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狗散步
一个穿皱巴巴蓝棉裤的老人
把铁链倒背在身后,一条黄狗
城市里难得一见的大狗跟在身后
他们保持着均匀的步速
但也许是狗的步速比人快,每三步
它的脑袋就从人的右边伸出
下三步,就从左边伸出
一左一右走出无形的之字形
它闻不到正在消失的白雪
也闻不到经冬枯黄的草叶
就那么耐心而机械地穿梭着
证明钟表的力量掌控着世界
◆秋天的锯木者
有阳光的中午,房前的空地
都会传来持续不断的刨木声
好像有一个勤劳的木匠
在趁着光线好的时候赶着活计
但是始终看不见人影
他很有耐心地又锯又刨
我想象他有一付南方人的身量
在长条案子周围灵巧地转来转去
不时把尚未成型的未来端起来,眯起眼打量
这声音一日日深入粗糙的树身
这声音让叶子落得越来越快
仿佛是要把锯屑遮盖起来
大路变得空旷而明亮,像头痛
好像有人就要永远地离开家乡
那声音呢?什么声音
你是在问我吗?谁在那儿,谁在说话?
◆又一个早晨
又一个早晨,打开罐头
努力分辨,没什么变化
一条冰冷的鱼
残缺的依然残缺
但总有些什么不同
从时代那么高的窗户看下去
几天前不知从何而来的蓝色罐车
还停在那里
依然落满了雪
而雪早停了
几个油污的工人跳上跳下
不时地消失在车底
似乎对进化的速度
抱有难以察觉的歉意
越来越高且越来越窄的窗户
把空气压缩到发热
雪给另一处空白带来白色
是事物的持续而非消失
带来了暂时的晕眩
◆外 面
在词语中呆久了
突然听到雨声
恍然间以为是从书中传来的
于是我走到外面,不打伞
想让雨把“我”这个词语淋透
然后又回到屋中
继续通过越缩越小的词语
看外面,或是走到窗前
雨,真的下过吗?
◆在田野的中心
它一点点把我们带走
在别处堆积起来
在灌木丛下
田野的中心空了出来
有一些小坑留下
还没有灌满水
发黑的肥料堆在周围
它不是刻意的
它的背影始终很模糊
在微明中始终没有看清
它可能是简单的
一个农民或一个战役过后的士兵
我们是谁?我们仿佛始终在低处,在暗中
它把我们移走
仿佛在别处我们能重新开始
变得简单,伸出一根细长的旧铅笔
空出的田野中心
逐渐布满了浅坑
那里,将有新的黑暗繁茂起来
◆起风了
起风了
松树摇动它阴沉的绿
杨树绷紧了身躯
柳树则随风摇曳
连阴影也变得不安
连灰尘那么小的胸脯也在喘息
碎屑,从天空巨大的银幕上落下来
我们靠着漆黑的电线杆子争吵
仿佛刚刚从一部国产恐怖片中出来
手心里还微微地发粘
◆不走直道的服务员
爱是不走直道的服务员
用胡说八道给老板治病
释放出许多个小帽子,以至
云彩再次充满了蓝色房间
仿佛你本来就属于那里
这里没有什么需要照顾
没有什么需要我们为之取
一个动画片中的名字
连天气都不用照顾,它们自动
端着各种颜色的盘子
盘旋在不需要名字的客人中间
不美,但无害
那些污团可以随时擦去
露出玻璃后的嘴脸
也许下一次我们能接近
那扇画在墙上的门
仿佛一觉就睡过了黑暗的故乡
◆半 日
需要亵渎些什么
就像这孤单旅馆白麻布的床单
皱褶里撒着黑色的苹果籽
就像热爱和哭泣
原本是拥抱密不可分
可以从没有灯光缀着的窗帘边缘
向外偷看一眼夏天了
对面的窗子好像昏迷越陷越深
这一片灰色的屋顶空荡荡
不长头发也不长小麦
煤渣遍地,比视线锋利
如果我们不是那么用力
白昼的昏暗将持续至晚
正如你更衣,在镜子里恢复了自己
开始说话。如果我们
不是像海绵在拥抱中挤干了空气
我们就会继续膨胀,胀得发痛
交叉的双手护住少女般小巧的胸
它们散发出草叶流过的山间小溪
那纯洁的气息,无辜得如两声叹息
而你小腹上的花纹如视线汹涌
一个不需要整理的房间充满初夏的气流
它收集我们的疼痛
然后若无其事地散布在人间
◆相 依
午夜,闪电撕裂厚重的天空的帷幕
他从黑暗中醒来
雨在外面诉说着微不足道的小事
像幽怨的妇人擦亮一颗又一颗钉子
房门无声地打开了,或者是一直开着
一行小小的赤裸的脚印
啪嗒啪嗒走到他的床边
他闭着眼睛,一只小手掀开他的被子
一个发抖的小身体,在他身边躺下
转过身,抱着被角,满足地,很快睡着了
呼吸像炉膛里忽明忽暗的余烬
依然是午夜,梧桐树光秃的枝型烛台
雨寻找着万物的缝隙
闪电偶尔照亮小教堂白色的尖顶
漆黑的栅栏,一个木十字架上枯萎的小花环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房门无声地打开,或者是一直开着
一行小小的湿漉漉的脚印
像落叶,啪嗒啪嗒走到他床边
他希望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光裸的青色腿弯
但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寒气钻到他的被子里
雨从红砖烟囱里落到冰冷的炉膛里
远处废墟上的灯光,照亮一个空空的房间
阴影靠在墙上
◆一下午的惊恐
还未到傍晚,骨架嶙峋的马
黑暗,还在道路之外徘徊
我与幽灵在镜面相遇
风嗅着落叶下面,嗅着门缝
嗅着肉体泄露的光亮
斧子、弹弓、菜刀都摆在蓝油漆的窗台
我僵硬的六岁的肘也烙上了木纹
院子灰白的木门锁了,平房的门也锁了
我盯着木门的每一丝颤抖
和白杨树呼啸而过的声音
母亲还没有回来,不知过了多少年
多少个冬天,我听到门轴轻轻的转动
家人悄悄的说话声,以及慢慢移动的一盏金黄的灯
可我无法醒来,无法闩紧那扇裹着麻袋的门
◆深夜不眠的母亲缠着线团
房间里很快就堆满了棉线
各种颜色,像蓬松的长条爆米花
好像我出生时房间里就堆满了东西
隔着这些柔软的墙壁,母亲
听着她的小宝贝是否在睡觉觉
而我像一根线轴一动不动
闭上眼,听着母亲是否还在那里
担心着困倦的她会拿起那把生锈的剪子
线越收越紧了,房间里越来越冷
没有了儿子,也没有了母亲
只有一根缩小的骨头,缠着一道血痕
◆哈尔滨之春
雪水增加着路边的凉意
白桦树都发出汩汩的声响
黄色低矮的俄式旧居
爬山虎的卷须刺探着空气的分子
我蹲在马路边,清理鞋底
蘸着路上坑凹里的积水
用一把旧铅笔刀
挖皮鞋后跟深深花纹中的硬泥和煤渣
它们足足有七双
空气长了翅膀
傍晚的空气是有轨电车里摇晃的酒
照着手风琴键盘上的光,脸上淡黄色的绒毛
那时我多么年轻,渴望着爱情
抠着鞋跟上的泥巴
它们来自早早变黑的无名小巷
小巷通往春天的大街
那时我年轻,一掷千金
◆秋天的敲击
秋天,我们坐在屋子里
听树叶上的风声,说着一些什么
我们有时停下,听一听外面
风声和雨声,有时分不清楚
有阳光的时候,我们会压低声音
我们并没有谈到树木和外面
那些好看的鸟儿按时来吃黑亮的树籽
吐了一地,秋天很空旷了
黎明的火车把鸣叫藏在草里
“有人在我们头上钉钉子。”
我偶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们坐在那里,不动
从一开始,我们就应该一动不动
作者简介:马永波,1964年生,诗人、英美后现代主义诗歌的翻译家和研究者。出版著作《1940年后的美国诗歌》、《1970年后的美国诗歌》、《1950年后的美国诗歌》、《英国当代诗选》、《约翰·阿什贝利诗选》等60余部。现任教于南京理工大学诗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