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无声

2015-03-13 00:29:39张世勤
当代小说 2015年1期
关键词:狗尾巴二嫂红肿

张世勤

狗尾巴村是一个大村,这些年从村里走出去很多人。村人对走出村庄的人常常议论不止,一遇红事、白事或是逢年过节,人们总免不了要聚到一起,鸡毛蒜皮的话题摊落一地。其中必定有一个话题就是要谈谈那些走出去的人,将他们各自发展的情况进行一番数落,加缀一些他们自以为是的点评,或景仰,或蔑视。那些或景仰或蔑视的方言呈现着乡土表情,总是意味深长。据说每次都能谈到我,这让我多少感到些许荣幸,说明村里人对我一直保持着应有的关注。或许正是他们格外关注的原因,使我的发展情况和实际职务总是与村人们传说的对不起来。在我毕业没几年时,村里就有传言说我当县委副书记了。村里人个个都是组织部长,一阵闲啦就可以把某个人提拔了。按这种不着边际的提拔速度,这些年过去,怎么说我也已经进中央了。可实际,我才干正处没几年。提正处时,母亲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想起母亲大半生的操劳,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给她汇报职务上的事,算是对老人家的一种慰藉。正处,那是多大的官?母亲问。我说跟县委书记一样大。母亲一听,说那不小啊!我说,是不小!后来这话传出去的时候不是“一样大”,而直接是“县委书记”了。你说省长村里人可能并不在意,因为那隔着他太远,但你要说是县委书记,他们反而却觉得很厉害,一定不少人都得叭嗒几下嘴巴。这是不是跟看山有相同的道理,远处的山虽然大但看上去却小,近处的山不大却感觉很高。其实我的正式职务是地震局长,同僚们常调侃我说像鸡肋一样食之无味。我倒觉得这个职位没什么不好,我不找领导,领导一般也不找我。再说,自打上任后市域内就没正儿八经地发生过地震,所以我每次上报的“一切正常”便都准确无比。

近期的工作突然忙了起来,忙起来的原因并不是雀城市有发生地震的迹象,每天汇总各检测站的情况概没有这样的报告,而是市里成立了几个巡视组要到各县巡视,抽调了我。从一个闲职一下到了钦差,自然热络了起来,在市县电视频道上连着晃悠了好几次,身价似乎高了不少。巡视工作非常重要,细致如丝,平常马不停蹄,周末还要加班加点整理材料,所以老家狗尾巴村好久没再回去过。

偶然听老家来人说,近来村里突然流行起一种病。先是嗓子红肿,继而嗓音沙哑,重者几近失声。我挂念母亲,便想回去看看。

这些年,母亲一直一个人待在乡下,她既不愿在县里跟我大哥一起住,也不愿在市里跟着我住,而是清心寡欲地待在乡下,与街坊四邻家长里短油盐酱醋地过那种不咸不淡的自由光景。我到家的时候,正碰上村会计罗松儿从我家往外走,罗松儿说,哎,你咋回来了?我回来看老人。我听罗松儿的声音并不哑,便问他,最近村人嗓子红肿是怎么回事?罗松儿说,这事闹的,谁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

见过母亲,看到母亲的跟前放着一沓钱,我问母亲,我哥又给你钱了?母亲说,不是,是松儿刚拿来的。什么钱啊这是,老年补助?母亲说,不是,好像叫什么地保。母亲对时下的一些名堂根本不懂,听个词儿只能扑个音儿,却并不明白其中真意。

我一听,心下明白,这与地没关系,而是村里给母亲吃了低保。

我给罗松儿打电话,他说他已去了东岭,这会儿正在田地里。罗松儿种了二亩黄烟,此时正是打烟叶熏黄烟的季节。

黄烟在成熟季,烟棵都是一人多高,但罗松儿的烟地稀稀落落的,露出他半截身子。罗松儿从烟地里走出来,扑打扑打手。我说,这烟怎么长成这样?罗松儿说,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一打量,是啊,这是原来的光明岭啊!光明岭原是一个石头岭,几乎寸草不生,如今竟成了一片庄稼地。这怎么回事?罗松儿说,噢,是书记安排从司息河床里和河岸上挖了些沙土,整修起来的。

村里书记叫罗帆,一个聪明的咬舌子,口齿不清,凡事却心里清。

这地能种吗?我说。

只能凑合着种呗!

顿了顿,我问,我母亲咋吃上低保了?

是啊!

我母亲怎么会是低保?

就是个名堂,说实了就是想多给老人家一份钱。

你是这么想?

罗帆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你们这不是胡闹吗!

罗松儿并不在意我的生气,说这事当不得真,你一年回来个三头两脚,管这些事干什么?

你听说过有县委书记的母亲吃低保的吗?

你真是县委书记啊?

我不是县委书记,可我是局长啊!

您还是局长吗?听说您已经调到组织部了。

你听谁说的?

罗帆。不过,镇上也这么说。

我调到哪还有什么不一样吗?

呃,那不一样可大了。原来罗帆并不大说起你,现在一数算就把你拿到头一位。

罗松儿说得倒也没错,罗帆对我的态度我多少自知。地震局说起来事关人民生命财产,绝对是个有用的局,没用的话也就不会让它存在了,但外人总觉得它是个闲局。村里人起初听说是县委书记,曾经啧啧了半天。后来知道是地震局后,不少人发出“切”、“切”之声。

也是,从狗尾巴村走出去很多人,但轮到对村里的贡献,一数算,几个人有数。在市水利局的一个副局长,明睁眼漏地把狗尾巴村巴掌大的水库,列入了整修加固项目。在市财政局的一个副调研员帮镇上争取了好几块专项资金,每一块蛋糕来了村里都有相当资格美美地切上一块大的。就连在公路局工作的一个科长还为村里修起了一条柏油路,平平展展地通向镇里。似乎惟独我,兜里什么也拿不出来,惟一能关照的,就是别来地震,来地震也别震狗尾巴村,可这事儿我说了不算。

我哥早就说我,你快挪动挪动吧,你说你也是,也懂地震的事儿?实话给你说吧,真来地震,你们一摊子人马可能还不如猪狗猫鸭报得准!

应该说我哥对地震工作的认识相当不正确,这可是涉及人民生命财产的大事,当然我无法反驳他。至于挪动不挪动,不是我说了算,而是组织上说了算。

我哥在县里做地暖项目,现在满县城都是房子,建设中的住宅楼也正一座一座地拔高,而且大家也认了地暖,所以生意出奇的好。

既然我没能力为村里帮忙出力,所以我几次动员我哥,你现在有钱了,你留些钱干什么,你完全可以拿出点来,为老家做点事。

我哥对我的提议根本不屑一顾。每次都反问我,你忘了我们那些年?

我哥说的我们那些年,还是我们上学时候的事。那时,我们一家人全靠父亲一人操持。别家也有几个儿子的,但有的上到初中,好点的上到高中,就下来了。惟有我和我哥,高高地竖着两个个子,却闷着头子上学。有人劝我父母,庄户人家,别想三想四了,让他们兄弟俩下来吧,一下来你们这日子就受用了,不用再遭这些罪,四处借钱,看人白眼,受人奚落。可父母铁了心要让我们从学业上有所出息,宁愿穷得丁当响也绝不提让我们下来的事。我还在县一中读书时,有一次,父亲托人给我捎来了一卷钱,厚厚的一卷,但一数,才不过几十块,别说大票,连五毛的都有。而且,破票和污渍无所不包。拿着那卷钱,当时我就鼻子发酸,眼里蓄满了泪。

那时,只有五保户,还没有低保一说,但每年上边也下来一部分扶贫款,我家的情况似应受到照顾,父亲为此一趟趟往书记家里跑,连着跑了几年,直到我和我哥考上大学,父亲也没跑下来半分半厘,反倒还搭上了几篮子鸡蛋和十几瓶散酒。

家里举债让我和我哥把学上了下来。所以我哥毕业后没几年就辞了公职,做起生意。我哥并不是不贪恋那份公职,只是想尽早把债务还完。不过还好,歪打正着,我家的整个经济状况由此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

我跟罗松儿又说起嗓子红肿的事。罗松儿也颇有些郁闷,他说没想到秀儿也得上了!

罗秀儿是罗松儿的妹妹,是村里的金嗓子,有名的百灵鸟,只要她在家,歌声常常飞得遍地都是。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打工,这工本来打得也挺好的,各地电视选秀节目涌起后,工友们怂恿她去试一试,这一试不打紧,居然出了大名。罗秀儿原有一头秀发,因干活不方便,常常扎成辫子,比赛时她想把头发散开,好显得时尚和漂亮些。导演组一看,果断地否决了她的方案,说你是乡村妹,扎起来正合适。没想到,这一扎真的收到了成效,立马被粉丝认可,并由此得了个江湖名号:辫子妹。

她竟然也嗓子红肿了,那可以想象,她再唱出来的歌声,一定就像是金灿灿的黄豆里掺进了司息河的沙子。

我问,她不是一直在外地吗,怎么也得了?

前一段,罗帆的铁厂搞庆典,请她回来的。还没等走,就得上了。

罗帆还有铁厂?我怎么没听说过,在哪儿?

罗松儿一指。那地儿我自然非常熟悉,就在司息河岸林边。

其实,狗尾巴村原址就在司息河边。但因为河边是一片肥沃之地,于是村庄搬迁了一次,占用了东岭一片薄地。腾出河边那片沃土,本来是为了种植庄稼,提高粮食产量的,如今竟建起了厂子,而且是铁厂。占着村西的肥地,挖着东山的石头,罗帆把村子的两头给连起来了,也给堵起来了。

罗松儿说,你没到司息河去看,那水跟铁锈已经一个颜色了。

那是粮食田能随便更改为厂房吗?

罗松儿说,书记有办法,这不是把光明岭一整治,粮食田不是比原来少了,而是比原来还多了。

可这儿没法种地啊!

罗松儿说,这石头上铺上沙土,能种不能种,都已经是地了。

这大伙儿能愿意吗?

不愿意。可是又能怎样!

难道就没有一点声音?

没有。

我站在东岭上,向村庄望去,偌大的村庄,静静的,无声无息。

我想专门去看看二嫂。二嫂是我的堂嫂。

我还记得二嫂刚嫁过来坐在喜床上的样子,柔柔弱弱的不说话,闹喜房的人推推搡搡,一拨一拨往上涌,她俏白的脸上浮起一层又一层的红晕。很长时间,村里人都以为狗尾巴村又娶进来一个万般柔情的女子,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却是一个侠肝义胆的人物。村里凡有不平之事,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她。当年的书记不是罗帆,而是罗帆的叔,罗帆咬舌,纸吃喜和子呲死根本不分。即便如此,书记还是要把他咬舌的侄子拿成民办教师。二嫂听说后,愣是把书记堵在大街上,当着村里很多人的面,质问书记,当场让书记承认了错误,并改变了决定。我跟我哥上学那会儿,母亲也曾想让二嫂出面帮着争取点扶贫款的。可父亲说,这事用不着她。父亲一开始可能认为,情况明摆着,争取扶贫款不会有问题。但最后的结果是分文也没争取到。

二嫂家这些年在村里过得顺风顺水,二哥从拖拉机开始起家跑运输,没几年工夫就已经跑成了一个车队,几年前就在县城买了楼房,搬到县城去住已是迟早的事。我想跟二嫂啦个呱,说道说道,为什么好端端的村庄这些年下来,却不太成样子了,做事越来越没有章法。没想到二嫂嗓子的红肿病是最厉害的一个,几乎说不出话来。二嫂正准备服药,我的好多话便没说出来。二嫂本是一门重炮,这门重炮看来也早已哑了,现今又得了嗓子红肿病,已经不可能轰出什么名堂。

回到母亲身边的时候,东邻的五婶子正好在。五叔早已过世,三个儿子全靠五婶拉扯起来,前后盖起了三处宅子。三个儿媳妇挨着脚进了门。不过,三个儿媳妇都有言在先,嫁可以嫁进来,但不承担分文债务。所以到现在所有债务还是五婶一个人扛着。五婶的年龄也已经开始拿老年补贴,我问,你有低保吗?五婶说,我没有。五婶说,西邻你四大娘,白内障把眼睛都快糊满了,一个人在家瞎瞎撞撞的都没有,我怎么能有!

听了五婶的话,我实在没好意思把母亲吃低保的事说出口。五婶走的时候,我把她送到门口。五婶却说,你娘吃低保,我们没意见,你不用在意。你娘不吃,也轮不到我们。你娘吃了,反倒把钱变着法子给我和你西邻四大娘一些补贴,等于是我们吃了。

我站在巷子里,远远看见罗帆领着一伙白大褂一家一户进进出出。罗帆发现了我,便急匆匆往这跑,跑到我跟前时,已是气喘吁吁,说你看你回来咋不说一声,一边说着就一边掏出手机往外打电话。我把他拽到一边,我说罗书记你胡搞得什么,怎么可以让我母亲拿低保费?罗帆边冲我点头边对着电话说,嗯,嗯,是回来了,我也是刚见着。行。那好。那好。我等着。

我说,你这是给谁说话?罗帆说,是镇上牛书记,他正往这边赶的。

我说,你给牛书记说什么!我是利用周末回来看看我母亲,听说村里还闹了嗓子红肿病。

罗帆说,没事,没事。卫生上说了,是咱村的水污染了。过一阵就好了。

罗帆又说,牛书记交待过我,只要你回来,必须报告他一声。你看,这不是……

见母亲没啥问题,一切如常,我便急着往回走。路上遇见一辆车,一闪而过。我猜想很可能是牛书记的车。我拿起电话,想给他打一下。想了想,还是狠狠把电话扣死,直接关了机。

回雀城后,我先给单位打了电话,问地震检测有没有异常?办公室主任有些讨好地说,局长您都暂时脱离开单位工作了,还挂念啊!没事,一切正常,您放心吧,没有半点儿地震迹象。

然后又给我哥打电话,我说你知道母亲吃低保的事不?

已经吃了三个月了。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吭声?

我哥说,这还多大的事!

我说,哥,此事重大,这是严重的违纪,老百姓嘴里不骂心里也会骂。现在村里都已经失声了,咱们可不能失声。我出面不便,你抓紧处理,我等你的消息。

我知道我哥也不稀罕母亲这点钱,他是心里还窝着村里的气。我哥淡淡地说,好吧!

晚上,好不容易睡着,却做了一个梦。一直说没有地震迹象没有地震迹象,谁承想检测仪器也有麻木失声的时候,看似风平浪静,一切安好,一场震级很高的地震却不期而至。震中就在狗尾巴村。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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