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阳
上图:唐逸览摄影/吴轶君
繁梅报春,花树成荫。在画家唐逸览位于西郊的“胜缘斋”中,到处可见欣欣向荣的草木,雀跃枝头的小鸟,宛如他笔下的百花百鸟,在这个初春的时节,分外令人心醉。
唐逸览是当代海派画坛颇具盛名的花鸟画家,生性豁达、谦和大气的他,热爱生活,广交朋友,脾气、性格像极了乃父——海派艺术大师唐云先生。由于家庭环境的影响,唐逸览自幼受父母熏陶喜爱绘画,17岁进入上海中国画院学习国画。在半个多世纪漫长的艺术创作道路上,他有过坎坷,也有发自内心的愉悦。他写过一首诗,贴切地道出了他的艺术观、人生观:“逸笔纵横不逾矩,览观今古创意新。小事糊涂大事清,独上云天阔步行。”这既是唐逸览对个人艺术道路的写照,同时也是他对艺术不断追求的心声。
“逸笔纵横,小李将军逢劲敌;览观古今,大石居士有传人。”这是宝岛台湾的老画家余伟书赠唐逸览的嵌名联。作为唐云的老友,余伟在联中用了唐朝画家李思训父子(人称大小李将军)的典故,称赞唐逸览继承并发扬光大了其父唐云先生的绘画艺术。的确,在唐云的几个子女中,只有唐逸览习画,并得其真传。熟悉他的人都可以感受到,他在师承父亲画风中也继承了其父治学、为人之道,并将这种精神表现在画面的意境之中。他的花鸟画以色彩为主,其所作《海棠小鸟》,色彩热烈,画面丰富,把大自然生生的气息跃然画面;其所作《绣球花》,以水墨渲染,极具清新之雅味;其所作《红梅傲雪》,兼融色彩、水墨之韵味,一展梅花清寒不争春,但又傲骨满枝之神韵。70岁后,他的画作愈发显得色彩鲜亮而不躁动,丰富之中又更显文静、富贵、典雅之气。值得一提的是,逸览老师年轻时还是一位工艺技术人才,他从搪瓷图案的绘制到设计、配方、印刷、烧制都能亲手制作。由于唐逸览将传统美与工艺美的融合,使他首创的搪瓷丝网印贴花工艺获轻工部重大科技成果奖。又从1980年创汇300万美元到1987年创汇2000万美元。这种融合传统美与现代工艺美的技法,也可看作是唐逸览对国画艺术,特别是对其父亲唐云所创造的“唐家样”艺术的又一次创新。
如今,年过古稀的唐逸览每天以书画自娱,爱好广泛的他喜欢收集古董文玩,也喜欢种花养鸟,还颇谙股市沉浮,日子过得充实而满足。“作为一个画家,不仅要注重画品,而且更重要的是注重人品。”唐逸览说,“父亲生前经常告诫我要‘画如其人’,这无疑是我最为受用的财富。”正是因为以父亲为榜样,唐逸览在画画之外,才会一直坚持不断地对父亲的绘画艺术进行研究,全身心投入唐云艺术全集有关资料的收集整理工作中。经过十多年的积累,在唐云先生百年诞辰之际推出了由杭州唐云艺术馆主编的《唐云全集》大型画册四本。整部全集的把关工作主要都是由唐逸览来做的,入选全集的作品有五六百幅,不仅确保都是真迹,更重要的都是精品,力求通过这些作品展示出唐云艺术的风格和精神。此外,唐逸览还积极参加繁荣海派书画艺术的工作,他不仅是海墨画会的发起人之一,而且还成为海上名家后裔联谊会的骨干力量,更身兼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上海书画院画师,常年致力于继承和弘扬“海上画派”的优良传统,不断探索,勇于创新,续写海派书画新篇章。
父亲熏陶、耳濡目染
《新民周刊》:走进您的家中,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悬挂在墙上的一幅您在22岁时和父亲唐云合作的作品《秋柳山雀》,笔墨精到,设色雅致,难得的是,您的父亲还亲自为您题款,并且补画了山石,以此肯定您的艺术创作。
唐逸览:回想小时候,父亲在作画时,我常常站在一边看,很好奇为什么父亲刷刷几笔,一朵牡丹,一只小鸟就跃然纸上。有时候,我也帮着在一旁拉拉纸。父亲很严厉,但对于喜欢画画的我似乎格外喜爱。甚至他最宝贝的曼生壶,收藏的字画,几个孩子中,就只有我能碰。南方潮湿,过了黄梅天,到了盛夏,我就会陪着父亲一起整理画作,把画挂一挂,就不会发霉。怎么卷画,怎么收藏这些字画,父亲都会手把手地教我。天长日久,受他的影响,我喜欢用他裁掉的纸边涂涂画画。而真正开始画画是在读中学的时候,那时我在学校里画书签勤工俭学,父亲画了几个稿子,我就对着临摹,结果都卖了出去,给我很大的鼓励与信心。后来,我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后,直接进入上海中国画院,跟随父亲学花鸟画。当时,画院学员有陸一飞、邱陶峰、汪大文、徐志文、杭英、吴玉梅和我,班长是陆一飞。
说起这幅《秋柳山雀》,更有意思。当时,上海中国画院的裱画室正在重新装裱江寒汀先生的一幅画作,我当时看了很喜欢,就对着原作临摹了其中的一部分,也就是画面上的柳树和山雀,父亲看了,认为画得还不错,于是就欣然替我在画面下方补了一块石头,并题:“逸览临寒汀秋柳山雀,大石为补一石”,以此肯定了我的画。当然,在鼓励之外,父亲对于我的画还是批评指点得多。他往往不多话,关键之处提点几句,全靠自己的悟性与勤奋去慢慢理解、消化。他要我画过一段时间宋元的工笔画,要求在工整之外,还要有笔意。记得父亲当时说过,趁着年轻多画一些工笔画,到老了就画不出了。特别是宋元时候的作品,非常好,来自生活,精细入微却又没有匠气,对于提高绘画水平是非常有帮助的。因此,虽然我画的是小写意花鸟,但基础却是宋元工笔画。
回想那个时候,除了父亲的画稿,对于江寒汀、张大壮等画院的老先生们的作品,我都曾花力气认真学习、临摹过。当然,主要还是学父亲的画,有的时候山水也画一点。我认为,艺术的路是很长的,只有不断学习,才能慢慢走出自己的道路来,但这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现在有很多年轻的人搞创新,想走捷径,一夜成名,这个是值得探讨的,在艺术上取得成就,要经历长时间的磨练,还要得到社会的承认,父亲曾说500年后才能见高低,艺术成就既要得到当代也要得到历史的认可。这是父亲这一代的大师们给予我的启迪与感悟。
《新民周刊》:解放前就名声大噪的唐云先生与江寒汀、张大壮、陆抑非一起被誉为海上花鸟画的四位代表人物。他的绘画艺术风格俊逸潇洒,笔墨清健明润,山水、花鸟、人物兼擅,尤以隽雅清丽的花鸟画别开生面。受到父亲的影响,您的创作风格也以传统为基础,讲求笔墨,又从生活中汲取灵感,推陈出新,可谓既充满才情,又兼具情趣。作为画家,又是大师之子,亲生嫡传,您是如何看待和评价唐云先生的绘画艺术的?
唐逸览:我父亲的艺术面目是很突出的。早年是清秀潇洒,用笔洒脱,这和他的性格有关系。发展到晚年,变得老辣厚重。他的画每十年有一个变化,字也在变。看每一件父亲的作品,我能说出创作的年份,上下浮动不超过三年,就是因为他每个阶段的画有不一样的特点。
在中国画理论中,画品与人品是一致的,父亲的艺术成就跟他长期的修养、用功和学问都是分不开的。他收藏石涛、八大山人、金冬心等人的古代书画作品,并从当中汲取营养。作品中既有南方的清秀雅意,还有北方的刚强粗犷。有人说唐云的作品就像一坛陈酒,一品芳香,再品醉心,有一股激情在里面。
桃花山雀
《新民周刊》:在您漫长的艺术生涯中,父亲对您的指导与帮助,始终是无微不至,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唐逸览:的确,我给你看几样东西,很能说明问题。这是一方砚台,经祖父的手传给了我父亲,父亲又在我考入美专时给了我。砚台上刻着:“自食其力,寸阴是惜,守我此田,无枯日。”父亲是借此勉励我,艺海无涯,唯勤作舟,要自食其力,要珍惜时间。如今,这方有着特殊意义的砚台我一直用到现在。还有这幅创作于1961年的《枇杷熟后》,是作为奖励给我的。父亲教学生时,笔墨训练之余,特别讲究诗文修养,他要我们多读书,多写字,画院还专门安排了周炼霞老师来教我们填词作诗。有一次父亲得到一副草书对联,要我和吴玉梅来读,我第一个全部读对:“石砚不教留宿墨,瓦瓶随意插新花”,父亲很高兴,就把这幅画作为奖品送给了我。他这是拿自己的作品为鼓励,希望学生们增强文化修养,增加书法功力。还有这一张照片,那是上世纪70年代末我们父子受邀到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作画,照片中提笔作画的我当时已经40多岁了,而在旁指点的父亲也已70多岁,但他的指导还是很具体,这里该怎么画,那里要加点什么……你看看,我都这么大了,他还在亲力亲为指导我,这就是老一辈人的风采。父亲的精神让我感动,也激励我求索创新直至如今。
《新民周刊》:可以说,父亲对您绘画艺术创作最大的肯定与鼓励,无疑就是在您的作品上题跋,或者是补笔合画,这类父子合作的作品,也成了您一生最珍贵的回忆之一。
唐逸览:的确。我们合作的作品前前后后约有三十余件,虽然现在大都零散在外,但每每再度见到这些作品,当年一起切磋交流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我们唯一的一次父子画展是1989年在新加坡举办的。1993年,我们曾计划到宝岛台湾再度举办父子画展,当时一切手续都已办妥,台湾的朋友也已经来安排接待了,可是由于父亲突然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华东医院,而且一进去就没再出来,直到当年10月7日抢救无效过世,这不得不说是一大遗憾。带着父亲未了的心愿,那年我还是去台湾办了展览,也算是圆了他老人家的一个梦吧!
大石嫡传、德艺双馨
《新民周刊》:除了向前辈、向传统汲取养分,生活也是您创作的一大源泉。特别是花鸟画,一草一木,一树一石,一鸟一蝶,体现的其实是人的情趣与情操。正如唐云先生当年所说的那样:“画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花鸟画”,这无疑也是您从艺的座右铭了。
上图左:山花烂漫上图右:竹报平安富贵有余
唐逸览:的确,父亲对于生活的观察与热爱,也深深影响了我。你看我现在,种花、养鸟,目的就是为了观察、写生,吸取灵感。几年前,为了画好鸡,我托人从北京买来孵化箱,在家中養起小鸡,每天观察它们如何长大。最近我在后院养了许多相思鸟,我每天在喂食的时候就观察它们,如何飞,如何戏水,如何鸣叫……这样既为艺术创作细心观察,积累素材,也使我的作品有浓浓的生活气息,更丰富了我的晚年生活,一举多得。
《新民周刊》:从您的绘画作品来看,在继承父亲绘画风格的同时,更发挥了色彩的作用,强调了花鸟画的时代感,难能可贵。唐云先生当年大胆地创作出了棉花、向日葵等古人极少涉及的花卉题材,而您在父亲的基础上,更描绘表现了枸杞、紫荆花、马蹄莲乃至阿里山神木等的风采,令人感到耳目一新。
唐逸览:无论是工笔还是写意,我走的绘画艺术道路都是十分具象的,通过对形的刻画,最终要表达的还是神。中国画离不开笔墨,这是中国画的特性,是宣纸、毛笔、墨汁的特性所决定的。西洋画讲笔触,中国画也有笔触,只是中国画的笔触是通过墨色浓淡来表现的。就好比我画芭蕉,一点水、几滴墨,乍一看画面上是一整块墨色,但仔细研究,里面是有枯湿浓淡的,是要分出阴阳向背和虚实不同来的。但如果再要我画幅一模一样的,根本做不到。为什么?因为中国画在落笔时,画家的精神状态、思想感情、形象捕捉,都是不同的,所以会有“神来之笔”一说,妙也就妙在这里。
《新民周刊》:在生活中,逸览老师与您的父亲一样,宽宏大量、古道热心,助人为乐,性格开朗,广结良缘,拥有很好的画名与口碑。这是否也源自父亲为人对您的影响?
唐逸览:是的,父亲很敬重有学问的人,也总是尽可能地帮助别人。上世纪70年代,有一年冬天,已经12月底了,父亲看见一位同事孙祖白先生还穿着单薄的衣衫,在风雪中抖得厉害。那时,大家的生活条件都不好。可是父亲还是毫不犹豫地脱下媳妇刚给他织的毛衣,送给了孙先生,要知道那还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呢,他自己的日子也根本不好过。还有一次,他的好友若瓢在香港得了病,没钱治疗,父亲就在当地办了一个画展,赚来金条,为好友治病筹钱。1983年,父亲在杭州住了一段时间,给浙江省残疾人基金会画了一百幅画,用于拍卖换钱,投入残疾人事业中去,政府表扬他“艺德可风”……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父亲一生的大量画作,也都是无偿送给朋友们的。在他看来,友情是最重要的。
除了画画,父亲也喜欢喝酒。但他喝酒不是为了喝酒而喝酒,他喝酒是为了求知。父亲爱用喝酒来广交朋友。和诗人、画家喝酒,谈诗作画,颇为风雅。遇上历史学者就侃侃而言、博古论今。父亲对中医也略懂一二,也是在和裘沛然等老中医一起喝酒聊天时,学来的知识。其实,连父亲画画,也没有拜过大师,都是和别的画家在一起,耳濡目染,自学成才的。
《新民周刊》:您的作品与父亲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在今天,古稀之年的您对于自己的绘画艺术,还有着怎样的追求与目标?
下图左:小朵娇红别有姿下图右:松鼠
唐逸覽:尽管我学的是父亲的艺术,但我与父亲不能相比,无论学识、资历、造诣,我还要好好努力。当然,学父亲的一派也绝不能走死,要慢慢地变,变出自己的面目来。这也是我今天的探索之路。艺术上,后辈要超越前辈,是真的很难的。但我也不惧怕,即使遇上困难,也要一步一个脚印地继续向前探索。艺术的成功与否,最终是要历史来评判,要后人来肯定的。
《新民周刊》:唐云先生所处的时代,海派绘画绮丽多姿。到了今天,似乎海派绘画已然不复当年的辉煌了。作为曾经的经历者与见证者,您如何看待海派画家今天所处的时代?
唐逸览:所谓的海派画坛,指的是居住、生活在上海的画家们,但他们是来自各地的,海纳百川,最大特点是雅俗共赏。上个世纪60年代,上海在北京举办花鸟画展,震惊全国。但是现在,那样占据半壁江山的实力确实已经不存在了。但是上海依然是藏龙卧虎的,实力不容小觑。在全国范围没有北京的画家那么有影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上海画家太过低调,不愿意大肆宣传、包装自己的结果。在这一点上,应该要有更为广阔的心胸与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