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方新
一
薛白衣,齐州城里最有名的酒徒之一。
他悬壶的药铺子叫“寿仙堂”,浓郁的草药味里总混杂着不绝如缕的酒香。一爿木格子窗下,一张红漆老檀的条桌,透进来的日光有棱有角,光影里或游动或翻滚着的尘埃,仿佛有着鲜活的生命一般,于是他便吟哦起庄周《逍遥游》里的句子,“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也……”不觉间,便自失起来,做梦似的随手抄起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开始有人跨进高门槛就诊,往薛白衣身前的杌子上坐下,把手背搁到脉枕上,薛白衣那清癯而秀皙的手指便应过来,弹琴一般举按寻索着,二目微阖,鼻息均匀,连那嗡嗡嘤嘤的飞蛾也收了翅儿,凝立在药柜顶上那些散放的艾枝间。忽然,他那稀疏髭须下的双唇绽开一个轻而圆的爆破音,面上的岑寂犹如春风融了薄冰般漾起一轮小涟漪,于是一杯琼浆又倾进腹中,喝彩道:“好!好得很!”就诊者瞪大眼瞅着他,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大夫兼酒鬼发的哪门子癫,他自然不愿多费口舌晓谕一番了。又问了六淫七伤以及饮食起居等情形,便擎着一杯酒,微蹙着额头,沉吟片刻,一饮而尽,手中那支小狼毫便铿的一声啄在一张素笺上,霎时,方寸间风云突变,奔雷滚滚,豪雨横江,骇浪腾空,啪,掷笔捻须,兀自又浮一大杯。
三杯下肚,万事大吉。
如果碰见的症候艰涩难辨,这行云流水的三杯酒便也饮得疙疙瘩瘩,沉郁寡欢,就诊者也看得心惊肉跳;如果饮的不够三杯的数目,那就说明病家的情形大为不妙;要是再进一步,白衣滴酒不沾了,唉,那就啥也甭问,回家准备后事吧。
问诊者吃透了他的脾性,拿什么珍玩字画来讨欢心,不待瞭你一眼的,但只要把齐州城孙撇子家酿的三十年的“小米陈香”往几案上一放,他便像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般热热地看你一眼,当然,那瓶三十年陈酿得到的眷顾可能是一眼——也可能是十眼二十眼。在他的独子薛忆伶照方抓药之际,他便利落地打开瓶封,倒上两杯,一杯敬给问诊者,这时你万不可推辞,若是没眼色地一个劲儿谦逊,拂逆了他的待客之道不打紧,搅了他的雅兴却是大大的没眼色,轻则一句“不谙风情”不再啰啰你,重则立下逐客令,赶你到门外候药,“真是腌臜的俗物,不足与饮也。”
薛白衣祖上原是齐州城里的老户,靠着跑大清河的船趟子,从江南贩卖一些丝绸漆器和日用杂品,一来二去,竟做成了这地界的商贾大户,成了大清河两岸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惜,到了白衣祖父辈上,偌大的家业因为这爷儿好那口叫烟花的物件,全砸进了济南城“笙歌楼”小娘们的无底洞。白衣的父亲本想让他学个买卖人,重振家声,可他自小贪墨嗜书,一副酸秀才坯子,只好因势利导,寄希望他能场屋得志,中个举人赚个进士什么的,但呼啦啦一声,大清朝说散伙就散了伙,白衣满腹的制艺策论全成了不合时宜的滞销货。颓唐之余,他忽然想起古人“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箴诫,便找来《内经》《伤寒》《金匮》《肘后》《本草》,篝灯埋头,倒读出了另一番兴味。
由儒转医之际,他忽地爱上了杯中物。读着读着医典,便迷迷糊糊顺着酒香进了街口的酒馆,叫上一壶“古齐老烧”,小口呷着,目光依然不离那些阴阳虚实、黄芪当归,兴致所至,一饮而尽,口称妙哉妙哉……末了,两颊飞红,步履交缠,负手而去。众人指指点点,呼之曰“薛疯子”。有好恶作剧的顽童,尾随其后,也学着他那副负手颠肩优哉游哉的酸样儿。遂成齐州城闾巷间一道招人解颐的风景。
忽一日,白衣新婚不久的妻子窦氏不见了夫君,寻遍四处酒馆酿坊,踪迹皆无,急火攻心,天旋地转,一屁股蹾坐在药铺前的青石台阶上。稳下神来,急忙央人扩大范围寻去。
日暮时分,有人报称在大清河岸边的柳阴下发现了薛大夫。窦氏赶紧雇一顶小轿颠去。但见白衣屈身枕臂于茵茵碧草之上,面若藕色芙蓉,轻鼾抑扬有致,梦话喃喃唧唧。左手边一本《千金翼方》,乱着;右手边一只酒瓶,空着;再远便是那帆影悠悠、橹声轧轧的千年流水了。窦氏推摇几下,白衣毫无醒来之意,遂呆呆坐在他身边出了一阵子神,竟被那一张风俗画似的河景引得忘了烦忧,三五只鸥鹭掠过,与白云一起投下凌波的倩影,便恍惚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是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不知何时,白衣已并坐在了她的身边。
红日西沉,一河绛彩,浓得化不开。
二
登上寿仙堂台阶的不外乎几种人:求医问诊者最多;索字求款的隔三差五地来,当然是奔着白衣那一手狂放不羁的大草而来;诗词唱和的零星而至,倒也对他的胃口;而最受他青睐的则是携酒前来的豪客,这类人身份驳杂,路数叵测,良莠不齐,所以他向来不问来人的底细——既来之,则饮之。一般是随家中现成,罗列几个下酒小菜,便人把一壶地自斟着对饮起来。白衣的酒量一直是个谜,曾有人与他斗酒,从晨至暮,一杯杯地细细品咂,三瓶告罄,依然神态怡然,如坐春风,而那讨战者却颓然萎顿到了桌底下。但有时却只饮三五杯,白衣便玉山倾倒,支颐仙游。有友人为他下了一语:“白衣善饮不让太白,善醉堪比靖节。”白衣颔首领受。
齐州城的好酒之徒大都以白衣为精神领袖,而白衣的“醉仙范儿”不独享誉于大清河两岸,竟也随着这股水南上北下,灌进沪杭京津一班风雅士人耳中。
一日,门前车马喧哗,一位长髯白袍的老者在齐州城军政士绅簇拥下进了寿仙堂,登时不大的店面人满为患,满得让人喘不匀气。白衣正给一老婆婆搭着脉,眼光只是一掠,依然阖目寻索。白袍老者举手示意众人屏息,继而注视着白衣每一细微神情和动作,他时而凝神一愕,时而会心一笑,时而双掌一拊,犹如读到了一篇千古奇文,不击节不足以畅快胸臆,不舞之蹈之不足以驰骋情怀。他忽地响亮笑道:“吾久不见古意磅礴之士矣!快也哉!妙也哉!”白衣按部就班地打发完手头的活计,迎上前来,一揖到地:“难怪今天早晨,我望东方瑞霭氤氲,果然是麟从东来啊。”白袍老者浅还一揖:“老朽于武林久闻薛先生高行,巧得很,这几日被北京的几个顽徒,邀去燕园做了一通囫囵的讲演,顺便拐弯来到贵宝地,以偿昔日夙愿。”转身对随从人等说道,“诸君请门外稍候,我与薛先生过几句闲话。”
白衣引着老者步入内厅,沏了一壶碧螺春,罗织几个小菜,随口谈着时下的话题。老者取出一本蝇头小楷誊写的册子递给白衣,题签端雅苍秀:《章太炎医论》。
老者道:“医者,儒之余也,请薛先生辱目月旦。”
白衣一手持杯,一手翻捻册页,或微微点头,或紧紧蹙额,或咋咋有声,最后将书缓缓合上,说道:“太炎先生乃当代经学大师,游牛刀于杏林,鬼斧神工雕龙功成,令鄙人大开眼界。然亦有几处微瑕,恕我直言……”遂一一指摘而出。
老者绽颜为笑,慨然道:“薛先生高论,非深茹医道者焉能道得,来,我们且进杯中之物,以畅乱世之幽怀。”
白衣兴致勃然,举觞唱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知,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老者打着拍子,用苍老的吴音和着白衣:“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知,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碰杯,倾饮,不觉间颊上热泪滚滚。
白衣起身步入内间,半晌方才出来,双手捧了一只酒杯,乍看上去,稀松平常,但他却珍若拱璧,神情间沉凝着非常的敬畏之色,还夹杂着隐隐的不安。
老者一眼望去,竟骇得双眼圆了:“这莫不是失传已久的……”
白衣淡淡道:“我祖上曾经行商贩粮到山海关,正赶上满洲的军队围城吃紧,就把全部资粮捐献给了当时的监军孙承宗将军,孙帅感佩我祖的大义,设宴款待,以此杯劝饮,我祖实不能饮,却似着魔般痛饮一番。临别孙帅以此杯相赠,且言道:‘国盛宝出,国衰宝藏,国破宝亡,慎哉慎哉!此物藏于我家已近三百年了,代代相诫,秘而不宣,早先因我与刘伶同癖,所以才想起家中存有这精怪的杯子,拿来试饮,竟然妙用无穷——”
老者听得痴了:“此处卖不得关子,卖得要死人哩。”
白衣道:“今日尊长辱降柴门,不出此杯,不足以示我赤诚!请试饮此杯——”
老者接过那只浑身翠绿的玉杯,望着那汪摇摇的液体,仿佛中了孙猴子的定身法般泥了。虽然这杯子看上去颇为名贵,但也不至于竟将太炎大师的三魂七魄摄走呀!
白衣问道:“老先生所见为何?”
老者自语般道:“见心中想见,闻心中想闻。”
“请试饮此杯——”白衣催促道。
老者似乎极不情愿地将酒杯送到唇下,慢慢饮了,又骇叫起来:“哦,这酒怎么自个变得温软了,滋味也愈加醇美了。”
白衣道:“冷酒倒入此杯,不消片时便会自温,且再不会冷下来。”
老者望着他道:“我记得此杯乃大明朝皇宫御品,名叫温凉盏,俗称神仙贪,因为神仙用它饮酒,也会贪杯无厌。”
白衣慢慢将那杯子收起。
老者面上的喜色也渐渐黯淡下去。
乙丑年《章太炎日记》有如下记载:“某月某日,余自京返杭,于济南小驻,取道齐州,晤乡隐儒医薛白衣,以温凉盏饮神仙贪,大快平生也哉。”
三
这几日,寿仙堂的门厅萧条了许多。
薛白衣忽然想起钱问陶有些日子没来了。
他与钱问陶的相识颇也奇特。钱问陶乃齐州县政府的教育科长,喝过洋墨水,一派西装革履,言必谈教育救国。那日白衣正在坐诊,见一官员模样的人进来,坐到案几之侧,一搭眼,一耸鼻,便知此人正害着严重的酒疸病。
白衣暗笑:“此君嗜酒如命,且喜饮齐州小米香。”
那人似窥破了他的嗤笑:“薛大夫何故心中暗笑?”
白衣说:“我对同好之人向来敬重,哪敢存着嗤笑之心,您多心了。”
那人哈哈一笑:“这就好,这就好!”竟掏出一酒瓶,仰脖灌了一口。果然小米香。
白衣冷冷说:“我且问你,你面前有两样东西,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待怎选?”
那人怪怪看着他:“你待怎选?”
白衣说:“我问你呢!”
那人说:“我问你呢!”
白衣哈哈大笑:“好,好得很!”
随手一杯。那人跟着一口。
白衣道:“你可知道我要问你什么?”
那人说:“自然知道,你要问我要命,还是要酒。”
“然也。”
“我早就看过几家医馆,也到济南府瞧过洋大夫,都说治不了我这病。为啥?就因为我不想戒酒嘛——戒酒不如杀我。”
白衣拍手叫道:“好,这话说得好胆色,足可饮一觞。”
那人又说:“后来有人告诉我,要想喝着酒照样治好病,除了神仙,非薛白衣不可。”
“妙人妙语。好,我就给你立个喝着酒治病的方子。”接着道,“你这病,仲景先生的《金匮要略》言得明白:‘心中懊恼而热,不能食,时欲吐,名曰酒疸。又因曾有医生用下法为你医治,也就迁延成了所谓黑疸,‘目青面黑,心中如啖蒜薤状,大便正黑,皮肤爪之不仁,其脉浮弱,你当下诸症都符合《金匮》所言。”
那人眼里顿时放出灼灼光彩。
白衣挥笔写下一张方子:“茯苓五钱,白术五钱,葛根三钱,陈皮半斤,长寿仙人柳五钱,以上各药为末,每服一调羹,以酒调下,片时复饮二两白酒,以振迅诸药之性”。
那人眉开眼笑:“我就说嘛,啥药离了酒都甭想精神……”
白衣笑而不答。
此后,那人隔三差五过来,气色渐渐转好,跟白衣也熟络起来。
他就是钱问陶。
这钱问陶端的是个趣人。曾有济南府一位叫宋湘鱼的酒豪听说他善饮,携着一坛十斤“老汾”前来切磋酒艺,钱问陶毫不含糊,准时到齐州城最大的酒楼“丰天乐”候着。二人相见,并无客套,对桌坐下,瞅着齐州有名的“老八碗”一水上来,彼此拱手一让,一旁立着的酒倌儿便开始左右斟酒。头杯见底,钱问陶拿着筷子等宋湘鱼夹菜,却见他只拿筷子往虚空中一点,便撂在桌上:来者不善啊,明摆着是要跟自己“干拼”啊,这倒忽地激起了钱问陶勃勃的斗志,好,硬碰硬就硬碰硬!
钱问陶面含笑意,宋湘鱼静水无澜。这可看傻了倒酒的小倌儿,这是干啥呢,也不说话,倒上就喝,一喝就干。不消半个时辰,已经下去三斤多。小倌儿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钱问陶依然含着笑意,目光掠过宋湘鱼的肩头,瞟着那个花窗框出的“青绿小品”,那里正是丰天乐的闲庭,应季的牡丹、海棠、大丽花各逞风骚,几朵烂漫非常的红月季黄月季肥润婀娜,压得花枝欹斜,恰有一双彩蝶盘旋复盘旋地与花相戏。宋湘鱼脸上则是一片茫然之色,似乎不知身处何世,眼前那些瞧热闹的人都已虚化成雾线勾勒的幻影,门外落地的阳光传来摔碎的啪啪声。
小倌儿还在忙乎着,大颗的汗滴悬在嘴巴下,晃晃荡荡,摇摇欲坠。一位瞧景的老翁眉头紧蹙捂着心口,太紧张了,紧得心内抽搐;一个豁嘴的青年将舌头挂在口外老半天了,蠕蠕颤栗的舌尖就像一只发疟子的肥蝙蝠;丰天乐的刘掌柜咬着水烟袋瓷了般,一道明晃晃的哈喇子从嘴角爬出,一条哈巴狗仰着脸预备承接这琼浆玉液。
看看七斤将尽,宋湘鱼头顶上似有若无地氤氲出一片蓝色水雾,钱问陶最里层的小衣也已经溻得精湿,目光却还清澈地灵动着。不知何时,那两只蝴蝶换做了两只蜜蜂,甚至它们颤动的豹纹羽翼都瞧得极其清晰,钱问陶似乎还闻到了花香,令他想起某个春夜与昔日女友漫步在泰晤士河畔的情景。
八斤有余了,那位捂着心口的老汉像被抽了筋似的瘫在地上,又抓着桌角强立起来;那豁嘴青年的舌头粘住了一只小小的飞蛾;丰天乐刘掌柜的口水顺利地被哈巴狗的嘴巴“继承”。小酒倌儿双手擎着酒壶,动作已经很是滞涩。
九斤半的时候,钱问陶看见两只蜜蜂飞走了,空着的花朵寂寞地叹了一口气。宋湘鱼的头发淋了雨般,沥下冷汗,恍惚间竟摸起筷子,沾了沾盘中菜汤,如婴孩初吮母乳般陶然地咂裹着,呱唧声声。
钱问陶轻咳一声,宋湘鱼如梦方醒,筷子当啷一声落在瓷盘上,顿时满面羞红,撑起身子而抱拳道:“技不如人,后会有期。”拖着半边僵硬的身子,摇出了店门。
几日后,钱问陶便觉胸间痞满,酸水横溢,不思饮食,恹恹地漫出黄疸来。恶战一场,元气大亏,倒险些断送了小命。
白衣听完这段“酒战”,颇有点评意味地说:“风花雪月,美酒佳肴,既是深情婉约的修道场,亦是刀光剑影的杀人地。”
二人抚髀大笑。
可这段日子,钱问陶却像在齐州城蒸发了似的,连寿仙堂墙壁上闻惯酒香的蜘蛛都在想他呢。
四
来了。
钱问陶踏上寿仙堂台阶的一刹那,门前那棵柿子树上的麻雀噤了声,树叶吓得哆嗦了一下。
白衣让忆伶将家中水缸里养着的那条大清河红鲤屠了清蒸,招待客人。他照例看完候诊的病号,才会跟钱问陶以酒谈心。钱问陶照例会端着一杯酒,站在药柜前读着那些稀奇古怪的草药名字,静心等候。
等白衣净完手,重新落座,钱问陶打怀里掏出一物递给他,原是一只精美绝伦的犀角杯。
他热热地递上脸来说:“出这趟远门,为的就是访这只杯子,总算没白费心血。”
白衣翻来覆去把玩着,喝了声彩:“做得好!”
钱问陶盯着他的眼问:“如何见得?”
白衣说:“这只犀角杯的原料取自苏门答腊的五岁口犀牛,质地坚实而不失润泽;又是个巧做的老活,方寸之间雕着‘桃园结义、‘关公夜读、‘三顾茅庐、‘火烧赤壁等八幅‘三国,刀法紧致而不紊乱,非大匠而难为;再看这包浆,温润剔透,深沉含蓄,怎么也得有个三五百年的光景。”
钱问陶鼓掌叫好:“薛兄果然好毒的眼光,这只犀杯藏在杭州一个世家里已有四百多年,原是他在朝为官的祖上奉命查抄一个权臣的家,在万千珍玩中觅得此物,爱不释手,冒着杀头的危险藏匿起来的。偷来的锣鼓哪能敲,只是私下玩赏罢了,因此上传到今天,知道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白衣微微点头。这当儿薛忆伶已将窦氏下厨整治的几样小菜摆放停妥,瞭一眼那杯子,噗嗤笑出声来,说:“这杯子花里胡哨,是个糠心大萝卜。”
白衣面色一沉,喝斥道:“小孩子休要乱说。”
薛忆伶回一句:“它跟咱家那只相比,哧……”
白衣怒道:“猪油糊了你的心窍,满嘴雌黄,还不赶紧帮你母亲把那鱼蒸了!”
薛忆伶嘻嘻笑着钻进厨房。钱问陶似乎明白过味来,呵呵笑着,看着白衣不说话。白衣故作浑然不知状,摇摇头。两人便开始对饮。
喝着喝着,钱问陶提议用那犀角杯试饮几杯,白衣说声唐突尊宝,恐大不便。钱问陶说饮酒喝的乃是心境,与外物并无多少牵连,不过添些小口彩罢了。便让薛忆伶濯洗干净,斟上一杯,但见那汪玉水颤颤巍巍,涟漪轮轮,荡得心醉神迷。钱问陶端起,恭敬送到白衣面前,“今生遇着薛兄,真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请薛兄满饮此杯。”白衣接了,饮下。钱问陶望着他问:“薛兄是否觉得这酒经此杯一过,有些异样呢?”白衣道:“确有些许淡淡的香气。”钱问陶道:“经过数百年的氧化,这犀杯已具灵性,一遇到酒便挥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白衣赞了一句:“端的是个好物。”钱问陶道:“世间难有入得薛兄法眼之物,小弟想将此物赠与兄长,正所谓宝剑赠英雄,美玉佩佳人。”白衣连忙推辞:“君子不夺人之爱。”钱问陶有些撮火:“莫不是,府上有更好的杯子,只是拿些现成话打趣我吧?”白衣说:“断无此事。”钱问陶说:“既然如此,薛兄就别推辞了。实不相瞒,此次远行,费尽心思淘得此物,正是要赠与薛兄,也算得你我交情一场的见证。”话已至此,只好领受。
香气四溢的清蒸大清河红鲤端上来,白衣道:“我平日最喜咱们大清河里的鲤鱼,今日权且为问陶先生的远足洗尘。”钱问陶持杯站起,恭敬一躬:“问陶感铭肺腑,谢过薛兄和嫂夫人的盛情了。”
二人看看喝得兴致高昂起来。
忽然,钱问陶盯住白衣道:“薛兄,小弟平生无所好,惟好这杯中物,不敢说饮遍天下美酒,但大江南北的佳酿没几个逃过我的口,所恨者只是不曾饮过、饮过……”目露怅恨之色,说不下去。白衣追道:“不知所恨不曾饮过什么?”钱问陶慨然道:“神仙贪。”白衣听了,霎时面色如酱,似乎不胜酒力一般,以手扶额,道:“今日喝得兴起,竟中酒了。”钱问陶也不多说,将面前之酒仰脖吞下,说声讨扰,扬长而去。
白衣颓然坐下,茫然望着房顶,傻了。
五
梁上的燕子飞走了,门旁柿子树已黄飒飒地摇曳出一番风致,这天气到底转凉了,不远处大清河的波光水影也挟带了寒意,欸乃的桨声多了一层愁肠。
白衣趁着空闲,有时立在门首眺望着大街尽头的老码头,眼皮底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如梦境般恍惚而遥远。他有些神不守舍,是咋回事自己心里倍清儿——哦,钱问陶又有老大一阵子没来了,不,自那日分手后他便跟寿仙堂绝了缘。摇摇头。几片柳叶随风悠悠旋到面前,像一尾尾小金鱼,又衔着他的怅惘随风游走了。
白衣正在接诊,一位女子慌张进来:“薛先生,问陶快不行了,你得救救他啊!”
白衣骇然:“怎么可能,前些日子还生龙活虎的,怎么可能呢?”
那女子说:“我是他的妻子崔倩侬,自那日他从你这里回去后,神情恍惚,茶饭不思,只是饮酒,只是饮酒,每天都醉得烂泥似的,眼见的就消瘦成了麻秆,这几日卧床不起,连酒也喝不下去了,没有二两精神头。您可得救他啊!”
白衣急道:“你先回家,顺路到孙撇子的酒坊,买一瓶最上等的陈酿,我随后就到。”
简单打理一下铺子,叮嘱忆伶切不可随意抓些“野方子”,便匆匆往恩荣牌坊下的钱家而去。
往日里,白衣经过这座巍峨的汉白玉的牌坊总要逗留着观赏一番。这牌坊的来头可真不小,原是大明朝万历皇帝为表彰当地一位叫房守士的封疆大吏下旨敕建的,雕龙刻凤,再饰以各种吉花瑞草、祥云仙霭的图案,叫人看着熨帖,享受。今日自然没了这份雅兴。
真是难以置信啊,眼前的钱问陶竟如一把枯柴,支支离离地仰躺在床上。见到白衣进来,想欠欠身子起来,哪里还能动弹得了,无神的眼珠只是轮了一轮。
白衣握着他那凉丝丝的手,这凉意大异于风寒之邪,实为阳亡阴竭之兆。鼻中一酸道:“钱先生是出过国的,受过现代的教育,竟也打不开自己的心结,以致糟蹋了身体。”
崔倩侬在旁偷偷抹泪,抽噎道:“薛先生,问陶这病,全靠您了。”
钱问陶闻言,摇摇头,兀自叹口气。
白衣道:“钱夫人勿忧,问陶此病尽管已入膏肓,但我责无旁贷,自会尽全力施救,你且退下,到厨房将那陈酿温好,过会儿好用。”
崔倩侬应声退出。
白衣忽然哈哈笑起来。钱问陶一惊,身上窜出一层小汗,竟坐起身来,问道:“薛兄见我行将就木,却还笑得出来?”
白衣说:“我笑你所患之病的蹊跷,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
钱问陶纳闷着:“我倒没觉得什么蹊跷。”
白衣说:“我诊你这病,乃是、乃是——”
钱问陶望着他,胸脯大幅翕动着。
“你这病乃是,哈哈,乃是——相思病!”
钱问陶愠色满面:“薛兄,我敬你如长兄,你、你竟这样折辱于我!”
白衣道:“稍安勿躁,待我给你下一味药,看看对不对症,若是对症,自然是我没打诳语。钱夫人,酒温好了吗?”
崔倩侬擎着一只马来锡的酒壶来到病榻前。
白衣伸手打怀里掏出一只木匣,轻轻启开,取出一只普普通通的玉杯,往崔倩侬面前一送,一注滚烫的酒液划着银弧跳入杯中,笑着送到钱问陶身前,低声道:“请钱先生饮下这副神仙贪的汤药。”谁都没想到,那病骨崚嶒的钱问陶听到这话,突然挺直身子,原已死塌塌的双睛被一团火焰重新点燃,窸窣抖动着双手探向那杯,就在他的指尖将触到杯壁的瞬间,似乎被高温灼了一般,又迅疾地缩回去,不过,当他再次去接的时候,已毫不犹豫,倏地脸上荡漾起绯红色的神采。捧着温凉盏的钱问陶恢复了昔日的神采,那瞩望着小小液体面的眼睛迷离而深情,犹如怀春的少男望着梦中的情人,竟让崔倩侬心底泛起了小小的醋意。
钱问陶痴痴地望着,忘了世界一般。后来他曾给崔倩侬描述那时脑海间的景象:“那小小的杯子里竟然装着整个大千世界,你看到的景象比传说中的洞天福地还要美,你听到的声音比瑶池宴上的仙乐都悦耳,你品到的琼浆根本就不是这凡间能有之物……”
他小口饮下这杯神仙贪,翻身下床,道:“吾愿已足,可速死矣!”
白衣笑道:“恐怕这就由不得你喽。”
崔倩侬抱住钱问陶,呜呜咽咽,花枝乱颤。
白衣却倏忽间老去许多。
六
齐州城乱成了一锅粥。从德州逃来的人说,那里满街都是挑着膏药旗的日本兵,很快就要向南打过来。齐州县政府跑得比兔子还快,豪门富户也卷着金银细软一溜烟地四散狼奔,顶不济的人家就猫到僻远的乡下,贫寒人家命贱,没啥牢稳去处,索性来个以静制动。
寿仙堂里空空荡荡,没了先前的生机,一屋寂寥。白衣依然端坐在昔日的位置,捏着一只酒杯,小口啜饮着,捏着一管小毫,气定神闲地撰著一本叫《白衣医鉴》的书稿。门外的人喧马嘶,离他远着呢。窦氏与忆伶做着平日的活计,享受着难得的清闲。
白衣倾下一杯,驻笔,忽然道:“去岁里,钱问陶因思温凉盏而病,迫于情势,我不得不拿出来满足他的痴心,然而终非稳妥之举,有悖先祖留下的箴诫,此物现身于乱世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却不知要应在何处?”
窦氏温言慰道:“先生多虑了,咱们平头百姓只管安安生生地过活,随方就圆,有啥好怕的哩?”
白衣摇摇头:“目下时局大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怪只怪当初,我血气浮躁,将这杯子拿出来跟那章太炎先生炫耀,才埋下这段隐忧,唉……”
没过多少日子,齐州县城果然悬起了膏药旗,街筒里有了叽里哇啦的日本宪兵。
寿仙堂关门歇业。幽暗的堂屋里,白衣擎着酒杯,眉心紧蹙,踱来踱去,时而仰天长叹,时而低首沉吟。
寿仙堂紧横的门闩没能隔住外界的音讯:韩复榘不战而逃,济南失守了;日本人在齐州县各个交通要道修建了一个个炮楼子;国民政府军在淞沪跟小鬼子硬碰硬地厮杀上了;日本人的小火轮封锁了大清河河道;齐州县境内出现了好几支自发的抗日组织,据说其中一支队伍的指挥官竟是钱问陶……
哐哐一阵打门声。
薛忆伶上前拉开一道缝喊道:“寿仙堂已经关门歇业了,请到别处看病吧。”
一个声音高喝道:“赶紧开门,齐州城宪兵大队长中村先生来拜访薛白衣先生了!”
薛忆伶道:“家父近日偶感风寒,正在静心将养,不便会客。”
那人冷笑着说:“穷啰啰个茄子!别给脸不要脸,再不开门,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薛忆伶道:“你们口口声声拜访,世上哪有这样强盗般的拜访?!”
那人骂道:“混账的狗东西!现在是谁的天下?中村先生就是咱齐州城的天,还不快叫薛白衣出来迎接!”
情势所逼,不得不开,薛忆伶气哼哼地打开门——一张落着三两撮黑麻子、盛气凌人的面孔,在明晃晃的日光里晃荡着,正是那叩门者,他身后则立着一位穿和服戴眼镜、文质彬彬的东洋人和三四个便衣装扮的随从。
白衣稳稳踱出,拱手道:“不知几位降光寒舍,所为何事?”
麻子脸开腔道:“薛先生,这位是大日本皇军驻齐州城宪兵大队长中村先生,中村先生久闻您学识渊博,医术精妙,酒道高深,所以想跟您把酒论道,不知意下如何?”
白衣微微一笑:“你告诉他:我乃堂堂炎黄子孙,虽不能金戈铁马疆场杀敌,又岂肯与寇仇把酒言欢?”
麻脸翻译一愣,对中村叽里哇啦一番,中村点点头,叽里哇啦一阵。
麻脸说:“中村先生说,很敬佩你的胆气,但薛先生肯定对大日本皇军存有误解,我们是来驱赶欧洲列强,解放全亚洲的。再说中日文化,同根同源,本来就是一家嘛。”
白衣说:“请问中村先生,你们可接到我国政府的邀请了么?纯是一派混淆视听的胡言。你说中日文化同根同源,更是数典忘祖,你东瀛文化自汉唐以来取法我中华文明,谁宗谁源,谁支谁流,不言自明,何容你狺狺狂吠?”
中村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何况我国从近代以来更多的是向西方学习,而你们则是大大的落伍了。”
“中国人最讲知恩图报,而你们日人一扭头就翻脸,以怨报德,根本不知道中国仁道的精髓所在。”
“优胜劣汰,强者生存,这就是今日世界的法则。难道薛先生不怕我手中的战刀吗?”
“大丈夫威武不能屈,你难道不知道孟夫子这句话吗?”
“薛先生,我还知道,中国人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哈哈……恐怕中村先生不是来找薛某一逞口舌之快的吧?”
“听闻薛先生府上藏有一只独一无二的神杯,我想借去一用,在伟大的天皇诞辰之日以此酹酒遥祝,以表我等将士忠君报国之心。”
“此杯乃我族圣洁之物,岂容你等随意玷污!”
中村勃然变色,迅疾转身,从随从腰间抽出一把武士刀,忽地向白衣项上砍去。窦氏和薛忆伶骇得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声音。白衣泰然负手而立,目视窗外,竟似没看到中村那张扭曲丑陋的嘴脸,没有察觉到正向自己逼来的森森寒光。
那柄势大力沉的长刀,在离他的脖颈毫发处戛然止住。
中村面色柔和下来,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说的就是薛先生这样的人吧。”
“你为何不杀了薛某?”
“我已经杀死薛白衣了。对一个不怕死的人而言,杀与不杀的意义都一样,或许不杀更好些。”
“你虽不杀我,但我意已绝,你要是强夺此杯,我宁愿与它共求一碎。”
中村嘿然一笑,慢慢道:“既然薛先生不愿共襄盛举,我也不会强求,只有等着你回心转意了。”
一行人尾随着中村离去了。
此后,寿仙堂便处在宪兵和暗探的控制之下,即便薛忆伶外出采办日常用品也被人左右监视,不得擅自行动。
白衣用飘逸的行楷将一首宋人郑思肖的绝句录下:
花开不并百花丛,
独立疏篱趣未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
何曾吹落北风中。
张贴在壁上,朝夕吟哦。
这日薛忆伶自外归来,神色慌张,告诉白衣一个消息:钱问陶被日本人抓住了。
白衣手上的小狼毫落在地上,溅出一片墨迹。
没几日,齐州城里便贴满了“斩首钱问陶,以儆效尤”的告示。
白衣就像丢了半条命样,顿时枯萎下来。
刑场设在了大清河边的一片旷地。里三层外三层的军警守得死严。
将至午时三刻,人群忽然哗动,便见一人长衫挽袖、提一壶“齐州陈酿”,径直来到死囚桩前,轻声唤道:“问陶贤弟,老哥来送你一程。”
那具血肉模糊的人体动了动,艰难地睁开眼,露出一丝喜色,道:“你、你、你来得正好!”
白衣道:“来,愚兄且敬你三杯。”
说着自怀中摸出一只玉杯,但见那杯子在阳光照射下犹如一汪嫩绿的春水,看得钱问陶恍恍惚惚又痴了一番。
钱问陶道:“那日,我入城侦察敌情,忽从你门前经过,便被这物撩拨得欲罢不能,我就让其他人先行一步,踅回头到了你家门口,刚想敲门,便被这些龟孙逮了个正着,哈哈哈。”
白衣悲鸣一声:“命也夫!——来,你且饮下这三杯咱齐州的美酒,走到哪儿也别忘了咱大清河边的这方水土。”
温凉盏递到钱问陶唇下,他一衔而起,仰面饮尽。白衣接了杯,听他赞道:“好酒!好杯!好胆色!”遂又饮一杯,高声慨道:“悲哉!痛哉!开怀哉!”继而饮下第三杯,“薛兄,我平生三大夙愿,交一知己,痛饮神仙贪,碧血洗国耻,今日也算足了!”
白衣泪雨纷纷,哽咽道:“这温凉盏为倭寇觊觎已久,今日就让它跟随贤弟归去吧!”说罢将那杯子高高举起,作势就要摔下。钱问陶的五官即刻拧成麻花,目露苦痛不堪之色,央道:“薛兄,切不可轻毁国之重宝!此杯之命运与国运相系,你务必善加护持啊……”
白衣忍泪转身,大踏步穿过人丛。身后传来一声穿云裂帛的壮笑。
中村忽然拦住了他的去路。
七
皎月朗照下的大清河宛若万丈银练,哗啦哗啦的水声在鲜嫩的水草气息氤氲中,犹如一位春夜歌者的咏叹。可惜几艘灯火通明的画舫搅乱了这潮湿而宁静的氛围。
这几艘画舫乃是中村特意从济南城里的大明湖协调来的,为的是排排场场地举办一场“神杯祝寿宴”。
中间那艘大船上集满了齐州城、济南府的军政要员名流显贵,在一个灯影晦暗的角落里踞蜷着薛白衣,他是被中村特邀前来“躬逢盛况”的。
一阵豪壮而喜庆的鼓乐过后,中村走到一张悬挂于画舫舱楼外的巨幅的裕仁天皇画像前,在司仪唱咏下,引领众人脱帽三鞠躬。然后中村挥手示意,麻脸翻译大声喝道:“请薛白衣先生献杯——”
白衣面上并无表情,僵僵站起身,硬硬走向中村,此时他脑海间只晃动着两张脸,一张是钱问陶焦切哀求的容貌,一张是中村忽而吊诡忽而恳挚的笑容。那日他被押解到日军驻齐州大队部后,中村答应他,他只需在天皇生日那天借出温凉盏一用,遥祝仪式结束后定当璧还,他也就能与家人团聚了。白衣思忖良久说,我答应你就是,但你若生强夺之心,我定与这杯同赴一碎。中村笑吟吟地颔首应允下来。
白衣稳稳走到中村面前,自怀中掏出那匣子,取了杯子,凝视片刻,摇摇头,交到中村手中。
中村似被这小小的杯子坠了一下手,气息加粗,胸脯起伏。麻脸翻译上前斟酒,中村盯着杯面,痴了半晌,深呼吸了几次,才道:“诸位,今天是我们伟大的战无不胜的天皇陛下的‘长生天,我们非常荣幸地得到了被章太炎先生载之于日记的温凉盏,我将以这尊宝物向我们的天皇陛下遥祝生辰,这尊宝物必将保佑天皇陛下寿与天齐,保佑我们的大东亚共荣圈早日建成!”
掌声轰然。
中村眉飞色舞,继续说道:“据说这只宝器装上美酒以后,便能呈现美轮美奂、千变万化之境,令饮者如仙如佛,虽然天隔地远,伟大的天皇陛下也必能感受到它的美妙神奇。”
斟上一杯酒,众人争相上前,都想亲睹这杯子的神妙之处,却被中村犀利的眼神刹住了脚步。
中村又道:“这宝物的象征价值,即便三个精锐师团也无法匹敌,它将作为大日本皇军征服支那之象征,进奉到天皇陛下的玉阶之下。”
众人喝彩声起。
忽听一人哈哈笑道:“尔等井底之蛙,如何识得这宝物的真正奥秘?”原来正是负手背对众人,兀自仰望那轮弦月的薛白衣。
中村似乎被人戳中了软肋,脸上霎时结了一层霜,带着怒气说道:“那就请薛先生过来,给大家展示一番这件战利品的奥妙吧!”他故意在“战利品”三字上加重了语气。
白衣昂然踱过来,面朝青天,略呈仰角,一派目空一切的狂生范儿。
他从中村手中接过杯子,打怀中掏出一方素帕,旁若无人地擦拭着。周围静得能听见呼哧呼哧的喘声。中村耐着一腔子焦躁。
白衣将那杯子对着皎洁的月光高高擎起,自语似的说着:“温凉盏啊温凉盏,你看你通体碧绿,对着灯光变作一团火焰,对着月光又变成寒冰一块,对着人心就化作一面明镜,能照出哪是忠肝义胆,哪是狼子野心!”又转头对中村说道,“中村先生,你只是将这杯子视为无生命之物,却不知道它有着活生生的灵性,感知着世道的冷暖悲欢,凝聚着我们华夏子孙的爱恨情仇,也昭示着人间的大道。你的傲慢和贪婪已激怒了它,你可知道战国人唐雎所谓‘士之怒吗?‘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哈哈——哈哈——今日是也——”他猛地向船舷跨出两步,将那只捕获着整船目光的杯子掷进了浮金耀银的滔滔逝波,随即长笑一声,纵身一跃,投入碧涛。
情势转变太突然了。
众人竟过了一会儿才转过神来,纷纷跑到船舷边跺脚尖叫,攘臂哄嚷,裕仁天皇的画像望着这番景儿泛出了怪味的笑意……
片刻之后中村缓过神来,向船舷跨出两步,也要作势跳下,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拽住了。
随即一阵弹雨泄向了河面。
河边的林子里,一只夜鸟嘎嘎地掠起,向着对岸黑沉沉的山影飞去。
八
多年后,齐州城里重新开张的老字号“丰天乐酒楼”出了一桩奇闻。当天,经常给丰天乐酒楼送鲜鱼的渔佬儿老昝没进门,就听见了他那掀房顶的大嗓门:“今儿让你们开开眼,看谁还敢说咱这大清河里没真家伙!”老板伙计服务员呼啦围了一圈,就见老昝把提进来的编织袋往鱼池里一抖搂,扑棱一声,一条足有碗口粗细的红鳍金鳞大鲤鱼蹦出来,摇头摆尾,甩了众人一脸腥气的水珠子。再看老昝那一脸满足样儿,他絮叨着说:“这家伙从早晨上网,愣是拽着俺的小船跑了半头晌午,才算泄了劲,呵呵,咱大清河里二十多年没捞到这么大块头的鱼啦,嗬嗬嗬……”
接下来的事更奇了。齐州城里的一帮子文人正巧在这里雅集,见这鱼确实罕见,有人就提议搞个大清河鲤鱼诗会,主打菜当然就是这尾十几斤的鱼了,边品尝美味,边诌几句诗,岂不是一段风雅的佳话。当家大厨亲自操刀上阵,两个伙计分别摁住鱼头鱼身,就这样,那生猛的鱼尾还是劈了大厨的脸颊一记耳光,霎时半边脸火烧火燎地拔着往外疼,怒火中烧,下刀狠辣。见这景儿,几个文人打趣起大厨来,三荤六素,听得大厨心里越发毛躁,暗骂一声:“这帮刁嘴的馋鸟还不如这不会说话的鱼呢。”他忽然一个愣怔,停住了摆弄,将血呼淋啦的一只手伸到“馋鸟们”面前,慢慢舒开,竟是一只玲珑的小杯子。引得这几个神经质的文人张大嘴半晌说不出话,一位谢顶的中年人哦了一声,喃喃道:“这莫非就是早年听人说道过的那个神物……”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流水般上来,馨香的水汽缭绕在古香古色的包间内。众人早把吟诗作对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都盯着主陪座位上那谢顶中年人手中的玉杯,眼睛一眨不眨,喉结下意识地做着吞咽的假动作。这盏依旧晶莹玉润的酒杯,从一人手中传到另一人手中,都是照例饮上一杯,没人说话,似乎都被某种神秘的力量钳住了舌根。
不过,据说那天用温凉盏品过酒的人无不大失所望:一点神奇没有啊,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事儿八成都是瞎掰的吧。
随后,温凉盏再次销声匿迹。
它最近一次露面,却是在某晚报的一则新闻里:
近日,青岛市海关工作人员在流亭国际机场例行检查时,在一位日本客商的皮箱里发现了一只明代翠玉杯,成功将其截获,避免了一宗珍贵文物因走私而流失海外。据有关专家介绍,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曾在他的日记里提到过这只酒杯……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