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青草
1
我的家中是很清苦的,也过得颇不顺利,大大小小的病痛灾患之类的总是很多,据说在我之前,妈妈便生过一位哥哥,但很小就夭折了。到生我的时候,为求个平安顺利的好意头,给我取名为如意。但家中却依旧不如意,我三四岁时,父亲又因病去世了,便留下母亲与我二人孤苦地生活着。而我身体又不是很好,总是有很多病恙,这样过了两三年,母亲便想着把我送予别人家寄养。
把小孩送到别人家去寄养,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一个风俗。据说是把小孩送出去,小孩就会平安如意地长大,到得一定年龄的时候再接回家来。接养小孩的那一家,一般都是与自家关系较密的亲友,他们把小孩接来也是当亲生子女般看待的。我们那边把这个风俗叫做“卖乖”,就是把自己的子女“卖”出去的意思,“乖”即是这个“卖”所求的目的了,小孩能够乖巧听话,也含有平安的意思。
然而,我的父母都没有什么关系较密的兄弟姐妹之类的亲友,母亲琢磨了很久,记起曾经有一位住在一个山里小寺的老和尚与父亲交好,而既然是寺,则就有菩萨的,能与菩萨处得近一些,菩萨也会保佑我平安。人总是很奇怪的,往往都会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建个寺庙,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大概是那样幽深寂静的地方才有仙佛菩萨出没吧,菩萨所在的地方总不可能是很吵闹的,他们总是住在云雾飘渺景色秀美的山水之中,而在这样的地方里,和尚尼姑也更能清静的修行和学习,所以古时候很多的书生都是特意要找到寺庙里去居住读书用功。
于是,母亲辗转着把我送到了那个山中小寺,托付给了老和尚,他是父亲的老友,但因为是和尚,也便不称他为叔叔还是伯伯,就叫他为师父。当然,我并不是真的当和尚,我只是寄居在这里求菩萨保佑而已,过几年我还是要回母亲身边去的。虽然是寄居在寺里,但也要取个法名,跟了我的本名也叫如意,师父说这个名就有很深的佛意了。
2
寺名平安,名字倒是与母亲所希望的愿望很是贴切。寺很小,只两栋平面如“7”字那样的转折相连的一层屋子,正面的一栋是供着菩萨的大殿和几间小屋舍,拐过去的一列则是生活起居用的屋舍了,屋后是寺里的院子。寺院之外,则是山和林了,这个小寺本就是处在山中深林里的。
寺里也就只住了他一个老和尚,他也并不是很老。其实,也和平常家里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仅仅只是住在寺里而已,而且冷清寂寞很多。因为天天都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像以前生活的村里还有很多其他人,热闹一些。只有到年节的时候,才略有方圆百十里的人想起这个寺庙的存在,来烧香祈拜一番,捐些香火钱。这不是什么大的有规模的寺庙,所以没有那些严格的清规戒律,及很多大小和尚分工干活各司其职,甚至还有练武念经诵课等等琐事。但是肉却没得吃,吃自家种的蔬菜,因为师父是吃素的。
平日里师父会教我读书识字以及简单算术,当然也还念一些我不知所谓的经。其实念经也不是很勤,虽然是吃素的,但他终究不是什么为修成正果的和尚,只是当家一样生活在这里而已,但是每天早晚给菩萨上香却是很勤快的,对菩萨也是很虔诚的。除了这些,当然还有劈柴做饭,去后院地里种菜等活计,好在不用挑水,因为寺里挖有水井。还有一项辛苦的活计,就是去山林里砍竹子回来造草纸,草纸是祭祀神仙菩萨以及扫墓拜祖宗时免不了要烧的纸。
山林里长有很多如两个手指般粗细的小竹子,跟着师父去砍伐挑回来,放入池塘浸泡,得浸泡两三个月时间,直浸到竹子表面的青皮颜色消失不见。竹子浸泡好了,再砍成小段,放入一个很大的木桶内,还要加一些石灰,放入大锅里一起蒸煮几日几夜。经这两道工序处理之后的竹子,放入石臼,用石碓捶打,直到竹子给捶打得烂如泥面,再把被打烂的竹料倒入一个水槽里,用木棒搅拌均匀,制草纸的纸浆就完成了。
用一张竹帘在水中荡料,使竹浆成为薄层均匀地附在竹帘上面,水分则从竹帘下面漏出流到槽内。然后将帘反扣在一块木板上,湿纸便落在木板上了,这就是张纸了。如此重复这些步骤,使一张张的湿纸叠积成厚厚一摞,然后上面再加一块木板,加石头重压,挤去纸中的大部分水分,再将湿纸逐张掀起拿到院子里挂于竹竿上晾晒干,或者生炉焙干,如此,草纸就制作完成了。
因为寺里是没有什么收入的,尽管寺后有地可种蔬菜作物,但寺里点的香火蜡烛以及长明的油灯是要花钱的,我们穿的衣服以及平日吃饭的油盐酱醋也是要花钱的,一年里为数不多的香客们捐赠的香火钱,根本不足以花费,所以造草纸成了一项换钱的工作了。久不久的,师父便会把草纸挑到山外市场上去卖,再换回一些必需品回来。而我,自从来这里之后没有出去过,我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总是常想起家里的母亲,她只在年节的时候过来看我,顺便送些好吃的过来她就会回去了,尽管我哭着很不舍得她离去。我与她一块儿在家里生活的时候,远不会像在寺里这样干那么多辛苦的活计,当然,我也知道她把我放这里寄养,也是希望我能够平安如意地长大。也是很奇怪,自从我来这里之后,也真的是很少生病生痛了,身体好了很多,或许是因为平日的劳作缘故吧。
有一回,师父出山外去售草纸,到很晚很晚了也没有回来,这是从没有的事,他一向都是早早出去,到得傍晚左右便会回来了的,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寺里很寂静,山林里还有呼呼的风声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怪鸟的叫声,我从没有一个人在这里呆过,我在屋子里呆着,非常害怕,不敢睡觉,以前一直都有师父陪着我。我壮着胆子走到寺门前,顺着门前的小路看去,蜿蜿蜒蜒地伸到山林深处去了,根本看不到师父的影子。回到殿里,想要菩萨给我壮胆,菩萨总是会保佑我的,然而每天都烧香祈祷的慈祥的菩萨像,在忽闪忽闪的长明灯下看来,朦胧地也觉得很似诡秘吓人,我吓得又跑出了大殿。以前也经常晚上的时候出入大殿去给菩萨烧香,但我那都是知道师父就在一边的。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看围墙不高,爬了上去,进而地爬到了大殿的屋顶上。屋顶的正中,砌了一个很大的葫芦,我抱着葫芦蹲坐在一边,视线看得略为远了一些,然而小路还是朦朦胧胧地伸到山林的不知何处去了。我抬头看看天上,没有几颗星星,还有圆圆的月亮,非常的明亮。我忽地想起,师父说了,再过一个月中秋就到了。中秋的时候,母亲会过来看我的,而且都会送月饼过来的,所谓的月饼其实也就是她自己烙的大饼而已,但是很好吃。在这无人的山林里的夜晚,在这月亮底下的小寺屋顶上,我忽地无限地想念起母亲来了,她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看我了,不知道她在家里怎么样了,我知道,她的身体也是很不好的。
3
迷糊地,我在屋顶上靠着葫芦睡去了,梦里我又回到了家里与母亲一块儿吃饭生活,而我再也不会很多病恙了,还能帮她做许多的事,再也不会在寺庙里孤独寂寞又害怕地生活,而家里做什么事都是平安顺利如意的。
我忽地觉得鼻子上疼痛无比,睁开眼,一只大鸟站在我的胸前,正伸嘴啄在我的鼻子上,我大叫一声,伸手朝它拍去,它惊得张开长长的翅膀飞开了,又还在我的上空盘旋了几遍,不解地看着我这里,却又不敢降落下来。它可能是经常都落在这个房顶上吧,今天发现忽地多了个东西,还一动不动的,于是就啄啄看是怎么回事,谁知这不动的东西却忽地动了,还伸手去打它,把它给吓飞了。
天已微亮了,我的衣服也给露水打湿了,略微的有些凉意,而师父还是没有回来。我忽地有了个打算,就是自己下山去找师父,也找我的母亲,虽然从没有出去过,我也不知道我的家究竟要怎么走路去,但我想我总会找到的,因为我是知道我家所在的村子地名的。去厨房里吃了些昨晚剩下的饭菜,我便出门去了。
走出寺里不知多久,下起了大雨,山间的小泥路行走起来十分艰难,还迷了路,我心里很是后悔如此跑出来,但我却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有到处乱闯。从山林的泥路,走到了周围到处是巨石危山陡崖峭壁的地方,我走的险绝山道几乎只有飞鸟才能经过,过了很久才走出这个险境,而我已是手脚上给树木荆棘刮刺得伤痕累累脚底生泡了。
我在一处高高的岩石上,透过树林,远远地看见远方有炊烟袅袅升起,我猜想前面一定有村落人家了吧。我走下岩山,面前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深水潭,水潭很漂亮,碧绿的潭水,两岸是山和树林,然而它却挡住了我的去路,因为我要过对面,就得沿着潭的岸边行走,才能绕到那边去了。我已疲倦不堪了,不可能再绕潭岸走过去,便坐在岸边的一棵树下歇息。刚坐下,忽地看到潭边一个小角落里有一条小竹筏,筏上还有长长的竹篙,便猜想这里平常肯定也是有人来的吧,一定就是用这条小竹筏划到对岸去的吧。
我很高兴,跳到竹筏上去,撑起竹篙,竹篙又长又重,我只才举了一会儿手就酸软了,而且我早就肚饿得很了,没有什么力气,竹筏给我撑得摇摇晃晃的,我站也站不稳。我吓坏了,赶紧下了竹筏,我从没有撑过船,这个样子不翻船就不错了,根本别指望能撑到对岸去。我在岸边捧了几口水喝了,又重回到树上坐着,不一会儿又倒在树下睡着了。
我醒来睁开眼,忽地发现水潭的对岸有一条小竹筏,一人以长竹篙为桨,筏上还堆着什么货物,朝这边荡漾而来。我高兴极了,这下终于见到有人了,还可以送我去对岸了。等到竹筏近一些的时候,我隐约地看到撑竹篙的人戴着顶草帽,身上还披着蓑衣,但不知是男是女。我冲到潭边朝他挥手示意:“喂——叔叔,阿姨——”
撑船的人看到我了,加快了行筏速度,朝我这边飞快地划来。近了,原来筏上有两个人,穿蓑衣站着撑竹篙的是一位老婆婆,穿着很朴素,淡蓝色的衣服,和我师傅那样,于是我想,她是一个女和尚吧。我原本以为堆在竹筏上的是货物,其实是坐在那里的一个小女孩,也是戴着草帽穿着黑乎乎的蓑衣,坐在那里远远地看去,难怪我以为是什么货物,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个人。她们这个打扮,想必是因为刚才的大雨吧。
她们看到我,很是惊讶,问我:“小兄弟,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呢?”
我说我是从今天早上从平安寺里出来的,迷了路,也不知怎么跑这里来的了。
老婆婆想了一下,说她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什么平安寺,想必是我迷路走得太远了吧。又问我:“你是平安寺里的和尚?”
我摸摸我的光头,虽然我不是真的和尚,但为了方便,师父早把我的头发刮光了,说:“不是,我是暂时寄居在寺里,以后我还是要回家里去生活的。”
她点点头,然后招呼我上了船,问我饿了吧?她说这附近平常少有人来,一下也找不到我的来处,先带我回她住处去,顺便给我的伤口敷些药,她们就先不出去了。
我问她:“婆婆,你们出去是要去哪里有事情要做的吗?”
她还没答,倒是旁边的小女孩说话了:“我们要过这边树林里去砍竹子和香木。”
“香木?”我不知道什么是香木。
“就是做香用的木料。”
“做香?”
“就是烧香用的香。”
“哦,是给菩萨烧香时用的香吧?”我总算有点明白了,进而地看到她的身边还放着绳索和柴刀、斧子。
婆婆又撑着竹篙,划竹筏穿过了水潭,回到了对岸,把竹筏停在岸边,下船在林子里七拐八弯走了好一会儿,方才到得一处与平安寺差不多大小的建筑,正门上书:“红尘观”。我便问老阿婆:“婆婆,你也是和尚吗,你是女和尚吗?你的屋子和我师父的平安寺差不多。”
她听了笑了,“呵呵,不是,我不是和尚,也不是女和尚。寺庙里生活的男的叫和尚,女的叫尼姑,而这也不是寺庙,这是道观,所以我是道姑,但我老了,你也可以叫我道婆,或者直接叫我婆婆。寺里供奉的是佛祖菩萨,我这里供奉的是神仙,有些不一样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如意。”
“如意,红尘,嗯,你的名字倒是与我这里挺般配的。”
“这里就只住了你们二个人吗,没有其他的人吗?”
“是啊,这里就只住了师父和我二个人。”旁边的小女孩说道,“我的名字叫红尘,是师父给我取的,就按照这个观名取的。”
“和我们一样,平安寺里也就只有我和师父二个人生活。”我说。
婆婆给我安置好了房间,又找了些膏药给我在手脚受伤的地方敷上,要我等伤口好了再帮我找路回去。这至少得需要好几天的时间,而师父不知如何了,说不定他已经回到寺里了,正到处地找我,见我不在,或者又会跑下山去找到我家里跟我母亲说去,他们肯定都会很着急的,我想着很是不安,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如此了。安顿平静下来了,我这才觉得浑身都如刀子割般的疼痛,很多给草木划伤的口子都红肿了,脚也肿得老高,水泡烂了流出了脓水。
4
过了两日,我好多了。婆婆要出门去,说是出山去市场上卖东西,顺便买些必需的日用东西回来。我问她去卖什么,红尘答说卖香,那是她们自己做的香,非常好的香。我便想起,前两天我在水潭边等待的时候,她们划船过来,正是要去山里砍什么竹子和香木的。原来,她们与我和师父是一样的,都是有一份自己的工作以谋取一些收入的,我们造草纸,她们造香,只是,我不知道香是如何做的,红尘带我去看。
后院房间里有一个小作坊,那就是她们做香的地方了。屋里有些刀具,还有破好的碎竹枝,以及一些盆盆罐罐装的粉末状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草木香味。红尘说,水潭那边的树林里的某处有一棵树,是一棵能发出浓郁的香味的树,树上较深大的伤口的地方,会分泌出一种黏液来,久而久之就在伤口处形成一块伤疤,干结后就成了有很香的香味的香块。这些树液结成的香块,以及它的周边受到影响的木质部分,师父管它们叫“沉香”。把沉香割下来,拿回来当做造香的香料。沉香是非常珍贵的,因为产量不多,因为树会受伤的机会终究不多,所以有时会人为地用刀斧在树身上砍下深痕,让它分泌更多的的树液出来形成更多的沉香,而产生沉香的沉香树木本身也是非常珍贵的。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道观里成天都有浓郁的香味呢,原来是因为沉香的缘故。道观大殿里有一个铜制的大容器,里面就是装盛着沉香,终日点燃,飘渺升起的烟雾,据说是象征着天地间和合盈盛之气,称为“氤氲缭绕”,沉香也是道教修持中悟入圣道必备的珍品。
而我也听师父说过的,沉香是供奉菩萨重要香品之一,沉香是惟一能通三界的香气,是庄严美好的香。沈香木的末、片,在参禅静坐或诵经法会燃烧薰坛,薰染佛祖菩萨的功德,祈愿成为与佛祖菩萨同等圆满的生命境界,或者可用来制作成佛珠佩挂于身上、手腕。念经时拨动佛珠,可以更加的定神安灵,使人心欢喜,心明性悟,能燃烧沈香被视为奉拜神灵的至高形式,更是个人修行时不可或缺的圣品。沉香也还是医药和养生保健上用的佳品。只是,听归听,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沉香,因为师父并没有,而他也并非是为求正果而专心修行的苦和尚,我觉得他只是把寺当家一样生活,与我们没有什么大不同的普通人而已。
红尘与师父去割来沉香当做香料,再去树林里剥来榆树的皮,和做草纸的工序那样,与树木一块儿打成粉末,添加一些色素及其它不知名的配料,搅拌成糊状,榆树皮粉就是起粘结作用的,它是制香当中最常用的粘结材料,把制香的各种料粘结在一起,使做出来的香结实,有弹性而不易折断。把削好的竹枝入水里浸透,然后把这些细小的竹枝置入这些配料当中转动,使配料均匀地附着在竹枝上面,形成雏形的香坯。再把这些香坯浸入水中轻轻转动,使它们表面转至光滑的时候,送入烘烤箱中烘干即成了。因为添加的色素不同而有各种颜色的香。沉香比较珍贵,更多的是制作普通的香,用的香料是茴香、八角、以及中药材里的一些有香味的药物,当然了,它们的气味是难以与沉香比及的。
我也跟红尘说了我们造纸的事。原来,小寺小庙的人要生活花费,收入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了,一是有香客来捐钱,再有就是自己生产些东西换钱,大的寺庙还有自己的很多田地耕种,也出租给人耕种,种粮食,种蔬菜,自给自足。
也是很奇怪,很晚了,太阳下去了,稀落的星星上来了,月亮也上来了,而红尘的师父却还没有回来。整个红尘观里就只有我们二个人呆着,我仿佛又回到了两三天前我一个人在平安寺里的害怕感觉。而红尘也是很害怕的,她说她长到这么大,但与师父是从没有一天不是在一块儿过夜的。
我们跑到大殿去,那个供奉的我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巨大的大胡子道长雕像,白天看他是拿着拂尘温和地坐在龛台上,但现在在模糊中看去样子有些恐怖,而因为自己也害怕,倒是觉得地狱中的阎王也是这个大胡子的样子的吧,而阎王却是管辖众鬼的。但在院子里呆也不是,不呆也不是,转来转去,我还是看到了红尘观的屋顶。红尘观的围墙可是比平安寺的高多了,但刚巧围墙一角堆了很高的木柴,我们便攀爬上去,上到了观顶的屋脊。
视野开阔了些,比起在屋子里来,没有觉得那么害怕了。头顶上是月亮,已从月圆变成月缺了,还有疏落的几颗星星。我心下算着,离中秋的到来又少三天了,“我师父和母亲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们此刻正到处找我吧……”
“你还有妈妈吗?”
“是的,我家里还有我的母亲,是她把我送到平安寺里去寄养的,因为我家里一直过得不好,我有一位哥哥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后来我的父亲也死了,我的名叫如意,却不如意,我的身体很不好,母亲说我去到寺里生活,菩萨会保佑我平安一些的,寺里的师父是我父亲以前的一位老友。等过个几年,到我长大一些的时候,再接我回去。”
“我从记事起,就是只和师父二个人生活的,红尘观里也很少很少有机会有外人来,我很少很少见到别人。我也没有爸妈,有我也不认识,我也没有名字,我是师父在外面捡来的,她给我取了和观名一样的名字红尘,说我这么小便经历过了很多很多的红尘事了,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以后,我也是应该还在这里生活的吧。”
“哦,你比我还可怜呀……”
5
正聊着,忽地听到阵阵恐怖的声音,就好似有人在尖声地“嘿嘿嘻嘻嘻——”地阴笑,是从观前不远的一处菜地里传来的,再细听去,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都吓坏了,搂抱在一块儿,我还感觉得到红尘在阵阵地发抖。我虽然也是很害怕,但总归是个男的,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总是要大胆一些以保护女孩子的,“这……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声音……”
“我……我也不知道……”
“以前有没有听到过呢?”
“有的时候听到过,我问过师父那是什么,师父没说,叫我捂住耳朵睡觉。”
“那边种的是什么?”
“是大豆。”
我睁大眼朝菜地里看去,隐隐约约地,仿佛有几个人影,忽地直起了身子,尖声的大笑一番,然后又扑了下去,隐在高高的豆苗之后,就好似是几个鬼影在那里一下直立起来一下又蹲下去。我虽然没有怎么很多的接触过鬼这个说法,因为根本就没有机会听人说,但却终归的还是知道一些的,何况人的害怕恐惧感也是天生的,我又想起了刚才在大殿里看到的不知名的师祖的雕像,夜色中倒真是一尊有着大胡子样子的阎王的凶恶像,莫不是趁这没有大人的时候,果真是有众鬼要来了吧。我便猜,红尘的师父不说它是什么,大概她自己也是有些害怕吧,只怕说出来更是增加恐惧而已。
“我们在屋顶上,不怕,不怕它过来。”我说着。然而,声音却仿佛的越来越近了,声音好像都是专门的冲有灯亮的屋里来的。我用手摸了身边,摸到松动的瓦片,揭了一块,使劲地朝菜地那边扔了过去,一阵窸窣声音之后,寂静了。然而没有多久,复如是,还是那样直起身子又趴下去,还学人那样尖声的阴笑。接着又还能看见它们移动了,渐渐地朝观这边走来,慢慢地看清了,原来是两只四条腿的动物,走几步停一下,竖耳朵静听一下,眼睛里发着绿幽的光,然后直起身子学人那样尖叫一下,叫完毕又扑下去,前行几步。
我知道,这是狐狸,好久之前,有一回跟师父去山上砍竹子的时候,在山上一个猎人布下的机关里看到过,它陷到机关里,非常可怜的样子,师父见了不忍,和我一块儿把它解下机关偷放走了。师父说它是非常狡猾的动物,还给我说了狐狸精的故事,但是他说的故事里的狐狸精,却比很多人都美丽善良。它们大概是以为屋内有什么鸡鸭之类的牲畜可以偷猎的吧,学着人的样子还发出怪声,是想把对它们有威胁的东西都吓跑吧,果真是非常狡猾的东西。
我在屋顶上,又掀了几片瓦,一起地朝观前抛过去,瓦片掉下弹开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是非常的响和清晰,把狐狸吓得夹起尾巴跑了,它们是万没料到屋顶上有人,并且还会有东西掉在它们身边的。
“原来它们是狐狸!我见过狐狸,不必怕它们,以后你都不用怕它们了,它们是狡猾的动物,在学人的样子而已,师父跟我说过狐狸的事。”我说。
然而,狐狸并没有离去,闪在一边,看到了屋顶上的我们,还立着身子很认真地看了我们好久,然后又伸着脖子叫了一声,才离开了,它们这次的叫声倒不是像刚才那样阴笑似的尖叫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偎着睡着了,等听到有人推观门的声音的时候,睁开眼醒来,天已亮了,那是红尘的师父,跌跌撞撞地回来了。我们赶紧下去扶她进屋里,原来山外下了好大的雨,她回来的时候在山路上滑倒摔了一跤,摔断了一条腿,费了好大的劲才回到观里来。我们按她的吩咐,找来竹片帮她夹腿,以便使她的断腿能早些恢复。
我还指望着等她回来了,可以送我出山去找回家的路的,但现在,她动弹不得,什么事也做不了,红尘也很小,做不了什么,我同样也很小,但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好的,所以我又留了下来,可以帮上一些忙。尽管我也很是焦急,因为我还得找师父和母亲,我还得回家。
我留下来,其实也没有做什么辛苦的累活,香我是不会做的,红尘一个人缺少了师父,也是做不出好香的,而且做出来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师父都走不动去售卖。我只是与红尘一块儿做饭菜而已,也劈一些木柴,去菜地里施种子浇水,其余的空儿红尘师父会教我们识字,讲一些故事给我们听。我们在一块儿玩,也给红尘师父说了我们遇见狐狸的事,她说,她也是现在才明白那原来是狐狸在装人怪叫。但是很奇怪,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过狐狸的怪叫声。
6
很快地过了快一个月了,我是看月亮知道的,因为月亮又快圆了,中秋再过两天就要到了,那是个团圆的日子,而我却和师父以及母亲音讯全无,彼此都不知如何了,他们一定为我流了不少眼泪吧。于是,我想回家的心情非常的迫切,但红尘师父的腿还没有完全好,要她送我出去是不可能的,我便问她出山的详细的路,我是无论如何的都想要走了,只要下得山去,碰到有人了,我就不会怕了,也一定可以找到我家的,因为我知道我家的村子名。
红尘师父拄着拐杖,辛苦地下到了水潭边,划竹筏送我过对岸,因为我和红尘都撑不动又长又重的竹篙。而她也站不稳,只是坐在竹筏上,十分吃力地撑竹篙,小船走得很慢,慢慢地穿过这个大大的水潭。我记得,约一个月前,我就是坐在对岸边的树下,看见两位戴草帽穿蓑衣的人,划着这个小竹筏朝我荡漾而来,碧绿平静的水潭,随着小船的划过,荡起一圈圈的波纹,水潭四周是群山一月抱,绿野清新,景象很美,好似梦幻一般。原本以为她们只是山中偶遇的人,谁知却是居住在这里的,而我还与她们生活了近一个月时间,今天是要走了,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还能再来这里,还能再见到她们了,于是很有些难过。
竹筏到了对岸,她们是不可能再送我了,红尘师父嘱咐我只要顺着岸边的小径一直走六七里路,碰到有岔路口的时候也不要拐弯,否则会越走越远了,就可出到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去。红尘给我一包山上采的干木耳和香菇,那还是我们一块儿到山上爬树上的枯枝上采摘的,原本是就在红尘观里煮吃的,但红尘留了一些,说等我走的时候,可以带给我的母亲吃。又送给我一个手镯,其实那不是手镯,只是戴在手腕上的一串佛珠而已,是用山中那棵沉香木雕的,有一颗珠子上还刻有她的名字:红尘。说是戴它在手上,它散发的香气可以定神安灵,辟邪、造福、圆满、如意。而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她们的。
然后我跳上了岸,她们仍旧划船回去,我看她们远去,难过得掉下了眼泪,而我也看到红尘频频地回过头来看我这里。她一定也是很孤独的,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个人,更没有一个同龄人。
我顺路而走,不多久,天色忽地变得非常阴暗,还下起了大雨,我没有什么避雨的工具,只好站在一棵树的树阴下待着。抬头看天空,是乌云密布。雨小了些,我继续前行,天却还是很阴暗,看东西都是迷糊的,所以在一个岔路口的时候,我又迷路了,不知哪个才是主道,哪个是岔道。
正踌躇间,忽地瞧见一条路上从旁边的草丛里冲出两只四条腿的动物,是两只狐狸。我吓坏了,想着那天晚上的事,猜想它们不会是来找我寻仇的吧?然而它们并没有对我袭来,而是远远地站着,频频地朝我这里张望,然后又朝路的那一头张望,嘴里还轻轻地叫着。我明白了,它们是在为我指路。
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这么友好,就顺着它们指的路走了,它们一直地在前面跑着,久不久地又跑到路边的草丛树丛里,然后又冲出来,显得很是欢快的样子。其中一个走路有些瘸拐,有一条腿上有一片的毛都没有了,我明白了,那就是我和师父从猎人的机关陷阱里救走的那只狐狸,它们是来报答救命之恩的。那天晚上它一定是认出了站在屋顶上的我吧,所以,从那以后它们再也没有在红尘观附近出没吓人了。
到得一个小山包了,高高地看下去,是一个小村落,终于是出到山下去了。狐狸站在小山包上,看看我,再看看山下,轻轻地叫了声,可能是道别吧,然后它们又回头跑到树林里去了,它们是不会进到村子里去的。
我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在哪里,问村人我家所在的村子地点怎么行走,一位好心的大叔送我回去了。原来,这里距我家已在六七十里之外了,我根本不知道当初是怎么从平安寺里乱走出去的路线了。回到家里,母亲的眼睛都哭坏了,我失踪了快一个月,她与师父都以为我闯到山里遇着野兽给吃掉了。那天师父出门去也是下了大雨,在回来的时候摔跤摔坏了腿,进山里还有很远的路,他是走不回来了,便在山下一位朋友那里休息,准备等腿脚好了再进平安寺里,同时也捎消息给母亲,要母亲去接我回去。然而母亲接到消息去到寺里时,我已不见了踪影。这近一个月时间里她找遍了周遭,还把眼睛哭坏了,我便与她说了我的遭遇,还把红尘送的木耳香菇和沉香木佛珠给她看。这天,正是中秋了。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师父的腿已痊愈回平安寺去了,而母亲却没有再把我送回平安寺里,因为在寺里呆的两三年里,我也没有什么大的病恙,长得很健康,而且也是因为生怕再出同样的事故。后来的时间里,我也去寻访过红尘观,但我终是找不到它在哪里,仿佛那只是做了一个梦似的,但是,水潭中朝我荡漾而来的小竹筏,以及竹筏上的两个穿蓑衣的人,红尘观的屋顶上,两只狐狸的样子,种种情形,我总是能清晰地想起,那串沉香木珠也是真真切切地戴在我的手上的。
7
过了很多年以后,因为我的努力,也因为母亲的努力,我的家中已经过得非常好了,真的是如母亲当初给我取名的意愿那样,做什么都是非常的平安顺利如意了。
有一天,母亲高兴地对我说,她终于探访到了一位失散多时的亲戚,那是她的妹妹,也就是我的阿姨,据说她现在过得很不如意,要我寻访她,顺便接她回来与我们一块儿生活。原来,外婆当初生过两个孩子,母亲是大姐,还有一个妹妹,因为家里过得很苦,便把妹妹送人了,送给原来在她们村里干活的一对相隔几百里之遥的外地的没有生育的夫妻。后来,那对夫妻离开了村子,回到了他们的老家,刚开始还有些联系的,但久了也便少了往来的音讯,外婆去世后就更没有消息往来了。
过了这么多年,母亲好不容易地打听到了他们的地址,但这对夫妻都已经去世了,他们领养的女儿,也就是我阿姨,很早之前,在她成年的时候就嫁出去了,而且嫁得离养父母家非常遥远的几百里之外的地方。虽然她长大的时候,养父母也告诉了她的身世,但随着她养父母的去世,我的外婆也早已去世了,她也便无从寻访她的亲生父母了,也不会寻访到我母亲这个她惟一的一个亲人这里来了,而且因为距离又远,这个寻访也便作罢了。据说阿姨开初嫁的人家是很好的,但后来也因为种种事故家道中落了,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生活着,也没有育有子女,并且身体也残疾了,生活诸多不便。所以母亲探访到她的时候,就想着要去把她接来与我们一块儿生活,而她自己不便行走太远的路,所以要我去代她完成这件事。
阿姨的那个村子与我家相距六七十里远,我寻访到那里去的时候,似曾熟悉,我努力地想了一下,那不正是我当初从红尘观出山下来时的那个小村庄吗?阿姨当年小时候,被送到了几百里之外的人家,而后又嫁到了几百里之外的人家,两个几百里辗转下来,反而与我家说不上是很远了。我曾经特意多次寻找,也找不到这个村子的去路,更不知红尘观在何处,却在很多年之后不经意间逢上了。过了这么多年,红尘观不知还在否,那个老婆婆大概已去世了吧,红尘呢,不知如何了,她该不会真的是在那里作了道姑吧?
问人找到阿姨家的时候,更是吃惊,因为我发觉,这不正是当年送我回家的那个叔叔的家吗?当年我初到村里时,他还在家里招待我喝了茶水吃了饭才送我回家的,他的妻子,也就是现在我所知道的阿姨,以前觉得他们都是非常友好善良也是过得非常幸福的人啊。真是想不到这些年里会有这么多的变故,叔叔已经死了,只是阿姨一个人生活着,还是一位残疾人了。见到阿姨的时候,说明身份,感叹这些往事不胜唏嘘。
我说,母亲要接你与我们一块儿生活,可以方便一些,大家都是一家人啊。阿姨听了很是高兴,但转而又犹豫不决了,说邻屋一位李家姑娘对她照顾得很好,一直都把她当亲生母亲一样看待的,她若要走了,她怎么办,她也是一直一个人生活着,也是过得很辛苦的。然后阿姨跟我说,邻屋原本住了一户姓李的人家,是一对老夫妻,很大年纪的时候才得了个女儿,就是这个李家姑娘,一家人都与她和睦为邻很长时间了。女儿才长大没多久,还没有看到女儿出嫁呢,老夫妻就居然死了,于是,李家姑娘便与阿姨两人如同亲人一般地生活着了。
我说,女儿大了总是会嫁的,如果哪天她外嫁了呢,不又剩你一个人了,她总不可能是嫁的同时也接你一块儿去生活吧?
阿姨想想点头说也是,但终归是不舍,她也是把她当亲女儿看待了,女儿总是会嫁的,自然也是不可能带她一块儿生活的,但不管如何,总是要跟她道别一声的吧。
不久,果真的来了位年轻女孩,大概与我差不多大,她看到我很吃惊,因为她并不认得我,而我也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只是一个外来的陌生人。阿姨跟她说明我的来意,很难过与不舍,她也是。进而的阿姨忽地又说,先不与我回去了,她要等李家姑娘哪天找到婆家嫁出去了再说。我想想这也行,便说好,她们招待我在这里住两日再回去,于是安顿下了。
晚上的时候,我在阿姨家的屋子里,灯下我摸摸手上的一串沉香木珠,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从平安寺到红尘观里的事,再看看窗外,居然也是明月。隔壁的李家姑娘这时过来聊天,看到我的样子,有些吃惊,我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妥,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认得那串珠子,那是很久以前她戴过的,后来送给人了,她还知道有一颗珠子上刻有“红尘”两个字。我大讶,“你……你是红尘观的小道姑红尘?”
“你……”
“我……我是当年平安寺的小如意啊!”
原来,那时我碰到她们的时候,红尘的师父都已经是一位老婆婆了,再经那次事故之后,她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不多了,而红尘却还很小,于是把红尘托付给了山下的一位没有生育的老夫妻,那就是阿姨的邻居李姓人家。红尘便跟了他们的姓,改姓李,还另取了名字,因为红尘这个名字有太多悲凉的意味。而后不多久,红尘的师父就去世了。红尘观早就荒落了,再也没有人居住了,只有到得年节的时候,偶尔或有善男信女们去烧香的时候会清扫一下。我知道,当年师父所在的平安寺现在也是这样的光景。
于是,我原本是来寻访阿姨并接她回我家生活的,最终的,我却带了两个人回去。红尘事多,愁多欢少,哭多笑少,聚少离多,一次次的生离死别,无尽的波折之后,红尘,却总归会是如意的。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