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旺
张大金的来访出乎我的意料,这个当初因为捡到一只流浪狗发家的男人,正志得意满地看着我。但无论他衣着怎么光鲜,都无法掩盖他的猥琐。他的刚做过的头发、一身名牌行头、以及那辆盛气凌人的奔驰车,只会让我心生厌恶。那个被我称之为父亲的男人朝我招手,一脸讨好的笑容做作而虚伪。我转过身去,给他一个后背,可他叫着我的名字,声音嘶哑:儿子,是我。我是张大金。爸看你来了!
那个人,小兰说,他叫你。
我说,我不认识他。
小兰说,可他叫你儿子。
我说,那是个疯子。
小兰说,他不是你父亲?
我说,我们走。
张大金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扭头去看小兰,目光慈祥而温暖。我知道接下来他会说,这是你女朋友,很不错的一个姑娘啊。我不想给他开口的机会,拽了小兰的手就走。小兰却说,你干什么?你怎么这样对待你爸爸!
张大金说,这是你女朋友?小姑娘真不错。
小兰对他的夸奖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说,什么女朋友,这是我的同学。
张大金一愣,说同学你好。我是张宇的父亲,我叫张大金。我儿子,他很优秀的。
我打断他的话,说,你找我有事?
张大金说,没事啊,顺便来看看你。
我明白他所说的顺便是什么意思,听说他和那个叫乔丽的女人结婚后,一直要不上孩子,为了和那个女人要孩子,他跑遍了省城的大小医院。他这次来是为了看病的。
还没要上啊!我戏谑。
张大金尴尬地笑,说我没打算和那个女人要孩子的,真的!见我没做声,他又说,不要取笑你爸爸,咱说点别的好不好。你毕业了,找到工作了吗?
小兰不明就里,看我一眼,看他一眼,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我们吃饭去。张大金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对小兰,这个来自安徽的女孩,我从没向她提起过我的父亲。一个在农村靠养狗发财的人,他的发家史,不值一提。可张大金不这么想,他把自己包装得跟一个三流企业家一样,作为我们那里的知名人士,他为村里修路,建福利院,去年还当选了村长。他令人不齿的经历,不值得炫耀,可他恬不知耻,甚至请了县里的一个笔杆子,要给他写传记。对这些我无可厚非,让我耿耿于怀的是他因为乔丽和我母亲离婚了。不过我承认,他是一个有脑子、可以说是很聪明的人。让我想不明白的是一个聪明人,怎么会做出那种稀里糊涂的事。那个叫乔丽的女人,离婚了,在镇上开了一家美发厅,她三十来岁,打扮得妖里妖气。他是怎么和她勾搭上的,我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他和我母亲离婚前,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他离婚是迫于无奈,他支支吾吾,似乎有难言之隐。
小兰问我该怎么称呼他,叫伯父吗。
我说,什么伯父,叫大爷吧,要不叫大叔,现在不是很时兴叫大叔嘛。
小兰也真听话,居然叫了他一声大叔。
张大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皮,说大叔,叫大叔也好。走,我们吃饭去。我请客。
我说,我不去。
张大金说,你总是不肯原谅我,和我对着干。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我死了,家里的一切财产还不都是你的。张大金叹口气,又说,人非圣贤,谁能保证自己不犯错误啊。
小兰说,大叔好不容易来一趟,你犯什么别啊。
既然你要请客吃饭,那就好好宰你一顿。于是,我改变了主意,说那好,我们去望海楼吧。
望海楼是这个城市最豪华的饭店,只要他踏进那个门,有钱让他掏了。小兰兴高采烈,在他的邀请下,坐上了那辆奔驰。他问我望海楼在哪。我说,你不是有导航仪吗。他笑了笑,说是啊,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小兰是第一次坐奔驰,她不无揶揄地说,你还是富二代呢。
我说,什么富二代,他就是一个土豪,我就是一个养狗的土豪的儿子。
小兰说,养狗怎么了?只要能赚钱。我也养狗去。
我说,你和他是一个人类啊。
张大金说,小兰,等你和张宇结了婚,我就把名仕基地交给你们管理。
小兰说,好啊好啊。
我说,我们是不是有点快了,恋爱关系还没确定,就谈婚论嫁了。
小兰捶我一拳,说张宇,我都给你了,难道不该谈婚论嫁?你不能辜负我啊。
从后视镜我看见张大金嘴巴一咧,笑了笑,那笑似乎在说,真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车开到大华金店,停下了。张大金回过头来,说我们进去看看。去大华金店,什么意思。我没说话,小兰也没吱声。他说,我们进去看看。小兰哎一声,说走啊,我们陪大叔去看看。下了车,进了大华金店,我才明白他的意思,而小兰比我聪明,她已经猜到他去金店的用意。他真的把小兰当做未过门的儿媳了,居然给她挑选了一条价值七千元的项链。
这是给你的见面礼。张大金说。
小兰看着我,那意思是只要我答应,她就会收下。
我说,你要是喜欢,就收下吧。
但小兰却说,我不能收下的,大叔。
张大金说,为什么?
小兰说,等我们结婚时再说吧。
张大金不无尴尬地笑笑,说也好也好。
我说,聂小兰,你脑子进水了。大叔送你项链,你为什么不要啊?
小兰说,无功不受禄啊。
让我没想到的是张大金把项链交给了我,说拿着,就当你送小兰的。你们都在一起了,这是应该的。咱不能白赚人家的便宜。
这话说的。什么叫白赚便宜。
我把项链揣进了口袋。
到了望海楼,坐下后,我对小兰说,想吃什么,你尽可以点。什么鲍鱼、海参、燕窝、猴头、澳洲龙虾,只要你想吃,别心疼钱。
小兰说,这菜,很贵吧。
张大金说,别客气啊,尽管点,咱不差钱。
那一桌菜,价格不菲,我点菜都点得手软了。等菜上来后,张大金只是笑眯眯地,一杯又一杯喝着酒。我和小兰平时肚子里没油水,满桌的珍馐美味,对我们来说可是饕餮盛宴。可张大金很少动筷子,只是在喝酒,好像是他天天都吃这种大餐,已丝毫没了胃口。我拍拍饱胀的肚子,小兰也吃得直打嗝。我们习惯了清汤寡水、方便面的胃,装下那么多美味,一时还不能适应。看我们吃饱了,他说,我结账去。
小兰说,真爽!这一桌菜,少说得三四千吧。
我说,三四千,至少七八千的。
小兰惊得直咂舌头,说我们是不是有点腐败啊。你宰他这一刀有点狠哇。
我说,咱这又不是公款,谈不上腐败。再说了,你也不能白叫大叔啊。
张大金结账回来,问我要不要做个足疗或找个地方洗个澡。我犹豫一下,说当然要,走!我带路,我们去爽一把。
你也去,小兰。张大金说。
小兰说,我就不去了。
张大金说,你要不去,我和张宇去,我开车送你回去。
小兰说坐公交车,张大金说,打的吧。
张大金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掏出一张钞票给了司机,说送这位小姐回去。
我说,是小兰,不是小姐。
张大金说,小兰。我想起来了,是小兰。你看我这记性,我喝高了,真的高了。
我说,你回去吧,我一会儿也回去。
小兰说,你过来。
我过去,她贴着我的耳朵说,不许你干坏事!
然后,她大声说,照顾好大叔啊。
我说,走吧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小兰是个好姑娘,上的是高职,毕业后在一家足疗城干,可她出淤泥而不染,安分守己地挣钱。这样的好姑娘被我遇上了,我是该要好好珍惜的。对张大金,我没告诉他实情,而是说小兰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如果我说小兰是干足疗的,张大金会因此找到心理平衡的,甚至会嘲笑我。张大金喝了酒,借着酒意和我套近乎,我知道他是想向我解释离婚的事。但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做声。他梗着舌头,说我儿张宇,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啊!
因为喝了酒,张大金没开车,从他不开车,我就知道他是清醒的。他那酒量我清楚,斤把酒根本不在话下,他故作醉态,颠三倒四地絮叨着。他说他和乔丽结婚是钻进了她设下的圈套,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我被他唠叨烦了,问他还去不去洗澡,要是不去,我就回去了。
你回哪?张大金说,我喝多了,你不能撂下我不管啊。他拽了我的胳膊,脚步趔趄。我想甩开他的手,可他拽得紧,试了几次,没甩开他。
我知道你恨我。他说,可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我说,走吧,走吧。你不用解释。
我们去的是水云间,桑拿、按摩,一条龙。如果需要,还提供其他的服务。张大金通体舒泰后,躺在那里打瞌睡。我替他算了一下,来水云间,没几千块钱是出不了门的。你张大金不是有钱吗,那就叫你破费一下。我带着报复心理,离开了水云间。我走的时候,张大金还在那里打盹。小兰已给我打过三次电话,问我干坏事没有。我告诉她,我马上回去。
你爸呢?小兰见到我后,问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我说,他回来!他回来我们住哪?他住宾馆去了。
真没想到。小兰说,你爸出手那么大方。
我说,他就是一个养狗的。
小兰说,他那么有钱,你咋天天吃方便面,还跟我蹭饭吃。
你啥意思啊!我说,他有钱是他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生气了?小兰说。
我说,没有。
警察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他们要我带上三千块钱到派出所一趟。我说不去,小兰不同意,说不管怎么说张大金是我的父亲,我必须去一趟。
我说,张大金肯定找小姐了,不然警察怎么会打电话给我。
小兰说,你不能听一面之词,你去了解一下情况看看啊。
我说,可是我们没钱。
小兰找遍了房间,只找到一千块钱。她叫我先带上,去了再说。我把钱揣兜里,她说要跟我一起去。
我说,你还是别去,有什么事我给你打电话。
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我幸灾乐祸地想,张大金!你活该。警察把你关一辈子才好呢。到了派出所,我看到的张大金只穿了一条裤衩,他蹲在院子的一个墙角处,见到我后,他噌一下站起来了,说没天理了,洗个澡居然要四千块钱,这不是讹人吗?
我说,你没给人家钱?
张大金说,给了一千,我身上只剩一千块钱的现金。
我说,我只带了一千块钱。
张大金说,我把钱搁车上了,可他们不叫我去拿,我就和他们吵了起来。是他们先动手的,是他们先打了我。
你是张大金的儿子?听到我们说话,一个警察推门走出来,说带钱了吗?
随后走出门的是一个小个子男人,他的手腕包着白纱布,好像受伤了。听说我是张大金的儿子,他说你看他把我咬的,像狗一样,他竟然咬我。
我对那个警察说我只带了一千块钱,他看我一眼,又看那个小个子男人一眼,说你和他说吧。他要是愿意,我没意见。
那个小个子男人四十来岁,不仅个子矮,人也瘦瘦的,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我叫了他一声大叔,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爸是农村来的,不识好歹。您就原谅他一次好吧。这是一千块钱,您先收下。
小个子男人说,这不是钱的事,你看他把我咬的,都咬到骨头了。
我把钱揣进他的口袋,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头,嘴巴发出嘶嘶的声音。那个警察见状,说就这样吧,时间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张大金的衣服还在水云间,我说去把衣服拿来,他不同意,说车上有衣服的。出了派出所的大门,那个小个子男人掏出烟来叫我抽。我摇了摇头,说他怎么会咬你呢?
听我这么说,他说,我们推推搡搡,他就咬了我一口。
我笑了笑,说他是养狗的,所以他才咬你。
那个男人一愣,说我不会被传染上狂犬病吧?
我说,谁知道呢,你最好去打一针,不然会真的得狂犬病的。
那个男人脸色突然变白了,说这可是会死人的啊。
我说,那你还不快去医院。
张大金耷拉着脑袋,手中拎着一串钥匙,跟在我的身后,什么话也没说。走出一段路,我回头去看。他只穿了一条裤衩,双手护在两腿间,与刚见他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这个叫张大金的,只穿了一条裤衩的男人是我的父亲吗?他探头探脑,畏畏缩缩,既可怜又可笑。
我说,你是不是要别的服务了?
张大金摇了摇头,说什么别的服务?你爸是有两个钱,但还没那么腐败。
我说,你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土豪,千万不要冒充富翁,你也不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
张大金说,就是在北京,洗个澡也不能那么贵吧。他们也太黑了,没天理了!张大金骂骂咧咧,还说要去举报他们。
我说,你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张大金把嘴巴闭上了,他跟在我的身后,几乎是贴着我的后背,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张大金狼狈不堪,不像我刚见时那样趾高气扬了。我幸灾乐祸,吹起了口哨。他拽了我一下,说别吹了好不好,他们在看我呢。
我说,你也知道害臊啊。
到了望海楼,张大金上了车,骂了一句他妈的,说这是什么事啊!光着个身子,在大街上晃悠。这可是在省城,这次丢人丢大了,以后我怎么见父老乡亲。他点上一根烟,抽了两口,才又下了车,从后备厢拿出一个皮箱子。箱子里面有他的衣服,等他穿好衣服,他又变得道貌岸然了。小兰打电话来,问我没事了吧。我告诉她没事了,一会儿就回去。我想走,张大金不同意,他几乎是哀求我,叫我等一会儿再走。他掏出烟来,递给我一根,说我们好些日子没见了,我想和你说说话。
我说,想说什么,你说吧。
那是一个圈套。他说,我喝多了,我和乔丽什么也没干,可他们却拍了我和她那个的照片。乔丽说我要不和她结婚,她就把照片公布到网上去。怎么说我张大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她要是弄到网上去,我不就身败名裂了……
我说,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中别人的圈套啊。鬼才信!
张大金笑笑,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想不到我张大金阴沟里也会翻船。这真的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说,你和那个女人结婚了,怎么又想到要孩子了?
张大金一脸苦相,说是乔丽想要,她说只有给我生个孩子才会拴住我。
我说,那你和她要啊。
张大金诡秘地笑了笑,说我怎么会和她要孩子呢,我不会和她要孩子的。她心机那么重,要是真的要上孩子,那我的名仕基地,还不她说了算。那可是我辛辛苦苦,拿生命创立的产业啊。每次和她那个,我都吃药。我一吃药,她就要不上孩子。
张大金还是有头脑的,他的农民式的狡猾和小聪明,虽然拙劣,但也无可厚非。
我说,你可以和她离婚啊。
张大金摇了摇头,说不成的,她会以死威胁我的。不过我有的是办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要她找不到我,她就拿我没办法。
张大金这次来省城,打着看病的幌子,其实他谋划已久。他把他的名仕基地卖了,带着钱一走了之。他说他一个子儿也不会给那个女人留下。
我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
他说,小隐于野,大隐于市。我有钱,在哪都不会委屈自己的,在哪都会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不无得意地笑了笑,脸上的皱纹一波一波荡开。我发现他老了,这个五十多岁的的男人,虽然有点钱,但衰老还是不动声色地吞噬着他。我说,你还大隐于市呢,你以为你是谁啊。他收住笑,说我说错了吗?
我说,你最大的优点就是你总是高看自己。
他嘿嘿笑了。
张大金不打算走了,他要留下来,还说要和我生活在一起,这对我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告诉他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各人过各人的。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爸爸,我有钱,又不叫你养活我。你是我儿子,这么多年我忙于事业,感觉欠你太多,我只是想补偿你。他居然把养狗说成事业,太高看自己了。
为了不让张大金找到我,我决定搬家,当我把这个想法刚说出来,小兰把眼一瞪,说你没事吧。搬家,你有钱吗?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交呢。一提钱,我就英雄气短。我掏出烟来,点上一根,才发现口袋里还装着那条价值不菲的项链。我说,这不是钱吗?我们把项链退了,我们就有钱了。小兰不同意退项链,因为那条项链不是我们的。我说,如果不搬家,张大金就会找来,他说要和我们一起过。
小兰说,他是你爸,我们一起过日子不好吗?
不好!我说,要过你和他过去。
小兰说,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我说,这里不是他待的地方,他应该回到农村去。
小兰说,你也是农村出来的,你怎么不回去啊。
我被她噎得无话可说了。
不管小兰同意与否,我还是把那条项链退了,然后找了一处房子。让我想不到的是搬家的第三天,张大金就找到了我们。他就有这本事,那只鼻子,比狗鼻子还灵敏。当时我正在睡午觉,门被重重敲响了,听那敲门声,我就知道敲门的是谁了。我躺那里,用被子蒙住头,可他执拗地敲着,那劲头只要我不开门,他会一直敲下去。
我知道你在。张大金说,我有话跟你说,你给我把门开开。
你找谁?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儿子!张大金说。
那个女人哦了一声。
张大金又敲门,我给他开了。
你怎么住这里?张大金说,房子这么小,还不朝阳。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说怎么没看到小兰呢?她干什么去了?
我说,上班。
张大金坐下来,点上一根烟,才说他不舒服,好像是病了。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一旦闲着,身体就会出问题,所以他想找个工作。
我得找个工作。他看着我,好像在征求我的意见。人不可一日无事。
我说,现在的年轻人找工作都难,何况你啊。你一把年纪了能干什么?
他说,我什么都能干,没有受不了的苦。
我说,你是不是继续养狗?
他说,你别瞧不起养狗,当初我要不是养狗,哪来这么多钱。
他挽起袖子叫我看,说你看看这伤疤,都是我刚开始养狗时被狗咬的。
我说,你要真的想找个事,那你找就是了。你可以去扫马路,可以去清理下水道,也可以去建筑工地找个活。在外面,别说你有钱。
他点点头。
小兰回来的时候,张大金已走了。我没告诉她张大金来过,可她却说,你爸来过?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在路上遇见一个人,看着眼熟。
我说,你看奥巴马还眼熟呢,可人家不认识你。
她说,那个人就是你爸。你怎么让他走了?
我说,他要找个工作,问我他能干什么。
她说,你脑子有问题,你爸的脑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那么有钱,还找工作。你一无所有,却整天吃我的喝我的,无所事事,你这样以后我们结了婚怎么办?
我说,谁说要和你结婚了。
她说,你不和我结婚,那你什么意思?你玩我是吧!
我说,你说这话多难听,什么叫玩你啊。
她说,张宇你混蛋!你现在就给我滚。
她居然叫我滚。我一脚踢开门,说滚就滚,我不会只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的,天下的树多了。去哪找不到一棵歪脖子树。
等我下楼了,我听见她大叫着:张宇,你这个没良心的,说走就走啊!你还是人吗?你不是人,连狗都不如!然后我听见她下楼的声音,她的高跟鞋声是慌乱的。但是,我没有回头。
她不提狗我还不来气,她一提狗,我的怒气腾一下就上来了。我回头看了一眼,说再见吧,小兰。我们缘分尽了。
让我想不到是张大金真的找到了工作,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马路上捡烟头。看到我,他大声叫我的名字。我说,你嗓门那么大干什么!他嘿嘿笑了笑,说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扫马路啊。职业无贵贱,我凭力气挣钱,你没有理由瞧不起我。我哭笑不得,说蛮好啊!我没瞧不起你。
中午我们一家人吃个饭。他说,叫上小兰。
我说,我们分手了。
张大金说,你说什么?你们分手了。你都和人家睡了,怎么说分手就分手啊。你也太不负责了!
我说,你和我妈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你还离婚了呢。
张大金哑口无言,翻着白眼看我。过了半天,他才说,我和你妈,那是大人的事。
我说,好好捡你的烟头吧。
张大金很满意自己的工作,到了中午,他打电话来,说他在饭店等我,叫我过去吃饭。我说,要吃你自己吃吧。
他说,你来吧。小兰也在。
张大金怎么会有小兰的电话,看来还真的不能小瞧他。和小兰分手后,我已半个月没见到她。她能接受张大金的邀请,说明她已原谅了我,或者她要和张大金一起整治我。踌躇了半天,我决定还是去一趟。说心里话,我还是喜欢小兰的,她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女人。到了饭店,我刚坐下,张大金就摆出一副为人父的架势教训我,还要我向小兰道歉。小兰不说话,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的样子。
张大金说,哄一哄小兰啊。
我只好向小兰道歉,送上在路上买的一束玫瑰花。那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小兰看到玫瑰花,眼泪掉了下来。我知道她已原谅我了。我看见她含泪笑了笑,然后抹了一下眼睛,说张宇,你这个坏蛋!
张大金说,我们吃饭,我们吃饭。
张大金被送进医院时,我刚找到一份工作。电话是小兰打来的,她说张大金住院了,叫我马上去医院。我告诉她我正上班呢。她却说,你必须马上来。她的口气从没有过的严肃。
我说,咋回事啊,十万火急的。
她说,你来了再说。
到了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摆弄着手机的张大金,我气不打一处来。看到我生气了,他说是小兰打的电话,我没叫你来的啊。
我说,你好好的,怎么住院了?
张大金说,晕倒了,送到医院,我又好了。医院说要检查一下,我只好住院了。
我说,没事我上班去了。
张大金说,我没事,你去吧。
走出病房,在走廊里,我看到了小兰。她正和一个大夫说着什么。看到我后,她说,你爸,他的情况不好。
我说,你直接说什么病吧,什么情况好不好的。他身体一直都很好,没什么事的。
小兰说,这是宋医生,你和宋医生谈谈吧。
宋医生怀疑张大金肺上的那个肿瘤是恶性的,我问他化验结果出来了。他说即使结果没出来,他也能确定那个肿瘤是恶性的。
我说,做手术吗?
宋医生说,晚期了。
我和小兰回到了病房,张大金问我怎么又回来了,我告诉他我给单位请假了。张大金放下手机,说我没事的,你们忙去吧。现在我再去看张大金,才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他脸上虽然挂着笑,但那笑是勉强的。这事来得太突然,看着他,我一时找不到话说了。虽然我恨他,但想到他不久于人世,对他我已恨不起来了。人只有一个父亲,他要死了,我就没有父亲了。这么一想,我的心酸酸的,感觉眼睛湿了。张大金看到我情绪的变化后,说我没事的啊!你们不用担心。
我说,医生也说你没事,过几天就可以出院的。
张大金说,就是嘛,我能吃能睡,哪会有病呢。
我说,你没病,身体好着呢。
晚上,小兰执意留下来,同我一起陪张大金。她不肯走,我也没办法。只有一张折叠椅,我拉开,叫她休息。张大金说,小兰睡折叠椅,你睡床,咱俩挤一挤,一夜就过去了。我不想和他睡一张床,再说那床那么小,就说去走廊,在连椅上凑合一夜。想不到走廊里有蚊子,我没睡多久,就被蚊子咬醒了。进病房,我看了看。张大金躺在床上,正打呼噜。小兰也蜷缩在连椅上睡着了,我只好又回到走廊,再次躺下来。没想到这一觉,我一直睡到小兰把我叫醒。
你爸!她说,不知去哪了。
我坐起来,说去厕所了吧。
小兰说,没有啊,我找过了,没找到他。
我说,他一个大活人,丢不了的。
我揉了揉眼,才发现手里握着一把钥匙。
小兰也看到了,说这是谁的钥匙?
我说,我也不知道。
张大金给我一把钥匙干什么?我把那把钥匙揣进口袋,找遍了医院的大小角落,但我们没见到张大金的踪影。他会去哪呢?小兰比我还着急,眼泪都掉下来。好像那个失踪的张大金是她爸爸一样。
我说,他可能回去了。
我们又去他的住处找,但门却锁着。
小兰说,他会不会有事啊。
我说,没事的。他可能回老家了吧。
小兰叫我打他的手机。我掏出手机,刚要打。张大金的电话先打过来了。
我说,你干什么去了?不在医院好好待着,玩失踪啊。
张大金没有马上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看到那把钥匙了吗?我把手伸进口袋,再次握住了那把钥匙。张大金是在路上给我打的电话,我能听见来往车辆的鸣笛声。因为他那边嘈杂,他说的有些话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他说他早就知道自己得那病了,这次来是为了看看我。也许,这是我们父子俩见的最后一面了。张大金感伤地说,有时间回家看看你妈。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我说。你瞒着我干什么?
张大金说,我给你留下一件礼物,你把门开开就会看到。
我掏出那把钥匙,插进锁眼,门开了。我刚推开门,小兰就啊了一声,说那是什么?
在房间里,蹲着一条狗。见我们进门,那条狗突然站了起来。
张大金说,看到了吗?那是一条纯种藏獒,能卖五百万。它很听话的,曾救过我的命。现在你是它的主人了,它会对你忠贞不二,会誓死追随你的。如果你需要钱,你可以卖了它。五百万,只多不少。
小兰说,屋里怎么有一条狗啊!吓死我了。
我说,这不是一条一般的狗,这是一条藏獒。
那条藏獒看我的目光是温和的,我摸了一下它的脑袋,它对我摇了摇尾巴。狗摇尾巴是友好的表示。张大金说狗通人性,只要你对它好,它就会忠诚对你。为了养狗,张大金没少吃苦,几次去青海,风餐露宿,差点把命搭上。这个张大金做事总是出人意料,那么大的一条狗,他把它藏哪了。
小兰躲到了我的身后,因为害怕,还在那里发抖。
张大金啊张大金,我该怎么说你呢。你直接给我五百万多好,把一条狗留给我,叫我怎么处理它。我知道张大金舍不得卖掉它,才把它留给我。我必须及早出手,不然时间久了,我也会舍不得卖掉这条藏獒的。
张大金咳嗽了一声,电话断线了,可能是没电了。我再打过去,提示音说,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我又打,一连打了三次。但是,电话依然无法接通。我握着手机,看着小兰。
小兰说,你爸,他去哪了?
我说,张大金驾车旅游去啦。
小兰说,他去哪旅游啊。
我说,新疆啊,青海啊,全国大了,我怎么知道他去哪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