体的死亡而消失,但人类创造的文化却保持着巨大的历史惯性,这种历史惯性也就是传统。而传统一旦形成了某种心理定势,就会以一种“心理遗传”的形式代代相因。所谓的心理定势,即表现出心理活动的趋同性。在湖湘长大的毛泽东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他对中国新闻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从湖湘文化对毛泽东“心理定势”的影响的视角去研究中国历史和中国新闻,也是对中国历史和中国新闻的一种“DNA”的考察。

湖湘文化是多层多面的,人们长期以来讨论的与近现代湘籍人才景观密切相关的湖湘文化,实际是指滥殇于南宋时期,由明清之际的大思想家王夫之集其大成,影响湖南乃至中国数百年历史进程的区域性文化思想流派。近代湖湘文化由书斋走向社会,成其大,成其势,成为治国平天下的学问,成为影响近现代中国历史进程的显学,是和近代湘籍政要的悉心阐扬和身体力行分不开的。近代湖湘文化是儒家政治文化在湖南特有的历史文化环境中延续和光大的,它最主要的价值取向是朝向政治的,形成“政治本位”、“经世情结”、“原道精神”等相互关连的精神特质。湖湘文化的“学问”学风和由此培育出的治国平天下的人才群体,以及由此而滋生的湖南社会以天下为己任、“舍我其谁”的民风三者互动,产生了湖南社会一种良性运转的社会机制和文化心理机制。

在五四时期②所谓五四时期,从全国来讲是以1915年9月15日《新青年》创刊为始到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诞生为止的这个时期,湖南与此相对应的标志性事件是1915年9月1日湖南《大公报》创刊,1921年10月中共湖南支部成立,它们成为湖南这个历史时期迄止的界碑。,湖南成为全国报刊的重镇,这和湖湘文化的影响是分不开的,湖湘文化赋予湖南报刊一种特有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品质,形成湖南社会一种新的文化环境,孕育出了以毛泽东、蔡和森为代表的中国革命历史进程中的湘籍人才群体。

毛泽东17岁才走出韶山冲,18岁来到长沙求学,从1913年春季至1918年夏季共5年半时间,他都在湖南一师求学;自1920年秋季到1921年冬季共1年半时间,毛泽东担任第一师范附属小学主事,并兼过师范部国文教师。在一师学习和工作的期间,基本是在“五四时期”,毛泽东由一名改良主义的信仰者成长为一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在这个时期,毛泽东积极投身反帝反封建的政治运动,参加驱汤、驱傅、驱张、湖南自治、湖南立宪等政治运动,并成为卓越的青年政治领袖;同时他积极投身新文化运动,从事新闻工作,创办《湘江评论》,主编《新湖南》杂志,组织“平民通讯社”,发表数十篇激浊扬清的时事论文。在这期间,毛泽东经历了一个艰难寻“路”的过程。他最终接受了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的思想,确立了马克思主义的信仰,选择“走俄国人的路”,我认为是与湖湘文化的影响分不开的。毛泽东1936年曾告诉斯诺他确立马克思主义信仰的历史节点:

1920年冬天,我第一次在政治上把工人们组织起来了,在这项工作中我开始受到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俄国革命历史的影响的指引。我第二次到北京期间,读了许多关于俄国情况的书。我热心地搜寻那时候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用中文写的共产主义书籍。有三本书特别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建立起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我一旦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对历史的正确解释以后,我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就没有动摇过。这三本书是:《共产党宣言》,陈望道译,这是用中文出版的第一本马克思主义的书;《阶级斗争》,考茨基著;《社会主义史》,柯卡普著。到了1920年夏天,在理论上,而且在某种程度的行动上,我已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而且从此我也认为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8]

毛泽东这时接受的主要是马克思关于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思想,这是他一生最为认同的思想。这个时期,他与在法国的蔡和森等新民学会会员积极探讨救国之路,最终他否定了许多“于理论上说得好听,事实上是做不到的”学说和主张,认识到:“俄国式的革命,是无论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9],“激烈方法的共产主义,即所谓劳农主义,用阶级专政的方法,是可以预计效果的,故最宜采用”。[10]从此,阶级斗争学说就成为了毛泽东认识中国与世界,分析历史与现实,制定革命的路线、方针和政策的理论指南。毛泽东所说的特别深地铭刻在他心中的三本书所阐释的只是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的某些部分,但毛泽东就凭此建立起了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可见这三本书所阐述的主要内容——阶级斗争和阶级专政的思想,与他原有的思想文化储备和思想文化期待一拍即合。在后来的革命生涯中,“政权”、“阶级”、“专政”、“革命”这几个关键词他从来都没有淡忘过,尤其是在大革命时期、抗战时期和抗战胜利后与蒋介石政府打交道的时候,毛泽东与陈独秀、王明等党的领导人相比,特立独行,从来不忘“领导权”问题、“枪杆子”问题。到建国后,毛泽东一直强调“政治”是“统帅”,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的思想,提出“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基本路线。由毛泽东接受阶级斗争学说的迅捷以及后来他对阶级专政特立独行的表现,可见到湖湘文化中的“政治本位”观念和心理定势对他潜移默化的影响。

毛泽东的新闻思想和实践也是政治本位的,也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要政治家办报”是毛泽东新闻思想和新闻实践的总纲,也集中体现了湖湘文化的影响及毛泽东“五四”时期在湖南的新闻思想和新闻实践与他后来新闻思想和新闻实践的历史关联。毛泽东一直要求政治家办报,一直强调把新闻作为阶级斗争的工具,作为政治工具,作为党的喉舌,党的旗帜。党性,成为毛泽东新闻思想的核心。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革命领袖强调党报的党性原则,强调它的阶级性、政治性,是一个传统,一种共性。但是,像毛泽东如此绝对地要求报纸成为阶级斗争的工具,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并把它彻底地工具化,则是十分独特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都没有明确提出过“要政治家办报”的主张。马克思、恩格斯没有提出过“党性”这个概念,但提出了系统的无产阶级新闻事业的基本原则。列宁则明确提出了“党性”的概念。1905年他在《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一文中指出:“如果我们党有蛊惑人心的倾向,如果党性基础(纲领、策略规则、组织经验)十分缺乏或者薄弱、动摇,那么毫无疑问,这个危险是很严重的。”但列宁的“党性”内涵并非就是政治,就是阶级斗争。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缔造者,列宁领导苏维埃俄国完成了工作重点由政治斗争向经济建设的战略转移,同时也领导苏维埃报刊实现了相应的工作重点的转移。他在《苏维埃政权的当前任务》一文中明确提出:“报刊应该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工具。”[11]在他的许多著作中,不断围绕这一观点进行阐述,诸如:“报刊应当成为我们加强劳动者的自觉纪律、改变资本主义社会陈旧的即完全无用的工作方法或偷懒方法的首要工具”,“在提高劳动生产率、节省人力、防止目前我们深受其害的骇人听闻的盗窃产品的行为方面取得实际成绩,——所有这些,应当成为我们苏维埃报刊的主要内容。”[11]“我们的报刊应该成为鞭策落后者的工具,成为教育人们积极工作、遵守劳动纪律、加强组织的工具。”[11]无论是马克思、恩格斯还是列宁,都没有强调“要政治家办报”这样的原则,也没有把党报完全作为阶级斗争的工具。而列宁在社会主义建设的阶段,更强调党报应把为经济建设服务作为中心任务。

在新民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的根本任务是领导中国人民推翻“三座大山”,完成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任务。在这一时期,毛泽东强调“政治家办报”,强调党报必须无条件地为这个中心服务。这是正确的,是顺应时势之举。1925年12月毛泽东在《〈政治周报〉发刊理由》中即开宗明义指出:“为什么出版《政治周报》?为了革命。”[12]1940年2月他在《〈中国工人〉发刊词》中强调:“团结自己和团结人民,为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为建立新民主主义的新中国而奋斗,这就是中国工人阶级当前的任务。《中国工人》的出版,就是为了这一个任务。”[12]1941年5月在《延安〈解放日报〉发刊词》中他亦开宗明义指出:“本报之使命为何?团结全国人民战胜日本帝国主义一语足以尽之。这是中国共产党的总路线,也就是本报的使命。”[12]1948年8月他在一段指示中写道:“各地党报必须无条件地宣传中央的路线和政策。”[12]在腥风血雨、炮火连天的时代,毛泽东对党的新闻工作提出这种要求是服务于服从于时代主题的。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之所以由弱变强,由小变大,能够比较迅速地推翻三座大山的黑暗统治,党的新闻的这种全心全意的舆论配合,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的。而毛泽东则是党在那个时代新闻工作的灵魂。

新中国建立之初,毛泽东比较重视新闻为经济服务的功能,在1949年3月召开的七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在他的工作报告中明确指出:“通讯社报纸广播电台的工作,都是围绕着生产建设这一个中心工作并为这个中心工作服务的。”[12]这个报告“说明了在全国胜利的局面下,党的工作重心必须由农村转移到城市,城市工作必须以生产建设为中心……指出了中国由农业国转变为工业国,由新民主主义社会转变为社会主义社会的发展方向”。[13]毛泽东这个报告的基本精神成为1949年9月召开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制定的“共同纲领”的基本指导思想。由于定位正确,建国之初,我国的新闻事业配合党的中心工作进行了大量的经济宣传,比较真实地反映了新生的人民共和国蓬蓬勃勃的经济建设,对推动国民经济的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然而不久毛泽东就开始离开这个基本定位,把阶级斗争、政治斗争作为主要目标,把新闻变为阶级斗争、政治斗争的工具。这种变化从他建国之初亲自发动和领导文艺界、学术界的“三次批判”运动,即对电影《武训传》的抵制、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以及反胡风运动,就开始了。从1957年反右至1976年毛泽东去世这二十年,新闻成了阶级斗争的工具、政治运动的工具。尽管60年代初有某些调整,但极左的航向并未改变。1962年9月八届十中全会把阶级斗争作为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的主要矛盾,新闻成了重灾区。

毛泽东强调“要政治家办报”,强调新闻以政治为本位,还表现在很多方面,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强调党的主要领导人要关注新闻、指导新闻和把控新闻。他努力身体力行,成为这方面的表率。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中,没有谁像毛泽东如此重视宣传舆论工作。他说过:“首先制造舆论,夺取政权,然后解决所有制问题,再大大发展生产力,这是一般规律……这个一般规律,对无产阶级革命和资产阶级革命都是适用的,基本上是一致的。”[13]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他说:“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是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因此毛泽东对包括新闻在内的意识形态工作从来没有放松过,尤其对作为党的喉舌的新闻更倍加重视。1956年他在中共八届二中全会上告诫全党:“要抓报纸。中央、各级党委,凡是出版报纸的地方,都要把办报看成大事。”[13]1957年他在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上要求:“书记要亲自管报纸,亲自写文章。”[13]1958年他在给中共广西省委第一书记刘建勋和省长韦国清的信中对省委主要领导如何办报纸提出了建议,信写道:“省报问题是一个极重要问题,值得认真研究,同《广西日报》的编辑们一道,包括版面、新闻、社论、理论、文艺等项。钻进去,想了又想,分析又分析,同各省报纸比较又比较,几个月时间就可以找出一条道路来的。精心写作社论是一项极重要任务,你们自己,宣传部长,秘书长,报纸总编辑,要共同研究。第一书记挂帅,动手修改一些重要的社论,是必要的。一张省报,对于全省工作,全体人民,有极大的组织、鼓舞、激励、批判、推动的作用。”[13]

柳诒徵在《中国文化史·绪论》中说:“历史之学,最重因果。人事不能有因而无果,亦不能有果而无因。治历史者,职在综合人类过去时代复杂之事实,推求其因果而为之解析,以昭示来兹,舍此无所谓史学也。”[14]研究新闻传播史也不例外。在新闻传播史特质形成的过程中,区域文化作为“遗传基因”,应是不能忽略的事实,应当实事求是地去分析它,以对新闻传播史承先启后的因果关系有更透彻全面的解读。

[1] 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2] 田中阳.论中国传播学的人文学特质[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5,34(2):95-99.

[3] 吴福辉.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M].长沙:湖南敎育出版社,1995.

[4] 郭双林.前后 “甲寅派”考[J].近代史研究,2008,(3):13.

[5] 伧父.迷乱之现代人心[J].东方杂志,1918,15(4):6-7.

[6] 伧父.何谓新思想[J].东方杂志,1918,16(11):9-10.

[7] [德]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

[8] 斯诺,乐山.西行漫记[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

[9] 毛泽东.致蔡和森等的信[J].新民学会会员通信集(第2集),1920.

[10]毛泽东.新民学会会务报告 (第2号)[J].新民学会资料.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9.

[11]列宁.列宁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

[12]毛泽东.毛泽东新闻工作文选[M].北京:新华出版社,1983.

[13]毛泽东.毛泽东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424-1425.

[14]柳诒徵,蔡尚思.中国文化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猜你喜欢
文化
文化与人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年味里的“虎文化”
“国潮热”下的文化自信
窥探文化
谁远谁近?
繁荣现代文化
构建文化自信
文化·観光
文化·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