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
缅怀三舅赵尚志
□李龙
赵尚志三个字,曾让侵华日军闻风丧胆。“小小的‘满洲国’,大大的赵尚志”,就是侵华日军发出的无奈而又钦佩的慨叹。
当年东北对抗日的中坚力量流传着一种说法,叫“南杨北赵”。“南杨”指的是杨靖宇,“北赵”就是赵尚志。
赵尚志,这位史上赫赫有名的抗日大英雄,是我的三舅。
在我们家,三舅常常是全家人热议的中心。我经常听母亲、阿姨等老辈人回忆起和三舅有关的往事。
三舅是方脸,皮肤粗糙,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嘴不大,有点儿“撮撮嘴”。无论是在我家还是史料中,想找到三舅的照片都很难。目前发现的唯一一张三舅生前的照片,是1932年8月他担任巴彦抗日游击队政治部主任时与指挥部成员的合影——三舅手拿马鞭坐在前排中间,24岁的他明显比两边的人矮半头。
六姨曾告诉过我,1931年冬天,经党组织营救,因从事革命工作第二次被捕的三舅出狱。回家时,他只穿了一件小薄棉袄。衣服换下来时,硬邦邦冻得像铁皮,几乎都被脓血浸透了。
一家人看得心酸流泪,可三舅却笑着安慰他们。他告诉姥姥,每次受刑,他都疼得昏过去,脱衣服就像剥下一层皮那么疼。他还说,敌人把他吊起来用子弹壳刮他的两肋,一条条的肉被刮下来,开始还火辣辣地疼,后来连知觉都没有了。
这样的苦难经历让姥姥格外惦念三舅。三舅几次离家远行时,姥姥都催他拍几张照片,以便想念的时候看看。可三舅却说:“敌人到处找我的照片,所以这么多年都没照。我不能照!”正因如此,才有了之后三舅佯装“久别家乡”,躲过敌人逮捕的惊险一幕。
九一八事变后,三舅担任中共满洲省委军委书记。1932年的一天,三舅一夜没回家,姥姥十分着急。第二天晚上,姥姥正在院子里干活,三舅走进大门,一反常态地朝姥姥恭敬地鞠了个躬,说:“妈,我回来了。”
姥姥看到三舅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意识到他正在被人跟踪,便一把抓住三舅的手大哭起来:“这么多年你也不回家看看,可把妈想坏了。这回可不能走了。”
跟来的人见状,以为是母子久别重逢,互相使个眼色后离开了。
原来,前一天敌人刚刚逮捕一批抗日志士,并准备逮捕三舅。不过,敌人没有赵尚志的照片,无法确认,这才成就了这出“久别家乡”的戏码,躲过敌人的抓捕。
曾有专家说,东北很多著名抗日英烈因为地下工作需要,用的都不是原名,唯有三舅一直用真名。其实,三舅也曾用过另外一个名字。他曾担任1940年创刊的《东北红星壁报》主笔,笔名“向之”。手稿原迹证实,“向之”就是“尚志”。三舅除了在报纸上登过一些文章诗歌之外,还曾为《白山黑水》这首抗日歌曲写过歌词,并写下两篇关于抗日战争的论文。
这些年在整理三舅事迹的过程中,我听到不少关于他的感人故事。至今,在松花江畔、小兴安岭山区还流传着许多有关赵尚志的传说和奇闻轶事。
三舅非常关心、体贴士兵。有一位抗联老战士说,即使只有一个鸡蛋,赵司令也让人打在汤里,让大家一起喝。一次,游击队住在一位老乡家,房东大娘特地给赵尚志做了碗面条。三舅却说:“您老要是只有这么点儿面,还是留着自己吃吧;如您老有许多面,那我们就买下来,让全体弟兄都吃上一顿。”
三舅即使身为东北抗日联军总司令,也毫无官架子。他的一名下属记得这么一件事:一次,三舅开会回来,见战士们把炕都占满了,没有他睡的地方,就抱了一捆苞米秆子往外屋锅台旁一放,躺在上面睡着了。不一会儿,一个担任抗联内线的保长来送情报,因为走得急,进屋就被躺在锅台旁的三舅绊了一下,差点儿摔个跟头,就生气地踢了三舅一脚,嘴里还数叨:“哪儿来的小力巴,躺在这里睡觉?”然后,他问一个战士,“赵司令呢?找他有急事。”
那个战士炕上找了一圈没有,看了一眼外屋,笑着说:“外屋地那个不就是。”保长忙回头仔细一看,非常不好意思,忙向三舅赔不是。
三舅豪爽地笑道:“要怪就怪我,是我自己到处乱躺,还害得你差点儿摔跤。”
打游击战非常辛苦,有时战士们经过连续作战都很疲惫。当部队到老乡家住宿时,三舅总是问战士们谁腰疼、谁有伤,总是把那些腰疼、有伤的战士安排到火炕上,而他就在地上铺点儿草,和衣睡在上面,连被子、枕头都不要。
一位保卫连的战士回忆,三舅左脸上有道枪弹灼烧的伤痕,骑着一匹缴来的马,随身带着一根藤棍,擅长两手写字。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双长久不洗的手,已经被汗水和灰尘“画”出鳞状的花纹。有人开玩笑说他七个月不洗脸,他却认真地回答:“连小日本鬼子都打不出去,哪还有脸啊?!”
三舅教育士兵很有办法。他深知身教胜于言教,常以自己的行动去影响、感染战士们。每次战斗,他都是身先士卒,骑马走在前面。游击队组建不久,在一次缴获双城县老九区板子房伪警察分驻所枪械的战斗中,三舅下令冲锋。因为分驻所院墙较高,有的战士内心胆怯,行动有些迟缓,三舅就带头冲上前,为战士做了榜样。接着大家一起冲上去,最后取得了战斗的胜利。
赵尚志(根据头骨复原图)
作为东北抗日游击运动主要领导者的三舅早就是日伪当局全力捕杀的对象。在寻访三舅事迹的过程中,我曾翻阅大量日伪时期的中文报纸,发现从1937年到1942年间,几乎每天的报纸上都会出现“匪首赵尚志”的字样,日本侵略者用“一钱骨一钱金,一两肉一两银”来悬赏。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三舅最终死于汉奸之手。
1942年年初,三舅带领四名抗联战士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一旦日苏战争爆发,便去炸毁兴山(今鹤岗)的发电厂和佳木斯至汤原间的铁路、桥梁。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日寇在这时已着手捕杀这个令他们无比头痛的“大大的赵尚志”。而凶手,就隐藏在他身边!
三舅的队伍中有一名猎手出身的新成员刘德山,42岁,枪法好,人称“刘炮”。他的真实身份是兴山伪警察署的特务。刘德山骗取三舅的信任后,把同伙张锡蔚也吸纳进了三舅的部队。
1942年2月12日凌晨,汉奸们决定对三舅动手。在行进途中,走在三舅前面的刘德山骗开其他战士,走到三舅身后,偷偷举枪射击。由于近在咫尺,三舅后腰下部中弹,立刻倒在地上。他立刻意识到刘德山是个汉奸,强忍剧痛,用手枪还击,刘德山的头、腹部各中一弹,当即毙命。
枪声响后,走在后面的姜立新急忙跑上前去,见三舅腹部血流如注,鲜血浸透了衣裤,就把他背进附近一户吕姓人家的小屋里。三舅向主人解释说自己是抗联的,再次命令姜立新迅速离开,而他在闻讯赶来的特务们的前后包围下,因寡不敌众被敌人抓住。
敌人对三舅进行了突击审讯。可在整个审讯过程中,他始终咬紧牙关,不愿发出一声呻吟。在生命的最后8个小时,三舅对审讯他的伪军反复说:“你们和我不同样是中国人吗?你们却成为卖国贼,该杀!”“我死不足惜,今将逝去,还有何可问?”一直睨视审讯官,置刀伤枪伤之痛于不顾。12日晨9时许,被连续审讯8个小时的三舅终因伤重身亡,时年34岁。
从日本战犯东城政雄于1956年写的一份忏悔书中,我们了解到了三舅牺牲后敌人的所作所为。2月13日,日军警备科的山本锯下三舅的头颅,把遗体扔进了松花江。东城政雄奉命把赵尚志的首级送往长春伪满军政部。日本关东军本来计划将三舅的头颅示众后运到日本,炫耀日军的“赫赫战果”。可是在运输过程中,因头颅开始腐烂,伪满治安部大臣芷山决定焚烧头颅。一位法名炎虚的僧人及时赶到,请求将三舅的头颅掩埋在般若寺内。这个请求得到允许,三舅的头颅被掩埋起来。
2004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亲眼见证了三舅颅骨的出土。沈阳军区军旅作家姜宝才偶然得知,炎虚和尚生前所在的般若寺最近曾挖出一个头骨。他认为,很有可能就是当年被掩埋的赵尚志的遗首。在三舅当年的战友李敏阿姨的帮助下,我和弟弟赶往长春。颅骨出土后,根据我多年的考古经验,初步认定这是一具中年男性头骨,埋藏时间有几十年了。更重要的是,根据我弟弟从医多年的经验,发现在头骨左侧眼眶下的面骨上有骨外伤并修复的痕迹。这正与三舅生前所受的一次枪伤位置吻合。根据颅骨形成的电脑复原像,得到了三舅的胞妹赵尚文和三舅的老部下、黑龙江省原省长陈雷等人的认可。
“待光复东北凯旋日,慰轩辕”。如今,抗战胜利已经70年了,三舅也应该感到欣慰了。
(作者系齐齐哈尔市社会科学院终身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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