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蚂蚁

张中民

1

十多年前，我在一所乡镇中学教书时，阿丙经常来找我玩。说经常只是相对而言。其实那时他已在市保安公司当了保安。你可别小看这保安。在当时，可是份相当体面的职业，大檐帽、绿制服，腰束武装带，雄赳赳气昂昂的，往那里一站，不怒自威，所以怎么看都像公安干警那样威武。一个高考落榜生非但没落在农村，反而跳到城里找了份体面工作，想想都让人不可思议。大概正是这个原因，我们一些老同学经常私下感叹世道不公。像我们这些当年刻苦学习者，尽管发扬头悬梁锥刺骨的精神，终于挤过高考的独木桥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学，结果毕业后却被发配到这等偏远地方做老师，实在让人想不通。

阿丙家在农村。当我们还在大学校园里继续接受高等知识再教育的时候，他就结婚成家了，等我们毕业分配参加工作时，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老婆孩子热炕头。阿丙人虽在市里当差，可他经常借星期天或节假日往乡下老家跑。他老家在我任教的镇子南边，小镇是他从市里回乡下老家的必经之路。就这样，他把我所在乡镇中学的宿舍当成了半路歇脚的驿站。

说句公道话，阿丙是那种喜欢炫耀的家伙。每次从市里回来，他都会给我带来一些城里的见闻：什么市里新修了几条大马路、哪里建了栋标志性高楼、另外还有市政变化、街头轶闻、单位趣事、大领导的人事更迭和八卦等等，都是他谈论的内容。说到兴奋处，阿丙眉飞色舞常露得意之色。看他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心里愤恨难平，就连说出的话也带着几分嫉妒：

还是城里好。哎呀，看你现在混得人模狗样的，真让人羡慕！

听我把话说得酸溜溜的，阿丙居然毫不谦虚地张大嘴巴笑话我，看看你们这些当年天天抱着书本努力考大学的，到头来不还是窝在这种小地方吃苦受累？你说这和我们没考上大学早早就踏入社会的有什么区别？

谁说不是！

阿丙的话让我好不郁闷。想当年我们一起读书时，何曾见他有飞黄腾达的迹象？可他现在愣是成了大家称羡的对象。

其实阿丙不叫阿丙，他真名叫陈丙来。那时我们都知道有个叫阿炳的瞎子会拉二胡。一曲《二泉映月》拉得让人肝肠寸断泪流满面的。因此我们记住了那个把二胡拉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瞎子。陈丙来也会拉二胡，于是我们就套用那个人的艺名，把他叫成了“阿丙”。

那时阿丙是我们班里的活跃分子，吹拉弹唱样样都会，很有几分文艺青年的范儿。可惜那时不像现在许多大学都扩招，想着法子办各种能赚钱的专业。由于受当时条件限制，许多有艺术爱好的考生只好望洋兴叹，被隔离在艺术院校的门外。特别是像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出身的农家子弟又哪里有学艺术专业的机会？所以阿丙的这些爱好在我们那个时代根本没有什么用场。如果说有，也就是一年一度庆祝元旦或五四时，学校在一些热心者的张罗下搞场联欢晚会而已。当然只有此时，才是阿丙最为风光之时：晃着尖瘦的脑袋，迈着小碎步在教室讲台上跑上跑下，像个赶场救火的大牌明星似的，手里抱着乐器，一会儿吹笛，一会儿拉琴，要么就是背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吉他，穿身牛仔装，屈着一条腿站在讲台上，摇头晃脑地演唱当时的流行歌曲。什么《北国之春》《军港之夜》《小城故事》《外婆的澎湖湾》《酒干倘卖无》等等。尽管不是太专业，但他声情并茂的演唱也能博得同学们的好感。可是联欢会一结束，阿丙又变成一个无人注意的小人物。都是高中生，前边有高考任务压头，谁还有心去玩浪漫？可这时阿丙却不，整天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看他天天吊儿郎当自我陶醉的样子，仿佛学习成了他的附设，根本不用考虑将来的前途问题。

有人刻苦学习，有人随波逐流，还有人及时行乐，这就是当时我们那代高中生的真实写照。随着时间推移，结果很快便见了分晓：努力学习者把自己奋斗成了跃入龙门的大学生;随波逐流者或上或下，完全靠命运安排;只有那些及时行乐者，很不幸，被沦落到名落孙山的地步。阿丙就属于后者。

不过和他相比，我的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因高考成绩不理想，最后被市师范院校录取。从此我和阿丙就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三年师范毕业，就在我留城无望，极不情愿地分回故乡的乡镇中学教书时，没想到阿丙此时已经捷足先登地来到市里，当上了人人羡慕的保安。这不是世道不公是什么？每次看到阿丙头戴一顶大檐帽，身穿一身酷毙的保安服，趁着从市里回乡下省亲的机会拐到学校，风风光光地来找我玩时，都让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看看人家阿丙，别看没上大学，不照样混到了市里？落坡凤凰不如鸡。我尽管读了师范，可最后却沦落到如此地步，心里想想都不是味儿。

唉！我怎么这么窝囊呢？

2

大概是阿丙那身将军绿的保安服引起了人们注意。我所在学校的几个青年教师悄悄过来打探情况。当得知阿丙是我高中同学时，他们不由大发感慨。看看你们老同学多风光，哪像你？虽说读了大学，到头来还不如人家呢！听到这话我气得吐血。所以每次阿丙只要一离开，我立马就会在背后气呼呼地骂世道不公，叹自己命运不济，害得被人瞧不起！

不行，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呆，我要想办法把自己调走。即使去不了好单位，只要能进城，随便去哪里都行，哪怕不让我教中学，就是下到小学当老师也愿意！

就在我苦思冥想着怎样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时，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女同学来。女同学是我在师范读书时的校友。我们同系不同班，直到读大二时她才开始主动和我接触，可我那时清高孤傲，哪里把她往眼里拾？尽管知道她父亲在市里某局委当领导，家庭背景不错，但我还是看不上她的相貌。想我一个好不容易才跳出农门的大学生，怎会甘心屈就在她的手里？所以我几乎没怎么考虑就拒绝了她的热情。不过她好像并不怎么死心，对我的拒绝不以为然，反而一厢情愿地在暗中喜欢我。其实她哪里知道，当时我正在暗恋着另外一个漂亮的同班女同学，结果等毕业分配时，一看我没留在城里，漂亮的女同学便绝情地与我“拜拜”了。正是受了这个打击，从师范毕业到现在，我都没谈过女朋友。掰着指头算算，现在都过去两年多了，也不知道那位过去一直喜欢我的女同学情况如何，找对象没有，结婚成家了没有？

管她现在情况怎样，先试试再说。我于是翻开同学通讯录，很快找到了这个女同学。那天上午，当我把电话打过去报出自己的名字时，女同学激动得差点儿叫出来。后来当我寒暄一番，向她叙过旧后问到她现在的情况时，她突然变得神情黯然起来。得知她谈了几个男朋友先后告吹，现在仍然待字闺中时，我心里不由暗自狂喜。

怎么样老同学？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啊？

什么？你说什么？女同学不相信地冲着话筒对我说，你是说叫我考虑你？

怎么？难道不行啊？我调侃起来。

不是不行，而是你说得太突然……

有什么突然的，再说我们是老同学，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我，我不是犹豫，你，你总得给我个考虑的机会吧！

得，事情在我以守为攻下很快出现转机。后来当我在电话里做了一番表白，希望能与她冰释前嫌重修旧好时，女同学只来得及短暂地犹豫一下，很快便表示愿意和我确定恋爱关系。

唉！可惜咱俩离得太远，如果能在一起就好了！听女同学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我突然有种找不到北的感觉，于是急忙抖出自己的意图发起感慨。

这有什么可为难的？女同学听了我的潜台词，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满口答应，没关系，只要你同意，我来想办法。

毕竟两人以后要在一起生活。我想只要我俩的事一成，她不可能把我单独扔在离她一百多里外的乡镇不管，不然这成什么事了？

女同学在市里一家事业单位上班。为了表示诚意，我趁星期天和节假日去看过她几次后，她也回报似的来到我所在的乡镇中学来看了我两次。每次来，她都为我的工作环境皱着眉头，深感不满：看看这哪是人呆的地方？要啥没啥，还到处脏得没个下脚地方。不行，我一定让我爸想办法尽快把你调走，好让你脱离这人间苦海！

女同学说到做到。在她父亲努力下，我的工作调动问题很快办成了。两个月后的一天，当她在电话里兴奋地向我报告这条好消息时，我激动得挥起拳头用力捶着面前的办公桌，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拿到调令那天晚上，我在镇里一家最有名的饭店大宴宾朋，邀请学校领导和一些要好同事参加，感谢他们在我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里给我的帮助和鼓励。

那天晚上我喝高了。至于喝了多少酒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反正当我夜里醒来找水喝时，发现自己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床前被我吐得一塌糊涂，房间里到处弥漫着一股腐烂变质令人作呕的的腥臭味儿。事后我才知道，因为兴奋，那天晚上我喝了至少有一斤白酒。是几个同事把我连抬带架地送回学校的。

离开乡镇中学那天上午，全校老师都跑来送我。他们围住我叮嘱说，吴迪，你小子可真行，别看你平时不哼不哈的，没想到还有这一手！不过你今后到市里可不能把大家给忘了，有机会还要回来看我们啊！听着这些话，我连忙回答，大家放心，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还会回来看你们。不过我也希望你们今后有机会去市里找我。到那时，我就在全市最高级的饭店里请大家！

我的话很快博得在场者的一片欢呼。

其实自从离开那所中学后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说什么都不会再回去。我好不容易才实现了成功逃离，又怎么可能再回到这个让人伤心的地方？

3

调到市里不久，我就进了一所中学继续当老师。一年后我就毫无选择地和那个女同学结了婚。我知道自己尽管并不喜欢她，但我不能出尔反尔地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我要为自己行为负责。不然我成什么人了？我可不想让自己背上忘恩负义的恶名。

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结了婚的人不再烦躁，欲望少了，懒惰多了，这话说得一点不假。

我们婚后的生活一开始还过得挺浪漫，可是蜜月期一过，日子便开始变得像白开水一样乏味起来。

由于刚调来时错过了单位福利分房的机会，我和妻子只好暂时先住在岳父母家。然而由于年龄上的差异，我们很快发现两代人在一起生活有多么不便，饮食不同，起居不同，就连一些难以启齿的生活习惯也不尽相同，并由此引发的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们。没办法，后来我们只好咬着牙在外面租房子住，才算免去了一些尴尬。

阿丙就是在这时才又开始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其实我调到市里不久就知道，阿丙已经不在那家保安公司干了。他生性放浪形骸，多年养成的文艺思想使他与周围的人和环境格格不入，加上他天天吊儿郎当的样子，经常出现迟到旷工现象，已经引起领导的注意。找他谈话，他不以为然，反而找出各种理由为自己申辩，闹得领导对他意见很大。可是谈话过后，阿丙丝毫没有改正的意思，依然我行我素。有时领导看不过批评他两句，他倒好，不但不听反而还顶撞。你说像他这种狗脾气和性格又怎么能在单位里混？

保安公司呆不下去，阿丙又找了几家单位，可他在每个单位都呆不长。刚开始去上班时还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工作，天天早出晚归把自己当成敬业的楷模，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便旧病复发，所有的坏习惯很快涌出来。工作不上进，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且不说，还经常在单位里骂骂咧咧发牢骚，这使领导对他极为不满。结果只有让他拍拍屁股卷铺盖走人。

就在阿丙频繁更换工作过程中，我的生活也过得很灰暗——一个靠吃软饭换来一切的男人，你说我的心情会是什么样子？

应该说我还算是个模范丈夫。除了在单位里干好工作外，平时我不打牌不喝酒不抽烟不搓麻将，不和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当然更不与吃喝嫖赌沾边。大概在师范读书时念过几年中文系，惟一的爱好是喜欢写写画画舞文弄墨，在文章里发发牢骚，借以抒发自己对生活的不满。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工作是岳父帮助调动的，生活是妻子安排的，像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又怎敢在妻子面前奓翅？何况来到市里成家立业后，经过一番努力，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是那块干大事的料，只好垂头丧气，天天生活在老婆的阴影下小心翼翼的，又怎么能过得开心愉快？因此只有当阿丙来我家时，我们才会坐在一起说说笑笑的，谈些过往之事。

当然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免不了要喝上两杯的。

我说过阿丙是个容易得意忘形之人。别看他人在市里，但他老婆孩子还在乡下老家，算是孤身一人在外面闯荡江湖打天下。由于他不安心工作，又没有其他门路，来市里多年，他一直没有自己的房子。至今还在城中村租来的小房子里孤军奋战。别看他现在的日子过得不怎样，可是只要两杯小酒下肚，他就忘掉了一切。坐在那里架起二郎腿，趾高气扬的样子很容易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焦大，说出的话大得简直可以把天给吞掉。说到高兴处，他激动得手舞足蹈，常常惹得旁边看电视的妻子不时皱起眉头盯着看他两眼。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有我在旁边坐着，她真会冲上来把他赶走。可阿丙根本没有察觉这些，而是继续在那里纵声大笑，唾沫横飞，简直把我们家客厅当成他的跑马场。除了喝酒，阿丙还喜欢抽烟。他每次来都把我家当成抽烟室，一根烟常常被他抽得云遮雾罩的，呛得人直咳嗽。妻子为此不得不生气地冲过去打开门窗透气。

每次只要阿丙前脚刚走，妻子马上就从卫生间里拿来扫帚、撮斗和拖把打扫卫生。看着满地烟蒂和涂满地板的痰迹，妻子经常边干边冲我不满地发牢骚。

看看你交的都是什么人？连点起码的道德素质都没有，进门不换拖鞋不说还随地吐痰，到处丢烟头，他以为他是谁呀？难道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快别说了好不好？不都是老同学嘛！我在旁边打圆场，他生性就是这个样子，既然他到家里来玩，咱就不能说人家不是，不然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

老同学也不行！难道老同学就可以在别人家里为所欲为？

听妻子的话越说越多，我知道再争辩下去两人准得吵架，于是我只好高挂免战牌，坐在旁边生闷气。

4

我妻子能干是在婚后体现出来的。平时除了上班，她还暗中炒股，在市中心步行街租了间门面雇人卖服装，天天早出晚归的没个休息时间，我则担负起去幼儿园接送孩子的任务。

岳父母曾经放出风来，如果想有房住，就得和他们老老实实呆在一起，但是如果我们要买房，他们是根本不可能支持的。言下之意，一切只有靠我们自己打拼。我和妻子都听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又不好和他们计较，只有咬紧牙自己想办法。

为了买房，我把自己的爱好也停了。那两年，我像个金盆洗手的江湖人士那样，从此再不去鼓捣那些劳神费力卖文为生的东西，而是效仿同事，私下在校外办了个辅导班，偷偷干起捞外快的事情。

你别说，办辅导班比写文章来钱快。一个学生一个月三百块钱辅导费，招上一二十个，每月就有五六千块的额外收入，这是多大的诱惑？

我的胆子越来越大，等到辅导班的影响出去后，我便扩大规模，在一个位置相对优越的写字楼里租了十多间房子当教室。后来看没人过问，于是我就开始悄悄在学生中间宣传自己的辅导班如何如何，以图扩大招生，增加收入。

那几年我们两口子省吃俭用，压缩掉几乎除必要日常生活之外的所有开支，把资金全都攒起来用于买房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和妻子的励精图治很快有了结果。不到五年时间，我们两口子就实现了买房梦，在市里有名的花园小区买了套两居室。

搬家那天，阿丙也来帮忙。由于是为老同学干事，他那天显得很卖力，一直跑前跑后的，忙得连头上的汗都顾不上擦。等搬完家，一切安排停当坐下来休息时，阿丙站在我们焕然一新的房子里，环视着摆满房间的家具和家电不禁感慨万端，哎呀，如果我要有套这样的房子就好了，可惜呀可惜，唉，看来我这辈子是指望不上喽！

听他叹气，我急忙递过一瓶果汁安慰他。阿丙，你别灰心好不好，努力一把，你也会有今天的。

我？阿丙看我一眼，目光倏地一暗，如熄掉的灯泡一样，不无揶揄地苦笑起来，吴迪，你别取笑我了，再说我现在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婆没工作，俩孩子又在家里上学，加上我父母他们又体弱多病，就这条件我指啥买房？做梦去吧！

听他说得如此凄惶，又知道他现在的处境确实不佳，我禁不住跟着叹气。看来我们都是被生活所迫的人啊！

是啊，谁说不是呢！

越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越要努力，不然我们靠什么养活自己和一家人？

算了，不说这些。阿丙仰起脸，一口喝干手里的果汁，接着吞咽起粗大的喉结自我安慰，无所谓，无所谓。我这辈子也不想那么多，还是好好过好眼前的日子吧！

5

大概是看我生活得不错，阿丙开始找我借起钱来。

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在我搬家后不久的一个晚上，他找到我家让我借给他五千块钱，说是家里急用。问他什么事，阿丙做出一脸苦相，说是母亲生病住院，医疗费不够，想从我这里打打饥荒。可我刚刚买过房子，手里也没多少钱，这可怎么办？

吴迪，我知道你比我有办法，要不我也不会来找你帮忙。阿丙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只好皱着眉头央求，我用不了多长时间，只要家里粮食一卖，我就还你账。

看他低着头愁眉不展的样子，我只好咬着牙让妻子给我凑了三千块钱，递给他时我安慰他说，阿丙，啥都别说，我手里钱不多，你先拿去用吧！

阿丙拿着钱显得很不好意思，一再表示感谢，吴迪，你放心，只要我家里粮食一卖，马上把钱还你！

快别这么说，给你母亲看病要紧，你还是赶快拿着去医院吧！

看着阿丙千恩万谢地走后，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看看他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生活都到这一步了，整天还在好高骛远，真是个执迷不悟的家伙，看你什么时候才能挣到钱！

阿丙第二次来找我借钱是为了他儿子上学。他大儿子读高中，又赶上二儿子读初中，两个孩子的费用加起来不是个小数。

吴迪，你帮帮你老同学吧！阿丙找到我可怜巴巴地说，我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俩孩子要上学，我总不能因为手里没钱就让他们两个辍学吧！

孩子上学是大事，不能耽误。我皱起眉头说，可我实在帮不了你，要不你再去别处想想办法！

吴迪，我是实在没法啊，你看能不能再帮我一把？阿丙坐在我家新买的新叶沙发上，嘴里抽着烟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家的两头猪快该卖了，等卖了猪我马上还你……

我不是那意思。我说，你知道我现在的情况吗？因为买房欠下的钱还没还，怎么会有钱借给你？

我需要不多，两千块就够。你看能不能……再紧紧手帮我一把？

听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只好坐在那里低头不语。

说句老实话，我真不想借给他钱。他上次借的三千都没还，我怎么可能再继续借给他？常言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可他先前借的钱到现在连提都不提，我怎么可能再借钱给他？他上次说等卖完家里粮食就还我的，可是半年的时间都过去了，也没见他把钱还上。他这次又说等卖完猪后再还，天知道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说实话，我现在都开始怀疑他借钱的理由能不能成立。

吴迪，你再帮我一把吧！真的，如果你不帮我，就只有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辍学……

唉！叫我怎么说你呢？我翻起眼皮看着他，看你把话都说到这一步，我怎么能说不借给你？只是我手里实在没那么多钱，要不这样好不好，我先借给你一千，你先拿回去给孩子用，怎么样？

看来也只好这样了。阿丙叹着气，唉，我怎么把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现在看来还是你们考上大学好，有稳定工作有固定工资，要什么有什么，哪像我现在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快别这么说，其实都不容易。我跟着叹气，你没看我现在的日子，过得都快跟要饭的一样了。难啊，谁让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呢？生活生活，生下来就是要我们活的，可是这个活并不容易！

是啊，都不容易！听我把话说得如此悲观，阿丙也坐在那里陪着我感叹一番，这才拿起我借给他的一千块钱匆匆忙忙地离开。

等阿丙第三次来我家借钱时，我已经记不清什么理由了。只记得他找到我家时说得可怜巴巴的叫人无法拒绝。我这人心软，加上念及他是我老同学，只好又借给他两千块钱。

阿丙拿着钱前脚刚走，妻子就在背后不满地发牢骚，看你交的都是啥人？过去是来家里蹭饭蹭烟蹭酒的，没想到现在又向咱借起钱来，而且每次都是有借无还的，世上哪有这种人？

你别再说了好不好？再说都是老同学，他一个人在这里闯荡，既要养活老婆孩子，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学，要说他可真够不容易的……

你说谁容易？妻子气呼呼地反驳我，他不容易，咱们容易吗？为了买房我们下了多大劲？他知道吗？

咱买房子他怎么会知道？再说他也没必要知道这些……

你别什么事都护着他，老同学怎么了？老同学就不懂得人情世故了？老同学更应该懂得相互帮忙顾及别人！怎么能像他这样来一次借一次钱，他把咱家当成什么了，慈善机构呀，开银行啊！要知道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从树上掉下来的，那是我没明没夜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怎么说借就借，而且借了不还，世界上哪有这种人？如果他下次再来借钱，我说啥也不会再给他，不但我不给，你也不许给，听见没有吴迪？

听见了——老婆大人。看老婆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我故意拉长声调回答说。

6

妻子买房上了瘾。这年头看房价一个劲地往上涨，她早就坐不住了，经常在家里开导我：

吴迪，你别整天蔫儿叭唧的，咱得好好干！没看现在人们为了赚钱都快疯了一样。

谁说我蔫了？谁说我不挣钱？我不是在办辅导班吗？

哼，就凭你收那俩辅导费，别说赚钱，连日常生活都维持不了。

听你把我说成这样，我还没有那么差吧！

你以为自己挺有能耐啊？有能耐怎么会在乡镇中学里窝了那么久？

一听妻子说到这里，我就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那你说怎么办？我总不能为了赚钱去抢银行吧！

谁说叫你去抢银行了？妻子白了我一眼，难道不去抢银行就不能挣钱？

我不是没那本事吗，不然我怎么会这样窝在家里吃软饭？

哼，既然没本事，你就老老实实把自己的事干好，别天天在家里和我顶着牛，充大老爷儿们。

是，老婆！我马上双脚一并，“啪”地对他敬了个军礼，今后保证完全执行你的命令，决不再顶撞领导，一定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士兵！

看我表现得这么滑稽，妻子一下子被我逗笑了。

在妻子的努力下，我们利用自己手里赚下来的钱，很快又在市区黄金地段的揽月城市佳苑小区，以按揭形式买了套一百五十多平方的高层。

我们买这套房的目的不是居住，而是为了炒房，好让它升值，变成我们的财富之源。那段时间我们的心情好极了，仿佛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千万富翁似的。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我们花去全部积蓄以首付方式贷款买下这套房子不久，局势便急转而下——

先是妻子购买的股票一落千丈，跌得血本无归，再是她的生意也出了问题。进了批假货，被人告发后，不但被工商局狠狠罚了笔款，而且那批货还被全部查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连遭受双重打击，妻子承受不住，整个人几乎都快疯掉了。

按说妻子那边出了问题，我这边应该没什么事儿的。可是屋漏偏遭连阴雨。就像多米诺骨牌起了连锁反应似的，妻子那边刚出问题不久，我这边也跟着倒了霉——我利用工作之便私下办的辅导班被人给捅到媒体上。校方得知后，先是勒令通知我停止工作在家休息，等待上边的处理结果。

按说家里接连出现的这些灾难性事件，应该要我那位有能量的岳父出面搞定才对，可他退休后半年前就因患脑血栓瘫在床上，面对这些接二连三的变故根本无力回天。

面对这种局面，我和妻子难以招架。整天处在胆战心惊的状态中，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妻子的生意关门后，她除了天天上班外，还要时不时去看望瘫痪在床的父亲，整个人很快变得憔悴不堪。看到妻子这种样子，这时赋闲在家的我，除了接送孩子辅导功课外，还担负起负责处理家务的任务。

由于家庭变故，加上心情不好，我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写稿了。把孩子送进学校后，平时只要妻子不在家里，等干完家务活后，我就坐在二十六层高的房子里，天天对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发呆。

7

阿丙那天下午来我家时，我正斜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打盹。是阿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的。

阿丙这次又是来找我借钱的。

刚一进门，阿丙连凳子也不坐，就站在那里愁眉苦脸地对我说，他妻子得了乳腺癌，急需去医院做手术，由于手里没钱，只好向我求救，希望我能给他帮帮忙……

听说他妻子得了癌，我吓了一跳，一个挺健康的农村妇女怎么可能患上这种病呢？可是看阿丙那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儿不会有假，不然他不可能把这么大的事往老婆身上揽。可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又哪里有钱借给他？

吴迪，我知道你有难处，可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阿丙灰着脸小声央求说，我实在没办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老婆在那里等死吧……

你说说你在外面都干的什么？怎么就挣不到钱呢？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埋怨起他来。不过后来我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于是我瞟瞟他身上那件皱巴巴的旧西服，我发现他那张瘦得刀条似的脸上此时已经长出了皱纹，不由有些生气。

我天天在外面帮人干零工，你说我又能挣到什么钱？

既然你在这里挣不到钱，可你为啥不回乡下去呢？听说现在农村收入也不低，凭你两只手应该不会没钱花。

不行啊吴迪，你知道我现在已经回不去了。阿丙向我摊着手低声说，来市里这么多年，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你说我的脸往哪里搁？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考虑这些？我没好气地说，那你也不能就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赖在城里不回去！毕竟那是你的家。再说现在过日子是真金白银，来不得半点虚假！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现在实在没办法啊。阿丙说着抽起鼻子，像是要哭出声来，你说我在市里混了这么多年，怎么说回去就回去，这样别人会怎么看我？

那也不能就这么一直混在城市里！再说你这样做什么时候是个头？

唉，先这么着吧，阿丙抹了把脸，仰脸看着我家的天花板叹着气说，混一天算一天，什么时候混不下去了再说。

听阿丙说得如此凄惨，我知道自己没法再劝他，只好陪着他叹气。想当初我们大家都在羡慕你，没想到你现在竟然过到这一步，真让人想不通！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阿丙说这话时整个身子都在跟着发抖。

我的叹息没能挡住阿丙继续向我借钱。半个月后的一天，当他最后一次来到我家提出借钱为他妻子化疗时，我实在无法满足他向我提出借两千块钱的要求，只勉强给他凑了五百块。

妻子曾经给我算过一笔账，这几年，阿丙前前后后从我这里借走的钱已经超过了一万，可他一次也没还过。非但没还，甚至连提都没提。他每次来总是以种种理由向我诉苦，搞得我也跟着他难受，这让妻子极为不满。她经常在背后骂我是没成色的货。交友不慎，引火烧身！可我又有什么办法？作为老同学，面对阿丙提出的各种理由和借口，我又怎么能拒绝？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那天下午，阿丙拿着我借给他的五百块钱离开时，看着他晃着单薄的身子走路时摇摇欲坠的样子，我就知道他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同时我也知道他的心情一定糟透了。根据他现在的情况，我想，阿丙此去之后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想到这里，我快步来到窗前，看着阿丙从电梯里出来离开我住的这栋楼，很快消失在小区大门口时，我心里突然一动，想到自己和阿丙一样，从早到晚，在这个城市里忙忙碌碌地打拼多年，最终却一无所获时，不由一阵伤感。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