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枫
1931年,傅雷欧游归国后,对当时中国画坛现状异常失望和不满。这种失望和不满在其《我再说一遍:往何处去?……往深处去!》一文中有这样的表述:“幽闭在因袭的樊笼中的国画家或自命为前锋、为现代化的洋画家,实际上都脱不了模仿,不过模仿的对象有前人和外人的差别罢了。”傅雷还说:“现代的国画家所奉为圭臬的传统,已不复是传统的本来面目:那种超人的宁静恬淡的情操,和形而上的享乐与神游在现代的物的世界中早已不存在,而画家们也感不到”。
那么古老的中国画往何处去呢?从黄宾虹方面言之,他来自传统,经受了上世纪20年代文艺新思潮的洗礼,找到“东西两种艺术的理论”相通的蹊径来营造自己的艺术世界:不求形似,追求神似和内美。
从1905年,李叔同东渡日本接受西方美术开始,印象派就逐渐进入了中国,直到1937年日军侵华战争爆发,这场西方美术带来的文艺思潮才逐渐分散沉潜。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李叔同之后的留日学生,如关良、陈抱一、刘海粟等大力传播印象派绘画。经过这一大批留日学生的传播,印象派绘画以迅猛的速度和规模赢得越来越多的认同,学院风格的写实主义和印象主义基本上呈现平分秋色的局面。在艺术理论领域,介绍和探讨印象派的著述也于上世纪20年代末期开始流传。
随着印象派绘画的大量引入,这一西方绘画流派也引起了黄宾虹等来自传统阵营的画家的注意。黄宾虹说:“现在我们应该自己站起来,发扬我们民族的精神,向世界伸开臂膀,准备着和任何来者握手”。他同欧洲来访者讨论方圆、三角这些抽象图形何者最美的问题,并对印象派、抽象派及野兽派也有研究。1933年,黄宾虹与西画家王济远、吴梦非、刘抗、王远勃、张弦等发起百川画会,该会着重中西画理画法的研究,是历来的书画社团所没有的。这一时期的黄宾虹曾说:“泰西绘事,亦由印象而谈抽象;因积点而事线条。艺力既臻,渐与东方契合”(黄宾虹《论中国艺术之将来》,1934年1月30日《美术》创刊号)。他在1936年国学专科学校的《中国画的认识》演讲里说:“中画与西画,若造极诣,其理相同。中国画家与西洋画家至于互相非诋,盖皆未能达其最高峰。并推之世间之理,九流百家之道,纷纭错杂,然考核其真谛,莫不殊途同归。”
黄宾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中西之画最后是没有形式分别的:“欧风东渐,心里契合,不出二十年,画当无中西之分。其精神同也。笔法西人言积点成线,即古书法中秘传之屋漏痕。”(黄宾虹《与朱砚英书》)。黄宾虹不但在艺术理念上对中西艺术有清晰深刻的认识,在创作实践上他也一再探索创新。
如作于1928年的一幅题写了粤行杂咏诗句的山水作品,画面清淡疏远、古意盎然,一派古人传统山水风貌,此时的黄宾虹作品尚属于“白宾虹”时期。到了1933年的早春,黄宾虹去青城山途中遭遇大雨。“青城坐雨”之后的作品就面貌大变。例如作于此时的《青城山中第一峰》集中使用了焦墨、泼墨、干皴加宿墨种种技法。在这些笔墨实验中,他要找到“雨淋墙头”那种湿润淋漓、浑然天成的感觉。他的诗句:“泼墨山前远近峰,米家难点万千重。青城坐雨乾坤大,入蜀方知画意浓。”即表达出了这次“青城坐雨”对他内心的深刻震动。印象派重视自然感受,不依据可靠的知识,而是重视以瞬间的印象做画,无论是在城市或是在乡村,画家都试图捕捉到瞬息多变的大自然。黄宾虹面对的大自然是水气淋漓、山势巍峨的蜀中山水,相比印象派的阳光画面,因为具体刻画对象不同,黄宾虹的作品更多水汽氤氲、湿润华滋的感觉,但与印象派重视自然感受的画法可谓异曲同工。
这一年夏天,黄宾虹出灌县,逾龙泉驿,渡嘉陵江,由合川还重庆,秋凉始返申。这一时间所画的《嘉陵江上舟中所见》、《江行所见》都来自于此行的真实感受。《嘉陵江上舟中所见》描绘了润泽淋漓的雨山、生机勃勃的雨林,雨中山水苍茫润泽的感受跃然纸上。《江行作所见》远山迷蒙,近景苍润,沙溪之地,山高水长,正如作者自题的那样“江行所见,笔以追至”,正是通过画面,去记录眼中所见,心中所感。这种对自然的描绘方式与印象派处理自然的方式颇为相近,正是这种“追之”的创作心态,深入表达真山真水带来的自然感受,促进了黄宾虹艺术质的飞跃。
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王鲁湘在一次黄宾虹画展的研讨会上发言:“1937年后,黄宾虹和在上海的傅雷通信,谈什么呢?两个人就讨论印象派,讨论野兽派。每讨论一次,黄宾虹先生就兴奋一次,兴奋一次,他就马上画一次,画一次以后就把画折起来夹到信封里头寄给傅雷。傅雷有时候把信封一打开,把这个画一打开,那个石绿石青啊就哗哗哗地掉一地。石青石绿是用油画的方法点上去,画上去的。”“所以你看黄宾虹在北京困居以后,一直到后来回到杭州的画,你看他的那些点,再和凡高的、莫奈的、塞尚的画的局部放到一起看,太神似了。所以我说一个黄宾虹身上集合了半打印象派、野兽派,他的颜色基本上是野兽派的感觉。他晚年的墨点,特别是作品全部完成了以后,最后打那一片焦墨点的时候,完全是印象派的路子。”王鲁湘说,“因此黄宾虹才说,从西方印象派出现以后,他觉得东西方绘画走到一起了”。
王鲁湘的话不无道理,1946黄宾虹自谓“用笔之沉着,墨采之浑厚,每与欧画符合”;同年他曾自题山水云:“欧云美雨,西化东渐,绘采之丽,妍丽夺眸,窃怪山光水色,层折显晦之妙,其与北宋之画,尤相印合”。他在1948年写给苏乾英的信中说:“画无中西之分,有笔有墨,纯任自然,由形似进于神似,即西方之印象抽象。近言野兽派又如吴小仙、张平山、郭清狂、蒋三松等学马远、夏圭,而笔墨不趋于正轨,世谓野狐禅。今野兽派改革向中国古画线条着力,我辈用功,以北宋深厚古法而出之以新奇,新奇者所谓狂怪近理,近理在真山水中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