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波诗十三首

2015-03-12 17:13马永波
江南诗 2015年1期
关键词:房间

◆牵狗散步

一个穿皱巴巴蓝棉裤的老人

把铁链倒背在身后,一条黄狗

城市里难得一见的大狗跟在身后

他们保持着均匀的步速

但也许是狗的步速比人快,每三步

它的脑袋就从人的右边伸出

下三步,就从左边伸出

一左一右走出无形的之字形

它闻不到正在消失的白雪

也闻不到经冬枯黄的草叶

就那么耐心而机械地穿梭着

证明钟表的力量掌控着世界

◆秋天的锯木者

有阳光的中午,房前的空地

都会传来持续不断的刨木声

好像有一个勤劳的木匠

在趁着光线好的时候赶着活计

但是始终看不见人影

他很有耐心地又锯又刨

我想象他有一付南方人的身量

在长条案子周围灵巧地转来转去

不时把尚未成型的未来端起来,眯起眼打量

这声音一日日深入粗糙的树身

这声音让叶子落得越来越快

仿佛是要把锯屑遮盖起来

大路变得空旷而明亮,像头痛

好像有人就要永远地离开家乡

那声音呢?什么声音

你是在问我吗?谁在那儿,谁在说话?

◆又一个早晨

又一个早晨,打开罐头

努力分辨,没什么变化

一条冰冷的鱼

残缺的依然残缺

但总有些什么不同

从时代那么高的窗户看下去

几天前不知从何而来的蓝色罐车

还停在那里

依然落满了雪

而雪早停了

几个油污的工人跳上跳下

不时地消失在车底

似乎对进化的速度

抱有难以察觉的歉意

越来越高且越来越窄的窗户

把空气压缩到发热

雪给另一处空白带来白色

是事物的持续而非消失

带来了暂时的晕眩

◆外 面

在词语中呆久了

突然听到雨声

恍然间以为是从书中传来的

于是我走到外面,不打伞

想让雨把“我”这个词语淋透

然后又回到屋中

继续通过越缩越小的词语

看外面,或是走到窗前

雨,真的下过吗?

◆在田野的中心

它一点点把我们带走

在别处堆积起来

在灌木丛下

田野的中心空了出来

有一些小坑留下

还没有灌满水

发黑的肥料堆在周围

它不是刻意的

它的背影始终很模糊

在微明中始终没有看清

它可能是简单的

一个农民或一个战役过后的士兵

我们是谁?我们仿佛始终在低处,在暗中

它把我们移走

仿佛在别处我们能重新开始

变得简单,伸出一根细长的旧铅笔

空出的田野中心

逐渐布满了浅坑

那里,将有新的黑暗繁茂起来

◆起风了

起风了

松树摇动它阴沉的绿

杨树绷紧了身躯

柳树则随风摇曳

连阴影也变得不安

连灰尘那么小的胸脯也在喘息

碎屑,从天空巨大的银幕上落下来

我们靠着漆黑的电线杆子争吵

仿佛刚刚从一部国产恐怖片中出来

手心里还微微地发粘

◆不走直道的服务员

爱是不走直道的服务员

用胡说八道给老板治病

释放出许多个小帽子,以至

云彩再次充满了蓝色房间

仿佛你本来就属于那里

这里没有什么需要照顾

没有什么需要我们为之取

一个动画片中的名字

连天气都不用照顾,它们自动

端着各种颜色的盘子

盘旋在不需要名字的客人中间

不美,但无害

那些污团可以随时擦去

露出玻璃后的嘴脸

也许下一次我们能接近

那扇画在墙上的门

仿佛一觉就睡过了黑暗的故乡

◆半 日

需要亵渎些什么

就像这孤单旅馆白麻布的床单

皱褶里撒着黑色的苹果籽

就像热爱和哭泣

原本是拥抱密不可分

可以从没有灯光缀着的窗帘边缘

向外偷看一眼夏天了

对面的窗子好像昏迷越陷越深

这一片灰色的屋顶空荡荡

不长头发也不长小麦

煤渣遍地,比视线锋利

如果我们不是那么用力

白昼的昏暗将持续至晚

正如你更衣,在镜子里恢复了自己

开始说话。如果我们

不是像海绵在拥抱中挤干了空气

我们就会继续膨胀,胀得发痛

交叉的双手护住少女般小巧的胸

它们散发出草叶流过的山间小溪

那纯洁的气息,无辜得如两声叹息

而你小腹上的花纹如视线汹涌

一个不需要整理的房间充满初夏的气流

它收集我们的疼痛

然后若无其事地散布在人间

◆相 依

午夜,闪电撕裂厚重的天空的帷幕

他从黑暗中醒来

雨在外面诉说着微不足道的小事

像幽怨的妇人擦亮一颗又一颗钉子

房门无声地打开了,或者是一直开着

一行小小的赤裸的脚印

啪嗒啪嗒走到他的床边

他闭着眼睛,一只小手掀开他的被子

一个发抖的小身体,在他身边躺下

转过身,抱着被角,满足地,很快睡着了

呼吸像炉膛里忽明忽暗的余烬

依然是午夜,梧桐树光秃的枝型烛台

雨寻找着万物的缝隙

闪电偶尔照亮小教堂白色的尖顶

漆黑的栅栏,一个木十字架上枯萎的小花环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房门无声地打开,或者是一直开着

一行小小的湿漉漉的脚印

像落叶,啪嗒啪嗒走到他床边

他希望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光裸的青色腿弯

但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寒气钻到他的被子里

雨从红砖烟囱里落到冰冷的炉膛里

远处废墟上的灯光,照亮一个空空的房间

阴影靠在墙上

◆一下午的惊恐

还未到傍晚,骨架嶙峋的马

黑暗,还在道路之外徘徊

我与幽灵在镜面相遇

风嗅着落叶下面,嗅着门缝

嗅着肉体泄露的光亮

斧子、弹弓、菜刀都摆在蓝油漆的窗台

我僵硬的六岁的肘也烙上了木纹

院子灰白的木门锁了,平房的门也锁了

我盯着木门的每一丝颤抖

和白杨树呼啸而过的声音

母亲还没有回来,不知过了多少年

多少个冬天,我听到门轴轻轻的转动

家人悄悄的说话声,以及慢慢移动的一盏金黄的灯

可我无法醒来,无法闩紧那扇裹着麻袋的门

◆深夜不眠的母亲缠着线团

房间里很快就堆满了棉线

各种颜色,像蓬松的长条爆米花

好像我出生时房间里就堆满了东西

隔着这些柔软的墙壁,母亲

听着她的小宝贝是否在睡觉觉

而我像一根线轴一动不动

闭上眼,听着母亲是否还在那里

担心着困倦的她会拿起那把生锈的剪子

线越收越紧了,房间里越来越冷

没有了儿子,也没有了母亲

只有一根缩小的骨头,缠着一道血痕

◆哈尔滨之春

雪水增加着路边的凉意

白桦树都发出汩汩的声响

黄色低矮的俄式旧居

爬山虎的卷须刺探着空气的分子

我蹲在马路边,清理鞋底

蘸着路上坑凹里的积水

用一把旧铅笔刀

挖皮鞋后跟深深花纹中的硬泥和煤渣

它们足足有七双

空气长了翅膀

傍晚的空气是有轨电车里摇晃的酒

照着手风琴键盘上的光,脸上淡黄色的绒毛

那时我多么年轻,渴望着爱情

抠着鞋跟上的泥巴

它们来自早早变黑的无名小巷

小巷通往春天的大街

那时我年轻,一掷千金

◆秋天的敲击

秋天,我们坐在屋子里

听树叶上的风声,说着一些什么

我们有时停下,听一听外面

风声和雨声,有时分不清楚

有阳光的时候,我们会压低声音

我们并没有谈到树木和外面

那些好看的鸟儿按时来吃黑亮的树籽

吐了一地,秋天很空旷了

黎明的火车把鸣叫藏在草里

“有人在我们头上钉钉子。”

我偶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们坐在那里,不动

从一开始,我们就应该一动不动

作者简介:马永波,1964年生,诗人、英美后现代主义诗歌的翻译家和研究者。出版著作《1940年后的美国诗歌》、《1970年后的美国诗歌》、《1950年后的美国诗歌》、《英国当代诗选》、《约翰·阿什贝利诗选》等60余部。现任教于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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