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李君[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04]
论《杜鹃血》在女作家弹词史中的地位
⊙童李君[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104]
张莱荪创作的《杜鹃血》是现可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成书出版的最后一部女作家弹词,主要讲述了一个以家仇国难为背景的曲折的爱情故事。它的出版,恰逢文坛倡导民族形式,因此受到众多名人的礼遇。这部作品一改以往女作家弹词的创作模式,并引入新的内容,它与姜映清的《风流罪人》堪称是民国时期女作家弹词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尝试转型的双子星座。
《杜鹃血》 女作家弹词史 地位
《杜鹃血》,埋愁女士原著,杜明通改编。新四川文化社1946年6月初版,2001年由成都市三中印刷厂重印。2001年版书名由谢无量题写,正文前依次为时年九十一岁的杜明通的题字“杜鹃血”、杜明通近照、叶圣陶《序》、端木畹兰《题记》、杜明通《改编杜鹃血后叙》、杜明通《杜鹃血本事》、杜明通《杜鹃血的内外三绝》。杜明通认为《杜鹃血》内三绝为爱国主义内容(九一八事变),民族形式体裁(弹词),便于说唱、宜口宜耳的语言;外三绝为叶圣陶作序,谢无量题笺,陶亮生点评。
据端木畹兰的《题记》,我们可大体知道作者的生平:
原著者埋愁女士姓张氏,字莱荪,江苏南京人,夫氏陈早故,女士落拓半生,遇事颇不顺意,抗战以后,离家赴皖,以二十七年夏客死怀宁:天才薄命,颇堪浩叹。廿七年秋,其子毓龙怀女士所作《杜鹃血》嘱余为之保藏,余与女士属中表亲,总角相处,谊媲骨肉;年来以索居孤零,读其遗文,触发同情,不禁感慨系之!念自先夫端木典周六年前早世,身世孤零,万里流徙,虽暇辄填词自遣,而愧不能自有表现,后虽欲与女士同其不朽。岂可得哉?余旅居蓉垣,颇慕蜀中文学,今年夏,得闻作家杜明通先生之名,驰往访谒,颇钦其才,因遣女士著文于先生,冀为之宣扬鉴定,并所以光耀篇幅者,先生颔许之,且允为之编改序校,调整韵律,以全女士临终托付之殷意,女士遗著,得先生之订正,果有问世之日,其精神可以慰焉。甲申中秋白下端木畹兰记。(民国三十三年)①
据此,我们可以知道端木畹兰的表亲埋愁女士张莱荪是南京人;丈夫姓陈,早逝;抗战后张莱荪移居安徽;1938年夏客死怀宁;其子毓龙将其所写的《杜鹃血》交由端木畹兰保管;1944年端木畹兰请杜明通修改编定,《杜鹃血》得以出版流传。
《杜鹃血》正文共十章,主要讲述了一个以家仇国难为背景的曲折的爱情故事:“九一八”事变之后,爱国青年恒剑鸣,从辽宁逃难到北平,并时常接济一位“疯丐”靳雄飞。有一天他收到姑母从吉林寄来的信,托他照顾嫁在北平的表妹云华。恒剑鸣寻访表妹才知她的丈夫蒋纫秋抽食大烟,屡劝不改,虽然无奈,但还是常将当卖行李的钱供他们使用;云华得知实情后,不忍再去要钱。谁知烟瘾发作的蒋纫秋受早对华有意的茅家鼐的金钱诱惑,与他立下条约将华“出租”。紧要关头,来访的剑鸣取花盆隔窗扔向茅家鼐,不料误杀蒋纫秋,被茅家鼐用杀人的罪名送官监禁。恒剑鸣被赦出狱后被华接到一起居住,两表兄妹虽互相爱慕,但华由于种种顾虑,拒绝了剑鸣的求婚。华为贴补家用,在邵云芳家里做工,这位邵家小姐对剑鸣一见倾心。此时的恒剑鸣以投稿为生,本来一切顺利,谁知茅家鼐暗中阻挠,而报馆主编时利新又是一位势利小人,不仅不再收恒剑鸣的稿件还克扣他之前的稿费,恒剑鸣一气之下便病倒了。华为了医药及生活费用,不得不去歌舞团工作,剑鸣误以为华走入邪途,于是被邵云芳说动,搬去邵家养病。伤心不已的华被茅家鼐设计骗出并拘禁在别墅中,胁迫其成婚,幸遇曾受剑鸣接济的“疯丐”靳雄飞传递消息。哪知侠女许玲姑误以为华贪财改事仇人,将茅家鼐击毙时,也将华重伤。真相大白时,华已生命垂危。当玲姑找到剑鸣时,他正在准备与云芳的婚礼。知道华一心为己之后,剑鸣来到奄奄一息的华榻前。华死后,剑鸣想在她的坟前自杀;后在雄飞的劝说下,与他一起投身于报效祖国的事业中去了。
单看故事内容,与传统女作家为女子张目的弹词相去甚远,也可归入“哀情”弹词一类。但是这部弹词作品与时事紧密相连,深受战争之苦的作者张莱荪直接以所处的抗战时期为背景,并在避难途中写就,作品所处时代的悲怆感,使其显现出来的“哀情”不同以往,令人读来感同身受。
当探究《杜鹃血》在女作家弹词创作已经衰微,甚至这个时候创作弹词被认为不可思议时,它却受到众多名人礼遇的原因时,我们不得不联系它出版的时代背景以及创作的内容。叶圣陶在1945年为《杜鹃血》所作的序中这样描述:
弹词之作,曩者为闺阁间所珍爱,其书往住刊刻不甚精,烂版错简,时或有之。而卷帙恒富,五十回六十问而未已。妇女家居多暇,无以为遣,取而读焉,足以寓其心意,亦所谓贤于博弈者矣。时世推移,妇女与男子同受教育,凡所研习,无复内外之别,男子所涉思所致力者,妇女罔不联镳而并辔。于是弹词新作,文苑罕见,旧籍重印,亦至寥寥。盖以为斯体已成陈迹,非复当世所宜矣。顾民国初年,商务印书馆布之《小说月报》,其主者尝倡言,弹词为体,便于诵习,且利耳受。往者流传闺阁间之作,其意义多迂腐固旧,诚不足道。苟别择佳材,写以斯体,则传播速于置邮,感人自必深广。其时日报载新作数篇。识者叹以为善。然嗣响不闻,至今且三十年。迩来文坛方扬民族形式之说,谓当择其善者而利用之,光大之,余念弹词亦民族形式也,其亦有堪以措意者乎。张女士此作,余循诵一过,以为颇能脱去旧日弹词之蹊径,足以表见今世今人之意识。杜明通先生为之润色,益使通体澄澈,宜口宜耳。杜先生嘱为序之,因书短语于此。②
叶圣陶在这篇序中言简意赅地描述了弹词文本的发展史:弹词文本为妇女所珍爱,然而,时世推移,女子与男子同受教育,弹词文本也渐告消竭。近来“文坛方扬民族形式之说,谓当择其善者而利用之,光大之”,叶圣陶认为弹词也是民族形式,而且读过张莱荪的作品后,认为它的内容与旧弹词不同,表现了当时人的思想意识,因此他很爽快地接受了杜明通请他写序的请求。
由于弹词受妇女喜爱,清末民初时期,弹词在爱国志士笔下发挥着唤醒女界、开启民智、普及知识的作用,并产生了大量弹词文本。然而正如叶圣陶在序中所言“识者叹以为善。然嗣响不闻”。“九一八”事变后,全国范围内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抗日救亡运动,弹词也被运用其中,郭沫若曾说:“弹词说书虽是旧的形式,但我们须利用它,把新的内容装进去,利用来作抗战救亡的宣传。”③赵景深于1938年在上海《救亡日报》上发表《抗战与弹词》一文,号召大家创作弹词,他指出:“在今日全面抗战,试作各种通俗文艺的时候,弹词的确不曾充分地达到它的使命。”④在此背景之下,有不少与抗日相关的弹词作品出现。《杜鹃血》以抗日为时代背景,很好地契合了此时对弹词作品的需求。
而杜明通在《后叙》中则更加细致地分析了弹词具有的“其他说部所不能具备的”的八种优点:“(一)免除单叙不唱和单唱不叙的枯燥弊病。(二)诗和散文的同时探讨,帮助韵文的学习,于教育上有附带作用。(三)心智的交换使用,使阅者的脑力不易疲劳,合于学习心理原则。(四)寓有活跃的声调和动作艺术,用作宣传工具,最能诱人注意。(五)是小说和戏剧的中间媒介物,兼有二者之长;且可以引导一个小说的读者到爱好戏剧的途径上去。(六)韵语随时间断,便于换韵,在写作上便利有益。(七)可以因地制宜;当吟咏诵读者用韵文,当平叙说白者用散文;在离开韵文有时不能达到表情的目的时,有作后援的韵文工具。单纯的叙事是办不到的。(八)这是中国元明间的文体,现在采用,可附带保留中国固有文化的有用部分。”⑤他认为弹词的这些优点,也许早被新文艺作家所忘记,现在提倡这一体裁,也许会受到开倒车的讥评,但他也无所顾虑,只希望弹词能在读者脑海里留下印记。因此,他乐于改编《杜鹃血》,并强调如果能审慎地将弹词的这些优点保持下去,并加以改良,它将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文学体裁之一。
明清两代的才女,用七字韵文创作了大量的弹词文本,并形成独具特色的叙事传统。之前的研究者如谭正璧和胡晓真等都曾指出,女子创作弹词时往往在情节开始之前,先以若干篇幅交代季节景物,或者自己的创作背景、遭遇感怀乃至家庭琐事等。这是她们写作弹词的成规之一,而且这种写法具有很高的自传性。⑥其后的正文也往往讲述主角女扮男装封王拜相的故事,“处处为女子张目”,与男作家弹词和书场弹词的风格迥异。
据胡晓真考证,姜映清的《玉镜台》已属于民国初年的作品,但作者在具体写作中依然延续着女作家的叙事传统,作品的情节内容也与女作家弹词的经典之作《再生缘》非常相似。谭正璧对《玉镜台》有过专门讨论,他认为:“在弹词方面,映清的《玉镜台》,却做了结束过去女性弹词的黄金时代的殿军。”⑦李桂玉创作的《榴花梦》是女作家弹词中的长篇巨制,她将各种丰功伟绩,集于文武双全的女主角桂恒魁一身。这部作品成书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共三百六十卷。其中后三卷由翁起前、杨美君于1939年续写而成。由此可知,女作家弹词的叙事传统直到1939年依然有人奉行。
然而时代在改变,女作家的创作也在发展。《杜鹃血》中出现了不少新的事物,而姜映清在《玉镜台》之后所创作的《风流罪人》也从以往叙述女子女扮男装的故事,一跃来到现代,各种新思想扑面而来。作者在作品中讨论新文学与旧文学,谈论上海的经济,描绘各种公共社交、女校的种种情形,涉及独身主义、婚外情、人权、对国家贫弱的感慨等。除了作品内容与以往女作家弹词不同之外,它们的叙事模式以及发行方式也与传统的女作家弹词迥然不同。
《杜鹃血》与《风流罪人》都略去了以往女作家弹词自叙传色彩的描写,其中《风流罪人》甚至直接以白话开头,而且散文的叙事在文中所占的比例很大。由于出版费用昂贵,明清时期女作家的弹词作品,往往是在家庭成员的支持下出版的,有些甚至只有手抄本传世。而《风流罪人》在正式出版前,于1924年至1925年首先在《社会之花》杂志上分期刊载过,待最后一回时,还在文末刊出这样的广告:“《风流罪人》为陈姜映清女士名作。自刊本杂志以来。多蒙各界推许。本期以稿未齐。不克登完。但不久稿竣。敝社拟即另出单行本。仍托大陆图书公司代售。想爱读是书者。必当乐窥全豹也。”⑧杂志社以稿未齐为由,在最后一回时没有刊出结尾,然后告诉想看结局的读者可以另外购买单行本。此后,出版社接连几天在《申报·自由谈》上刊登《风流罪人》的广告,进行促销。
刘豁公在1926年为《风流罪人》写的序言中这样说道:
近人所作,视昔进步已多,李东野之《孤鸿影》、张丹翁之《女拆白》,其尤著也。余与映清女士无一面缘,顾其文则尝读之,觉文笔奔放,有天马行空之概。本书(《风流罪人》)为女士最近得意之作,余窥豹一斑,见其写家庭琐屑,儿女私情,与夫社会之怪状,几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足令人百观不厌。⑨
序言中提及的《孤鸿影》与《女拆白》这两部男作家弹词作品融入了当时小说的流行元素,如哀情、侦探等,很受读者欢迎。刘豁公将姜映清及其作品与他们并论,而非置于女性叙事的历史脉络中与女作家的弹词名篇进行比较,这一现象本身就值得思考。《杜鹃血》的存在,正可以进一步说明,此时的女性作者对以往女作家弹词的创作模式及内容正进行着改善,“颇能脱去旧日弹词之蹊径”。《杜鹃血》是现可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成书出版的最后一部女作家弹词,它与《风流罪人》堪称是民国时期女作家弹词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尝试转型的双子星座。
①②⑤ 埋愁女士原著,杜明通改编:《杜鹃血》,成都市三中印刷厂2001年版,第2页,第1页,第5—6页。
③ 郭沫若:《战时宣传工作》,青年书店1938年版,第90页。
④ 赵景深:《曲艺丛谈·抗战与弹词》,中国曲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24页。
⑥ 胡晓真:《才女彻夜未眠——近代中国女性叙事文学的兴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2—94页。
⑦ 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上海光明书局1935年版,第507页。
⑧ 映清女士:《风流罪人》,《社会之花》1925年第18期。
⑨ 刘豁公:《风流罪人·序》,谭正璧:《评弹通考》,中国曲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55页。
作 者:童李君,博士,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中国通俗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2012年度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近现代弹词的嬗变与文本研究”(12ZWC013);“青蓝工程”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