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兵 等
在地与他乡
马 兵
在地性是近来我们从台湾借鉴过来而使用频率颇高的一个词,它词意近似于“本乡本土”又格外强调“身土不二”的势能,富有更显明的立场意识。一个好的作家理应是一个具有“在地性”的关怀视野而又能在更大的文化层面中反思在地性写作问题的作家。那如何处理“在地化”与更广阔的时代经验的平衡?有的作家通过写本土故事寓言化地折射,有的作家通过返乡的叙述模式制造在地与他乡的互动,有的作家通过异乡人冷冷观照全人类,有的作家通过超验与彼岸看经验与此岸……本期的四季评中我们读到的不少小说都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甫跃辉:《普通话》,《人民文学》2014年第12期
甫跃辉在这个小说中再次展现了他惊人的举重若轻的叙事能力,小说的中心情节理应是叙述者从上海返回云南的小县城看望自己病入膏肓的姐姐,但在看望姐姐和姐姐去世的诸种纷杂里,小说却荡开笔墨去写叙事者参加的一场高中同学聚会,并围绕聚会细细写出作为“归乡者”的杜仲试图在方言里打捞记忆的徒劳。叙事者杜仲的方音未改似乎是确证他作为游子归来的身份明证,但是亲情的隔膜、同窗友情的畸变,让“我”借乡音自证的意义暧昧而不可靠,在与老同学黄茉莉的一夜情中,方言更成为情绪的阻碍。小说文后加了两个附录,在第二个附录中,姐夫带孩子到上海家中探访,姐夫用普通话同他交流时,他却报以方言的回应。这一幕饶有意味,置身故土和异乡的不同空间,作为叠加进方言和普通话的情感指向到底暗示了什么呢?
王方晨:《大陶然》,《上海文学》2014年第12期
《大陶然》写的仍旧是济南故事,不过对世道浇漓的观照与思考、内蕴的批判指向却又辐射广阔,超逾地域之上,成为王方晨写给当下时代精神病况的又一份精准病案。小说说的是鳏夫老狄和寡妇老怀是同住陶然小区的上下楼邻居,两人一起结伴去某产品体验馆路上,横跨马路护栏时,因老狄照顾老怀不周导致后者摔伤骨裂,两人生活也因此发生变化。在老怀儿女的撺掇下,她讹上老狄,吃住他家,而倍感无奈的老狄在隐忍敷衍多日之后,以一种意料不到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报复。相信读者在读这篇小说时一定会有会心之感,毕竟彭宇案、许云鹤案尘埃未定,坊间所谓“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的调侃又甚嚣尘上,为老不尊所引发的议论纷纭大概也最能表征我们这个道德危如累卵的时代畸形的伦理状况和由此衍生的人际焦虑与信任危机。王方晨以“老人跌倒”为由头并将之细细铺展的用意显现了他对时代之疾正面强攻的担当,当然,作为一个聪明的写作者,他并未在小说里重复一个“撞与未撞”、“有责与担责”的道德罗生门的新闻迷局,而是将老无所依的空巢之困与人性之幽暗关联在一起,更体贴也更内在地拷问了中国式老人之“恶”的根由。
赵志明:《广场眼》,《小说界》2014年第6期
富有感情却不动声色,平白如水又每有对生活蕴藉和独特的发现,这是赵志明的擅长,用曹寇的话便是:“记录中国最质朴的民间情感及其美学方式”。《广场眼》写的是一个典型的三口之家,父母之间、父女之间、母女之间各有隔阂,尤其是父母间那种中国式的迁就婚姻筑成的围城之困,小说虽然点到为止,却让读者会心会意。小说写女儿每日到一快餐店观察外面广场跳舞的老人,原因是与母亲不睦的父亲就是一个领舞者。也正是在一日日的观察中,女儿洞悉了父亲大半生孤独的凄凉心境,尤其是老来无解的家庭沟通困局。小说以父女平白的对话来转向收束,将女儿的愧疚之情隐蕴在字里行间,有朴素的直指人心的力量。
远行的脚步
张 洁
对于置身于某种特定圈场的人来说,他们常常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进行比较:这种比较不仅发生在这一圈内的同代人之间,还衍及了那些飘然远去、化作历史的人。在这种比较的逼仄下,他们在无形之中会产生一种焦虑。文学就是这样。而当代的文学写作不管是不是像所说的那样“一代不如一代”,很多人确实在摒弃外界纷纷扰扰的是非评判,心无旁骛,俯下身来,踏踏实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在文学之路上艰难跋涉:有些人已经远远地走在前头;而那些被甩在身后的人仍在做着难能可贵的尝试,他们希冀独辟蹊径,另有创新和发现。正是这些人的努力,正是那些已然远走或正在前进的脚步,为陈旧不堪的文学圈吹来一阵清风,带来一股新鲜的空气和力量。
刘照如:《哭帮腔》,《山东文学》,2014年第11期
《哭帮腔》为读者渲染了一个事关“哭丧”的故事,刻画了一个鲜明独特的“外乡人”的形象,描绘了一个颇富戏剧性的生活片段。另外,在这篇小说的结构模式上,存在着一个“看与被看”、“听与被听”的多层关系转换:小说一开始就延续了“鲁迅式”的叙述方式,葬礼是“外乡人”看的对象;从“哭戏”一开始,外乡人就变为被看、被听的对象;而自始至终,外乡人和其他看客又是读者所视所听的对象。或许,作者走得还要远一些:因为他巧妙地设置了两个哭帮腔的角色,专业人士“哭嫂”和“外乡人”之间还存在一个“被视焦点”的争夺问题。
当然,小说也有“异质”的因素存在。首先,“外乡人”的身份耐人寻味。作者对这个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却无处是家、“脑袋不很灵光”的流浪者寄予的更多的是同情而不是批判。他笔下的这个“外乡人”不仅生来“无根”,死不知所踪,就连“活着”也不被社会接受、不被救助、不能自主。作者用饱含人文关怀的笔调塑造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要比一般的弱势群体还要弱势、处在边缘之边缘的人物形象。对这个“外乡人”而言,无论世界上的哪个角落、哪个村庄,对他来说都是“异乡”的存在,是他相对绝缘、难以融入、又饱含未知的陌生地带。作者游刃有余、几乎不漏痕迹地多处运用对比、讽刺的创作技法,文章从一开始就让葬礼的热闹与这个“外乡人”的灰头土脸形象产生鲜明的对照;“葬礼”本身也颇具象征意味,将生命的自然与人世的喧嚣浮华暴露无遗;别人的死是乡民目光的聚焦点,而“外乡人”生命的凋零,对这些曾有一面之缘的人来说,不过是仅供饭后娱乐的一点可怜的谈资而已。作者对这一现象的揭示令人沉思和痛心:也许,对现代社会的人来说,真正催人泪下和感人肺腑的是一出戏,而人间真正的死亡不过是徒增一个数字、一个话题罢了。
何大草:《小禾》,《十月》,2014年第6期
小说作者何大草历来以其所著的“残酷青春系列”作品备受年轻读者的推崇。可以说,这篇小说延续了这一风格,小说中不少人和事不仅仅折射了当今社会的一些光怪陆离的现象,也从中投射了作者本身。可能作家最熟悉的领域莫过于自己,在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小禾身上处处可以发现作者何大草的影子。小禾带着一身的才气登场,在大学当语文教师,她的外相和作息规律常被人误认为“还在念大二”等,这些均与作者个人的经历、外界对何大草的评价相关。
小说的前半部分并没有走出爱情故事的套路,是一个滥俗的、“打着爱情的幌子来骗财骗色”的故事。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就小说文本来看,这都不再是一个多么新鲜的话题。小禾与老史的情爱纠葛始于课堂上的一场看似无心的争辩。单纯善良的小禾很快便陷入老史精心设计的圈套。她疯狂地爱上了老史,不仅和老史同居,还把自己所有的资财都“赠予”老史,以便让他有充分的钱财来筹办画展。拿到钱财后的老史离家北上,手机关机,销声匿迹。财色两失的小禾这才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受骗。一个故事的戛然而止并不意味着小说叙述的中断。小说写道,此后的小禾表面上仍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她在广场上练字,整理一方菜畦,似乎并没有受这个事件干扰太多。
小说平淡无奇的叙述语言浸透着一股子温婉动人的江南水乡气息,文章缓缓道来,个中情、痴、爱、恨都给抹匀了、冲淡了,没有大悲大喜,就连这场苦心经营的骗局也进行得悄无声息,这种叙述方式一如平静似水、波澜不惊的生活。
小说到此,很容易让人想起沈从文笔下的“萧萧”,萧萧因受花狗歌声的引诱,情窦初开,导致怀孕。同样都是爱情的受害者,她们也都能直观面对爱情的欺骗瞒哄,但沈从文笔下的爱情悲剧发生的动机是以肯定人类内在固有的动物性本能为前提;而何大草却为这场爱情悲剧赋以现代物质至上的外壳,在金钱与爱情面前的取舍选择是划分成为爱情的忠贞者还是背叛者的分水岭。同时,何大草也暴露了个体性格中的两面性,美丽的小禾,其内在的抑郁和委屈源于她人性深处的“真善美”,而她的人格风骨和血脉中也偶尔会有暴力的悸动(小说结尾)。
作者广阔的搜罗、整理、书写、融合尽可能多的素材,形成一个由不同故事构成的片段式结构,反映在小说中,何大草笔端触及到了社会中的多种不合理的现象,他揭示了传统意义上那些崇高神圣、天经地义的东西在物欲横流的现代化社会中正在历经一场颠覆性的变化:“假结婚、真离婚”、“筹措资金拍电影办画展”,爱情与婚姻不过是一场为了实现私利而进行的鬼迷心窍的战争;课堂的真正魅力和价值意义已经丧失;高考阅卷的实在意义已经沦丧——从庄严神圣的选拔性考试蜕变为一场“挥汗如雨,杀人如麻”的超负荷机械劳动……同时,作者还侧面揭露了中国传统文化代际之间的隔膜与断层:中医(祖孙二人无力继承)、毛笔字(北大读博士的求爱信,字迹太差)等等。在横向材料的广为容纳中,一方面导致了何大草小说解读的内涵意蕴的丰厚性、复杂性,另一方面也很容易造成小说材料的细碎和凌乱,很可能会让读者丧失阅读耐性。好在作者以自身丰厚的创作经验、出色的语言叙述,架空了这一局限,小说中虽涉性爱,但更多是从心理感受出发,不会为了博人眼球而耽溺于“下半身写作”,沦为一个三流的“文字卖淫者”。
付秀莹:《惹啼痕》,《北京文学》,2014年第11期
这篇小说原汁原味地展现了当代新农村改革中一个人老色衰的厂领导媳妇烦扰芜杂的两天,显现了在多重复杂的人际关系(贯彻生命个体始终的家庭、闺密、妯娌、朋友)中疲于应付的生命个体的生存状况和心理状态。作者对两性关系的着墨和用力,成为贯穿全文的主线,对大全媳妇来说,这也是她最有心无力、心痛神伤的核心部分。再加上作者本人是北京作家协会签约的一位70后女作家,可以说这篇小说继续了新写实小说、女性小说的写作套路与思维方式。但这篇小说又有别于一般的新写实小说、女性文学,更不像编者按所说的那样,“似一幅温馨的民俗风情画”,与之相比,作者对现代化大环境下女性的生存危机的关注和聚焦,要看得更深,想得更绝,走得更远。
小说作者放弃了飞扬跋扈的叙述语言,节奏上有张有弛,大半篇幅采取不愠不火、不紧不慢的叙述姿态,一如小说所设置的故事背景那样,其风格仿佛也被酷暑炙烤得百无聊赖,慵懒乏味;余下的部分可以说叙事一波三折,引人入胜。
小说的现实感特别强,小说指涉了新时期农村改革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并进行了反思:如贫富差距、农村干部的素质(打人事件)、新时期土地改革下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有违伦理的男女性关系、女人与自己的丈夫、大姑子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问题等。这不仅得力于小说题材对现实的反映程度,还要归功于小说在刻画人物在问题出现时所作出的心理判断和回应以及在细节处理上都达到的“逼真”的境界。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回应和处理不是充满激进浪漫式的大力挞伐,而是一种温和的妥协。作者揭示了这种妥协的根源——面对这些问题,因主客观各方面的因素的相互作用,一个理性的而非纯感情用事的女人只好委曲求全,默然接受。小说对民间巫觋文化、民间小吃、戏曲的涉及,显现了作者丰富的生活积累和见闻。小说在叙事上似乎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着边际,事不必细,全都道来。半路上碰见个人,一聊就是小半天,一写就是一小截篇幅,实际上,这么做是为了渲染女人日复一日、琐屑烦扰的生活。衣食无忧的女人——大全媳妇在为别人家庭操心、出谋划策时,她虽然受无穷无尽的烦恼裹挟,但此时的这些烦恼小到还不至于让自己分心劳神,她可以说是处于一种意识问题和烦恼到还不较真的状态。而丈夫外遇则让她方寸大乱,痛哭流涕,她这才如梦初醒,真正意识到自己本身的问题和烦恼。大全媳妇痛定思痛,决定放飞自己,计划着去高档美容店做美容,通过挥霍金钱来求得心理上的安慰,可最终还是被他人的意外事件而被迫打断这一计划。或许是因为岁月的磨砺,人情练达,也许是女性天性使然,她很快便原谅了出轨的丈夫,最终认同了这种庸俗的生活逻辑,她的生活重归平静,等待她的也一定是之前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反复和轮回。
闵凡利:《面子的事》,余林:《老虎的眼睛》,《当代》,2014年第6期
此期《当代》杂志共刊登了两则短篇小说,一则是闵凡利的《面子的故事》,另外一则是余林的《老虎的眼睛》。坦然说,这两篇小说写得并不十分出彩,但这两篇小说又有许多值得借鉴的地方:前者在于把一个耳熟能详的题材进行文学化,并起、承、转、合,营造一种陌生化的效果;后者在于本身就去触及一个比较陈旧的主题(生态问题),却选取了一个比较新鲜的素材。两篇小说放在一起,是因为这两篇小说有很强的互文性。
“婚外情事”与“捉奸在床”,一直是被反复表现的主题。尤其是在“农民工文学”那里屡见不鲜。闵凡利的小说《面子的故事》在题材选择上并没能打破拘囿,特别是第一小节干脆直接拿来一个耳熟能详的笑话,加以文学化的改装,便成了这篇小说的引子——“课堂事件”。运用悬念设置故事情节,是这篇小说做得最好的地方。妻子和村长被丈夫捉奸,如果不是“课堂事件”的发生,做丈夫的恐怕一定会委屈自己,跟村里的“李丝”、“王物”、“赵留”一样,一绿到底。小说通过村民对受害者张山的指指点点、村长本人所认为的天经地义暴露了农村体制内强权的可怕与统治力。作者文笔一转,张山在伺机报复,反奸村长老婆未遂锒铛入狱,出狱后,他出乎意料地被选为村长,竞选败北的前村长后外出务工,掌权得势的张山在前村长外出之际踱着悠闲的步子悄悄地进了前村长的门。小说到此为止,揭露了这种荒谬的基层权力“恶循环”,同时,也写出了农民骨子里难以消弭的奴性和自私怯懦的心理。小说暗示了新形势下,农民工纷纷外出打工,从留守的贫弱妇孺中竞选出的农村干部,其素质还有待考量,主人公名叫张山,他成为权重如山的一个象征符号,如何搬倒这座大山,在新时期、新农村也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余林的小说《老虎的眼睛》,在对乡下人的本性的揭露、乡村的本质的叙述上是对上面这则小说做了注脚。不难理解,在妻子遭到强权奸淫后的“张山们”忍气吞声还要备遭冷眼的缘由。《老虎的眼睛》这篇小说的名字是具有象征意味的,老虎的眼睛是人的眼睛,他所建立的商业公司,正是由于他对动物界的虎视眈眈和残忍疯狂的掠夺啮噬。这篇小说透过一个旁观的小官僚的口吻,为我们陈述了一个农村暴发户发家前后的片段经历,伸展了上文所没有继续展开的“农民工外出打工之后会怎样”的思路,对大机械化时代人类对动物的暴力屠杀进行了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遗憾的是,小说在创作上不注重叙述结构,语言叙述时也没能克制自己的叙述情感,这让他这篇的小说最终没能一跃升空,还停留在贴着地面爬行的层次。
人生多情累鬼魂
武晨雨
翻了当下几本文学杂志,饶有兴趣地发现,好些作家都不约而同地关注起了对鬼魂、灵魂的书写,披上这样的叙述外壳像是罩上了一层冬天的雾气,朦胧神秘的笼罩让文字显得神道玄虚;但拨开后发现,字字句句背后都有着很扎实的也不可回避的现实生活。人生多情累鬼魂,现实沉重,似乎借鬼魂灵魂之口,更容易将这些真心似醉后呓语般宣泄出来。
詹文格:《鬼屋》,《天涯》2014年第6期
詹文格的这个短篇在2012年长安文学冬季论坛上就被讨论过,当时陈启文说它是“说的是鬼话,讲的是人事”,妙极。作家对主人公的安排不同寻常,这个以纸扎为生的“跛子”是个奇人,“人看他是仙,神看他是人,鬼看他是伴;他在店堂里是人,在酒桌上是仙,在坟地里是鬼”。不仅如此,小说整个基调神道得不行,对环境、氛围的渲染像《聊斋》一样,“纸美人踢踢踏踏,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神情悲戚,不停啜泣”;“夜间如果窗户纸沙沙作响,他便知道有人将死,次日,果然丧家便上门购鬼屋、买冥钱、选冥衣”。
纸扎这种带有太鲜明中国色彩的民俗,其实本身便是对现实的映射。跛子父子发的是往来阴阳的财,靠这种不知是哄鬼还是哄人的纸扎手艺为生,便要与社会上各色人物打交道,也看透了世事炎凉世人百态,沾染了欲望。一开始不过是为亡故之人扎冥屋糊元宝,所谓“积阴德”,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但自从默许儿子接了扎“纸美人”的活尝到甜头后,也逐渐丢了做这一行的敬畏之心,坦然地夸下海口“小鬼们都听我哄的”,完全没有之前的惶恐。即使做的是鬼事,也终于摆脱不了人欲。自此,起贪欲、讲排场、学攀比,父子俩活越接越大,别墅、城池、故宫无一不做;即使是纸糊的东西,即使最终付之一炬,他们也忙得双眼放光,停不下来了,讽刺又残酷。最后通过一场火劫,把这种对现实的讽刺推到了极致。火焚本是他们做的纸扎的命运,却随着这些让其生财让其丧命的纸扎一起葬身火海,一同焚掉的还有那不该有的贪欲。不知道儿子在大火中挣扎的最后时候,有没有后悔没有听父亲那句“做哪一行都有行规,都有底线,不能毫无顾忌”;但跛子那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你太贪啦,太贪啦”足以看出他的后悔。一场大火换来了跛子的悔恨,但这场悔恨与教训是不是来得太晚太惨烈了。
为了配合小说的氛围,作者对哪怕一个人物或场景的描述都是字斟句酌下了功夫的,暮色中的汽车“像出水的甲鱼,从雾霾中滑了过来”,跛子回到老宅“像一株植物接通了地气,萌出了新芽”,新奇又精准,看得出作者的才气。
郭宏冰:《黑白》,《北方文学》2014年第11期
小说很短,情节构思却都很完整,而且几乎句句让人称赞,为其大胆奇妙的心思,为其遣词造句的功底,为满篇荒诞胡话中几处不经意又恰到好处的深刻。小说的视角很独特,“我是一只眼……只是这世间的人都有一对眼睛,而我只是孤零零的一只”,因为“我”的存在,这个名为“糊涂”的孩子被视为异物,被叫做“独眼鬼”,这只孤零零的眼睛孤独地游荡,冷静又疯狂地观察这个世界,看这个世界对它的嫌弃与厌恶。贾宝玉落地时衔的宝玉,象征吉祥如意,预示着所有之人富贵吉祥;“我”却像一个不祥之兆,让拥有它的糊涂受尽委屈;都是异物,都是不期而至,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小说题名《黑白》,整个叙述透着黑白无常的诡异,透过“我”这只眼睛看到的世界,都是冰冷对立的黑白两色,无穷无尽,让人绝望。“那白铺天盖地地压境而来,转而一泻千里,如练如洗”;“我那黑是铁杉打的橱柜,柜门敞开着,像地狱的拥抱”……文中这样精彩的描写俯拾皆是,都不知道作者哪来那么多的奇思妙想,那么敏感纤细的感触,那么精致曼妙的文字。当然,郭宏冰不止想向我们炫耀他的文字功底,如果说世界是黑白冷漠,那人心便是反复无常。而在糊涂“死而复生”后,一向将其视为瘟神的邻居开始传言他为二郎神转世,就连那只可怕的独眼也成了“二郎神头顶的那只神眼”。世界残酷却残酷得纯粹,“我”只需要无穷无尽地面对简单的白和浓烈的黑;人心细小却复杂难测,随着糊涂的流浪,“我”因此看到了许多黑色的心肝,白色的假象,还有许多暧昧含混的色彩。自此,“我”再也看不清真实的黑与白、是与非了。
在以鬼为主题的失乐园,不同于那些以假乱真的“鬼”,糊涂以真乱假地做自己这个“独眼鬼”,却是备受众人喜欢的“独眼鬼”。虽然“我”只能看到黑色和白色,但这有什么关系呢,黑白分明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不妨在这个难得糊涂的世界,一起去“看”第一朵桃花开的颜色。
栖沐:《布爷的奴》,《北方文学》2014年第11期
小说题目很有意思,通篇基本都是李袖与她的影子(或者说是灵魂)的对话,与布业之间的莫名其妙的婚姻,似乎是这场无声对话的故事依托;而布爷的存在仅仅寥寥几笔,但栖沐却固执地用《布爷的奴》作为题名。粗看时让人费解,再读时惊觉,李袖在自己灵魂一步步的劝引下走入人生的重要阶段,不自觉地成为灵魂的奴隶;而布爷选择她为儿媳时那句“我看重你的助手”和布业变成毛人的传闻,似乎也在说明,布业也只是一个傀儡与奴隶,是布爷的奴隶,而这也是李袖之后的命运。这里仅为笔者观点,未知是否另有深意,不置可否。
同样是内在的视角,《黑白》里是糊涂用“眼睛”看世界,《布爷的奴》里却是让李袖与她的影子(或者说是灵魂)进行对话。这个灵魂总在李袖面临人生选择时出现,像助手和巫师一样引导着李袖,看清这个世界,看清自己的内心。但和郭宏冰相比,栖沐的处理显然显得朴素许多,没有精致迷幻的描述,没有文采飞扬的渲染,都是直截了当地用对话写出所有情绪的变化。这样的处理似乎有些生硬,读来有些突兀,明明这样的题材可以处理得更为有趣些;或许是栖沐只想老老实实地写这场对话和故事,无意于这些咬文嚼字的游戏,故意扯掉了那份本该可以写出的神秘感。
晓苏:《双胞胎》,《长城》2014年第6期
五十年前死在襁褓中的孩子,成了村里乡亲们困扰多年的疑团,成了母亲守护至死的秘密,成了同胞兄弟占用扮演的角色。一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骗局,骗了赵老师、通铜匠、浮萍、牛牛之流,也骗了读者,但读完不觉愤怒,反而悲凉;为身份莫名被占用的大鼓,更为一辈子逃避躲闪于两个灵魂之间的小鼓。
题目名为《双胞胎》,其实是“双面人”,人性的两面,人生总有一些不愿意自私、不符合“社会集体道德标准”的事情,而有了这样的骗局,便可以顺理成章地逃到大鼓的身份下;也就是说,大鼓其实是小鼓内在的灵魂最深处坦率的地方,做了小鼓内心想干又不敢干的事情。开始时那句“小鼓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人,跟我恰恰相反”,与最终揭秘的“那些好事坏事都是小鼓一个人干的”,一个身体,两个灵魂,对比回看,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莎翁的《麦克白》中,班柯的鬼魂一直缠绕着麦克白夫妇,不久麦克白夫人成了自己罪过所带来的精神压力的受害者;《双胞胎》里满月当日死去的孩子,虽然不是由于母亲的过错,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为了让自己逃避这种痛苦,母亲麻木了自己,臆想了大鼓还在活着的现实;靠着这样的意念隐瞒了五十余年,骗了自己骗了乡邻。你没有办法恨这个荒唐又可怜的妇人,但我们可以想象,如果“大鼓”的灵魂盘旋在村落上空,冷冷旁观这五十余年的骗局,该是怎样的荒唐。身份名字是什么?道德好坏又是什么?这样的故事明明是对现实的反射,却偏偏逃到鬼魂叙事的外壳下,借由鬼魂之口,看似疯疯癫癫,但反而因为这种不同常理,更容易被人接受也更让人印象深刻,正是这篇小说的出彩之处。
姚育明:《与谁分付》,《山花》2014年第11期
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鬼神,而是人心。而世界上比鬼神更让人肃然起敬的,也可能会是人心。很喜欢姚育明的这篇《与谁分付》,阴沉暧昧的氛围中居然蕴生着这样温暖安静的故事,而这份温暖安静背后却浸润着如此的酸楚和坚强。
父亲林本生作为文学教授却迷恋上中医和周易五行,苍白病弱的邻居女子在家中出入自如,卧病在床的母亲装作一无所知不闻不问,这一切反常都让林夏婴难以理解。而这样的不正常到了结尾才解开谜底,原来林本生早就得了渐冻症,却以最平静的方式迎接着死亡的到来。而让夏婴怀疑许久的邻居女子也身患白血病,却因林本生的开导得到了安静勇敢的心境,达到了和林本生一样的从容淡定。看开了生死之事,鬼神之说,面对死亡的态度便成了一种境界。都说姚育明的写作是有信仰的,她的笔下多是“对人类的潜在情谊和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更准确地说,是对人生无常的思考”。在《手托一只空碗》一书中,她自己也说道,“空碗”让人心怀怜悯平等之情,并奉献出自己的爱,“若共吃一锅美食,门里门外有些什么分别?”所以她笔下的人物,都给予了巨大的悲悯情怀。
不得不说,姚育明的文字功底极好,抑或是女性本身纤细的感受,这篇小说很大一部分的成功胜在语言。文中一直似轻纱笼罩般的游离、飘渺的感觉,都能被她妥帖地写出来,“天空中停着几摊黄白色的云,像烊化的白巧克力,国产的,死甜”,“阳光并不温暖,相反,像冰之光”。作者对于处理这样的文字,似乎得心应手,手到擒来;但好在姚育明不是一个不知道见好就收的作者,这几处点睛的描述,并没有成为喧宾夺主的存在。而且,似乎作为女性作家,对女性的塑造更为熟悉,尤其在“聊鬼”这个幽灵鬼魂似的人物,作者把握得恰到好处,“一架骷髅戳在门口,在门框的衬托下像一幅拙劣的恐怖画”、“那朵笑摇摇摆摆地从苍白的脸上脱落下来,磷火似的飘过来”,活脱脱一个《聊斋》里走出来的人物,精致恰当得让人无法修改。
王明明:《灵魂在空中飘来荡去》,《山花》2014年第11期
“我”是一个死刑监狱的警官,成天看着一个个犯人拉出去枪毙,这样的工作环境和心境太容易让人心神麻木,并产生信仰上的依赖了。像师傅的毛笔字,瑞哥的看海,“我”的考研,彼此都知道,这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托词罢了。道理明白得很,但就是不愿打破这种空头支票般的念想。就像瑞哥说的,在这种每天面对死亡的地方,如果不找点事情做找个目标去奋斗,就废了,“人总得信点啥才有奔头,哪怕是错的吧”,哪怕只是一些托词,好歹能让自己心里有个念想,不至于这么空虚麻木。
如果说“灵魂在空中飘来荡去”,不只是庄青和陈一河这样的犯人,更有“我”这样的成天看着一个个犯人拉出去枪毙的警官。因了有着这样的认识,我才会对庄青描述的“灵魂飞了出来,在空中飘来荡去的”在第一次嗤之以鼻后,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尽管听起来荒唐无稽,却有着让人心酸的信服:这是一群离死亡最近的人,他们最有权利感受到灵魂深处的哭泣。所以庄青在临刑前是这么的悔恨与不甘,陈一河说“我的灵魂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意识到原来我早在内心就认定了他们“这辈子就是朋友啊”。我相信,在那一刻他们的灵魂不再是孤独飘荡的,他们都看到了自己灵魂的归宿。或许哪一天我们会懂得天空的叹息,灵魂在空中飘来荡去,繁华散尽泪成灰。
若说不足的话,小说情节的展开上有些拖沓,不长的篇幅里难得地留了不少线索,最后一笔一笔交代得也算清楚,但在处理上还是不够果断紧凑,少了些短篇该有的爆破力,相应地缺少了点震撼与感染。
本栏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