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只是那些小洋楼,其格局风貌与旧有的庭院、粉墙黛瓦格格不入——一个是钢筋水泥的新式楼房,一个则是榫卯格局的江南庭院。
“没想到几年没回老家,原本我家的那间老房子竟然坍塌了!也没人管,就这么塌着。”张锦渭老人年过七旬,让他更加痛心的是,张氏祖宅里4只“牛腿”被人偷了。
张锦渭给《新民周刊》记者出示了几张他故乡的照片。老宅在义乌市大陈镇楂林杨塘岭村。原本粉墙黛瓦的院落,在最近拍摄的照片里,仍能看到昔时的留痕,1950年代“大跃进”时期的宣传标语——“我国今年粮食总产七千亿斤以上”还能看到痕迹。张氏老宅院落内,梁柱之间,露出4个簇新的木头纹路和榫眼,就像4处仍在流血的伤口一般。
被偷的“牛腿”
如今仍居住在张氏祖宅者,是与张锦渭同辈的张锦辉老夫妻俩及其一个哥哥的儿子。
2013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张锦辉起床后,发现院落有点儿变了样。仔细核对,原来是房梁与廊柱之间的两只“牛腿”不见了。张锦辉及侄子回想,头天晚间下了一整夜的雨,是谁有本事在这大雨之夜,连夜爬到房上做“梁上君子”呢?这一米多高红木制成的“牛腿”,又岂是一个人就能完好无损卸下扛走的呢?村里人分析,一定是懂中国古典建筑榫卯结构的“专家型”盗贼合伙盗窃。“牛腿”被盗后,村里人立即报案,但至今没有破案。
说起这“牛腿”值多少钱,被盗后有人去义乌市里询价,有收购者开价七八万元一只。假如卖到上海,这价格还真不好说,万一遇到出手大方的买家,或者进入拍卖公司,最终的价格可是有很大想象空间。而对于如今还住在此地的老人来说,最关心的不是价格,而是“牛腿”被卸后,这房子还能住人吗?
正在张锦辉夫妇担心之时,更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又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另外两只“牛腿”被人卸走了。
记者了解到,当地人所称“牛腿”者,包含了中国传统建筑中“牛腿”和“雀替”两种构建。虽然外表上看,都是些山水人物的雕刻,看似只在雕梁画栋中起到装饰作用,但是“牛腿”与“雀替”存在本质的区别——“牛腿”基本不承重,而“雀替”则是位于柱与横梁之间的撑木,它既可以起到传承力的作用,又可以起到装饰的作用。可怜张氏祖宅被盗的,恰恰是“雀替”。
既然村里人都称之为“牛腿”,不妨仍以“牛腿”称之。“牛腿”被盗后,张锦辉和老兄弟几个只得用木头支撑起房梁,以阻止老房子的坍塌。
“那些贼肯定事先考察过不止一天两天。”张锦渭告诉《新民周刊》,“‘文革’中‘破四旧’,老宅子的门窗,包括‘牛腿’上的雕刻,许多都不同程度受到破坏,比如说有的人物像,被人用刀削掉了鼻子耳朵,仅仅保留了撑架功能,失去了艺术价值。被偷的几只,当时可能是用泥巴糊上的,或者用其他方法保护下来的。没想到现在被连锅端了。”
张锦辉夫妇所住的张氏祖宅,看似破落,乃至于老人晚上睡觉都从不锁门,可院墙外分明挂着一块铜牌——义乌市级文物保护点。落款中有“义乌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二〇一二年六月立”的字样。据新近回乡探亲的张永建透露,因为是文保点,义乌市有关部门答应维修老宅。“原本说是拨款100万元维修,这次回去听说增拨到200多万了。”至于具体维修的内容,按照张锦渭的说法:“屋顶的瓦片,围墙看上去都还可以。我觉得木结构,门窗,梁柱,地板应该搞一搞,该翻新的翻新,被偷的地方需要配件加固,特别是梁要加固。还有就是油漆粉刷什么的。”
据了解,这次的房屋维修,共涉及18间老宅。今年3月,老宅维修即将动工。有关部门与村民达成的协议是——房屋维修后的老宅产权,仍属于原居户,为此,原住户要出总维修资金的10%。于是,几家房主已凑齐20万元左右,与文保单位共同维修,以期能住进修复的老宅。
张氏祖宅,是张锦渭、张锦辉等“锦字辈”的祖父生前看着造起来的。“从清末开始一点点造,到1925年落成。当时造房子的主力,是我的大伯。后来抗战时期,日本人占领了大陈、楂林,我本人的老家还入住过新四军金甬大队。”张锦渭向记者透露,“之所以会造这么大宅子,是因为大伯那时候做老酒、做火腿,做生意有了点钱,就开始营建。”张锦渭所称已坍塌的曾属自家的老房子,造得比他大伯所建大宅要小,后来分家时分给了张锦渭的父亲。
乡村老去了吗
张锦渭当年在杨塘岭村,可是一位“现象级”人物。1950年,他考入义乌中学,1953年正读高一时,铁路局到金华招考,他通过考试进入上海铁路局,到上海工作。那时候他是全村唯一考进铁路在大上海工作的年轻人。他父亲这一生中,膝下有6个儿子,除了张锦渭,其他人都在老家乡下务农。
到了张锦渭的下一辈,进城者就开始多起来了。张永建当年考学成功,从杨塘岭村到南京读书,再到杭州工作,如今又调到了上海。在上海买了经适房后,他的女儿考去英国读研。与张永建同辈者,或者在义乌、金华市里买了房,或者到了更远更大的城市,他们甚至接走了在村里务农一辈子的父母。
如今距离楂林还有几里地的杨塘岭村,全村大约还有七十多户人家二百余人口,但其中中年人大多外出谋生——或打工,或做生意。以张锦渭家为例,他的五弟、六弟早在1980年代就到城里打工,培养小孩读书,后来小孩长大了做生意,在义乌城里买了房。由此,张锦渭的父亲在世时,名下的房产分给几兄弟。
当时,身在上海、户口也在上海的张锦渭,于1990年代把分到他名下的老宅转让给及大弟弟。 分给两个弟弟的老宅一直无人居住,2013年在一场暴雨中,西边墙坍塌了。当时,张锦渭的六弟提出把整个院子拆光重新造,可拥有一半产权的两个哥哥及堂兄弟并不表态,于是坍塌的屋子一直就这么坍塌着。
如今住在村里的有比“锦字辈”更长一辈的老人,那就是张锦渭的一个堂伯母,老人都快要100岁了。记者看了1990年代印刷的两册《张氏祖谱》,“锦字辈”以下,就没有辈分排字了。“这一辈开始,现在基本上不住在村里。”张锦渭如是说。当然,他们的户口还在村里,所以名下的土地还在,并且有人耕种——全都租给邻村,如此一来,倒是集约化种植,规模化经营,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蔬菜果园产出都很不错。
2011年春节,张锦渭曾回乡探亲。那时,曾经属于他的那间老宅还没有坍塌。而以往从义乌市区通往杨塘岭村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因为修了新公路的原因,而缩短为40分钟,并且水泥路修到了每户人家家门口。“记得2002年回家过年时,一场雨雪后,3华里的烂泥路,根本没法走。后来,弟弟打电话到镇上开来一台拖拉机,四人坐着拖拉机回到镇上。”张锦渭说,“2011年那次,外甥媳妇开着大轿车来接我,开得平稳,一会儿就到了。”
尽管平时不住在村里,可村里人造房子的热情仍然高涨。张锦渭粗略统计,杨塘岭村里当时就盖起了多幢四层的新式小洋房。只是那些小洋楼,其格局风貌与旧有的庭院、粉墙黛瓦格格不入——一个是钢筋水泥的新式楼房,一个则是榫卯格局的江南庭院。新楼的主人们除了过年,平时基本不住在这里。比如有一家花了约180万元,在义乌城内购买了两套140多平方米的商品房;再买了三部轿车花了80多万元。这样一来,杨塘岭村新盖的小楼,成了正宗的别墅——只在假期入住。或许是因为交通便利的缘故,偷“牛腿”的贼人可以连夜逃跑。而村里只有些老人居住,即使察觉小偷踪迹,亦无法连夜追讨。
根据张锦渭观察,待到农历小年夜,村里每家开始挂灯笼,贴春联;除夕那一天,村里的房子才算全都迎来主人——小字辈从工作单位所在地回故乡的老宅。杨塘岭村乃至楂林的春节,与中国大多数农村地区一样,起码要过到正月十五为止。春节期间,社戏照常,每家每户都会派出男丁,手举自家的长条板凳和火把,组成蔚为壮观的“板凳龙”,穿行在村镇的街道中。与每年长达三百五十天的落寞相比,这是故园一年中最辉煌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