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辛:另一种商业片的可能

2015-03-12 22:39刘丹青
中国新闻周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陈可辛赵薇大陆

刘丹青

获奖理由

他是2014年中国电影最大的惊喜。他以难得的专业素养和胆识,拍摄自己并不熟悉的中国内地现实题材,拿捏分寸、触碰商业和现实的边界。在电影市场被资本和票房裹挟的一片喧嚣中,他不煽情、不怀旧、不戏谑、不讨巧,坚持忠实于内心那个最感动自己的故事。他和他的电影让更多人相信了,真实的故事可以更有力量;真实和真心,才是达到人心最好的手段。

陈可辛

香港电影导演,作品包括《甜蜜蜜》《投名状》《中国合伙人》等。成名作《甜蜜蜜》得到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等九项大奖,陈可辛亦凭此片成为最佳导演。之后,《如果·爱》《投名状》《中国合伙人》等相继收获票房和各地多项大奖。2014年,由赵薇及黄渤等一线演员合演的社会话题电影《亲爱的》,不但收逾三亿人民币的票房,更于国内掀起话题。

拍《亲爱的》时,陈可辛对农村生活还不了解。看到一团电线缠在电线杆上,红红绿绿、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大堆,不由得呆住了。这不过是中国大陆城乡结合部最常见的一幕,却让陈可辛这个局外人觉得有点新鲜。

香港出生,泰国长大,美国留学,如今又来到中国大陆,他始终像个外人,看什么都觉得有点意思。

当时,他还不认为这团电线有什么寓意,只觉得没见过,好玩儿。于是片头出现了这一幕:黄渤修电线,理不清线头怎么接,随便捡起一根,看着挺像,顺势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出来粘在这根线上,作为记号。

几年后,黄渤情绪失控地站在山里,见到他被拐走多年的儿子。儿子长大了,样子也变了,通身找不到一点他所熟悉的痕迹,凭直觉他一手拨开孩子的头发:额角一道疤,那记号还在。

他一把搂起孩子,孩子却吓得失声大哭,喊起了妈妈。这时一个农村女人应声跑出来,她披头散发,追着儿子喊,撕心裂肺,连滚带爬。

故事从这里开始陡然一转,观众被陈可辛带到了整个事件的另一边,人贩子的老婆成了这后半个故事的主角。黄渤说,陈可辛这样架构,犯了商业片大忌,故事讲到一半,把观众丢在那里,下面开始讲的完全是另一回事。陈可辛说他就要这样的安排,赤裸裸地让观众看到,无奈的反面不是恶,而是另一种无奈,人性在这里变得复杂,命运对所有人开了玩笑。

这题材本不稀奇。一个打拐的故事。本身题材就吃力不讨好,陈可辛偏偏还不老实地讲,他把重心转移到了那个不识字、无生育能力的人贩子的老婆身上。每一个人,被迫地裹挟在不合理的政策、制度下,被命运撕扯,陈可辛犀利而含蓄地将这样的观察包裹在细节中。一个关于爱和人性复杂的故事,却在每一个小地方说尽了制度对人的挤压,温情中透出残酷。

坚持一下,领导也会被电影感动

“其实说真的,怀孕那一段,就是李红琴和那个民工上床的一段,我一直觉得电影局会不通过,结果竟然没问题,过了。”

那是整个片子最荒诞的一处。这个被丈夫指责不能生育,因此不得不把老公“在外面找人生孩子”当做天经地义的女人,为走关系跟一个陌生民工上床,却怀上了他的孩子。

“其实没有想的那么复杂”,他说起跟电影局的一来一回。他不拍牵扯太多敏感部门的片子,比如警匪片他就不拍,因为一涉及到公安之类,就要加一层审查,这样一来就“没完没了”了。陈可辛不和规矩叫板,他的方法是迂回争取。审片的领导看了剧本,给了意见,敏感的地方他的表达就会小心些,但还是试探着拍一点。他想着,成片出来,如果这地方处理得好,相关人看了也会被电影感动,这时就有机会坚持一下,就算是留住了。

镜头里,医院走廊尽头,李红琴拿着怀孕诊断抱着头发出哭声。

陈可辛将他对人生中悲哀与荒诞的理解,都放进了这一幕中,这也是真实故事之上,陈可辛改动最大的一笔。“你根本说不清楚谁对谁错,谁要负责,这种加起来的荒诞感,一环一环扣在一起。”

赵薇也因此成了片中最大的亮色。观众说,当赵薇穿着村妇的衣服,跌跌撞撞追出来,那样子狼狈不堪,却又含着一股子坚持和母亲才有的蛮劲儿,这个出场就已经说服了所有人。最初用她和黄渤,陈可辛有很多市场上的考虑,对他来说这不过是又一次的平衡策略,可赵薇一到片场,完全素颜,让陈可辛一下子建立起了信任,“这完全靠运气。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敢这样,或者因为她做过导演有自信,她不太需要太多沟通,很多时候的自己演完连回放都不看的。”

陈可辛说自己不会教演员演戏,他的办法永远只有一个,长长的聊天,“聊到你把这个角色变为自己”。这聊天里,他用他对人性和世故的敏感,去看角色,也看演员本人。

第一次,先听从自己的性情

陈可辛早知道,这不是一个讨好的故事。不讨好观众,不讨好审查,不讨好市场。做这样一个故事,不是没有风险。

这之前,他是一个精明的导演,会计算的监制。在进入大陆市场的香港导演中,他以审慎周全见长。《投名状》《如果爱》《中国合伙人》,他小心地在市场和自己的喜好之间做着平衡,进入大陆十年,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拍到《合伙人》时,他已经赢得了票房和口碑,对很多来大陆拍片的香港导演来说,这不是件容易事。

到了《中国合伙人》时,他几乎已经找到了他一直要找的“那个点”,商业上的成功有了,又不乏文艺一面,他隐约摸到了大陆市场的关窍,整个状态因此而松弛下来。

大概正是这种松弛,让他敢于从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方向来做一个片子。《亲爱的》与《中国合伙人》完全不同,“这是我第一次反着来。”他指的是先被故事打动,先听从自己的性情喜好,再从这当中寻找市场、商业上的点。

最初,这只是一个电视新闻,赵薇的原型是一个叫高永侠的农村女人。陈可辛看了心中一震,他马上确定这是一个好故事。故事中没有明显的善恶,跟主流价值观很不一样,他抓住了自己的这个感动,“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他说,“我不是一个看文艺片的导演,我离普通观众并没有那么远,如果这个东西感动我,那它就可以感动观众。”

“马上弄剧本!”他吩咐团队。一个在大陆司空见惯的悲剧,反而被一个香港导演讲出来。过后陈可辛说,也许局外人的身份帮到了他。打拐在大陆已经太频繁,人很容易变得不敏感,或因为伤痛而避免再提。他恰好站在故事之外,保持着一份好奇和冷眼。

片子出来,那其中的暗示和细节上的犀利让观众一惊。和所有国产电影一样,片子需要经过审查,陈可辛却似乎将这尺度推到了他能够做到的极限。普通大陆导演只送提纲和成片,他要送剧本。上面的“意见”在剧本中一目了然,他可以决定在每一个细节上怎样尽可能地争取和保留。陈可辛笑笑,“哪个电影不是几十道?这就是中国电影的常态。”

至于具体怎样改,“不是那么简单的。”他经历过剪得最厉害的是《投名状》。“其实从这个角度,《亲爱的》跟《投名状》很像”,陈可辛说,“可恰恰所谓‘黑白不明是电影在审批上最大的障碍。”

于是,计生办争执的戏份被缩短了;张译反思吃猴脑的那一段也被缩短了。理解、拿捏和修改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怄气不解决问题,“人家觉得有问题,你就得理解人家的立场。”陈可辛说,那态度非常冷静,不带有任何情绪。多年在香港、好莱坞辗转拍戏,他对环境有着自己的一份耐心。“你要跳进人家的角度去想,尽量找一个温和的,能过的方式,把你想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这其实是一个协商沟通的过程,不要为小细节去怄气。”

他笑着说起自己体验过的拍片环境,那大同小异,几乎永远充满限制。在他看来,市场本身就是个审查。当年在香港,市场只认暴力、色情、警匪几类片子,《亲爱的》这类社会题材根本无人问津。而在陈可辛看来,好莱坞那种自由中,“真善美,英雄主义,好人非常好,坏人非常坏……它是另一种主旋律,美国观众对美国那一套爱国主义完全买单。”

看多了他也想通了,“其实电影局的审批,本来就跟全世界的老板都一样的,从这点来说,老板和电影局都是一样。只有在暴力血腥这些事上有点区别。”

《亲爱的》拍了两个月,顺利程度堪比当年陈可辛拍港片的日子。在很多导演抱怨缺少编剧,市场浮躁,观众未经训练的时候,陈可辛却看到了一个更广大的世界。

他说,这部片子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他给自己打开了一个角度,从这里他看到了另一种商业片的可行性。“很多年没试过这个了”,他笑笑说,指的是从自己的喜好和灵感出发,再找商业上的合理性。

对中国内地的东西,他说自己也是拍的过程中一步一步看得越来越透,“也是我消化和学习的过程。因为我不是土生土长的大陆人,我会更新鲜,有一点点距离,更有趣。”

他甚至笑着说,正是好莱坞那几年的历练,让他准备好了怎么面对中国市场。年过五十,花白长发,金丝眼镜下,他的眼神是笃定的。

那是一个事情尽在控制中的人会有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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