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研究须“小心的求证”—— 以钱钟书翻译思想研究为例

2015-03-17 22:11杨全红温州大学城市学院浙江温州325035
关键词:胡适

杨全红(温州大学城市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翻译研究须“小心的求证”—— 以钱钟书翻译思想研究为例

杨全红
(温州大学城市学院,浙江温州325035)

摘要:关于治学方法,胡适提倡十个字——“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胡适以为,“大胆的假设”虽也重要,但“小心的求证”更为关键。笔者发现,在钱钟书翻译思想(以“化境”译论为中心)研究中,“大胆的假设”不乏,但其中不少要么没有经过“求证”,要么就是“求证”尚不“小心”。事实上,就整个中国传统译论研究而言,“小心的求证”都可谓缺乏。中国传统译论研究要健康地前行,亟有必要提倡并践行胡适当年念兹在兹的治学方法,又特别是“小心的求证”。

关键词:胡适;治学方法;钱钟书翻译思想;假设;求证

本文所谓“翻译研究”,主要指中国的翻译研究,又侧重指中国学人对中国传统译论的研究。近些年来,我国的翻译研究取得了较为可喜的成绩,但也还存在一些问题。以对钱钟书翻译思想(以“化境”论为中心)的研究为例,成绩似主要见诸“大胆的假设”,而问题主要在于“小心的求证”不足。据笔者观察,就整个中国传统译论研究而言,“小心的求证”都可谓缺失。中国传统译论研究要健康地前行,亟有必要大力提倡并践行胡适当年一再推介的治学方法——“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又特别是“小心的求证”。

一、胡适的治学方法及其启示

1952年12月5日至6日,胡适在台湾大学作过一次讲演(共三讲),题为《治学方法》。他在讲演中指出:“所有的学问,研究的动机和目标是一样的。”[1]①本文引用胡适文字较多, 为避繁复, 下文中凡未注明出处者皆出自《胡适的声音》一书.“凡是做学问、做研究,真正的动机都是求某种问题某种困难的解决,所以动机是困难,而目的是解决困难。”“所有的学问,做研究的动机是一样的,目标是一样的,所以方法也是一样的。”“我说方法是一样的,方法是什么呢?……有两句话也许可以算是讲治学方法的一种很简单扼要的话。那两句话就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

什么是“假设”呢?胡适说:“所谓假设,就是当问题出现后,‘假定有某几种可以解决的方案’。”什么又才是“大胆的假设”呢?胡适的理解如下:“我们的经验,我们的学问,是给我们一点知识以供我们提出各种假设的。所有,‘大胆的假设’就是人人可以提出的假设。因为人人的学问,人人的知识不同,我们当然要容许他们提出各种各样的假设。”此外,“大胆的假设”还可以是“小胆的假设”之反面,这从胡适论及《醒世姻缘》一书之考证时说过的几句话中不难拈出,他说:“西周生究竟是什么人呢?于是我作了个大胆的假设,这个假设可以说是大胆的。(方才说的,我对于《红楼梦》的假设,可以说是‘小胆的假设’)。”何谓“求证”?胡适的解释如下:“求证就是要看你自己所提出的事实是不是可以帮助你解决那个问题。”“小心的求证”又具体何指呢?胡适认为,“小心”即谨慎。他说:“谨是不苟且、不潦草、不拆烂污。……一点一滴都不苟且,一字一笔都不放过,就是谨。谨,就是‘小心求证’的‘小心’两个字”。

关于“大胆的假设”与“小心的求证”之关系,胡适也有论及。他说:“要大胆地提出假设,但这假设还得想法子证明。所以小心地求证,要想法子证实假设或否证假设,比大胆的假设还更重要。”在胡适看来,“小心的求证”确乎重要,他指出:“如果一个有知识有学问有经验的人遇到一个问题,当然要提出假设、假定的解决方法。最要紧的是还要经过一番小心的证实,或者否证它。如果你认为证据不充分,就宁肯悬而不决,不去下判断,再去找资料。所以,‘小心的求证’很重要”。

胡适在台湾大学讲演期间,台大校长对其治学方法有过如下点评:“学理、工、农、医的人应该注重在上一句话‘大胆的假设’,因为他们都已比较地养成了一种小心求证的态度和习惯了,至于学文史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人,应该特别注重下一句话‘小心的求证’,因为他们没有养成求证的习惯。”对于此一意见,胡适的反应是“我大体赞成”。胡适继而跟进道:“单说方法是不够的,文史科学和社会科学的错误,往往由于方法的不自觉。方法的自觉,就是方法的批评:自己批评自己,自己检讨自己,发现自己的错误,纠正自己的错误”。

有论者曾指出:“胡先生最爱写的对联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认真的作事,严肃的作人。’……这一联有如双翼,上联教人求学,下联教人作人。”[2]194在胡适的心里与笔下,“求学”与“作人”确是不可分的,他曾说:“无论是在科学上的小困难,或者是人生上的大问题,都得要严格地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这就是科学的态度,也就是做学问的基本态度。”胡适曾以“勤、谨、和、缓”四个字概括做学问的好习惯。在他看来,“谨”不仅可解作上文所说的“小心”,也可理解为恭敬的“敬”,他并举例道:“夫子说‘执事敬’,就是教人做一件事要郑州地去做,不可以苟且;他又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都是敬事的意思。”回到段首那副对联,有人曾念道:“我不知道胡先生这一联发生了多少效果”[2]194。对联的“效果”究竟有多大似不易测定,但也许并不能小觑。比如,吴健雄是世界上杰出的实验物理学家,有“物理女王”、“中国居里夫人”、“华人之光”等美誉,当有人向她请教成功的秘诀时,她说:“我们要有勇气去怀疑已经成立的学说,进而去求证。是胡院长‘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教育和鼓舞了我!”[3]77-79又比如,顾颉刚曾编著《古史辨》,该书出版后曾轰动史林,一个新的史学学派“古史辨派”因之而诞生,然顾氏在《古史辨·自序》中却坦陈道:“如不是亲从适之先生受学,了解他的研究方法,我也不会认识自己最亲近的学问是史学”[3]112。

从以上叙述可见,胡适十分看重治学的方法与方法的自觉,从中不难见出他的学术操守与精神。而从上文吴健雄和顾颉刚等的表白来看,胡适的治学方法对他们取得事业成功可谓关键。就我国近些年的翻译研究而言,胡适的治学方法也有一定的体现,主要是“大胆的假设”不时有之,美中不足的是,胡适认为更要紧的“小心的求证”却还比较欠缺。此一说法是否在理呢?不妨以钱钟书翻译思想的研究为例来看看有关实际情况。

二、钱钟书翻译思想研究中“大胆的假设”举例

有论者曾慨叹道:“有文章说,不懂钱钟书,是国人的悲哀,同样,不识钱氏译艺谈,也是译界的不幸。”[4]所谓“钱氏译艺谈”,实际就是钱钟书的翻译思想。而在钱氏译论之什中,《林纾的翻译》被判“最为钜观”[4],甚至被尊为“传统译论中最精彩的一篇”[5]。《林纾的翻译》一文何以能跻身“钜观”?相关论者解释道:“文中妙绪纷披,胜义络绎:……博瞻综赅,融中西学理之长;深识创建,成钱氏一家之言。”[4]所谓誉之所至,谤亦随之。在最近几年的有关研究中,学界对《林纾的翻译》这一佳构很是多出一些质疑甚或批判来,其中一些“假设”不失为“大胆”,诸如:

例1:化境的意义是难以确定的,即便是钱钟书本人也无法彻底阐释清楚。此外,根据新批评中的“意图谬误”(intentional fallacy),钱先生的语言也未必能准确地体现自己的意图。[6]

例2:80年代,钱钟书先生把“化境”作为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此后,翻译界学者对“化境”的阐释和研究都极力推崇这一主张。然而,从钱先生“化境”说的内涵可以看出,“化”中存在着一些不可避免的“讹”,全部的、彻底的“化”是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因此,笔者认为将“化境”定为翻译的最高理想具有一定的时代局限性,显然欠妥,“化境”说只能是继“信、达、雅”之后的又一新的翻译标准。[7]

例3:钱钟书的“化境”无论是指翻译标准还是翻译的理想,都是对翻译本身的否定,因而应弃却而不是接受。……钱氏的“化境”翻译思想其实质是对翻译的消解,其表述本身含有难以消除的矛盾,……尽管《林纾的翻译》其行文及注释在收入钱氏不同的作品时都有一定的改动,但有关“化境”的一节改动后仍有内在矛盾:……这里有必要指出,最初版本的“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其中“最高标准”已在后来的版本中改为“最高理想”。但内在矛盾仍未避免:“化境”是“最高境界”,“译”本身“虚涵数意”,就涵有“讹”,而“讹”与“化”成一体,“译”本身怎样才能达到这个“最高境界”?……其首要原因在于它将理想与现实混合了起来。[8]

例4:《英国浪漫派散文精华》21页上说:“人们发现蒲伯较之荷马有着更多闪光的比喻和动情的描写,总体上也显得更内容丰富,文采飞扬,细腻深入了。”关于这个问题,钱先生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也说过:“最近,偶尔翻开一本林译小说,出于意外,它居然还没有丧失吸引力。我不但把它看完,并且接二连三,重温了大部分的林译,发现许多都值得重读,尽管漏译误译随处都是。我试找同一作品的后出的——无疑也是比较‘忠实’的——译本来读,……就觉得宁可读原文。这是一个颇耐玩味的事实。”我认为这说明了钱先生的矛盾:理智上要直译,情感上爱意译。[9]

例5:“保留原作精神姿致”和“译文读起来不像译本”分明是一对矛盾,要同时做到这两点几乎是不可能的。……化境是在兼顾译语的前提下对原文的高度忠实。可是,钱钟书在下文论述林纾的漏译、增译、误译时,却认为这些“讹”具有“抗腐作用”;与此同时,他还严厉批评了林纾后期那些似乎更为贴近原文的翻译,认为那是“懒汉、懦夫或笨伯的忠实”。此外,在谈到林译和哈葛德原著时,他又直言不讳地说“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因为林译“轻快明爽”,比哈葛德的原文高明多了。于是问题产生了:且不论化境能否实现,它作为翻译“向往的最高境界”,至少代表了一种追求方向。如果化境的内涵是忠实和尊重原文,那么,林纾在前期翻译中无意甚至有意删改加工原作的行为显然是与这种方向背道而驰的,钱钟书又怎会对之褒多贬少呢?但是如若不是,他所说的“忠实得不像译本”又该做何解释呢?换言之,无论化境的实质是不是忠实,钱钟书先生都面临这两难的悖论。[6]

例6:国内翻译界一直都相当推崇钱钟书的“化境”说,但在我看来,钱先生翻译思想中更值得关注、更耐人寻味、且最具翻译史价值和意义的内容,恐怕还是钱先生翻译思想中的矛盾。说钱钟书翻译思想中有矛盾,此话一定会让人感觉匪夷所思,其实我们只要仔细阅读一下《林纾的翻译》全文,就很容易发现钱先生的翻译思想中存在着矛盾。这个矛盾与译者的隐身和现身问题有关。……他在译者的隐身与现身问题上的态度存在着矛盾。一方面,他在其著名的“化境”说和《林纾的翻译》一文中的一些地方延续着自马建忠、严复、傅雷以来的中国传统译学观点,即对译者的现身并不持肯定态度;但另一方面,他在面对林纾作为译者在翻译时不止一处地“现身”的实例时却又难掩其赞赏之情。[10]

通览上述各例文字,其“假设”(对钱氏及其翻译思想的批评)不可谓不“大胆”:或谓钱氏对“化境”的意义阐释乏力(例1),或谓钱氏对“化境”提法的修改(即将“最高标准”易为“最高理想”)欠妥(例2),或谓钱氏对“化境”的某些表述有问题(例3),或谓钱氏在翻译方法上有纠结(例4),再或谓钱氏“化境”译论之价值被高估(例6)。部分论者在行文时还使用了“显然”(例2)、“分明”(例5)和“很容易发现”(例6)等字眼,个中况味,似难尽言。让人尤其始料未及的是,上引诸例中直言钱钟书或其翻译思想有“矛盾”者不在少数。

钱钟书也是凡人,从理论上讲,他和他的翻译思想也难免有矛盾。学问贵在求真,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有关论者完全可以“不为尊者讳”。不过,就本人的初步学习来看,上文种种“矛盾”似乎并不成立。限于篇幅,这里对此一“大胆的假设”不能给予“小心的求证”,不妨从形而下的方面先谈点看法。首先,钱钟书乃学问大家,有“文化昆仑”之誉,而《林纾的翻译》一文又经他多次润改,因此,钱氏及其该文中的翻译思想应该不会动辄有错甚或“矛盾”。1936年12 月14日,胡适曾致函苏雪林,信中说:“今年美国大选时,共和党提出兰敦州长来打罗斯福总统,有人说,You can’t beat somebody with nobody,你们不能拿小人物来打大人物,胡适说我们对左派也可以说,You can’t beat something with nothing,你们不能拿没有东西来打有东西的。”[11]有关“矛盾”论者虽非nobody,但钱钟书更是不折不扣的somebody,前者要在有关翻译思想的表达、阐释等方面“打垮”后者,想来殊非易事。其次,笔者注意到,钱钟书也曾认为他人的翻译思想有“矛盾”,具体见诸《林纾的翻译》,有关文字如下:“意大利一位大诗人认为好翻译应备的条件看来是彼此不相容乃至相矛盾的:译者得矫揉造作,对原文亦步亦趋,以求曲肖原著者的天然本来的风格。”[12]1对于本引言后半句及《林纾的翻译》中类似行文,罗新璋有评说如下:“钱公博辩纵横,《林纾的翻译》里就有不少快论隽语,正言若反,纳矛盾于一语,足可辑出一篇‘译论诡论’。”[4]笔者于是斗胆猜想,那些认为钱钟书或其翻译思想有“矛盾”者是否可能让钱氏的“译论诡论”给弄迷糊了?

三、钱钟书翻译思想研究中“小心的求证”不足举例

胡颂平曾向胡适提出这么一个问题:“记性好的人,是不是都是天分高的?”对此,胡适回答如下:“不。记性好的并不是天分高,只可以说,记性好可以帮助天分高的人。记性好,知道什么材料在什么书里,容易帮助你去找材料。做学问不能全靠记性的;光凭记性,通人会把记得的改成通顺的句子,或者多几个字,或少几个字,或者变通了几个字,但都通顺可诵。这是通人记性的靠不住。引用别人的句子,一定要查过原书才可靠。”[13]笔者发现,在钱钟书翻译思想研究中,人们在征引相关文字时好多时候并未查过原书。以钱氏立论“化境”的一段文字为例(详见下文),引用中失察甚或走样的情况即屡有发生,诸如:

例7:十七世纪有人赞美这种造诣的翻译,比为原作的“投胎转世”(the transmission of souls),换了一个躯壳,而精神姿致依然故我。[14]

例8:1964年,钱钟书在《林纾的翻译》中提出,“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15]

例9: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人入于“化境”。17世纪有人赞美这种造诣高的翻译比为原作的“投胎转世”(the transmigration of souls),躯体换了一个,而精魂依然故我。[16]

例10: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可说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十七世纪一个英国人赞美这种造诣高的翻译,比为原作的“投胎转世”(the transmigration of souls),躯体换了一个,而精魂依然故我。①参见: 钱钟书. 旧文四篇·林纾的翻译[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9.[17]

以上各例中,例7全为引文,文字虽也“通顺可诵”,但与原文终究有出入。例8声称其中引文采自1964年版《林纾的翻译》,例10则注明其文字引自1979年版《林纾的翻译》,事实上,二例中的引文与相关版本并不(严格)对应。例9不曾注明出处,但跟哪一个版本中的文字都对接不上。

顺便提一句,《林纾的翻译》最先发表于1964年,学界却有人将其误作1979年并以此为据讨论“一个翻译理论往往带有译者所处的时代的特征”[18],这显然也有失“小心的求证”。为了让读者能够明察上述各例中的征引失误,兹将《林纾的翻译》几个主要版别中探讨“化境”的一段文字转引于次:

1964年版:

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为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歧而露出勉强造作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十七世纪有人比这种境界为“转世还魂”(transmigration of souls),躯壳换了一个,而精神姿致依然故我。[19]

1979年版:

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十七世纪有人赞美这种造诣的翻译,比为原作的“投胎转世”(the transmigration of souls),躯壳换了一个,而精神姿致依然故我。[20]

1985年版:

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可以说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完全原作的风味(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十七世纪一个英国人赞美这种造诣高的翻译,比为原作的“投胎转世”(the transmigration of souls),躯体换了一个,而精魂依然故我。[21]

笔者发现,在钱钟书翻译思想之研究中,还有另外一种“大胆的假设”,即某些观点颇与众不同甚或耸人听闻,可他们并经不起“小心的求证”,例如:

例11:鉴于译界对有关“化境”说的种种误解,钱先生在1985年对“化”的提法作了修订,将“化”由“最高标准”易为“最高理想”。[22]

例12:研究认为,钱氏主张的化境和“投胎转世”说与钱学精相契合,是诗歌翻译中独树一帜的理论。[23]

例13:20世纪60年代钱钟书先生在《林纾的翻译》中提出的“化境”说逆转了以“信”为本的翻译传统,开创了以追求“美”为标准的现代翻译理论,也为当代翻译理论研究指明了新的方向。[7]

例14:钱先生虽然认为“化境”是翻译的理想,但他并没有以此为绝对标准。反之,他接受存在的现实,并坦言:有翻译就有讹误、有曲解;翻译是借体寄生,是加工再造。对于翻译乃违反、重写、叛逆的说法,他显然抱持包容的态度。[5]

例15:林纾增添原文所造成的讹错,……却产生了出人意料的效果,“恰恰是这部分的‘讹’能起一些抗腐作用,林译因此而免于全被淘汰。”……这些“讹”所产生的效果,竟然让钱氏愿意读林纾的译作,也不愿读原作。[24]

例16:钱钟书对林纾的翻译的批评,是非常认真的。一方面,钱先生非常不客气地指出了林纾翻译中由于其助手们语文水平不高而导致的讹错以及林纾自己的“胡乱猜测”而造成的对原文的背离。但另一方面,对于林纾的主动和创造精神却给予非常热情的褒奖和肯定。[18]

在谈到治学要做到方法自觉时,胡适曾提醒道:“我们要假定有一个律师在那里,他随时要驳斥我们的证据,批评我们的证据是否可靠。”下面,笔者拟不揣冒昧地充当一次“律师”并对上述有关“假设”或“证据”简作“驳斥”或“求证”。例11意在探讨钱钟书对“化境”提法修订之原因,认为那是受众对“化境”说存有“种种误解”而致。钱氏对有关提法进行修订,应该主要是出于自我反省。就笔者所见,在钱氏对相关提法进行修订之前,学界对“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这一表述并没有什么误解。至于他人隐射的钱氏当年还对“种种误解”有过反应或回应,那则更不曾耳闻目睹。例12看似在理,但细一分析,问题也是有的:“化境”与“投胎转世”是相对独立的两种翻译理论么?其次,“化境”是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但它也一定是诗歌翻译中“独树一帜的理论”么?钱钟书对诗歌翻译多有论及,但其中几不见“化境”之痕迹。例14认为钱钟书“坦言”翻译可以是“借体寄生”和“加工再造”,这与事实并不相符,请看钱氏本人的文字:

一个能写作或自信能写作的人从事文学翻译,难保不象林纾那样的手痒;他根据个人的写作标准和企图,要充当原作者的“诤友”,自以为有点铁成金或以石攻玉的义务和权利,把翻译变成借体寄生的、东鳞西爪的写作。……正确认识翻译的性质,认真执行翻译的任务,能写作的翻译者就会有克己工夫,抑止不适当的写作冲动,也许还会鄙视林纾的经不起引诱。但是,正像背负着家庭负担和社会责任的成年人偶而羡慕小孩子的放肆率真,某些翻译家有时会暗恨自己不能像林纾那样大胆放手的,我猜想。[12]7

从“正确认识”和“认真执行”等表述来看,钱钟书对翻译性质的认识可谓明澈。简言之,在钱钟书看来,翻译就是翻译,不可与写作混为一谈。换句话说,译者并没有“义务”和“权利”将翻译变为“借体寄生的、东鳞西爪的写作”。其实,这一看法从上述引文末尾一句话中也能析出。例15至少有两个问题。首先,钱氏所给译例并不属于“增添原文所造成的讹错”。查阅《林纾的翻译》,钱钟书为了说明自己“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而“随便”举出的译例如下:

《斐洲烟水愁城录》第五章:“乃以恶声斥洛巴革曰:‘汝何为恶作剧?尔非痫当不如是。’”这是很利落的文言,也是很能表达原文意义的翻译,然而没有看出原文里那句话的说法。在原文里,那句话(What meanest thou by such mad tricks? Surely thou art mad)就仿佛中文里这样说,“汝干这种疯狂的把戏,于意云何?汝准是发了疯矣。”对英语稍有感性的人看到这些不伦不类的词句,第一次觉得可笑,第二、三次觉得可厌了。[12]17

上段文字中给出了哈葛德的原文及林纾和钱钟书的译文,从中不难看出,不论是跟原文比,还是证之以钱译,林译皆无任何“增添”。不仅如此,林译还被钱氏评为“很利落”。其次,“钱氏愿意读林纾的译作”而“不愿读原作”也并不能归功于林译之“讹”,请看钱氏本人的文字:

林译除迭更司、欧文以外,前期那几种哈葛德的小说也未可抹杀。而我这一次发现自己宁可读林纾的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也许因为我已很熟悉原作的内容,而颇难忍受原作的文字。哈葛德的原文滞重粗滥,对话更呆板,尤其冒险小说里的对话常是古代英语和近代英语的杂拌。……林纾的文笔说不上工致,而大体上比哈葛德的明爽轻快。译者运用“归宿语言”超过作者运用“出发语言”的本领,或译本在文笔上优于原作,都有可能性。……哈葛德小说的林译颇可列入这类事例里——不用说,只是很微末的事例。[12]17-18

不难看出,钱钟书是以“文笔”而切入有关问题的。关于文学翻译,钱氏确乎看重“文笔”(主要体现为“译笔”),这从其对“文笔”和“译笔”的频繁使用中可见一斑。除开上述引文中的有关表述,《林纾的翻译》一文中(包括注)还有不少,例如:“这一节的译笔也很生动”;“在它以后,译笔逐渐退步,色彩枯暗,劲头松懈,读来使人厌倦”;“他的译笔违背和破坏了他亲手制定的‘古文’规律”;“那可以解释为什么它的译笔比其他林译晦涩、生涩”;“最讲究文笔的斐德(Walter Pater)”;“周桂笙的译笔并不出色”;“他比能读外文的助手更能领略原作文笔”;此外还有“神笔”、“钝笔”等表述。[12]5-30不知“译本在文笔上优于原作”是否也属于他人所谓“积极的‘讹’”,即便是,我们恐怕也不能因此而夸大林译之功效,毕竟钱氏曾有明确交代如下:“哈葛德小说的林译颇可列入这类事例里——不用说,只是很微末的事例”。例16意在探讨钱钟书对林纾及其助手各自之“讹”的态度,有关归结似也不确。在《林纾的翻译》中,有关“讹”的讨论占了相当篇幅。认真阅读该文可以发现,钱氏讨论林译之“讹”的主要目的是要分清责任。在钱钟书看来,林纾无疑是林译之“讹”的主犯,其助手虽也难辞其咎,但他们的许多“讹误”都还可原谅。从相关文字及语气来看,不论是林纾还是其助手,钱氏都不曾“非常不客气”,请看钱氏本人的文字:

我对林译的性味,绝非想找些岔子,以资笑柄谈助,而林纾译本里不忠实或“讹”的地方也并不完全由于他的助手们外语程度低浅、不够了解原文。……这类文字上的颠倒讹脱在林译里相当普遍,看来不能一概归咎于排印的疏忽。……在“讹”字这个问题上,大家一向对林纾从宽发落,而严厉苛责他的助手。……林译有些地方,看来助手们不至于“讹错”,倒是“笔达”者“信笔行之”,不假思索,没体味出原话里的机锋。……当然,助手们的外语程度都很平常,事先准备也不一定充分,临时对本口述,又碰上这位应声直书的“笔达”者,不给以迟疑和考虑的间隙。忙中有错,口述者会看错说错,笔达者难保不听错写错;助手们事后显然也没有校核过林纾的稿子。在那些情况下,不犯“讹错”才真是奇迹。不过,苛责林纾助手们的人很容易忽视或忘记翻译这门艺业的特点。……一部作品读起来很顺利容易,译起来马上出现料想不到的疑难,而这种疑难并非翻翻字典、问问人就能解决。不能解决而回避,那就是任意删节的“讹”;不敢或不肯躲闪而强作解人,那更是胡乱猜测的“讹”。……所以,林纾助手的许多“讹错”,还都可以原谅。使我诧异的是他们教林纾加添的解释,那一定是经过一番调查研究的。举两个我认为最离奇的例……[12]4-10

白纸黑字,“一向”“严厉苛责”“林纾助手们”的乃另有其人而非钱钟书。

事实上,由于对翻译这门艺业之特点心中有数,就总体情况而言,钱钟书对翻译工作者非但没有“不客气”,好多时候还流露出怜悯与同情,请看他对中外翻译史上有关“成见”和“偏见”的描述:

刘禹锡《刘梦得文集》卷七《送僧方及南谒柳员外》说过:“勿谓翻译徒,不为文雅雄”,就表示一般成见以为“翻译徒”是说不上“文雅”的。远在刘禹锡前,有一位公认的“文雅雄”搞过翻译——谢灵运。……我国编写文学史的人对谢灵运是古代唯一的大诗人而兼翻译家那桩事,一向都熟视无睹。这种偏见也并非限于翻译事业较不发达的中国。[12]19

说到对翻译人员的“成见”与“偏见”,钱钟书还曾对歌德有过批评,指其“比翻译家为下流的职业媒人”为“很不礼貌”。[12]2还是因为对翻译的特点心知肚明,在论及翻译之“讹”时,钱钟书又曾发出过这样的感慨:“可怜翻译者给扣上了‘反逆者’的帽子,既制造不来烟幕,掩盖自己的无知和谬误,又常常缺乏足够厚的脸皮,不敢借用博尔赫斯的话反咬一口,说那是原作对译本的不忠实。”[12]9所谓“爱屋及乌”,因为对译者同情,钱钟书对译品也多有理解甚或包容,以林译为例,他便有过这么“一声叹息”——“我渐渐听到和看到学者名流对林译的轻蔑和嗤笑,未免事态逐炎凉”[12]4。

四、结 语

胡适是学问大家,综其一生来看,他对治学方法始终看重并不厌其烦地宣讲之,这里不妨再来听听他的一些“声音”:“我为什么要考证红楼梦?……在积极方面,我要教人一个思想学问的方法。我要教人疑而后信,考而后信,有充分证据而后信。”“我为什么要替水浒传作五万字的考证?我为什么要替庐山一个塔作四千字的考证?我要教人知道学问是平等的,思想是一贯的。……肯疑问‘佛陀耶舍究竟到过庐山没有’的人,方才肯疑问‘夏禹是神是人’。有了不肯放过一个塔的真伪的思想习惯,方才敢疑上帝的有无。”在问到是否“值得”投入时间研究《水经注》时,胡适的回答也大同小异:“我是提示一个治学的方法。前人著书立说,我们应该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冤枉者为之辨诬,作伪者为之揭露。我花了这么多力气,如果能为后人指示一个做学问的方法,不算是白费。”[2]259在好多题字场合,胡适念念不忘的也是治学方法,例如,曾为罗尔纲题写“不苟且”[3]106三字,又为吴晗题写过“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多谈问题,少谈主义”[3]90,还为江南名刹开山老殿题写过“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3]108。值得欣慰的是,学界对胡适的有关方法或心有灵犀又或有所响应,以《林纾的翻译》一文为例,有论者即说过这么几句话:“作者独特的论述方式也是学界注意的一个角度。据说这是清代乾嘉学派的做法。人文学科特别是中国传统的治学方式一向有自己的特点,内中对真知的追索精神应是为学者所共有的。”[25]138所谓“清代乾嘉学派的做法”,它显然指的是考证。钱钟书在翻译研究中就有大量考订而且多有发现,有关成果不独见于《林纾的翻译》,也见于其他一些文献。遗憾的是,在对钱钟书翻译思想的研究中,相关论者似乎“大胆的假设”有余而“小心的考证”不足。其实,就整个中国传统译论的研究而言,“小心的求证”也不免欠缺。要改变此一现象,亟须回归胡适的有关治学方法并将其落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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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周斌)

“Solicitous Verification”, an Attitude Badly Needed in Present Translation Studies in China—— Taking Studies on Qian Zhongshu’s Translation Thoughts as an Example

YANG Quanhong
(City College,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China325035)

Abstract:As for scientific research, Hu Shi, a celebrated scholar in China once put forward such a method or attitude as “bold hypotheses, solicitous verification”. According to Hu Shi, “solicitous verification” is more important than “bold hypotheses”. To the knowledge of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solicitous verification” is quite absent in the present translation studies in China. Taking studies on Qianzhongshu’s translation thoughts as an example, although “bold hypotheses” (bold conclusions) are seen here and there, yet most of which lack of verification or are at least not solicitously verified. To advance the translation studies in China in a healthy way, the above-mentioned attitude, and “solicitous verification” in particular should be advocated and put into practice.

Key words:Hu Shi; Research Attitude; Studies on Qianzhongshu’s Translation Thoughts; Hypotheses; Verification

作者简介:杨全红(1965- ),男,四川阆中人,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翻译理论与实践

收稿日期:2015-04-12

DOI:10.3875/j.issn.1674-3555.2015.05.017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555(2015)05-01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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