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镇的生存镜像

2015-03-12 09:25陈良栋
北方文学·下旬 2015年12期
关键词:芙蓉镇诗意空间

陈良栋

摘 要:电影《早春二月》改编自现代作家柔石的小说《二月》。在将文学叙事转化为电影叙事时,精湛地发挥了电影空间艺术之长,通过地域、文化、诗性三重空间的建构和串联融合,呈现出江南小镇的生存镜像。影片不仅传达了原作对知识分子形象和人道主义精神的精彩表现,且以诗性美的抒情风格、水墨国画的银幕效果,确立了其在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地位。

关键词:早春二月;空间建构;地域空间;文化空间;诗性空间

柔石的中篇小说《二月》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表现知识分子性格、命运和道路的名作,1963年谢铁骊将其改编导演成电影《早春二月》。影片不仅传达了原作对知识分子形象和人道主义精神的精彩表现,且以含蓄幽深的诗意美、细腻绵长的抒情风格、水墨国画的银幕效果,确立了其在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地位。

电影伊始便以一个长方形镜框,展现出空间建构的巧妙。棕色的木质墙壁铺满屏幕,上一镜框镶嵌着柔石的黑白肖像,右侧竖题“纪念柔石同志遇难三十三周年”。接着,镜框叠化为一扇小窗,右侧题字亦叠化为影片的标题“早春二月”。在开篇的长镜头里,画面移动起来,从一个长方形的景框向外望去,江树、矮屋、远山、石拱桥、小亭缓缓向后移去。然后镜头切换船内掠过满堆的货物,定到另一个长方形景框里,一个推镜头扫过拥挤嘈杂船舱里的众生相,中景镜头切到昏睡老汉身旁的萧涧秋。船舱内充塞着沉滞压抑的气氛,跟镜头随着萧涧秋走到甲板上,放眼望去,满目江南春色。这样,透过两个小小的长方形景框,摄像机游移于船舱及两岸景色所构成的地域空间之中。柔石的黑白肖像及题字则构成了文化空间及意蕴:通过改编《二月》,传达对左翼作家柔石的纪念以及对知识分子出路的思考。船舱沉滞空气和江岸春的气息,昏睡的民众与清醒的知识分子,在镜像对比中,构成了诗意的抒情空间,特别是萧涧秋浸染在春的朝气里内心升腾的希望,充满了诗意激情。

小说《二月》如抒情诗,注重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然寥有景物等空间描写。在小说电影化的策略上,《早春二月》精湛地发挥了电影空间艺术之长,通过地域、文化、诗意三重空间的建构,将文学叙事转化为电影叙事。

地域空间是自然要素与人文因素作用形成的综合体,不同的地域会形成不同的特色,反映出不同的地域文化,形成别具一格的地域景观。

萧涧秋乘船前往芙蓉镇,江水两岸的村树、矮屋、石拱桥、小亭及远山,无不带有浓厚的江南水乡地域特征。此行之地芙蓉镇,就是典型的江南小镇。随着剧情的发展,电影精心安排了几场江南水乡的外景:雪后初晴,一片白茫茫的原野;早春时节,桃李争艳,石拱桥下游鸭戏水;萧涧秋与陶岚的交心之谈,正是在大片的梅林中漫步之时;细雨石板路,湿腻惆怅的江南雨巷。

初到芙蓉镇的萧涧秋,以为在外漂泊倦了后终得了个暂且可以安身舒心之地。然而看似世外桃源的芙蓉镇,并不全如其名意味的那样。随着萧涧秋的进入,展现的是贯通小镇的逼仄河道,幡旗招展的临河街市,低矮古旧的民房老屋。陶家的高门楼,文嫂家的破木门,荒凉的石亭,罕有人迹的郊道,一同构成了芙蓉镇封闭的生存空间。

窗是芙蓉镇封闭空间内蕴张力的外化,隐喻着芙蓉镇与外界的关系。船舱里,萧涧秋面朝窗外,从昏睡麻木的民众中脱离;接风酒席上,众人大谈主义,陶岚则伫立一旁,望向窗外的大雪纷飞;特写镜头里,北风穿过文嫂家破洞的窗纸直吹进来;校舍里,萧涧秋和陶岚在窗旁热烈地讨论,在烛光中留下剪影;课堂上,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洒进来,教室一片明亮。窗兼具封闭和开启的特征,是芙蓉镇和外界空间的纽结点,象征着人物渴望打破闭塞空间的心理状态。

萧涧秋乘船来到芙蓉镇,终又乘船离去,船隐喻着萧涧秋与小镇的关系。在电影开头,船舷边的萧涧秋回身,甲板上蜷缩着文嫂一家,老太太讲出文嫂的丈夫在战争中牺牲的消息,镜头转向萧涧秋一个面部表情特写:刚舒展的心情又陷入凝重。接下来是在一条在浪花拍打下摇晃的无主小船的空镜头,虽然暂时地拴在岸边,却随时可能被卷入江心漂荡无依。两组镜头的剪接,隐喻着文嫂的悲惨命运,也暗示着漂泊者萧涧秋此行并不能真正地靠岸、终将离去的结局。小舟这一空间道具意象,就是承载着人物跌宕漂泊的命运之舟。

小说《二月》因其知识分子形象塑造和人道主义精神的传达,而带有浓厚的文化意蕴。有别于小说的语言性描述,电影通过视听语言的创新成功地将原著中的文化内蕴投射在银幕的文化空间之中。

学校是芙蓉镇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空间,也是萧涧秋在此的主要生活空间。题着“芙蓉镇中学堂”的校门庄严厚重,校门口的小吃摊热气腾腾,上课的摇铃响起,学生们小跑进教室,老师们穿过庭院里菱形孔门走向课堂。教室里窗明几净,两侧张挂格言训句,后墙贴着海棠花形状的中国地图,墙角立柜上放著显微镜和地球仪,讲台旁角落放置一盆绿植,热水瓶在玻璃窗台上。学生戴的帽子,有前清瓜皮帽、毛线帽,也有新式海军帽。这是一个新旧交杂的空间。萧涧秋带着同学们在简陋操场打篮球,画外音是音乐课上学生们合唱《骊歌》,国文课上传授司马迁的《史记》及《礼记》中的《苛政猛于虎》,折射出民国时期蔡元培提倡的“五育并举”的现代教育理念。男女同校同学,亦是现代教育的平等开明。办公室里,教员们集体备课,谈论军阀混战和灾乱。校舍里,萧涧秋与陶岚共读《新青年》,畅谈新思想。新旧文化在学校交杂碰撞,构成包容并蓄的文化空间。

茶馆作为芙蓉镇的社会文化缩影,其“质朴里面含着奸刁”(陶岚语),汇聚各色人物,播散流言蜚语,是小镇沉滞灰色的文化空间。萧涧秋初入芙蓉镇,茶馆里正唱着弹词《宫怨》,茶客和店小二用疑虑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外来者,交耳私语。隆泉苑茶楼逼仄的空间里,靠窗悬着鸟笼,或抽水烟或看报的各色闲散茶客满座,店小二提壶穿梭其间。流言盛行之时,钱正兴与方谋酸言冷语地评论萧涧秋,隔座的茶客马上就议论开了,流言蜚语在茶馆播散。影片中的一个正反打镜头极精练地表现出流言之害:萧涧秋带采莲去上学,文嫂目送着他们离去,邻居则在后面指指点点,文嫂关门,失声痛哭。而萧涧秋连续推开两道门进入其家,门口是张望的邻居们,隐喻着萧涧秋帮助文嫂所要经历的的重重阻碍,并揭示文嫂的死就是来自乡间流言的压力。匿名信中“左手抱着小寡妇,右手想把芙蓉采”的诗,更是恶毒地伤害了三个无辜的人。从茶馆播散的流言,直接导致了文嫂自杀的悲剧,最终逼迫萧涧秋离开芙蓉镇。流言是氤氲在芙蓉镇内部的沉滞传统文化和集体文化心理的表征,其聚集地茶馆则构成了芙蓉镇灰色的文化符号象征。

陶家作为芙蓉镇的书香门第,传统儒家乡绅文化和新式教育观念在此交汇,在传统家庭结构中显露出新旧交杂的文化空间。方桌、藤椅、字画对联、文竹幽兰、茶盏、花瓶等摆设,传递出诗书之家的传统气息,而钢琴、相框、西洋灯等现代物品的出现,又显示出这个富足之家的现代风尚。在空间的展示上,精致大方的陶家与破败寒酸的文嫂家,强烈的贫富对比中折射出人道憂思的文化意味。而同样是在这个空间里,陶家兄妹的手足之情,萧涧秋与陶岚的爱情蔓长,圆桌上教员的把酒言谈,启蒙与保守之间的碰撞交战,追随与守候的情感抉择,都在陶家产生交集,杂烩成斑驳的家庭文化。

影片除了富于特色的地域空间、文化空间的建构外,更着力于诗意空间的营造。对于原著文字表达的诗性特色,在用视听语言转化和造化上十分出色。

诗意首先存在于江南的春景之中,或者说景物是内在诗意在银幕上的外化。学校里,萧涧秋和陶岚漫步在一大片梅林间,烂漫的寒梅映满屏幕,是早春的诗意。陶岚吐露出内心对萧涧秋这只大雁的羡慕,而萧涧秋则表示自己是一只孤雁。孤雁的自喻饱含传统文化的诗意,而萧涧秋内心的孤独和悲凉也在早春景色对比中愈显深重。萧涧秋许诺接济文嫂一家,回来的路上,他在洁白的雪地里欢跳,充满生气地环顾四周,有如一只鹤在云中飞,洋溢着内心的纯洁与愉悦。萧涧秋接采莲上学的路上,一系列的空镜头,鲜艳的桃花,石桥下戏水的鸭子,正是“春江水暖鸭先知”,象征着春天的到来和他内心的雀跃。萧涧秋和陶岚漫步于蒙蒙细雨中,油纸伞,石板路,如戴望舒的诗,结着愁怨的江南雨巷的神韵跃然荧屏。早春景象是灰暗底色中明亮的一笔,如中国水墨画,在银幕诗意地绽放。

诗意也表现在镜头语言与影像语法的运用上。萧涧秋弹起《徘徊曲》,陶岚倚着听琴,镜头缓缓推向陶岚,由近景到面部特写,在陶岚的眼神中,闪回镜头从现实空间跳转到过去,叠印到萧涧秋在杭州西湖边徘徊的场景。电影传神地刻画出了五四退潮后孤独徘徊的青年形象:月光下,穿着白色中山装的萧涧秋凸显在夜色下的远山湖光背景中。在镜头组接上通过声音连接匹配转场,将陶岚回忆中的笑声和此时的笑声剪辑在一起,巧妙地跳接到听琴的镜头。这一诗意空间的营造,表现出导演精湛的艺术手法和诗意抒情的风格。

影片中两次“脚步”的片段更是精到地表现出运用镜头语言建构诗意空间之妙。接采莲上学的路上,得知乡里的流言后,电影给了一个萧涧秋沉默不语的仰拍镜头,这既是采莲的视角,又暗含着萧涧秋内心的沉重和愤懑。萧涧秋的脚步加快,伴随着急促的节奏,一系列的空镜头,天上乌云,风吹柳条,水中波澜,细雨忽至,都隐喻着此刻他内心的阴郁和波动。影片结尾,陶岚夺门而出,下楼梯,过栅栏,上石桥。电影在以运动摄影为基调的前提下,运用丰富的前景层次, 强化陶岚奔跑的速度感,表现了陶岚急切的心情。一连三次前景的景物遮挡——楼梯栏杆、院中的树林和田间的篱笆——都用来表现她奋力冲破樊篱,最后摄影机追随着陶岚上桥后摇向蔚蓝的天空,全片结束。“纱、篱笆、树木、楼梯的运用都是为了营造思想情绪,让陶岚用奔跑的动作和调度来表现她的内心的世界。”[1]最后一个镜头就像中国画的留白一样运用于开放式的结尾,意味无穷。

萧涧秋多次往返于学校与文嫂家的情节,在电影里表现为七次过桥的镜像。石桥作为小镇的地标,既是展现早春景色变化的外景空间,又联系着学校与文嫂家两个空间,更见证着萧涧秋情绪的起伏:雪地里跳跃的诗意,流言缠身时的愤懑。在七次过桥的重复蒙太奇中,地域空间、文化空间以及诗意空间在银幕上达到了水乳交融、交相辉映的镜像展现。

小说中对萧涧秋的心理描写是通过抒情性的语言和大量书信来展现的,而电影则通过地域空间、文化空间及诗意空间三个主要叙事空间的构建,运用镜头来展现空间里的人及人物心理,将小说文本内容转化为空间影像。通过巧妙而精湛的空间构建,将江南小镇的生存镜像呈现于银幕,电影《早春二月》对小说《二月》完成了一次极为成功的改编。

参考文献:

[1]崔畅.早春二月茂,二月桃李馨——《早春二月》摄影师李文化访谈录[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5(5).

猜你喜欢
芙蓉镇诗意空间
美丽的芙蓉镇
电影《芙蓉镇》中的食物叙事与20世纪80年代的世俗伦理
诗意地栖居
空间是什么?
冬日浪漫
创享空间
逆反会话合作原则延伸会话含义
一幅湘南山镇民俗风情的展览画
被耽搁的诗意
春日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