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汗衫》中宾白问题分析

2015-03-12 07:51姚百惠
北方文学·下旬 2015年12期

姚百惠

摘 要:臧版《合汗衫》宾白丰富,情节跌宕,然而细读文本可发现宾白中存在地理矛盾,亲人相认,重复赘述,张孝友出走原因等各种问题,这些问题多与历代杂剧艺人出于各种考虑对宾白的加工有关。

关键词:合汗衫;宾白;作者;杂剧艺人

比起《元刊杂剧三十种》中的《公孙汗衫记》,臧晋叔《元曲选》中的《相国寺公孙合汗衫》内容多有加工润饰,宾白极其丰赡,可见臧本《合汗衫》对科白进行了全新的创作。然而宾白的润饰与改动给后世的阅读带来方便的同时,也凸显出许多创作上的前后矛盾处,有些问题从细节上印证了宾白很可能出自历代杂剧艺人的加工。

一、地理矛盾

《合汗衫》中有三个重要的地理位置:南京,黄河,徐州安山县。这三个地点串联起文中人物的行动轨迹。

张员外是南京人,家在南京,文中有三处提到。第一折开头张员外说道:“老夫姓张名义。字文秀。本贯南京人也……在这竹竿巷马行街居住。”第三折李玉娥对儿子陈豹说道:“若到京师。寻问马行街竹竿巷。金狮子张员外老两口儿。”第四折李玉娥对儿子陈豹吐露实情道:“咱也不是这里人。元是南京马行街竹竿巷人氏。”

明初朱元璋定都应天府,南京是为京师,后明成祖迁都北京,应天府改称南京。文中称谓的不严谨亦从侧面说明《合汗衫》的宾白可能在元代作者张国宾之后形成,是明代历代艺人的加工所致。

陈虎家乡徐州比较明确,第一折陈虎自报家门提及,第二折陈虎拐骗张孝友亦提及“我那徐州东岳庙……”,以及后来陈豹相认的地点情节亦是明晰。

黄河则是张员外父子分别以及陈虎谋害张孝友的地点。第二折张员外夫妇追赶张孝友夫妇时,张员外道:“咱来到这黄河岸边。许多的那船只。咱往那里寻他去。”之后陈虎眼见远处火起与张孝友离开,张员外随即发现失火的是自家宅院。第三折开头陈虎道:“我陈虎只因看上了李玉娥。将她丈夫撺在黄河里淹死了。”第四折李玉娥讲述道:“陈虎将你父亲张孝友推在黄河里淹死了。”张孝友讲述自己经历时亦道:“自从离开了家来。被陈虎那厮推在黄河里。”

元明时的南京和徐州与今天地理位置相同,而如今黄河流经徐州以北,山东境内入海。文中关于黄河的悲剧是否有可能发生?

南宋以后,黄河夺淮入海。明初黄河同样向南经淮河流入黄海,其入淮河道较大的有贾鲁故道、涡水、颍水,此外还有一些较小的支流。除南流外,明初黄河还时常北决,冲入山东运河。这些支流此决彼淤,迭为主次,黄河不断作南北摆动。所以张孝友一行北上徐州,途径黄河遇害是可能的。然而这期间黄河最南也不过走淮河支流,从未流经南京,众所周知南京毗邻长江。所以张员外夫妇在家不远处(能看到家中失火),追到张孝友的“黄河岸边”应是有误。

二、别后重逢相认否

《合汗衫》讲述张员外一家悲欢离合的故事,在这个传统大团圆结构中涉及了6组别后重逢的情况:

①张员外夫妇与张孝友——没有认出。

②张员外夫妇与李玉娥——立即认出。

③张孝友与李玉娥——没有认出。

④赵兴孙与张员外夫妇——没有认出。

⑤趙兴孙与张孝友夫妇——没有认出。

⑥赵兴孙与陈虎——立即认出。

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别后重逢的相认结果争议之处。首先,张员外夫妇一眼便认出儿媳妇李玉娥,却没有认出亲生儿子张孝友,而李玉娥竟也没有认出丈夫,难道是张孝友出家后容貌发生了巨变?其次,赵兴孙与众人皆是一面之缘,为何十八年后却能一眼认出恶贼陈虎?

笔者认为,这一方面确实逻辑欠妥,另一方面也是文中角色演出戏份分配,以及演出结构上的迁就所致。《合汗衫》众多重逢中,重点和看点是张员外家人(尤其是祖孙三人)的重逢。陈豹在家人分别后出生,不存在别后相认的问题,然其与张员外夫妇的偶遇,并因容貌肖似,被认作父亲张孝友,跌宕起伏,是推动故事发展的重要戏点。张孝友与父亲张员外则是艺人现场插科打诨,用了已死去的亲人忽然出现面前的常用结构桥段:一方(赵氏)道:“哎呦。有鬼也。有鬼也。”另一方(张孝友)道:“父亲母亲。孩儿不是鬼。是人。”一方(张员外)云:“你若是人呵。我叫你三声。你一声高一声。你若是鬼呵。我叫你三声。你一声低似一声。”而后张孝友在第三声堵了一口气没叫出来。《桃花女》《货郎旦》《罗李郎》中亦有类似结构,可见是杂剧艺人基于实际演出的创造。而作为次要角色的李玉娥与赵兴孙,在处理上显然马虎的多,尤其是赵兴孙与陈虎的相认,为了情节不再拖沓,继续烘托振奋紧张的舞台氛围,推进大团圆,从而牺牲掉了赵兴孙的逻辑线索。

三、重复赘述

合汗衫中存在许多宾白的重复叙述,白与曲结合时的重复问答,这些重复有些为突出强调人物境遇,如张员外对于自家遭难过程的再三抒情;有些为刻画人物心理,如张孝友与张员外相认时反复确认;而有些重复则显繁琐。

第一折中,赵兴孙自报身世共重复了三遍。

出场时,

[外扮赵兴孙戴枷锁同解子上][赵兴孙云]自家赵兴孙。是徐州安山县人氏。因做买卖到这长街市上。见一个年纪小的打那年纪老的。我向前谏劝。他坚意不从。被我扳过那年纪小的来则打的一拳。不诓就打杀了。当被做公的拏我到宫。本该偿命。多亏了那六安孔目救了我的性命。改做误伤人命。脊杖了六十。迭配沙门岛去。时遇冬天。下着这等大雪。身上单寒。肚中饥馁……

张孝友问时,

[赵兴孙云]孩儿徐州安山县人氏。姓赵名兴孙。因做买卖到这长街市上。有一个年纪小的打那年纪老的。我一时间路见不平。将那年纪小的来只一拳打杀了。被官司问做误伤人命。脊杖了六十。迭配沙门岛去。时遇雪天。身上无衣。肚里无食……

张员外问时,

[赵兴孙云]孩儿徐州安山县人氏。姓赵名兴孙。因做买卖到这长街市上。有一个年纪小的打那年纪老的。我一时间路见不平。将那年纪小的则一拳打杀了。被官司问做误伤人命。脊杖了六十。迭配沙门岛去。时遇雪天。身上无衣。肚里无食……

赵兴孙是次要角色,本无需占用大量篇幅反复自报经历,宾白艺人从结构考虑,需要赵兴孙与张员外面质,然而这既造成了赵兴孙的重复繁琐,又在张孝友的中间环节造成逻辑矛盾。

赵兴孙将情况对张孝友说明后,张孝友回禀父亲说的是“父亲。孩儿问来了。这一个是打杀了人发配去的。”张孝友将赵兴孙见义勇为的行为悉数不提,简略描述成一个普通杀人犯,解释为张孝友善恶不分尚通,但接下来张员外的话就无法理解了:

[正末云]哦。他是犯罪的人也。不知官府门中屈陷了多多少少。我哪里不是积福处。小大哥。你且着他上来。等我问他。

张员外如何不理会儿子张孝友“杀人犯罪”的转述,马上判断那罪犯是“屈陷”的?莫不是作为老好人的张员外认为每一个罪犯都身怀冤屈?此处可见,结构文章功力不足的宾白艺人为完成赵兴孙与张员外的见面,又不知如何跳出张孝友引述的套路,于是只好让赵兴孙再三自报家门。

四、张孝友出走的原因

张孝友受陈虎拐骗,擅自离家的原因在剧中的处理比较混乱,前后矛盾。

第二折中,张孝友对陈虎道:“你也说的是。多收拾些金珠财宝。一来掷杯珓。二来就做买卖。走一遭去。”这里将离家的两个原因交代的很是清楚。

张员外夫妇发现张孝友携财物离去时便猜测是去做买卖:

[卜儿云]张孝友孩儿挈了媳妇儿。带了许多本钱。敢是出去做买卖么?

[正末唱]元来他将着些价高的行货。

当追上张孝友一行时,张孝友道:“父亲母亲休慌。您孩儿掷杯珓儿便回来。”儿媳妇李玉娥也说:“公公婆婆。俺掷了杯珓儿便回来哩。”这里有两个疑点,其一,在前文中,张孝友原本要说与父母。却听信陈虎“则除你知我知嫂嫂知。第四个人知道。就不灵了”的诓骗,因此才不辞而别,为何父母追来一问,马上便把掷杯珓儿的事说了出来?其二,张孝友夫妇离开原因有二,这里为何与张员外反复争执掷杯珓之事,而对做生意一事只字不提?

到了第三折中,张员外对陈豹诉说前史时却唱,“俺孩儿听了他胡言乱道巧差排。便待离家乡做些买卖。”张员外从儿子张孝友亲口得知,离家是为了掷杯珓,为何在这里却说成是早先自己推测的做买卖?

张员外与陈豹诉说前史时并未吐露奸人便是陈虎的真相,因此不存在隐瞒张孝友离家原因的理由。张孝友从全剧看来,是个有些缺少心智的糊涂人,这里更谈不上人物方面有什么深刻原因,笔者认为,原因主要是艺人在创作中出现的疏漏,导致前后不一。

五、其他

宾白多是杂剧艺人根据原曲所做,但艺人出于演出的实际考虑,为了追求舞台效果,出现了宾白的前后文矛盾或言语不恰当处。

第三折中李玉娥千叮咛万嘱咐让陈豹寻亲,并以半块汗衫作信物,而后陈豹却见不相干的乞丐(张员外)衣衫褴褛,便轻易赠与半壁汗衫补衣服。这里情节的紧张刺激有了,陈豹的人物形象却不免给人不靠谱之感。

第四折赵兴孙听了张员外的十八年来的窘境后道:“谁想陈虎这般毒害。员外。那陈虎元是徐州人。这窩弓峪正是徐州地方。我务要拿住此贼。雪恨报酬。”细读文本可知十八年前陈虎与赵兴孙冲突时,赵兴孙并不知陈虎是徐州人,张员外与赵兴孙的此番对话,也未曾提及陈虎是徐州人,那么赵兴孙是从何得知的?如果赵兴孙做徐州当地巡检通过别的途径知道陈虎是徐州人,岂不早早报了仇。前三折让观众看的委屈,第四折赵兴孙重新出现给人以报酬有望的期待感,为了让赵兴孙协助复仇的话痛快淋漓地表达出来,不使情绪掉落下去,宾白艺人便在这段话里去掉了可能的解释。

最后,插科打浑的使用本应有限度,但艺人为了调剂场上气氛有时会不顾说话人的身份。第四折最后陈豹与生父张孝友相认时,身为提察使的陈豹却说:“母亲。你好乔也。丢了一个贼汉。又认了一个秃厮那。”言语粗俗,既失身份,又對生父生母显得极为不尊。

综上,臧版《合汗衫》宾白纷复,情节曲折,但出自历代艺人润饰的宾白问题很多,并从结构上可以看出很多基于演出的痕迹。因此,基于文学意义的曲和基于演出的宾白我们是应该区别对待的。

参考文献:

[1] 臧晋叔编.元曲选.北京:中华书局,1958.

[2] 杨晴帆,解玉峰.论元剧宾白之作者.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 2006, 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