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李宏宇 发自柏林
“我们没看到灰姑娘的两个姐姐为了穿上那只水晶鞋切掉自己的脚趾头、脚后跟。你怎样决定童话故事里的哪些内容要舍弃?”在柏林丽思卡尔顿酒店,迪士尼电影《灰姑娘》的记者会上,第一个问题提给了导演肯尼思·布拉纳。
电影公司的盛情款待并没有削弱记者提问的刁钻程度。迪士尼在柏林电影节期间为电影《灰姑娘》举办的记者招待会是真正的“招待”:第一天媒体看片,第二天记者会和简单的晚餐会,第三天是影片主创的圆桌采访;这三天之间,电影公司为受邀参加招待会的三十多名欧洲记者提供两晚五星级酒店住宿,包括每晚50英镑的房内消费额度。
“血淋淋”的故事版本出自1812年的格林童话:王子看到女孩穿上了水晶鞋,就把她抱上马带走,可是路上小鸟提醒,王子看到鲜血从水晶鞋里流出来,知道这不是真的新娘。众所周知的灰姑娘童话,起源可溯至公元一世纪古希腊历史学家斯特拉波记载的古埃及女子洛多庇斯的故事;法国作家夏尔·佩罗的《灰姑娘》比格林童话早一百多年。迪士尼拥有这个童话最经典的动画片,完成于1950年。
迪士尼的电影显然不会允许格林兄弟那种哥特式的讲述。今天由真人演绎的灰姑娘故事,试穿水晶鞋的表现基本与65年前的动画片如出一辙。3月13日,这部《灰姑娘》将在全球公映。
重讲经典故事,难题之一是故事结局早已大白天下。但肯尼思·布拉纳对这个情况很熟悉——这位戏剧演员出身的英国导演,执导过四部莎士比亚戏剧改编的电影。另一个问题是越来越世故的成年人世界,不再简单相信纯洁的童话,打量《灰姑娘》的眼神更复杂。
“电影放映之后好多人跟我说起家庭的重组,说这是一部夫妻分离的电影,是后妈故事。”布拉纳说,“他们说为什么这种电影75%的爹妈到最后都死掉了,这种生离死别,还有女孩之间钩心斗角的那些东西,给小孩子看真的合适吗?”
接受采访的每位主创,几乎都被问到对团圆结局的看法。导演肯尼思·布拉纳几乎被逼向诡辩:“你不能说这就是一个团圆结局,以后的事情未必如你所想。”
“你是说王子和灰姑娘将来可能离婚?”一个记者追问。“最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他们现在生活得非常快乐。我并不想给观众保证他们会一直好下去,那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你总是要活在现在的。”布拉纳说。
后妈也有她的道理
“我小时候差不多看过所有迪士尼的动画经典,《灰姑娘》不是特别吸引我的那种故事。”扮演后妈的凯特·布兰切特说,“我觉得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太被动了,有点受气包。”
在迪士尼1950年的动画片《灰姑娘》结尾,当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牵着王子的手迈上马车,背景里的歌唱着:“对自己的梦要有信心,有一天终将拨云见日,无论你心里有多悲伤,只要你相信,你的梦想和心愿就会成真。”真人版女一号莉莉·詹姆斯对那个灰姑娘的印象就是站在阁楼的窗前,梦想着王子和城堡。
“《灰姑娘》的故事说的是好人有好报,不过在今天我觉得大家应该认识到,个人幸福更要靠自己的不断作为去得到,而不是等待。很多人觉得灰姑娘很被动,只是在等待王子来拯救,不是自己掌握命运,我想这是我们要从原来的故事拿掉的东西。”肯尼思·布拉纳说。
他改动了原有故事,让受了委屈的灰姑娘从家里跑出来,策马入林,救了一头正被王子和随从追猎的鹿,也与王子邂逅。她不知道他是王子,但是两个人对上眼,生了情。王子为了能再见到她,才通告全国的年轻女子到城堡参加宫廷舞会。灰姑娘也就不再是“等待王子的拯救”,她向后妈争取去参加舞会,为的只是想见到在城堡里工作的意中人。
“王子骑着马到来,改变了你的命运,这不再是我们今天想要传达的信息,这种事离我们已经太远了。”扮演王子的理查德·麦登最为人知的角色是在美剧《权力的游戏》里扮演临冬城“少狼主”罗伯·史塔克,这个角色在剧集第三季已死去。“在这部电影里,王子救了灰姑娘,灰姑娘也救了王子。”麦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导演布拉纳为真人版《灰姑娘》里的主要人物添加了翔实的行为动机和心理描写。王子的舞会不再是经典故事里那个简单的选妃举动,他对自由恋爱的坚持,也意味着他人格的成熟,意味着他有了足够的魄力与决断,可以接替父亲操持王国事务。
被问到在这个电影里做的“最勇敢的事”是什么,布拉纳不费思量地给出了答案:凯特·布兰切特扮演的后妈,在丈夫房间门外窥见父女二人倾谈,听到女儿思念生母、丈夫缅怀元配,她并非恼怒怨恨,脸上竟是挂了一丝怅然、失落。
“我们想让观众看到,这个人物也有真实的、情有可原的诉求,”布拉纳说,“比如希望经济有保障生活无虞,希望她的两个女儿有好前途,都是可以理解的目标,只不过她的手段是过分的。”
凯特·布兰切特喜欢这样的处理,“是人物的心理描写使这个电影显得现代,使它与当下的人有关。”
《灰姑娘》的服装设计师珊迪·鲍威尔意识到了童话中不合逻辑的细节:“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时间一到,所有的魔法都消失了,但水晶鞋还在。”
但水晶鞋显然太有必要了。奥地利著名的水晶品牌为影片制作了8只水晶鞋用于拍摄,提供了影片服装所需的所有水晶装饰,共同参与影片宣传。当然,在影片公映后,不同尺寸的水晶鞋、水晶灰姑娘摆件等产品也会出现在世界各地的柜台。
灰姑娘参加舞会所穿的礼服裙使用了270米面料,车缝线据称总长超过4.5公里,通身点缀超过一万粒水晶饰片,要三个人才能给莉莉·詹姆斯穿上。在巨大的裙摆之下,詹姆斯要穿高跟鞋跑下宫殿台阶。她必须直视前方,不能往下看。她不能光脚,光脚的步态跟穿高跟鞋明显不同,她又不能穿水晶鞋那样高的跟,那会太困难。
拍一部善良的电影太大胆
因为在英剧《唐顿庄园》中的演出,年轻的英国演员莉莉·詹姆斯获得了一定的知名度。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超级喜爱大卫·芬奇的电影《消失的爱人》,“我觉得罗莎曼德·派克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太爱她的表演了!”可是跟派克饰演的腹黑漫画家艾米比起来,詹姆斯扮演的灰姑娘显然是另一个极端,她在电影里数次重复的处世信条是“善良,还要勇敢”。
“拍一部善良的电影太大胆了,”瑞典演员斯特兰·斯卡斯加德说,“这部电影的剧情推动力不是争斗、输赢,只是善良。讲真正的好人的电影,我只演过两部,一部是《破浪》,一部就是《灰姑娘》。两个片子很相似,要是没有真正善良的主人公,故事就不成立。所以拉斯·冯·提尔也是会讲童话的人。”
在20年前的丹麦电影《破浪》里,斯卡斯加德演石油工人严,在一次钻井平台事故中受伤,全身瘫痪。严要妻子贝丝去和别的男人做爱,回来把过程告诉他,这样能激起自己的欲望,使病情好转。一般人很难在拉丝·冯·提尔的电影里想到童话,斯卡斯加德与他最近的合作是两部《性瘾者》,媒体总是问他,从那样一个人物到《灰姑娘》,你怎么转过来的?
斯卡斯加德在《灰姑娘》里扮演大公爵,他主张为了国家的前途,王子的亲事绝不能任性,应该与邻国公主结秦晋之好。王子拿着水晶鞋挨家挨户找灰姑娘,大公爵则与后妈秘密结盟,要她把灰姑娘锁在阁楼绝不能露面。
“我演的这个人物认为当然得务实了,以前他们都是为了政治上的考虑联姻的,只有穷人才说为爱结婚,后来还成为风尚。就是今天也还有定亲的。”斯卡斯加德说,“我看过芭芭拉·塔其曼写一战历史的《八月炮火》,太有意思了。她写沙皇尼古拉二世、英王乔治五世向德皇威廉二世宣战,威廉说,‘小尼和小乔怎么能这样对我啊?要是奶奶还活着他们就不会这样了!因为他们都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孙辈,所以那是一场表兄弟的战争。这些东西就告诉你君主制是怎么回事。”
斯卡斯加德半开玩笑地说他在演这个角色的时候,心里想的“参照形象”是小布什政府下的美国副总统迪克·切尼。“我并不相信有恶人,我想人只是会有缺陷。你能看到很多政客、商业领袖或金融界人士,他们在某个体系里待得太久,变得僵化,他们忘掉了自己也有柔软的、人性的一面。”
大多数电影是讲争斗和输赢,竞争、输赢成为世界的法则。斯卡斯加德认为这个观点非常美国,“这绝对是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比如M·弗里德曼的论点:竞争是人类成功的推动力。其实不是,之所以形成社会就是因为我们有同情,要不然我们到今天还会是丛林里一只一只的猴子。所以这个电影很好,它告诉我们,你可以与人为善。”
“所以我跟布拉纳说,这是你拍过的最政治的一部电影。”斯卡斯加德笑着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大公爵的“阴谋”破产,他和灰姑娘的后妈、两个姐姐一起被逐出王国,再也不许回来。王子和灰姑娘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灰姑娘跟着王子离开时,扭头对一脸丧气的后妈说了句:“我原谅你。”
“我想对后妈这种人来说,这基本上是最让她惊愕的举动,因为她再次面对这种惊人的非暴力对抗。”布拉纳说,他还跟两位主演设想过这句话之后的方案:走出家关上门,王子一脸不解地问灰姑娘:“你原谅她?”然后两人上了马车,走了有一阵子,王子再说:好吧,你原谅了他们。
大公爵和后妈去国之后会如何?“我们不作交代的时候其实意味着有无数种可能,比如后妈有没有嫁给大公爵?”布拉纳开起玩笑,“这说不定是给续集预留了空间……”
斯卡斯加德听到这种可能性也笑了。他同样要回答对团圆结局的看法。“要是你严肃地讨论人生,团圆结局是很难接受的,因为我们都知道人生的结局是什么。但我们知道这是童话不是现实,虽然知道很多人是受苦的,但这种时候我们可以享受一下团圆结局。我认为《破浪》也是团圆结局,可能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因为贝丝在临终时刻听到了钟声——啊,上帝是存在的,她没有疯,这是个圆满的结局。”
“我们活在一个怀疑主义的、愤世嫉俗的世界,也很容易变得愤世嫉俗。”布拉纳仍然要努力地讲解这部童话电影的诉求,“善待他人看上去不聪明,也不酷,会让我显得很弱,别人会笑我蠢、天真、不成熟……但最终,这是部电影,是个童话,它提供一面镜子让你审视善良和勇气。与人为善是向外看,看到所有的他人而不要总是我我我。我想人们看到后妈和灰姑娘这两个人物,很简单就能决定自己要做哪一个。选择做善良的人,是一个简单而又难以坚持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