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睿斌
我认识的陈实
很漂亮,头发长,裙子也长。
现在不都流行长发及腰吗?陈实的头发就是能搭到裙褶上那种。
陈实小时候都是短发。陈实也不穿裙子。
陈实不胖,济南的夏天一直很热,陈实就穿着短裤跑出去,佛山苑公园里有块大石头,一块竖着,一块横着,陈实的表弟骑在竖着的那块上,陈实坐在横着的那块上。陈实给她弟弟说:“我大舅的带斗摩托就是这个样的。”陈实又说:“上上你来开车带我。”上上扭过脸来,说:“姐姐还是你带着我吧。”
陈实说好啊。太阳晒得石头滚烫,陈实就坐在石头上,滚烫的石头把陈实的屁股暖得红红的。
陈实总是犯困。
幼儿园里有个小池塘,池塘上架了一座桥。陈实有时候跟弟弟说,我们幼儿园有条河。弟弟问,然后呢?陈实说,可好看了。
陈实就蹲在池塘边上看,水里有鱼,还有石头。有时候老师来催她,说,陈实快过来,小朋友们都去吃苹果啦!
陈实,陈实,不要看啦!小心栽下去!
陈实,陈实,不要撑到栏杆上面!
陈实,你是不是睡着了?
有时候陈实真的就迷糊过去了。她妈妈来接她就得摇一阵她才起来。
“陈实,今天在幼儿园都干嘛啦?”“我去看河啦!”“真好。陈实,上车。”“不啦,妈妈!”“陈实,别跑太快!”
幼儿园大门外面是个小下坡,陈实就跑下去,她妈妈在后面推着车子,陈实就跑回去,再从妈妈身边跑下去。下坡越来越短,陈实就继续往前跑,跑到石碑一样的大院门口,把头伸进灰色的栏杆里。外面浓烟滚滚,大排档烤着串,一股孜然味。
陈实的妈妈从后面拍她,说上车吧!陈实就从后面追过去,然后撑上车子后座。
陈实姥姥家离她很远,她妈妈就得驮着她骑一个半小时的车子,她姥姥说,可别把小果儿的腚给颠坏了啊!就给她缝了个垫子,放在车子后座。陈实每次上车前都要使劲儿拍拍那个翠绿的泛白的垫子。“好马!好马!”她在心里给自己念叨。
陈实的姥姥每天在商亭里待着,陈实在家和姥爷待着。她姥爷说,果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陈实说我们去找姥姥吧!她姥爷又问,要么我们出去吃好好去?陈实问,能顺便去找姥姥吗?
陈实不胖,济南的夏天也拿她没辙。陈实经常大夏天的抱着她姥姥,说,姥姥你暖和吗?我是不是像个大太阳!姥姥说,好,好,闺女像是小棉袄,养个闺女比儿好;儿子都是白眼狼,娶了老婆忘了娘。
陈实于是跟她姥姥说,我们玩个游戏吧!然后她把小电子琴递给她姥姥,说,这是门,我来按门铃,你来开门。姥姥说好啊。
叮咚叮咚,谁啊?
我是果儿啊!
果儿啊,那快进来吧!姥姥给你做了荷包蛋面条子!
陈实的小学在文化西路上,往南下去,有条舜井街。陈实就问她妈,她妈不知道这条街为什么叫舜井街。陈实问她爸,她爸说,去去去,我下午有课。陈实问她奶奶,她奶奶耷拉下半个眼睛,嘴里啧啧吐气,问这个干嘛?
陈实又问她爷爷,她爷爷说,原来有个舜爷爷,把一条大龙锁在井里,说是等到铁树开花,才把它放出来。陈实于是再也不敢去瞎逛,走在街上总怕有龙窜出来。
陈实又问,爷爷爷爷,你写字手为什么抖啊?
她爷爷就开始讲,日本人是怎么炸的他们家,是怎么让他的手落下病根。
陈实个子矮,垫着脚头才够到桌面,沾了一下巴的墨。
陈实又说:“爷爷爷爷,教我写字吧!”
她爷爷笑着看着她,说:“女孩子家家,学这个干嘛?”
上上喜欢画画,陈实喜欢看上上画画,就像小时候看鱼一样,陈实有时候会瞌睡过去。
两个人的童年没什么杂音噪声,就连过节这样两个人最讨厌的日子,也是在画画看画中糊弄过去的。
有一次,还是两个人刚上学那会儿,上上要回东北找他爷爷去过年,陈实送他一直到马路口,她奶奶说你别乱跑再让车压死了快回来!陈实着了魔一样一直跟着出租车跑,上上两只小手和脸蛋贴在后车窗,死死地盯着他姐。
陈实在小学快上完的时候有了第一个好朋友,是个男生,聪明,招人喜欢,说话像个小大人,身上有股檀香味道。快毕业的时候,男生吻了她的嘴,然后用手裹住她刚刚凸起来的乳房。陈实推开他,男生又凑上来,陈实用脚踹他,却踹到了他坚硬的下体。
陈实赶紧去安抚倒在地上的男孩子,一个劲儿地道歉。过了一会儿,男生慢慢站起来,用零下的眼神看着陈实。陈实以为那男孩要打她,要骂她,于是她把两只手叠在胸前,又是歉意又是保护自己的样子。但男生却突然露出一个完全不该出现在一个12岁少年脸上的笑容,他把头轻轻往右边一撇,然后鞠了一躬。
初中军训的时候,有人在台上唱浪花一朵朵,陈实听得泪流满面,那是男生经常哼唱的一首歌。而那个男生从那天以后再也没和陈实说过一句话。
男生喜欢看书,陈实也就是那时候养成了看书的习惯,经常钻书店,钻图书馆,但是几乎不买书,也没什么人知道陈实看书。陈实家里的书架上都是些小玩意儿什么的,有时候上上给她画些画,她也摆上。上上有时候问,姐这种事值得保密吗?陈实就很不解,说我没觉着我保密什么了啊?上上就追问说,那为什么不买书呢?陈实拍着他脑袋一字一顿地说道:没,有,为,什,么。
这就像陈实很少听音乐。也没有为什么。
陈实不喜欢过年,过了许多年以后也是如此,姥姥家人太多,爷爷家又只能看中央台。上上也好静,于是家里每年买的鞭炮都堆在那里没人放,直到快到正月十五,大人撵着赶着两个孩子才出去放炮仗。
初一的时候有人来拜年,一有人来陈实就往屋里跑,上上就跟着他姐姐也往屋里跑。大人说些听不懂的话。
比放炮仗还烦。
后来两个人长大了,慢慢也就懒得躲了。
有一次某个领导来了,指着上上问,哟,这是孙子吧!
姥姥说,不是,这是外甥。学习可好了!在×××上学,明年中考,考试都是前十!
哟,了不得啊。陈实她姥姥说,哎呀,从小就好静,学习认真,来,上上,这是你王爷爷,快叫爷爷。王爷爷听了想笑一个,但嘴里却含着烟,不好意思张开,犹豫来犹豫去,把自己呛了一口。
上上应付完了,摸着脑袋又回去看电视,却发现陈实又躲到里屋去了。
陈实那年刚中考完,全校第一,槐荫区第三,全济南第十二名。
陈实第一个男朋友长得很高,姓乔,陈实叫他大桥。不是大乔小乔的那个乔。
乔小艺高二上完就出国了,奖学金拿得很丰厚。
高考之前乔小艺短促回来过一次,给陈实买了一条围巾,带了一封信。第一次分手就是在信里提的。
陈实春节要补课,上上就代她见了乔小艺。
上上把围巾给陈实的时候说,没事,陈实,你看见我就和看见他一样。
陈实问,信呢?上上装傻嗯了一下,陈实就拿手拍他头,笑他傻。别的什么也没说。
那一年上上长到了一米八五,陈实要把手伸老高才够得到他的头。
陈实爸妈离婚以后,她妈没活太久。
出殡的时候完全是按闯王镇村里的规矩办的,浩浩大大,三天三夜,哭丧,戴孝,守灵,摔瓦盆。
她姥爷哭得不成人样。她看着她姥爷却想到了她爷爷,想起一天擦五遍地的爸爸。
想起曾经的家里干净得像灵堂一样,每天除了电视,家里人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才出声音。
天天发丧一样。
她舅舅哭他姐,抱着骨灰盒颤颤巍巍的。陈实说你给我吧,别摔了。
“你再看看你妈。”她舅舅说。“你再送送她。”说完又泣不成声了。
夜里四五点的时候陈实醒了,所有人都歪在沙发上,陈实打开骨灰盒的盖子,抓了一把骨灰。
她使劲儿捏着一把骨灰,捏得硬得像是石头。
陈实去了美国以后,给家里的电话越来越少,姥爷家也添了男丁,陈实很开心。弟弟又多了。
上上后来是在社交网络上找到的陈实。陈实问他,你找女朋友了吗?上上说没时间。
“你这么好的条件,有什么难的。大学抓紧谈一个,练练手也行。”
“自己先完善好自己吧。”
“《喧哗与骚动》看了吗?”
“看了。写得怪变态的。”
“哈哈。美国银民都是这个样子滴。”
“陈实你还回祖国吗?”
“我不回去啦~”
“哦。”
其实是前天晚上,上上做了个梦,梦里他问,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姐姐说,过了十五就回去。我还想看你画画呢。接着她就哭了,上上也跟着哭,哭着哭着就醒了。
上上第一次见他姐姐哭,是有一次他回东北,他姐姐流着泪在车后面追了一条街。第二次是有一年过年,他姐姐刚中考完。他记着当时陈实一个人躲在里屋,看着窗外刚睡醒的大年初一,安静得吓人。上上在陈实背后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伸出手去碰她的背,陈实却触电一样躲开了。接着陈实整个身体微微颤了几下之后,从前面把手伸了过来,使劲抓住上上的食指和中指,上上也张开大手把他姐姐的手握住。
陈实要是当年没被我妈和他们打掉的话,现在比我大两岁,替我看我表哥画画。
陈实要是活下来并且从高中开始留长发的话,现在头发也是能搭到裙褶上那种了。
陈实很漂亮,而且文静,懂事。
陈实笑起来比谁家的姐姐都好看。
米 线
上水君会经常去楼下街对面的饭馆吃米线。说他去的那个地方是饭馆,有些抬举。因为那里只卖米线。只卖米线算什么饭馆呢?饭馆不大,5张桌子就摆满了弄堂。米线可以打包带走,大家一般都嫌地方小,光线暗,所以很少有人在饭馆里吃米线。可是上水君还是经常会去饭馆吃米线。
井下姑娘住在米线店的楼上。她经常会看见上水君。井下姑娘在一家咖啡馆做领班,一周只歇一天,而且早出晚归。井下姑娘注意到上水君经常会来吃米线,是因为上水君一天要吃两次米线,一次是早上她骑车去上班的时候,一次是她晚上骑车回来的时候。要是赶上冬天,这两个点都是漆黑的。街上又冷又静,就只能听见上水君吸溜吸溜吃米线的声音。然后热气会顺着上水君的大碗从黑漆漆的门廊里飘起来。
井下姑娘却并不知道,其实中午有的时候,上水君也会来吃米线。不过这很正常,因为井下姑娘这个时候都在上班。假如赶上她休假的那天,她会在家里睡懒觉。
而上水君中午不吃米线的时候,一般会做点肉菜吃,补充维生素。上水君会不挑食地吃各种各样的菜,除了油菜。因为米线里有很多的油菜。
井下姑娘上班的时候,早上都是很闲的。咖啡店里有几只书架,摆着许多旧书。井下姑娘把它们通读了好几遍。
井下姑娘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就很喜欢看书。她甚至参加过读书的沙龙。沙龙里总有人发言,有人争执,井下姑娘听到的只有各种流派和主义,她不是很明白。沙龙里来的人总是不同,好像只有井下姑娘是常客。有一次大家一起读《射雕英雄传》,有人站出来说,金庸根本就不是作家,充其量是个体面的说书人,人也许值得敬佩,但是作品不敢恭维。接着就有反面意见提出来。接着大家就开始争执,像往常一样。
井下姑娘侧过身,和同坐的姑娘聊了起来。井下姑娘说,你看,郭靖这样又傻又靠得住的男人,就很适合当下的氛围。不争执,也不恼火。憨憨的。
后来井下姑娘发现邻座的姑娘只是看过电视剧。
而且都没有看完。
井下姑娘工作的地方,很多书都是残书。有的没有封皮,有的少了一大半,有的书则干脆是三流作家写成册子卖纸的作品,只是品相很久,被摆了起来。
井下姑娘记得里面都是流水账,但是有一个故事写得很好。故事里面有一个叫张大顺的人,喜欢抠脚和画画,有时候一边抠脚一边画画。井下姑娘每次看到这里都会笑起来。
上水君每天的工作简直称不上工作。他坐在宾馆的前台,有人来了,他就站起来。
先生有预定吗?
先生需要什么标准的房间?
先生您住几天?
先生您好,请出示您的身份证。
先生,这里不允许抽烟。
先生再见。
假如来的是女人,他就把上面句子里的“先生”换成“女士”。
上水君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他有时候会盯着登记册一看就是一个钟头,然后歪头瞌睡过去。
上水君原来是个运动员,跑长跑。他的成绩在业体算不错的,后来进了省队。
上水君训练很刻苦,从来不需要别人说。上水君从小就喜欢跑。每天下了幼儿园他就跑,哪里能跑哪里就有他。但是后来上水君没有搞田径专业。有一次上水君训练的时候,已经跑了9000多米,在离终点还有大约两百米的时候,上水君停了下来,他不想跑了。
这一天,上水君走进米线店的时候,井下姑娘已经坐在那里了。
上水君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米线店里有5张桌子,上水君偏偏挨着她坐了下来。
两个人就一起吃米线。
上水君吃了两碗米线。米线的分量很足,井下姑娘吃了半碗就吃不动了。
上水君的肚子鼓了起来。他的头上渗出汗水来,汗水散发着米线的味道。
“你为什么每天都要来吃米线呢?”井下姑娘问道。
“我喜欢吃米线。”上水君答道。
“那为什么非要是米线呢?而不是盖饭?不是酱驴肉火烧?”
上水君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没有为什么啊,我就是非常非常的喜欢吃米线。所以我早上来吃一顿,晚上来吃一顿,有时候中午也来吃一顿。”
“可是世界上还有很多别的很好吃的东西啊!这里也有很多别的很好的饭馆啊,为什么一定是这么逼仄的一家小店呢?”
井下姑娘问完后,服务员小姐瞪了她一眼,接着又出人意料地笑了笑。
“是因为她吗?”服务员小姐走后,井下姑娘悄悄地指着她的背影问道。
“不是啊。”
“那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吃呢?”
“为什么要去呢?你看,我是一个喜欢吃米线的人,这里有米线,所以我就来吃啊。”说完这话,上水君又叫了一碗米线。
上水君指了指井下姑娘的碗,“你看,我已经吃完了两碗,马上要吃第三碗了。而你连半碗都没有吃完。这样的对比下,说明恐怕你是很难理解一个喜欢吃米线的人的心情的。”
“我就住在楼上,我经常会看见你。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但是中午没有看见过,因为我在上班。不上班的时候我会睡懒觉。有时候我想,这个家伙是不是除了米线就没有别的生活了呢?有时候我也想,是不是米线对这个人意味着什么呢?”
冬天非常冷,北方的冬天非常冷。在米线店里,透着微弱的黄色光线,一男一女不近不远地坐在一起,面前是两碗热气腾腾的米线,氤氲散起来,伴着米线的味道飘出米线店窄小的木头门,和头上的寒风混在一起,飘起来,又飘走。
上水君开始吃他的第三碗米线了。他对井下姑娘说:“在我做运动员的时候呢,我就跑步,那个时候就是一直在跑,左脚右脚,一步一步地就这样跑。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跑得这么快,我也不知道。我的队友们呢,在跑步的时候总是想着这样那样的东西,有人是闲的,有人是要给自己打气。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我在跑步的时候只是想跑步而已。所以啊,你问我米线是不是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米线就是米线而已啊。”
井下姑娘问道:“你要不要把我这碗也吃掉?若是不嫌弃的话?”
“那是当然!”说着,上水君就把井下姑娘的半碗米线倒进了自己的碗里。“你可别忘了,我是一个非常爱吃米线的人。”
“毫无疑问!”
在井下姑娘思索猜测着为什么和许多为什么的时候,上水君已经吃了三碗米线,在他开始吃剩下的半碗米线的时候,井下姑娘突然不再去想那些为什么了,她看着上水君把剩下的米线吃完,心里想,这果然是一个非常喜爱吃米线的人!
北方的冬天很冷,早晨尤其冷。对于上水君和井下姑娘这样的人来说,在这样的天气吃上热腾腾的米线,是非常好的事情。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