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故乡”照入童眸

2015-03-16 18:43王素佳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2期
关键词:徐则臣故乡

王素佳

摘 要:徐则臣的“故乡系列”小说是其最先开垦并成绩斐然的一方沃土。他笔下的“故乡”里,有一群儿童或是徘徊于成人世界的边缘,向里默然探身窥视;或是浑然不觉融入其中,将自身彻底抛弃放逐;又或是在不知中背负起成人的魇又做着天真的梦。他们游走在“故乡”的角角落落,庞大的“故乡”包纳着他们,而他们也通过自身包纳着“故乡”。本文试图通过在叙事话语层面和故事层面对徐则臣故乡叙事中的儿童元素进行分析,解读儿童在其故乡叙事价值生成中所承担的作用及意义。

关键词:徐则臣;故乡叙事;儿童元素

一、“故乡”里的儿童

在对“故乡”进行叙述时,徐则臣没有重复前辈实写“故乡”的旧途,而是“把想象纳入经验的同化场域来”[1],用“被同化为经验的想象”[2]构织起自己精神中的“故乡”,其中的物与人染上了他有意想象虚设的色彩,其中最让人难忘的便是一群儿童,他们穿梭在这“故乡”的角角落落:寻做皮肉生意的外乡女人在石码头上岸又离开,恰巧一个孩子就坐在石码头的台阶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们(《梅雨》里的“我”);村边坟地不时出现弃婴的尸体,鬼火偶尔诡秘地闪烁,一群孩子却在这里心无忌惮地追逐游戏,牧马放牛,又或是做着高空飞翔的美梦(《弃婴》里的“我”……在“故乡”每个有意味的场景里,儿童总会留下他们的身影。

现实生活中,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名义上虽“各自为营”,实际从未“泾渭分明”,且处于一个“从交错到重合”的动态过程中:儿童出自并依附于成人生存,他们存在于成人世界又被习惯性地排除在外;成人处于儿童的注视当中,被他们静静地打量和判断,直到他们也成为成人。当这种生活的真实被移植于文学创作,“儿童”就变得多义起来,儿童成为了“成人世界的某种注解,而且具有很大程度的自足性”[3],还“在小说中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起着叙事策略的作用”[4],因此,当儿童以群体的形式出现在徐则臣用意图构建的“故乡”中时,其自身的“构建”职责也诞生了。

二、儿童:“故乡”的目击者与继承者

在徐则臣的故乡叙事里,儿童在话语和故事两个层面都非常活跃。当我们翻阅其有儿童参与的作品,首先发现它们无一例外地采用儿童视角。“视角”是作者或者叙述者审视世界的眼光和角度,是“小说家为了展开叙述或为了读者更好地审视小说的形象体系所选择的角度及由此形成的视域”[5]。徐则臣选择“儿童”源于它的特殊性。

相较于成人的目光,童眸缺少经验反而更加澄澈透亮。在儿童眼中,世界庞大新鲜,因为未知所以他们常常惊讶,那些成人习以为常、浑然不觉的时间与画面,在他们的眼中缓慢而细腻,成人习惯的被谎言、虚伪遮蔽的生活就这样会在无意中向他们敞开大门。《水边书》里,郑家母女看似平静地生活着,而陳小多一次不经意的张望,撞破了郑辛如靠做皮肉生意过活的真相……成年人粉饰的衣裳,被儿童单纯的视线层层扯破,露出了衣下让人猝不及防的现实。

在与现实的“偶然”撞见中,这些儿童大多都做出了真实儿童打量世界的惯用动作——从高处向下看。他们喜欢走上楼顶、天台,或者爬上高高的树叉,不带任何意图地向下张望,让目光扫过“故乡”的凡庸和褶皱处默默上演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向下俯瞰的角度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窥视”。“窥”有“偷”之意,在成人那里它常与卑琐相连,但在孩子那里它更多表达一种不带恶意的好奇。徐则臣这样解释笔下儿童的“窥视”习性:“在一个缺少介入能力和分辨、判断与充分的自我表达能力的孩子那里,窥视正是他与不可知的庞大世界之间可能存在最基本的关系”,“就像围观,大人可以正大光明抱着胳膊想看多久看多久,孩子就只能侥幸从腿缝里钻过去,看一眼算一眼”[6],它暗含着“沉默、偶然、无能为力、对世界的好奇以及潜在的自我表达欲望”[7]。“窥视与被窥视”成了儿童与“故乡”之间存在的基本关系。在儿童一次次“窥视”中,“被窥视”的“故乡”毫无防备地显露出清晰原生的轮廓——那些被徐则臣刻意调色的、让成人讳莫如深的故事与场景对于儿童与读者来说都如此陌生,儿童羞赧于这陌生给他们带来的紧张感,但读者却惊讶于这陌生才是他们自以为熟悉的生活。

在叙事故事层面,儿童与“故乡”又存在着另一番联系。首先承担儿童视角任务的儿童成为目击者,与“故乡”构成“目击—被目击”关系,而被目击的“故乡”多数情况下被定格成与“性”有关的故事与事件。“性”不仅是一种生理学对象,在社会人文层面,它是成年人生活中的“冰山”,露出的表象下掩藏着多义的内涵,其中有情爱与欲望、忠贞与背叛、伦理与道德等等,它们共同阐释着复杂的人性。成年人往往对与“性”相关的事情遮遮掩掩,想让它们在儿童那里成为一个秘密。但“故乡”故事里担任目击者的儿童大多不得不面对徐则臣这样的设置:在他们的生养地,妓女和风流的汉子是人尽皆知和默许的存在,且妓女们租住的小院常常坐落在他们家旁边;妻子与母亲们总要当着他们的面咒骂这种情形;黑夜本可以遮掩一切,偏偏妓女屋檐下总要亮起他们一眼就能望见的红灯。“性”的秘密在“故乡”以这种方式向儿童敞开着,他们模糊地知道它所包含的部分“恶”的指向。因此,当故事中的儿童说自己看到了“性”,第一反应是害怕和逃离,儿童的逃离与“被目击者”产生了张力,也把其中的多义抛掷出来:《梅雨》里,“我”从门缝里看到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他们在动,一起喊着号子”惊吓地跑开,抛掷出来的是被认作妓女的高棉死因的回响;《鬼火》里,“我”和毛小末看到廖神腿和红旗的妈妈在草垛偷情,立刻跑去报告给红旗的叔伯,抛掷出来的是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生活的悲哀;“性”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涵盖“故乡”一切生活的谜面,谜底被这些孩童的“撞见”揭出。

其次,“故乡”故事里还存在处于“被目击”位置的儿童。一类是参与了“性”的儿童。《苍声》里的男孩大米、三万、大年、满桌在坟地里,当着“我”的面轮奸了被冤枉而遭批斗的何校长的养女;《水边书》里,校园暴力团伙的老大柳斌一次次意图对女孩郑青蓝进行性侵犯,而郑青蓝母亲是妓女的真相被揭露后,传出了她也是妓女的流言,最终她在周围人语言“性侵犯”[8]的逼迫下走上了母亲的旧路。他们是传统上的“坏孩子”,但在被成人“性”的多义性所笼罩的“故乡”里,这种“坏”是对“故乡”成人的某种继承。譬如小说《苍声》中大米的父亲以“强奸养女”的罪名诬陷了何校长,而被他影响的大米则是强奸何校长养女的真凶。大米对于吴天野来说,是他的衍生物及其恶性的继承者,大米的未来就是走向另一个“吴天野”——这对于这类儿童有“原型”的意味,不管是三万、大年、满桌,还是柳斌、郑青蓝,他们无一不沦为了“故乡人”原罪的继承者和呈现者,跌跌撞撞走在命运轮回的道路上,等待成为“被窥视者”时刻的到来,“故乡”通过他们诉说着它无法更改的来路和不可扭转的去路。

另一种“被目击”的儿童出现在徐则臣无关“性”的故乡叙事中,他们多是天真梦想不得实现的稚子。《奔马》里,看瓜田的黄豆芽一直有个骑马飞奔的愿望,他以“可以在瓜田里随便吃瓜”为条件跟牧马的孩童换来了一次骑马的机会,由于不知怎么骑,他只得牵着马激动地徐走了一番,“每天都要把瓜数上一遍才能睡觉”的父亲狠狠揍了他,当牧马的孩童因为愧疚答应他想什么时候骑就什么时候骑时,他却拒绝了,问及原因,他看着尘土飞扬的的沙路说“我不会骑”。《伞兵与卖油郎》里范小兵志在当一名伞兵,但遭到了曾是“英雄”退伍老兵现是卖油郎的父亲的苛责,但责骂没有阻止他模仿伞兵跳伞的行动,他一次次尝试最终落下残疾,“伞兵”梦碎,范小兵最终成为了卖油郎。两个孩子的梦想都走向了破灭,黄豆芽不知道的是,作为想在“故乡”扎根的异乡人,当“在土地上生存下去”成為他和父亲生活推脱不掉的负累,他那暗含着“想要逃离”的梦想,注定难以飞翔;范小兵不理解的是,父亲坚决阻止他当兵背后隐忍的,是父亲因在战争中失去男根而无力阻止妻子与他人私奔的痛苦记忆。儿童眼光暗淡的一瞬间,实际传来的是“故乡”生活悲哀与沉重的呼吸声。

三、结语:儿童与“故乡”——“镜子与刀”的双重隐喻

故乡是徐则臣生命初始部分中最重要的园地。他触摸到了那里温厚的质感,但也不得不承认它是在沉默里踽踽前行。他把真实感受到的无力与沉重藏在想象里,让它们在那里生出了一个“故乡”和一群“故乡”的儿童。

《镜子与刀》里,失声的穆鱼与世界联系的唯一工具是手里的镜子,不识字的九果与穆鱼沟通的途径是一把会闪寒光的刀,故事的结局是穆鱼利用镜子让九果知晓了父亲找妓女寻欢的真相,而九果用手中的刀刺穿了父亲的腹肠。“镜子与刀”,它是这小说的实指,也是对“故乡”儿童与“故乡”的隐喻。一面,儿童是能够映照的镜子,它“瞪大了眼睛,看着以刀为代表的恶的造作”[9],也照出“故乡”的伤痕累累。《奔马》里黄豆芽是镜子,粗暴的父亲和艰难的生活是刀;《苍声》里,“我”是镜子,吴天野对何校长“强奸养女”的诬陷是刀;《鬼火》里,“我”与毛小末是镜子,被红旗叔伯捉奸的廖神腿和红旗妈是刀;这些刀在镜子的观照中,一下下刺进“故乡”衰老的皮肉,把它刻成苍冷的模样。另一面,对“故乡”挥扬逞恶的刀,把痛的恐怖留存在镜子里,让明净里生出混浊,于是出现了强暴少女的大米、三万、满桌,出现了整日只知砍砍杀杀的柳斌和踏上母亲旧路的郑青蓝,曾经本应是镜子的他们,却正在变成某天在“故乡”密布的疤痕上继续割划的刀。“镜子与刀”的双重含义讨论的不仅仅是“故乡”正在上演的“人间喜剧”,也道尽了“故乡”的前生,不安着“故乡”的来世,它是徐则臣用“乡愁”画出的童年记忆里故乡的“宿命”轮廓,而他在其中唱着一曲迷蒙的挽歌。

注 释:

[1][2]徐则臣,姜广平.“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精神和叙事资源”[J].西湖, 2012,12.

[3][4]何卫青.近二十年来中国小说的儿童视野[D].四川大学,2004.

[5]李建军.小说修辞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105.

[6][7]徐则臣,姜广平.“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精神和叙事资源”[J].西湖,2012,12.

[8]根据何卫青《近二十年来中国小说的儿童视野》述,语言“性侵犯”指陈腐的社会心理与习俗对深陷“被性侵”流言的个体所起到的“三人成虎”的力量。

[9]翟业军.“病孩子“徐则臣[J].山花,2009,5.

参考文献:

[1]徐则臣.古斯特城堡[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

[2]徐则臣.水边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作者简介: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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