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贤[山西大学, 太原 030006]
混乱现实中的人性之光
——评贾平凹《带灯》
⊙李佳贤[山西大学, 太原 030006]
贾平凹具有突出的舞台建构能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力,他的《带灯》关注表现当下中国农村社会的维稳问题,但并未作简单的价值判断,在作家对严酷现实的审视中,却也闪现着人性之光。
严酷现实 人性之光 维稳 舞台建构
之前在看《秦腔》《古炉》等小说时就一直很欣赏贾平凹的舞台构建能力——不知道这个词用得是否准确,总之贾平凹能很好地为故事中登台表演的形形色色的人物搭建一个真实细致的舞台:村东头住着谁村西头住着谁,沿着窄巷子走会路过谁的家,谁又跟媳妇因为半升米吵了架,还摔了一口锅四个瓷碗,谁家的院墙矮,角落里还长着狗尿苔,谁家的狗在追着谁家的鸡跑,茅屋怎么修,厕所在哪儿,拐过去又是什么……贾平凹像是一个面面俱到的建筑师,用他的方块字搭起了一间间的屋舍、一个个的村落,也铺上了一条条或尘土飞扬或坑洼不平的路。当然,并不是说其他的小说作者就没有建构场景的能力,只能说贾平凹在这方面要更突出,他对乡村的情感已经融入到了血液中,对陕西农村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甚至熟悉到了可以辨识出它们细小纹路的程度,可谓胸有成竹。就像人们凭着一部《红楼梦》就可以还原建造出一个大观园,如果你愿意,在读完贾平凹的小说之后也可以根据小说中细致真实的描写建成一座清风街、一座古炉村、一个樱镇。
场景搭好了,故事就要上演,而要理解这部小说里的纷纷扰扰,就不能不提“综治办”。我想“综治办”恐怕也会像“人民公社”“革委会”等名词一样因为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而成为某一段历史的象征。“综治办”全名是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委员会办公室,主要负责维持社会稳定。没有了乡绅阶层的调解,又没有健全法制保障农民权利,一系列社会问题产生了,上访成为农民维护权利解决纠纷的无奈选择,于是综治办应运而生,成为中国乡村宗法制度遭到破坏而法制又不健全情况下的尴尬产物。小说将目光投注在樱镇的综治办,主人公带灯是镇综治办的主任,由于工作的原因,带灯不得不面对全镇各个村的各种麻烦事,几乎每天都要硬着头皮应付难缠的上访者,轻者到镇政府闹,重者跑到县里市里去上告,更有王后生这样的人凭着帮人上访赚钱,“唯恐天下不乱”。在镇政府的干部眼里,这些上访者是不安定因素,是坏事的人,无论领导视察还是引进大工厂,为了防止“闹事”,这些上访者都成为重点监察对象。不同于其他干部的是带灯一直处在矛盾中,她并没有心安理得地把上访者单纯地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对于无理取闹者带灯当然头疼,但同时她又对这些不死心的上访者抱着深切的同情,始终闪现着人性的光辉。同样是农村的女干部,莫言笔下的“姑姑”(《蛙》)在逼着超生妇女堕胎时似乎并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姑姑”本性自然是善良的,但在完成计生工作时她认为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非但必要而且正确的事,所以也就显得正大光明、义不容辞,有一种纯粹的执迷与忠诚在里头,同时也着实有些异化扭曲和歇斯底里。可带灯不同,她对农村人抱着深切的同情,在写给元天亮的信里她说:“山里人实在太苦了,甚至那些纠缠不清的令你烦透了的上访者,可当你听着他们哭诉的事情是那些小利小益,为着微不足道而铤而走险,再看看他们粗糙的双手和脚上的草鞋,你的骨髓里都是哀伤和无奈。”①更重要的是在完成工作的时候带灯始终是矛盾的,她没能取得像“姑姑”那样的哪怕是暂时的心安理得:“我现在知道了有多少人做事没底线,也知道了我毕竟是好人。我有时说话直了对方是泼皮无赖让我无法忍受,但我总看到他家人或亲人有闪光人性之处让我心有退让。”竹子说带灯“心太好”,带灯说“不是心好,咱干综治办的活儿是凭责任也是凭良心么”,“咱在镇上,干的又是综治办的工作,咱们无法躲避邪恶,但咱们还是要善,善对那些可怜的农民,善对那些可恶的上访者,善或许得不到回报,但可以找到安慰。”带灯在维稳工作中灵活干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于上访者她可是逮耗子的猫,可她对农民甚至对那些一直找麻烦的上访者却一直保有悲悯之心,她为马连翘对公婆的不孝而出手,她拿四百元钱去看傻了的老上访户李志云,朱召财死了其他干部是当作“好消息”而带灯却高兴不起来,她到朱召财家看望并掏出身上的钱给了朱召财老婆……带灯倒也安于现状,不求升迁也不计较钱财,所以比之其他干部,她活得超脱坦然,但也有些不合时宜。
每天面对这些拉拉杂杂的事,每天都要应付这些狡黠、有时甚至蛮不讲理的农民,带灯心里积压了太多的委屈和难受。好在她是个有灵性的女子,她是打心里爱这樱镇的沟沟壑壑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成了她放飞想象和寄托情感的所在。她带着竹子一起逛沟跑村,结识下不少善良淳朴的老伙计。而且,她意外地将元天亮作为了自己的情感寄托,从此,她不仅有了“山野”,也有了“星空”。那一封封发给元天亮的信可谓大胆热辣,她真诚地袒露自己的崇拜和爱意:包谷、天边的一片云、小鸟、野地里遗掉的一只土豆,山谷里兀自开放的野花都成了她表达爱意的信物。她也向元天亮述说自己工作中的烦恼和困惑,讲述自己矛盾尴尬的处境:“我不想把龌龊的事说给你,说了又能怨恨谁呢,怨恨镇领导好像他们并没有做错,怨恨那几个长牙鬼,好像错也不在他们,怨恨那山里的老头子老婆子吗,还是怨恨我和竹子?谁都怨恨不成,可龌龊就这样酝酿了,产生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无疑,远在天边的元天亮已成为她感情的宣泄对象,不跟元天亮倾诉“就觉得天老不爽朗,空气都不流动,好像是鱼儿没有游到好地方似的”。可元天亮不可能解决带灯的困惑,他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倾听者而不是解答者。
不光带灯,其他干部也自有难处:“村干部们叫苦连天,说瞧瞧这多半年吧,维稳还没抓妥,抗旱就布置下来,接着又是接待检查呀视察呀,又是洪灾,洪灾还没弄清哩又把收购烟叶压下来,怎么就一项接一项,每一项来了却是紧天火炮的重要!”镇上所有的工作都有疲于应付勉强维持之感,镇长书记们也是但求无事,专注于“往上爬”。尤其是关于村民上访的维稳工作一直都未得到真正的处理,导致了许多积压的问题,带灯一直试图去踏实地做一些事情,但困难重重,在矿区染上肺病的工人的赔偿问题直到小说结束也没有得到解决。而作为樱镇人富裕希望的大工厂也因为薛、元两家兄弟的械斗而停滞,带灯努力制止却最终在这场风波中受到处分,成了替罪羔羊,患了夜游症。这场打击让带灯像失了通灵的贾宝玉,不再有灵气了。
作者在小说中对官场的一些现象进行了辛辣的嘲讽,比如为接待市委黄书记而发布的让人啼笑皆非的县委县政府办公室指示,比如书记在上报灾情时大事化小的做法,比如竹子记录的县委书记大而空的讲话,比如食死婴肉治病的马副镇长,比如针对王后生而进行的残忍逼供,比如因为潜规则而导致的薛、元两家的血腥械斗……而樱镇的人呢?纵然有着淳朴的人性光辉,但无疑也是愚昧、狡黠的,可怜而又可恨。在读到逼供王后生和薛元两家的械斗时,感觉那些黑色的铅字都像是张牙舞爪渗着血,实在是触目惊心难以直视。作者在这里没有偏向官或者偏向民,整个樱镇成为了当下中国的缩影,官与民都是被可怜被批判被疗救的对象,而相对于官,民则活得更无尊严。王后生固然有他投机取巧的私心,但他帮忙上访“煽风点火”的举动无疑有着公民意识觉醒的意味,王后生身上的劣性和窘态也反映了公民意识在当下中国发展的艰难处境。小说颇具黑色幽默的一个情节是综治办的竹子为带灯抱不平,写了材料竟交给了综治办曾经重点监察的对头王后生。急就章式的“综治办”能否真正解决问题,掩盖甚至扼杀上访是不是等于问题就不存在了,作者在这里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另外需要注意的一个细节是樱镇人从头至尾一直被虱子包围着。樱镇有土生土长的白虱,也有从大矿区过来的黑虱,还有两种虱子杂交成的灰虱。这虱子不仅让带灯和竹子避之唯恐不及,而且也很容易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浑身发痒的不适感。这虱子像尘土一样暗藏在老屋的墙缝里,旧屋推倒了,虱子却趁势满世界飞,落在人身上吸了血又重新复活。旧房推倒,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物质的“旧”很容易被推翻,而暗藏的精神的“旧”却如虱虫一样随时可以吸血还魂依附在人身上怎么除都除不尽:吃人、私刑、贿赂……这些封建沉渣依然在樱镇堂而皇之地存在着。而最可怕的是染上了虱子的人竟也慢慢习惯了,被吸被咬也不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甚至觉得如果有天没了虱子,他们一定会怀念。染上虱子的人们是无尊严可言的。作者在这里无疑也对国民劣根性进行了揭露和批判,表达了对公民意识和现代化进程的关心与忧虑。
带灯的存在无疑像是暗夜里的萤火虫,她身上散发着人性的美,但就是这样一个有些超脱的人也难逃折损,她和竹子最终也染上了樱镇的虱子,怎么洗怎么烫也还是去不掉。竹子说要做带灯第二,那些突然出现的萤火虫阵不知道是不是贾平凹先生特意留给读者的温暖曙光和希望,但是只要如虱虫一般的“幽灵”还在游荡,这萤火虫怕还是难以刺破夜的黑。
最后值得一说的是贾平凹先生炉火纯青的语言艺术。“贾氏语言”的魅力无疑大大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和艺术性,让人咀嚼再三。比如这段:“已经是午饭后两个小时了,曹老八媳妇端饭在巷口吃了还没起身,碗筷放在面前,落着一片树叶,也趴了一只苍蝇。书记走过去说:还没吃毕呀?曹老八媳妇说:我吃得迟。书记说:是不是打麻将耽搁做饭了?听说你麻将打得好,十个指头都能摸清牌。曹老八媳妇说:哎呀书记谁给你嚼我的不是了?我心烦么,生个儿那是给亲家母生了,老八整天弄他的工会哩,我不打个麻将我就憋死呀!我们打得小,五角一元的。书记说:多少带点彩,这我不管,只是老八要忙工会了你得多在地里店里经顾着。曹老八媳妇说:咋没经顾?经顾着哩。书记说:瞧这碗底的糁子花花都干了,你还坐着?!曹老八媳妇说:别看我在这儿坐着,我人缘好,人都帮我的,我家的牛就是在巷子里惊了,我吆喝一声,就有人给我把牛拦住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寥寥数语勾勒出了极具画面感和生活感的农村对话场景。正因为有了这些充满智慧的细节描摹,也因为成熟的语言功力,作者笔下的乡村世界才极具真实感和吸引力。贾平凹先生看到了农村人充满土气的语言背后的智慧,这些接地气的语言在小说中运用得游刃有余,可谓化大俗为大雅。比如:“这一段日子他还算安分,是不是病重了?瞧口外脸,灰暗得像被土布袋摔打过一样。”另外,对农村景观的描写也烙上了鲜明的“贾氏”印记:“太阳快出来了啊,就在山头的云雾中,像被摸索的扑克牌经仔细的揣测,半早晨了被哗然翻开,那耀眼的风光还是光风使我后退了两步。雨后的草开始疯长,青桦栎树叶全支棱开来在风里拍手,翻动的叶背是白的,像是开了一层白花。远处的河水翻腾的浊浪如发过脾气的老头在太阳下开始丢盹儿,又如哭闹后婴儿想要安眠。”阅读贾平凹的作品,恐怕对小说的语言要有一个适应过程,因为他的语言是极具个人特色的,有着陕西农村味儿,但却不土气,反而透着股厚朴的雅气,充满生活的智慧。
① 贾平凹:《带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47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作 者:李佳贤,山西大学文学院2013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