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思遥
“中国冷冻遗体第一人”之女:妈妈我们未来见
□张思遥
我出生在1987年的重庆,小名兔兔。妈妈曾是知青,从师范大学毕业后,她在农村中学教过书,1982年调入重庆出版社,做了编辑。我爸是妈妈的作者,江西人,自由作家。两人爱得狂热,属于闪婚。我爸才华横溢,但却个性乖戾。
我四岁时,爸妈离婚了。爸爸要走了,我就在一旁蹦蹦跳跳地喊:“爸爸你被我们开除了。”从此,爸爸回了老家,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给过一分抚养费。尽管如此,妈妈在我面前,却从不说爸爸任何不是,妈妈总是告诉我,离婚是大人的事,爸爸也是很爱你。她总是开朗的,健康的,无坚不摧的,什么问题她都能解决的样子。在妈妈撑起的树荫里,我根本不觉得单亲家庭有什么悲伤。
在我心里,妈妈就是一座山。山上没有郁郁葱葱的森林,没有蜿蜒流淌的小溪,只有漫山岩石,兀剌剌地立在天地间。她也要把我塑造成她的样子,独立,坚韧,绝不依赖他人。
那几年,也是妈妈创作最顺利的一段日子。她用很多篇童话记录了我成长中的点滴。童话里的主角是小动物,也就是我。她接连出版了系列儿童作品,多篇儿童诗入选了小学语文教材。
然而,日子刚刚缓过劲来,1998年,我的外公出轨,和外婆离婚。爱唱爱跳的外婆曾是小学老师,她承受不了这个打击,突然脑梗塞,此后,她先后心脏移植、得了鼻咽癌等等病,三天两头住院。医院成了我们第二个家。为了给外婆最好的照顾和治疗,妈妈一边工作,一边四处兼职,开始给《知音》等杂志写稿赚钱。三口之家,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是妈妈。除了赚钱养家、给外婆治病,妈妈最忧心的是,如何让外婆高兴点。自从外公出事后,她就没有笑过一次。为此,我和妈妈使出了浑身解数,妈妈还专门写了一篇童话叫《老奶奶与小白云》,该文曾获得过2000年年度最佳童话,就是专门逗我外婆而写的。
这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让妈妈不堪重负,周末她不再陪我去爬山,聊天,而是喜欢找朋友倾诉,我非常生气,为此哭闹过。后来我才知道,妈妈是在朋友的安排下,相亲了几个对象,但见我不高兴,她以为我不支持,就都没有再见过。
直到一个外籍华人出现。那是妈妈主动在我面前提的,她在认真考虑。我直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她说起那个叔叔时的神情,像个十足的初恋少女。当时我和妈妈正迷陈道明,觉得那是男人中最美好的形象。我问她:“像不像陈道明?”她回答说差不多。我顿时充满了憧憬,虽然对男女之事并不很了解,但我却是那么希望妈妈能和“陈道明”在一起,我可以有个爸爸。然而,妈妈却犹豫不决:“他让我必须出国,我可不想去做家庭主妇。”
那时,我因感冒耽误得了心肌炎,天天吃药。有一天,妈妈发现每天的药我都是吃一半丢一半,非常生气,把我骂了一通。其实当时,我就想如果我的病严重了,妈妈就不得不带我出国看病,那样她就可以和“陈道明”在一起了。当时,我真以为妈妈是不想做家庭主妇才不去的,希望帮到她。其实,是对方不接纳外婆,她才没有答应。
憧憬最终成了空,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妈妈认真努力地去活。在她的一篇日记里,我看到了妈妈当时的心迹:我必须让女儿看到一个充满激情的妈妈,看到一个历尽艰辛磨难仍以青春的微笑对待生活的妈妈。
妈妈用实际行动证明着。这一年,她带我去重庆苦竹坝福利院认养了一个孤儿、我的妹妹巧玉。巧玉当时只有八岁,法律关系和户口、吃住都在福利院,节假日妈妈将她领回家或带出去玩。巧玉从福利院出来后,一直住在我家,三口之家变成了四口。
时间一晃而过。在外婆年年住院的折腾里,在我和巧玉月月成长的磨砺中,妈妈再也没考虑过婚事。
2006年,我考入中央戏剧学院编导专业。
毕业后,我留在北京。巧玉大学毕业来北京工作,妈妈也面临退休,她想到北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不久,她真来北京以我的名字买了一个20多平米的单间配套房。我到处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妈妈不傻,她突然发难:“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想早点把我推开,你好自己逍遥。”她确实说中了我的心思。
就在我们的针锋相对中,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他叫周磊,也是个编剧。我们经朋友介绍相识,他人很不浪漫,但非常善良,妈妈听说我又恋爱了,专门来了一趟北京见周磊。周磊提出请她吃饭,妈妈拒绝了,却要他做顿饭给她吃。周磊在深圳家里就什么都不会干,连饺子都不会煮,来北京后,一直住在外公外婆家,家务一窍不通。然而,为了我,他却临时向外婆学做菜,做了一桌饭菜。虽然谈不上多好吃,但那份用心和诚意,却让妈妈对他非常满意,坚决力挺他。
相处越久,我越发承认妈妈是对的,周磊对我的宠溺,是我从来没体会到的,他填补了我生命里关于父爱和呵护的空白,我在爱的幸福里,渐渐地,个性温润起来,和妈妈的关系也一点点缓和。而妈妈对周磊更是如同亲生儿子,欣赏,包容。我们结婚时,她没有对他提出过任何物质上的要求,一切都让周磊从简。我清清爽爽地嫁了,清贫但也轻松。婚后,我和周磊在北京陪着他的外公外婆住。
2012年,妈妈退休了,巧玉也大学毕业工作了。于是,妈妈又带着外婆来北京,她们和巧玉一起租住在了离我住处不远处。她来北京,居然是想来给我做饭,怕我的重庆口味总也融不进北京。其实,她从来都是事业女性,非常不擅长厨艺。但她每天尽力从网上学着,开心快乐地实践着。我也依旧没有说过温言软语,对于曾激烈地争斗,我们谁也没提。任由它像风一样消逝了。我想,妈妈认为自己是胜利的。因为在她的干预下,我没有复制她的婚姻。
妈妈在北京的日子和在重庆没什么不同,每天陪外婆,隔几天带外婆入院。没有半点埋怨,每天乐呵呵地推着外婆出出进进。结余下一些钱,连同她的稿费,她就盘算着给巧玉准备嫁妆。
2013年冬天,我回重庆办事,去看望古筝老师时,她动情地说起:“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来这里的每个孩子我都骂过。唯独你,我说话声音都不敢大了。你妈专门拜托过我,她跟我说,兔兔这孩子,胆子小,又敏感,说话声音大了都会吓着她。”那是一个有暖阳的午后,我突然湿润了双眼。原来,妈妈的温柔,一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决定为妈妈做点什么,对她说点什么。只是,我不知如何表达。第二年春天,是妈妈60岁大寿,我给她办了一个生日派对。在我的印象里,她从来没好好过过生日。派对上,我鼓足勇气,说我很钦佩她。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那天,她非常开心。
2013年初,外婆因晚期鼻咽癌,在被疾病折磨了整整15年后,去世了。之后,我开始给妈妈买东西,隔几天就带她,带一家人去吃顿好的,带她去看她喜欢的演出,带她出去旅游——以前妈妈除了单位聚餐,从不舍得下过馆子。我想用我的方式和能力让她过得好一点,一点一点弥补岁月带给她的缺憾。
然而,在妈妈60岁的尾巴上,2014年10月,她却查出了胰腺癌,晚期,已经没有手术的意义了,只能选择tomo刀放疗,这种技术只有北京、上海、南京、广州四个地方有,妈妈是重庆医保,报不了,只能自费。一个疗程10万块,我告诉自己,无论做多少个疗程,也要做下去。我和周磊当时刚刚跟人签了协议,写一部30集电视剧剧本,这是我们第一部独立署名的作品。前期写大纲和分集大纲花了半年多时间,台词本也已写了三分之一,预计2015年2月份开机。为了给妈妈更好的照顾,我们直接从项目里退了出来,周磊也和签约的公司办了停薪留职。他一直尽心尽力地帮我照顾妈妈,妈妈因为要少吃多餐,一天有五顿,周磊负责送。晚上,我们俩一起守护在医院里。妈妈的状态不错,2015年春节,我带着她和巧玉,一起在周磊家过了一个温暖的春节。
然而,2015年3月底,妈妈病情就突然恶化,癌细胞扩散到了骨骼、肺还有腹膜。妈妈一边治疗还一边写约稿,写诗,张罗着帮重庆市第一中学的语文老师组建文学社,操心巧玉留学的事。4月,妈妈开始剧痛。一开始,每天打两支吗啡,渐渐地,越来越多。5月份,一天八支吗啡也止不住她痛,肠梗阻让她又饿又胀,肚子像一只大鼓,坐起来一次都非常艰难。她的身上插着四五根管子,癌细胞吞噬了她所有的脂肪。一天24小时,有23小时她都在呻吟,直到嗓子嘶哑了。
那是最绝望的日子,黑暗漫漫,看不到尽头。我变得急促焦虑,看到妈妈疼成那样,还拼命向我笑:“兔兔,没事啊,妈妈能忍得住。”我就更恨这命运对她一次又一次的嘲弄。而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听着。
2015年5月中旬的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了那种折磨,哭着对妈妈说:“妈,我们一起去死吧。死了就不疼了。”妈妈吃力地摇着头说:“不,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放弃。我想尽可能多一天看到你。”我泪如雨下,正是在那一会儿,我读懂了妈妈:命运从来没有垂青过她,但她从来没有停止过热爱这个世界。无论多苦多难,她都用微笑咽下,再转换成太阳一样的暖光,照亮我的生活。这是直到妈妈生命尽头,我才读懂的爱,学会的、独有的坚强。
正是那几天,我们在一则新闻上看到泰国有个女孩,因病去世后父母将其冷冻的消息。作为一名儿童文学编辑,妈妈萌生了同样的念头。尽管我知道,未来会怎样,谁也说不清楚,但是,我愿意用这样一种方式,给我自己和妈妈以憧憬和希望。妈妈对活着的渴望和眷恋,对未来的勇敢尝试,也深深撼动了周磊。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周磊联系了几个美国类似机构。这项技术在国外也还处于试验阶段,目前规模最大的是洛杉矶的Alcor。他们已冻了140例病人,还和一千多名会员签下冷冻协议。因头部冷冻技术比全身更成熟,我们选择了前者,费用为75万元。起初,我怕妈妈不同意只冷冻头部,没想到,妈妈却欣然同意。为避免妈妈担心钱的问题,我们没有对她说具体金额,只说费用不高,我们承担得起。
然而,就在周磊和Alcor还在沟通实施方案时,北京肿瘤医院的主治医生通知我,妈妈随时有生命危险,她不建议做积极抢救。因为割开气管,只会让病人更加生不如死。而且电击会烧焦她的皮肤,心肺复苏会压断她的肋骨。再折腾,也支撑不了几天,不如签下放弃抢救的同意书,让病人少受点罪。
那时,周磊还在和美国方谈判,美国医生还没过签证,按照主治医生的判断,他们很可能赶不上在第一时间为妈妈动冷冻手术。我不想就这样放弃,和妈妈商量,医生说你如果过了这道关,一切会好起来。过不了,就会有生命危险,我们要不要积极抢救?我把积极抢救会产生的后果告诉妈妈。妈妈非常坚决:她要积极抢救,争取时间,等到冷冻的医生过来。主治医生非常惊讶,这是她在肿瘤病房几十年,第一个遇到主动要求积极抢救的病人。是的,妈妈不想死,哪怕癌痛撕裂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还是想活着。她太热爱活着的每一个日子,无比认真,拼命努力。这也是她教会我的,未来的路。
幸运的是,妈妈闯过了最难一关,等来了冷冻方案的最终敲定。5月30日,妈妈进入了弥留之际,她始终都很清醒。知道美国专家就在病房外待命,她拉着我的手,贪婪地看着我,似乎要把我刻进脑子里。我强忍泪水,微笑着:“妈妈,等你醒来,我们都很老了,你得照顾我们啊。”对于自己生病,妈妈一直很内疚,觉得拖累了我们,所以,她听了我的话非常高兴,一再说:“好啊好啊!”我痛哭失声:“我会好好生活的,就当你出了趟远差。”妈妈也泪流满面,她伸出胳膊:“我再抱抱我的兔兔,下一次要很久以后了。”半个小时后,妈妈微笑着闭上了双眼。随后,Alcor的工作人员开始介入,完成灌注手术后,妈妈被运往美国。
如今,妈妈正沉睡在遥远的美国西部大地、零下一百多度的低温里。再见面,最短也要50年。这是科学家们给出的预言。预言可能落空,实验可能失败。但总有希望。我会努力,像妈妈一样努力,活到那个时候,等着见妈妈。这是属于我们之间的承诺。见面前,我会按照妈妈的希望,活出她有的强韧,她没有的幸福。我们,未来见。
(摘自《知音》2015年第11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