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跃奇
石牛尾,一个很土的名字,却因为它的土气,使它能够融入自然,历经一百多年,在浓郁的乡情中,把城里人的乡愁从四面八方召集而来,或坐飞机,或乘动车,或驾小汽车而来,他们的乡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撩拨,撩拨得他们舍不得离开,离开了还想着回来。
很多次,我想去亲近它,感受它给我们带来的乡愁,但一拖再拖。直到今年暑假,我骑着摩托车,带着妻女,去了一趟石牛尾村。问了好多路,七拐八弯,我们才终于走进这个处在偏僻山边的石牛尾村,这个隐在那儿,故意不让人注意,而又人人关注的石牛尾村。
石牛尾村,又称秀才村,村里流行一句话:“村有石牛尾富,没有石牛尾厝。”因村里清朝时出过两位进士,清道光及同治期间出过父子秀才,同科出过一位太学生林文士,两位文武秀才林武泽、林文盛三兄弟,故得名秀才村。这些秀才及其后代盖的房子形成规模,有三十多亩,保留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后,它们才被发现,因而一举出名,一鸣冲天。这一出名比当时兄弟中秀才还轰动,这一轰动是全国性的。
我就想,一种东西在当时看来很普通,若是能够穿越时空,保存个二百年,三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那么这些东西就有价值了。因为在他们身上,有着沉甸甸的时光记忆,有着随时间流逝而留下来的神秘感。比如一些化石,比如一些古董,人通过解读它们,闻到那个时代的味道,了解到了那遥远时代的人文信息,这一些味道和信息就成了价值点了。
石牛尾的这些燕尾厝也是这样,它们虽是土木砖瓦结构,但经受住一年又一年的时光淘洗,顽强地站着,一直坚持站了一百多年而不倒,于是,就成名了。我不由得想起了人,想起了一种叫“坚持不懈” 的品质。人做一件事,若能坚持,那么就有成功的机会。
石牛尾的这些古朴的雨厝就在路边,我们发现的时候,它们正坐在山边,在傍晚的余晖中抖动夏日的炎热。而一些作家,他们用文字坚持着自己的生命和精神,一百年不死,于是,他们亲身看到了自己的文字在闪光,他们的坚持终于成功了,比如巴金、比如冰心、比如杨绛。
傍晚的石牛尾村,没有喧哗,也不会有喧哗,她静静地在海云山下坐着,靠山向东,一列山,从西北南三面,如一条丝带,系在它的脖子上,使它变得更有修养,更有内涵,更像一个隐士。
我们的车停在一座大厝的埕前,这个大埕很大,前面临路,门口空旷,没有建筑物挡住。这厝的建筑是砖瓦结构,墙壁下面三层是条石,上面是三合土夯筑而成的土墙,三合土由糯米、红糖、黄泥土夯成,特别的坚固。屋顶的屋脊是标准的闽南燕尾式,两只燕尾像是两只飞燕,骄傲地悬飞在半空中,像是在向世人倾诉他们曾经的辉煌历史,以及战胜风雨的信心。
一个老人,正赤膊上阵,拿着一个喷雾器,在井边打水要去喷水。我就问:“大爷,这是秀才村的大厝吗?”
大爷说:“这里是,这是大房的,是文秀才盖的。”我们走近这两进的雨厝,两边有整齐的护厝。在这些保存完好的大厝的小巷中行走,我们仿佛走进了一个古代的巷子,在古代的巷子中寻找现代文明的因素,好奇地想解读古人的神秘,窥探古人生活的私密。
这大厝还住着村民,只是大门紧闭着,我们走向旁边的护厝,又有一个大爷,正要挑着畚箕出门下田,征得他的同意,参观了他的住房。他很乐意地打开大厝的旁门。大厝是两进式,我们走进的是二进大厅,大厅是阔嘴厅,开放式的,地上铺红砖,地面离屋顶至少有五米高,这样设计,在夏天,是不会热的。我正这样想着,一阵过堂风吹了过来,一股凉爽的空气让我欣慰。大厅正中央,摆着祖先的神龛,两侧有两小窗。
穿过走廊,抬头一看,两旁的坐斗是立狮,雕刻得很精美,那眼睛像是被椽子压得很痛苦,大大的,像要吐出来似的。通向一进的是过水廊,两旁有两小屋,一进有一前厅,大门前放着木竖屏,为太师壁,与二进隔开。
这一文秀才的屋子,与漳浦同时代的提督将军蓝廷珍府第、一品大臣黄性震的诒安堡建筑相比,就有些差距了,没有权贵的豪华与显赫,更多的是老百姓居家过日子的摆设与建筑,显现的是农耕文明时代百姓过日子的理念。老人说:“原来有很多古的东西,像木雕啊,古炉啊,在文革时都被破四旧了,都没了,剩下这屋子,因住人,没有被毁掉。”
听到这儿,我心里叹了口气,真是可惜,若是没有被破坏了,这是多完美的建筑啊,能够给现代人多少的感叹啊,看来,人可以救建筑物也可以毁建筑物。
闻着屋里发出的霉味,看着那些摆得乱七八糟的废弃物,我不由得有一种荒凉感,一种枯荣之情,眼前仿佛听到了那老秀才教儿孙们读《论语》《四书五经》的琅琅声音,那系着长辫子的头颅摇头晃脑地读着诗书。读书声升上了云霄,在海云山间飘荡。
走出文秀才的房子,远远地传来了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我抬头一看,夕阳正拿着画笔,把西边的天涂成红色,把山涂成黛绿,一丝丝的凉风把南边天上的白云向着东边天际赶来,像是赶着一群白山羊要回家似的,让人有种凉爽的感觉。这是夏天傍晚难得的景色,美得让人想在这地方住下不走。
我说:“走吧,抓紧时间,在太阳下山之前把这些建筑看一看,不然天黑了,就看不见了。”
女儿却对这些古旧的东西不大兴趣,妻子说:“这很有趣的,看看,这里有石磨,这是你以前从来没看见的。”
“妈妈,什么是石磨啊?”
“石磨是以前人们用来磨面磨米浆用的。”
“怎么磨啊?”
女儿有了兴趣,妻就把怎么磨面,给女儿即兴地讲了一遍。女儿听了,还是不大明白。看来,那个农业文明的时代,对于九岁的小女孩,真是遥远啊!
我们来到了另一座与文秀才并立的武秀才的大厝,这里的建筑结构也是一样。大门开着,前厅太师壁,对着大门,屏风前的椅子上,坐着一对年纪六十岁左右的夫妇,正在用电磁炉煮饭。我说:“大爷,我们来看房子。”老人说:“好啊,进来看。”我们走进去,老妇说:“晚上跟我们吃饭吧。”
多朴素的、多纯真的问候啊,我有了一丝感动。我笑着说:“不用啊,我们看看就走。”我看着屏风,旁边有两小门,门楣上雕蝙蝠祥云图案,组成“金马、玉堂”四个字。老人带着我们,从过水廊走到后厅,我跟着,后面跟着妻女,妻女后面跟着老妇,老妇后面跟着夏天傍晚的凉风。
老人说:“现在的房子不好看了,都破旧了,以前可是四里八乡的好房子,这附近是没有人能比的,这里值钱的东西都被偷走了。”
我们走上了正堂,正堂面阔三间带前廊,阔嘴厅,中间也是摆着一个破旧的祖先神龛,上面满是灰尘。我走出大厅,看着过道上的叠斗,老人说:“这个悬叠斗是最有特色的,是老鼠娶新娘。”我抬头一看,真的是,雕刻得非常精致。
老人说了个故事,说是盖这房子的时候,木工雕刻师要比赛自己的雕刻技艺,他们把自己雕刻的悬叠斗用棉被盖住,不让其他师傅看到,等雕完才打开,让主人看,比谁雕得好,就用谁的。”
另一边的悬叠斗是大青蛙,这也是少见的,一般都是狮子。老人说:“这是金钱蟾。”我才懂得其用意,金钱蟾驼的是金钱,表现了房子主人对金钱的向往与渴望。
我们看完后厅,走回到前厅,老人说:“前厅的屏风,原来是竖屏,雕刻非常精美,在一个打雷下雨天被偷走了,原来是金玉满堂。”
告别了武秀才房的房主,我们穿过小巷,走到后面两列二层的楼,叫后楼,后楼也分主楼和护楼共六座,有的没有住人,已经塌落了,有的楼住着老妇,他们都说,孩子们搬走了,只留下他们独身在这守着。在武秀才的大厝的后楼,二层主楼里,住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用柴草煮饭,所以底楼的墙壁、椽子全是黑的。看着这像是要倒的房子,真是有点儿替她担心。她就住在这熏黑的房子里,一天天地过着自己的老日子,像这老房子一样,看似无用,其实有用,其实希望给后代担起传承与继承的桥梁作用。
这两列大厝之间,突兀地站着一座二层的新楼,是钢筋混凝土的,把这古朴给破坏了。为了拍摄的方便,我们上了这新楼,在新楼上看旧楼,我看到了历史与现在,我看到了传统与现代化。那一条条横过来竖过去的电线,似乎是一条路,把过去和现在连接起来,让时空得以穿越。又像是一条血脉,连通了村民鲜为人知的乡情,乡音,和乡愁。诉说着这个村庄现在与过去的故事。
拍完照,我们又来到了另一座太学生的大厝,三个地方的建筑设计都是相似的,只是这一座较新,这里住着两户人家,一看我们来了,就热情地招呼。并讲起了这里曾经修复过,但是没修好,很多地方都在漏雨。这两户人家,要我帮着向政府反映情况,我只得安慰他们,说些宽慰的话让他们高兴。我问起了秀才怎么会盖这么多的房子,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说:他们的祖先虽是秀才,却有很多的良田,种了很多的荔枝树,过去荔枝值钱,主要是靠种荔枝,烘焙荔枝干,拿到外地卖而发家的。盖这房子时,秀才是很勤俭的,自己当工匠,条石也是一个人扛上去,扛得吐血。为了攒钱盖房子,这秀才还腰结草绳,拿着粪筐,半夜起来捡猪屎卖呢。男子的诉说让我仿佛看到一个穿长衫的秀才提着粪筐,在小巷里穿行着捡猪屎。
天已经是晚了,我们只得告辞。女儿说:“爸爸,你看‘石牛尾三个字,应该是说这个村像是一只石牛,村落在石牛的尾巴,所以叫石牛尾吧。”
我高兴地地夸了她一句,女儿也对这土土的名字感兴趣了。
走遍全村,这里的燕尾厝保护得很完整,整个村看不到青年人,大概都出门打工或工作去了,留下的多数是小孩和老人。在外冲锋陷阵的是青年男女,他们正用自己坚硬的翅膀,保护着风雨之中的每一个家庭,抚育和赡养着小孩和老人。
石牛尾,那土土的名字里,浓郁的乡情、乡音、乡愁,飘香全国。它土气的建筑,与现代建筑的洋气相比,是那么的鲜明,但是现代建筑的洋气,在它的面前却显得那么的土气,那么的羞愧。
石牛尾的古厝群,有着发达的排水系统。下雨天,看不到一处的积水,地下发达的排水沟,把积水排得一干二净,我们不由得想起文明大都市广州的排水系统,广州街头积水如海,这如海的街头积水,把一家七口人给吞没了,真是贻笑天下!这消息若是让石牛尾的秀才们知道了,不知要笑掉他们多少大牙啊。
我想起了百姓的信仰,村人说,石牛尾村的百姓信奉菜妈,在石牛尾村西北角有座菜妈庙,菜妈也叫斗母星君,能保护人人平安。据传说,当时村里三秀才从旧镇港出发,贩运大量的荔枝干下南洋,再从马来西亚换回大量的福杉木,在旧镇港开杉行做生意,赚取大量的银元。当时,同行的船只很多遇大风大浪沉没了,只有三秀才杉行的船只平安回到了旧镇港,三秀才认为是他们身上带着的马来西亚神灵菜妈的香火、漳州开漳圣王王公的香火,保佑了他们的平安。王公庙早已经有了,三秀才就出资在石牛尾村建菜妈庙,设农历九月初九为菜妈生日,祀奉菜妈的习俗就这样传了下来。至今,在漳浦县古雷一带的林氏中也有拜菜妈的习俗,当小孩刚从外地回来,家中长辈必在傍晚盛一碗饭、几个菜,在床前焚香拜菜妈,保佑小孩平安乖巧。
菜妈崇拜,把南洋和石牛尾村丝丝缕缕地牵起来,它是古代闽南百姓下南洋的明证,是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漳州印迹,是石牛尾村民曾经辉煌的历史明证和延伸。当这种崇拜延续一百多年,成为人们的生活习惯时,拼搏、征服世界也就成了石牛尾村民们的一个优秀品德了。
在村民们的信仰中,还有一个开漳圣王崇拜,早年建有王公庙,但是后来庙毁了,开漳圣王陈元光和夫人种氏神像就与菜妈合祀,供奉在菜妈的侧座。这也显示了这里林氏祖先与开漳圣王陈元光的血脉渊源,他们都是陈元光将官们的后代子孙。
土土的石牛尾,让每一个有着乡情的人都有一种温暖感,一种浓浓的乡情,从他们的心灵深处漫散出来,激荡着他们的灵魂。土土的石牛尾村能够传播百年,是因为它得天时,得地利,得人和,和自然和谐地交融在一起。而看看我们很多的现代都市,抛掉那土土的用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地名,给了一个个新得没有人懂得在哪里的新地名。这无疑是割掉了民族的根,割掉了百姓的根,除掉了乡愁的魂。美其名曰与世界接轨、与国际接轨。有些城市,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洋地名,让老百姓找不到北。我不知这是民族之幸,还是国人之不幸!
土土的石牛尾,让我们感到了一种沉重的乡土气息,土而偏僻,使这一文明得以保全,使得这些古建筑得以隐在青山之中,一年又一年地度过,安然地度过政治的劫难,安然地度过文明开发的破坏,安然地度过内部斗争忌妒的毁灭。
隐在青山之中,石牛尾如一个隐士,和他的子民们一起,不知浮华、不懂名利、不屑争斗,不怕时光流逝,安居乐业,一年又一年,在这里快乐地生活。
安居,安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石牛尾古村落和这里的子民们,一代又一代,流传着秀才的故事,在这里安息,在这里繁衍,在这里骄傲而幸福地隐居!直到它被喜欢古建筑的人们重新发现,它才又焕发出青春的魄力。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