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满韩漫游》中的战地描写看夏目漱石的中国观

2015-03-10 11:23佟若瑶
环球人文地理·评论版 2015年1期

佟若瑶

摘要:以近代日本文学家夏目漱石的中韩旅行游记《满韩漫游》为研究素材,以日本文化人类学专家青木保、人类学家住原则也关于异文化体验本质的论述为理论依据,通过对夏目漱石对日俄战争战场之一的旅顺昔日战争场面及战后景象的修辞手法,探究夏目漱石的战争观和对中国文化的认识。并以近代日本文人的这一异文化体验为蓝本,揭示形成异文化理解所需要满足的条件以及异文化体验者在应对异文化时应持有的正确视角和姿态。

关键词:异文化体验;异文化理解;时间体验;外国文化;本国文化

引言:明治42(1909)年秋,日本作家夏目漱石游历了当时的满洲(中国东北部)和朝鲜半岛。这次旅行夏目漱石是受到了大学预科学校时代的好友、时任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以下简称“满铁”)总裁中村是公的邀请,从当年的9月2日出发至10月17日结束,总共为期46天。《满韩漫游》是夏目漱石根据此次旅行经历写成的游记,分别于同年的10月21日至12月30日在《东京朝日新闻》、10月22日至12月29日在《大阪朝日新闻》分51回进行了连载。

邀请了夏目漱石的中村是公所在的满铁,是近代日本对中国进行殖民地统治的产物。日俄战争后,通过当时的《朴次茅斯和约》 ,日本在中国辽东半岛以及朝鲜半岛攫取了涉及政治、军事、经济等领域的大量权益。明治39(1906)年,日本在当时的满洲设立了满铁,作为近代日本海外殖民地经营的基地,满铁这家半官半民的国策企業一直存续至昭和20(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而最初成为这所国策企业领导的两代总裁——后藤新平和中村是公,均是从当时从事日本海外殖民地统治的官员中选拔而出,二人在经历了满铁总裁时代之后又都成为了日本的政府高官,活跃在日本国内各个领域。所谓的满铁总裁的真实身份,与其说是企业家不如说是作为国家意志代表的政治家、近代日本殖民地扩张政策的直接执行者更为恰当。

以满铁总裁的邀请为开端的夏目漱石的满韩旅行,其性质从这个开端就已经脱离了今日常见的出于个人兴趣的海外旅行。作为近代明治日本殖民地开拓的先头尖兵,满铁并不是一般的驻扎海外的日系企业,而是成为了日本国家权力机关的重要机构。以满铁总裁的邀请为契机所展开的海外视察活动自然也就渗透着国家意志。在这样一场被国家意志所左右的中国旅行中,日俄战争中的战略要地旅顺是殖民者们为夏目漱石的中国旅行安排的重要一站。而夏目漱石参观过旅顺后,在《满韩漫游》中以不同于近代日本殖民者的视角,将昔日日俄战争的战地旅顺塑造成了一座萧条、寂寥、了无生气的城市。在这样的记述中夏目漱石虽然没有直接表达其对日俄战争的评价,但分析其描写战地景象的修辞手法,夏目漱石的战争观便可窥一二。而夏目漱石对待日俄战争的认识,同时又是由于这次在中国的异文化体验而形成的中国观的一部分,于是便也因其成行之初便被规定了的殖民地视察性质而显现出了作为异文化理解的局限性和超越性。

一.殖民者期待中的“夏目漱石的旅顺”

《满韩漫游》中关于旅顺的最初的记录并不是来自为夏目漱石安排了中国东北旅程的日本殖民者,而是来自刚刚踏上中国旅途第一站---大连的夏目漱石在其所下榻的“大和宾馆”餐厅所邂逅的一名英国人。《满韩漫游》中对这段经历做了如下记述:

(前略)他自称是英国人,接下来就问我是否去过旅顺,如果没参观过的话我告诉你。于是,他告诉我坐几点的火车,看哪些地方,然后做几点的火车回来,如此这般地把自己的经验跟我讲了一遍。(中略)

过了一会儿,他又重复问我是否去过旅顺。这人有些不正常,但是我嫌麻烦也和前面同样在回答一遍。于是他又像刚才那样做我的导游,告诉我去旅顺的话上午有八点和十一点的火车……

《满韩漫游》六

在两人这段短暂的对话中,自称为英国人的旅客两次问及夏目漱石是否去过旅顺,并且在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不厌其烦的为其介绍前去旅顺的交通路线和时刻,这样的言行仿佛在向夏目漱石传递着一个强烈的信息---旅顺是十分值得一看的。关于这名英国人在《满韩漫游》和夏目漱石中国旅行的日记中都没再做进一步的记录,时至今日其具体身份已经无从考究,他执着地推荐夏目漱石去参观旅顺的意图更是无从探究。但是,这位来自近代老牌殖民主义国家的旅客无疑对日俄战争的故地旅顺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以至于可以向素昧平生的夏目漱石反复地推荐,似乎不使其到旅顺一游便不罢休。如此强烈的推介,不仅让身处当时的夏目漱石产生了些许的猜疑,也让《满韩漫游》今日的读者感受到了其对夏目漱石旅顺之游的一种不寻常的期待。

让这种期待更加明朗化的是身处大连的夏目漱石接到的来自旅顺的邀请。根据满韩旅行日记的记载,夏目漱石到达大连后于到达的当天9月6日至9日,在中村是公的安排下连续4日参观了满铁在大连市内经营的各类设施,之后于9月10日在大连火车站乘坐8:30的火车前往旅顺,到达旅顺是当天上午的10点。而在此之前,身处大连的夏目漱石就连续接到了来自旅顺民政署的两次邀请,在《满韩漫游》中可以看到相关的记述:

旅顺方面来电话询问何时光临。我问桥本是谁打电话来的,桥本回答只是“哼哼哈哈”不置可否。不得已只好再去问侍者,侍者仍然是同样的答案,对方打来电话的时候直说是民政署,我和桥本估计大概是有熊,于是就让侍者做了回复。到达旅顺后才知道这问询电话出自白仁长官的好意。(中略)

从旅顺打来第二次电话的次日早晨,桥本和我为了会旧友,同时为了参观日俄战争遗迹,从大连坐上了开往旅顺的火车。

《满韩漫游》二十一

从《满韩漫游》中这两处记述中可以看出,不但连续两次的来电足见邀请方迫切希望夏目漱石前往旅顺参观的意图,而且邀请者的身份也超出了夏目漱石本人预期,并非是其大学预科时代老友佐藤友熊的私人相邀,而是由时任旅顺民政署长官的白仁武发出的官方邀请。并且,在大学预科时代的旧友、同为殖民地视察游历了蒙古和中国东北的桥本左五郎陪同下到达了旅顺之后,入住当地的大和宾馆、参观日俄战争战利品陈列馆、日俄战争遗址东鸡冠山炮台和“二〇三高地”、驻扎旅顺港的日本海军舰队等等,无论是每日的起居还是在旅顺的参观,夏目漱石都受到了十分官方的接待。尽管这种待遇并不是源自夏目漱石本人的初衷,并且其本人也曾为此与老友佐藤友熊商议道:“不需要兴师动众,派人陪我们游览。我们是以私人身份来旅游的,使用公职人员我们感到过意不去,承蒙您的好意,如果给我们配备导游的话,随便找个勤杂工就可以了。”(《满韩漫游》二十七),但希望自己的旅行能够摆脱这种官方化束缚的夏目漱石的期许似乎并未引起这位时任旅顺警察局长的老友的共鸣,还是为其安排了亲历过日俄战争的警长“市川君”作为翌日参观“二〇三高地”的向导,为夏目漱石一行详细再现了日俄战争中日军的英勇壮烈。

如此种种,夏目漱石的旅顺之行看似是一名日本近代文人寻常的异国旅行,但处处都能够感受到近代日本殖民主义国家意志的支配。这种支配的对象并非随机选择,而是有意选中了当时刚刚作为《朝日新闻》记者成为了专业作家的夏目漱石。而以全程出资为条件将夏目漱石热情邀请至旅顺的殖民地统治者的意图无非是要借这位当时已经在日本备受瞩目的文人之笔宣扬日俄战争的胜利成果,为近代日本对外扩张活动的成果歌功颂德。这样一来,“夏目漱石的旅顺”已经完全脱离了我们今日常见的观光胜地的概念,而充斥着近代日本殖民地统治者对夏目漱石这位文学家可能带来的宣传效应的期待。

二.夏目漱石眼中的旅顺

那么,夏目漱石在《满韩漫游》中对自己旅顺见闻的记录是否真的迎合了殖民者们的期待呢?

在9月10日到达旅顺后,夏目漱石和同行的桥本左五郎在民政署长官秘书“渡边秘书”的安排下,入住了旅顺的大和宾馆。《满韩漫游》中将夏目漱石从宾馆的房间望出去的旅顺街景做了以下描写:

宾馆里好像一个客人也没有,宾馆外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来到阳台向街道眺望,街道非常宽阔。阳台栏杆正下方的人行道的石头缝里边长着草,其中,两三棵草梗儿有一尺多高,虽然是白天但依稀能听到虫子的叫声。宾馆旁边似乎是一处没有主人的房子,关閉的门窗上长满了爬山虎。隔着街道向对面望去,看到一栋比宾馆还大的红砖建筑。可是既没有盖房顶也没有安装玻璃,只有砌起来的红砖墙。这是一座“半拉子”建筑,四周甚至还残留着用作脚手架的木材。不晓得工程已经停止几年,一丝伤感涌上心头:会不会就这样一直停下去呢?这样的感觉蔓延到房屋、街道、美丽的天空,我用手掌扶着阳台的栏杆,对房间里的桥本说:太冷清了!旅顺的港口像镜面一样泛着暗绿色的光,围绕港口四周的山全都光秃秃的。

《满韩漫游》二十二

几乎无人踏足的人行道杂草丛生;即使日头高照也能处处闻听到虫鸣;被爬山虎占领了的无主的人家;盖到一半便被废弃的烂尾房屋;异常平静的港口海平面和如同僧人的秃头一般寸草不生的群山,在这段描写中感受不到一点生气。在大和宾馆的阳台上,映入夏目漱石眼中的旅顺就是这样一具被战火焚烧后死气沉沉的残骸。并且,这残骸一点也没有要重生的迹象,全部都被一层悲观的空气所笼罩。从宾馆望出去的的这座死城让夏目漱石的心头涌上了无边的寂寥,而宾馆内外景致的悬殊对比则在他的思想深处滋生了挥之不去的矛盾感。当夏目漱石的视线从旅顺的街景转至自己所入住的宾馆房间时,他做了如下的记述:

我感到这里跟废墟没有什么两样,回到房间,看到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地板上铺着柔软的地毯,上面摆着一张舒适的安乐椅。房间里的器具全都是新式的,应有尽有,房间里面和外部的环境截然相反,这种充满矛盾的念头一直挥之不去,直到我想起满铁经营的这座饭店并不在乎赚钱多少。

《满韩漫游》二十二

窗外是战争留下的了无生机的破败废墟,窗内却是崭新舒适的休闲设施。但是,这家设施先进、环境优美的大和宾馆即使作为不为盈利、仅为接待参观来宾的所在,住客也实在少得可怜。而以这座大和宾馆为代表的由近代日本殖民者在殖民地兴建和经营的各类设施,则正是邀请了夏目漱石的殖民地统治者们意图要展示、炫耀,并且期待夏目漱石能够利用其文学家的身份在日本国内进行大力鼓吹的殖民地经营成果。可就在这些殖民者急迫地将其展现在夏目漱石面前时,他的眼中却只看到了一片萧条,他的心中涌上的并非是近代日本国富兵强的雄心壮志,相反这些在战地的萧条中突兀而立的所谓“成果”让他如鲠在喉。

身处旅顺的夏目漱石所感受到的矛盾与不快并非只来自对战争废墟肃杀景象的直观感慨,而是源于他透过眼前的异国景观对本国文化进行的深入思考。置身于近代日本通过战争手段掠夺的海外殖民地,夏目漱石并没有如当时的殖民者一般被狭隘的民族主义所左右,盲目地只看到通过战争所攫取的海外殖民地带来的利益而沾沾自喜,而是更加冷静地认识到了战争和掠夺带来的惨烈后果。这种后果不只对于被战火掠过的战地来说是惨痛的,对于战争始作俑者之一的近代日本也并非如眼前大和宾馆舒适的房间一般令人陶醉,只是一种空有皮囊的繁荣假象,最终面临的却是毫无收益的惨淡收场。由此可见,游历在中国东北的夏目漱石并没有走马观花泛泛走过,而是透过眼前的异国景象看到了背后隐藏的本国文化的问题所在,并用其波澜不惊的记述表达了自己的忧虑。而夏目漱石的这种目光不仅停留在了寂静的大和宾馆,还一直贯穿至旅顺之行的始终,即使在面对昔日硝烟弥漫的战场和战胜国标榜胜利的战利品时,丝毫也未见殖民者们最初期待中的壮志豪情,而是充满了对战争的抵触感。

在参观旅顺的日俄战争战利品陈列馆时,在陈列馆的向导员---曾经亲身参加过日俄战争的“A君”热情、详细的介绍下,参观了那些标榜战胜国功绩的战利品后,夏目漱石在《满韩漫游》中这样记述了自己记忆最深刻的参观经历:

如果我在这里把A君热情讲解过的战利品一一都写出来的话,光叙述这座展览馆二三十页稿纸都不够,遗憾的是大都忘却了。只记住一件东西,那是一只女人穿的鞋,质地是缎子面料,颜色是浅灰色。其他的手榴弹、铁丝网、鱼形水雷和伪造的大炮都变成一些词汇,根本没有留在脑海里。但是唯独这只鞋,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随时都鲜明的浮现在我眼前。

《满韩漫游》二十三

在战利品陈列馆向导滔滔不绝的介绍中,对于那些作为战胜国国民应该引以为豪的诸多战利品,夏目漱石却兴味索然。他甚至连为了这次向导工作而耽误了去医院探望病重妻子的陈列馆向导的名字都没有记住,只能在后来的作品中以“A君”代之。而取代这些辉煌战绩停留在夏目漱石记忆中的,只有一只女人的鞋子。这只鞋子从质地到颜色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即使时过境迁也还能不时清晰地记起。且此处用来表述鞋子数量的“一只”尤为意味深长---战火追逐中慌不择路的逃命或者一枚炮弹落下众多生命的陨落,都会让鞋子的主人将其遗留在战场。夏目漱石的视线就这样绕开了那些值得炫耀的战利品,投向了战争受害者的命运。在这样的视线中,战争无论胜负,只有残酷的杀戮和无情的灾难。

幽静的大和宾馆给了初到旅顺的夏目漱石冷静观察和思考的空间,让他足以超越殖民者短浅的目光,看透近代日本殖民地经营的惨淡态势。而当面对陈列馆中为数众多的标榜本国战争功绩的陈列品时,《满韩漫游》中的记述依旧读不到作为一名战胜国国民的欢欣鼓舞,看到的仅仅是作者轻描淡写记录下的一只鞋子。但恰恰就是这只被其不知所终的主人遗留在硝烟弥漫的战场的鞋子,正是对战争浩劫最真实的写照。在敬业的陈列馆向导和成堆的鱼雷大炮中只记下了这只鞋子的夏目漱石,用这种记述方式表达了自己对战争的质疑和批判。

与战利品陈列馆当中的见闻记述手法相似的还有《满韩漫游》中关于参观东鸡冠山炮台的记录。这其中特别记录了向导员“A君”口述的激烈战斗中的一个小插曲:

(前略)有时打累了就停下打枪,双方还聊天,向对方要酒喝,或者说我们要收拾尸体希望你们停止进攻,或者商量说太无聊了我们别打了,几乎无所不谈。

《满韩漫游》二十五

此处的“双方”指的就是日俄对战中的双方士兵,这些交战时兵戎相见、相互厮杀的对手却会在战斗的空隙相互讨酒喝;在收拾身边堆积成山的士兵尸体时会请求对方的片刻容情;在因为连续的战斗而精疲力尽时甚至还会自嘲地商议和解。这段读来不禁觉得有些荒唐的战争场景却为读者还原了真实的战争场景---在真实地战争中除了无情的杀戮还有温情的对话,除了剑拔弩张的国家关系还有士兵间同病相怜的谅解,除了为国家捐躯的壮烈还有源自人性深处对结束战争的渴望。夏目漱石笔下的士兵不再是通常的战争场景中所描述的只会喊打喊杀的模型,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在严苛的战争环境下他们会思考、会挣扎、会绝望。简短的几句话勾勒出的这一幕战场上人与人的对话,比起直观的战场厮杀场面的描写更能使读者从人性的最深处体验战争的残酷,这不能不说是夏目漱石对战争杀戮本质的揭露和控诉。

三.夏目漱石的局限与超越

肩负着近代日本国家意志的期待踏上了中日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中多次遭受战火洗礼的旅顺,夏目漱石并未让为他煞费苦心安排了此次行程的殖民地统治者得偿所愿,在《满韩漫游》关于旅顺的记述中,看不到对近代日本的战争功绩和殖民地开拓成果的宣扬,相反看到的尽是战争带来生命的陨落、文明的沉没,以及在战争的废墟上维持着奢华外壳惨淡经营的殖民地时态。但站在战争废墟上的夏目漱石虽然对战争表达了质疑和批判,更多的还是人道主义的关注和对本国文化的反思,却始终未能认识到近代日本所发动的对外擴张战争和海外殖民地统治的侵略本质,这让这位近代日本文学巨匠对战争的认识在今日看来又不免略显浅薄。而将《满韩漫游》中关于夏目漱石战争观的记述形成的土壤进行还原分析后,又不难发现这种“浅薄”是很难避免的。

旅顺是夏目漱石中国旅行的一站,在旅顺的见闻也是他这次异文化体验的组成部分。明确了夏目漱石的此行的性质,那么他的这次旅顺之行是否真的称得上是一次有成效的成功的异文化体验就成为了一个问题。

人们往往将各种海外探险和旅行认为是体验异文化最普遍的形式,这是因为人们往往习惯将空间概念作为界定异文化的首要因素,也就是将与自己长期身处其中、十分熟识的文化处于不同空间、存在地理差异的地区的文化定义为异文化。关于异文化体验和理解的形成要素,青木保指出:在对异文化进行体验和理解的过程中,对时间和空间双重概念的考量才能给体验者提供有效的线索。要达成足以对异文化产生理解的有成效的体验,异质的时间体验和异质的空间体验同样重要。能否在异文化当中体验到与体验者自身日常生活不同的时间,是决定异文化体验是否成功的必备因素。因此,所谓的异文化体验,是需要体验者在一段时期内,隔断自身作为本民族的一份子在自民族文化中所经历的日常时间,全身心地投入到异文化这个异质的世界中所进行的体验。

具体到夏目漱石的旅顺之行,他在旅顺的时间,应该是融入到中国人群体中的时间,是与这个异文化的群体的衣食住行的习惯都保持一致的时间。但是,接受了官方邀请和接待的夏目漱石的旅顺体验显然不具备上述条件。在旅顺等待夏目漱石的是当时担任警察局长与中村是公同为大学预科时代好友的佐藤友熊、以及夏目漱石的弟子坂本雪鸟的家兄时任旅顺民政署长官的白仁武。在抵达旅顺后,邀请夏目漱石出席日式火锅宴的满铁董事“田中君”、参观战利品陈列馆和东鸡冠山炮台时的向导“A君”、参观日俄战争遗址“二〇三高地”是为夏目漱石做向导的旅顺的警长“市川君”、驻扎在旅顺港的“河野中佐”也在旅顺依次登场。不难看出,虽然在空间上确实移步至了中国东北的这座边陲城市,但夏目漱石始终被日本同胞甚至是好友所包围,连走下马车跟穿梭于市井当中的中国居民交换只字片语的机会都没有。如此一来,身处生活在当地的日本人集团中,夏目漱石的异文化体验根本谈不上是有成效的成功的体验,这样囫囵吞枣的体验所形成的对外国文化的认识,存在浅薄之处甚至歪曲误解也在所难免。

然而,在上述《满韩漫游》中可以解读出的关于战争和殖民地的看法当中可以看出,即使异文化体验的客观条件受到了限制,夏目漱石的视线还是超越了当时长期生活在中国的殖民地统治者,看透了战争的残酷本质和殖民地统治的惨淡局面。这些超越自身异文化体验的客观限制所形成的关于外国文化和本国文化的观点,离不开体验者在体验和认识外国文化时的科学、冷静的姿态。

乘坐着旅顺民政署的专用马车穿越了废墟一般的旅顺街市步入豪华舒适的大和宾馆后,夏目漱石并没有被眼前殖民者勾勒出的繁荣假象所迷惑,如他们一般为自己国家实力的强大、领土扩张的成就洋洋得意,而是将眼前矛盾的两幅景象萦绕在脑中,探寻着这种矛盾存在的根源。在短暂地穿梭过异文化后,夏目漱石的这一体验并未止步于对外国文化表面现象的认知层面上,而是通过其自身对于外国文化和本国文化关联的对比思考,看到了萧条的旅顺街景和近代日本殖民主义的内在联系,也看到了殖民者们着力向其展示、炫耀的经营成果其实不过是昙花一现的泡沫繁荣---在这样的殖民统治下,即使时过境迁,旅顺这座战后萧条的废墟也只能如大和宾馆外的烂尾砖楼一般停滞不前。

如此一来,夏目漱石的旅顺之行并非因为其作为异文化体验的局限性而毫无成果。他的视线并未完全被身处本国文化集团中的境地困于外国文化的入口。在身临其境地面对中国文化时,夏目漱石采取了不同于近代日本殖民者的姿态,超越了理解停止的门槛,透过眼前的外国文化看到了本国文化所存在的问题,并用这种视线冷静地审视了旅顺全貌,为读者呈现了近代日本殖民者引以为豪的日俄战争胜利成果和殖民地建设功绩那并不光彩的本质。

结语:百年前夏目漱石的中国之行并未让为他策划了这场殖民地视察之旅的近代日本殖民者的意愿得以实现,却为今天的讀者留下了深深的启示。在全球化进程日益加速的今天,与异文化的接触已经成为每个人每日都会面对的课题,当面对不同民族、地域、国家的文化时,科学的异文化理解的形成至关重要。这需要异文化体验者冲出本民族文化的躯壳进入到异文化的躯壳中,全身心的接近异文化---在对方的国土上使用着对方的语言、学习掌握当地特有的风俗习惯,并以此来将自己长久以来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变革成为可能。同时,还需要体验者在面对全新的文化现象时,不能只满足于对外国文化的新鲜感和猎奇心,而是要以现象为钥匙,通过不懈的学习和思考打开通往异文化核心的大门,看到这些现象存在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并始终坚持外国文化与本国文化相比较的视线,将对外国文化的体验和理解最终落脚至对本国文化的反思,使自身的异文化体验活动真正成为对本民族、本地域能够起到积极作用的、行之有效的学习体验。

参考文献:

[1] 夏目漱石著,王成译.《满韩漫游》. 中华书局.200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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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加藤圣文. 《满铁全史》.讲谈社. 2006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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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高洁、《迎合与批判之间---论夏目漱石的『満韓ところどころ』》、《日语学习与研究》、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