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游经历与赵孟頫艺文风格之形成

2015-03-01 02:06杨昇
咸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672-2914(2015)03-0109-06

收稿日期:2015-03-20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4YJCZH181)。

作者简介:杨昇(1980-),男,浙江嘉兴市人,浙江农林大学艺术设计学院、人文·茶文化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学与文化、艺术史。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Official Traveling and

the Literature and Art Style of Zhao Mengfu

YANG Sheng

(College ofArt Design, Humanities and Tea Culture, ZhejiangAgriculture and

Forestry University, Lin’an 311300,Zhejiang,China)

Abstract:Zhao Mengfu was one of the most outstanding masters of literature and art in Yuan Dynasty. Quite a few of his works record what he saw and felt in his official career. The ecological elements in his poetry and paintings expressed his nostalgia for his hometown in Southern Yangtze River Area, and his unique feelings to the different landforms and living things he met in the official career traveling, and thus his diverse style of literature and art was created.

Key words:Zhao Mengfu; official traveling; style of literature and art

1 生平事迹

赵孟(1254—1322),字子昂,号松雪,吴兴(今浙江湖州市)人。吴兴地处太湖流域,境内湖泊、河流纵横,宛如水精宫一般,因此赵孟还有一个别号“水精宫道人”。赵孟是宋太祖赵匡胤第四子秦康惠王赵德芳(即民间传说和戏曲故事中的“八贤王”)十世孙。北宋灭亡后,赵孟的先人随宋室南渡,从大梁(即汴京)迁居吴兴,并世居于此。沈梦麟曾作《赵仲穆席上作》一诗,描绘了赵孟家居周边的自然和社会环境:“莲花庄北长桥东,客来卜居水精宫。参差楼阁烟尘外,窈窕山川图画中。细雨新帆来舞袖,故家乔木镇春风。请看杜牧题诗处,千古风流一笑同。”这首诗描绘了湖州地区的水乡秀色,以及深厚的文化底蕴。赵孟生于斯,亦终老于斯,在他生命的轨迹之中,书画作品上往往都钤盖着“吴兴赵子昂”之类的文书,表明其对家乡的珍爱与难舍之情。

如果不是南宋的灭亡和元室的力邀,赵孟也许会像他的先祖们那样,悠游江南,吟诗作画,过着物质优越、精神畅达的艺术家生活。赵宋皇室是一个拥有浓厚艺文传统的家族,这跟宋朝皇帝世代重文轻武有着直接的关系。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就曾定下“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 [1]7-8的誓约,并要求子孙世代遵守。后来的真宗、仁宗、英宗等,都是饱读诗书、儒雅好文的帝王,到了北宋徽宗时期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他雅好书画,翰墨风流,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具艺术家气质的皇帝。南宋的开国皇帝高宗赵构,也是历史上著名的书法家。出生在这样一个充满艺术情调和文化气息的家族中,赵孟在艺文才华上的先天禀赋和后天发展条件是可想而知的。赵孟的父亲官至户部侍郎兼知临安府浙西安抚使,赵家的历代书法名画收藏颇富,赵孟自幼耳濡目染,五岁便诵诗学书,展现出非凡的天资。不幸的是,在他12岁时父亲卒于任上,加之兴起于北方草原的蒙古族对南宋王朝不断展开强悍的攻势,少年失怙的赵孟尝到了家道中落和国势日衰的双重苦痛。

德祐二年(1276),元将伯颜率大军攻占临安,谢太后率幼帝及百官出降。时年已23岁的赵孟目睹了国破的过程,痛心疾首,此时的他已经下定了高蹈出尘、作一遗民的决心。然而随着隐居山中读书的赵孟在诗文书画方面的造诣日深,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时人记:“子昂未弱冠时,出语已惊其里中儒先。稍长大而四方万里重购以求其文,车马所至,填门倾廓,得片纸只字,人人心惬意满而去。” [2]7命运并没有给赵孟悠游乡里了却一生的机会,在几度回绝元朝的征召未果之后,赵孟还是充满无奈地踏上了仕途,并在此后三十余年的仕宦经历中几经沉浮。仁宗延祐四年(1317)七月,赵孟晋升为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官居从一品。这时的赵孟,无论是名望还是地位,都达到了一生的顶峰,当时大都“索书画者阗门溢巷,薄暮方休”。 [3]卷2但是外在的荣耀毕竟无法掩盖家世的零落,赵孟的长子、幼女相继亡故,给他的精神带来了巨大的打击,妻子管道昇也一病不起。延祐六年(1319)四月,赵孟和次子赵雍护送管道昇回乡,五月十日,行至山东临清,管道昇病故,赵孟父子扶柩返回吴兴。接二连三失去亲人的赵孟自己也已进入风烛残年,他开始笃信佛禅,无心世事。英宗至治二年(1322)六月十六日,赵孟病逝于家中,享年69岁。

2 诗画作品是其复杂心态的外化

在宦游途中,赵孟仍作有不少描写包括家乡湖州在内的江南水乡明丽生态图景的文学作品,也有不少蕴含着隐喻意味的动植物描写,其中无论是充满思念的表达还是饱含无奈的叹息,都透露出其颇为复杂的心态。

在入仕之初,赵孟曾写过《古风十首》,其中除了怀古之外,多以自然环境为烘托,抒发内心的惆怅和悲苦。比如第六首:“秋风吹庭树,故叶纷以坠。明月耿夜长,草虫促经纬。四序苦不淹,少壮何足贵。展转复展转,寤辟不能寐。昔为闺中秀,今作市门鄙。岂无膏与沐,甘心得憔悴。”这首诗借秋夜枯寂的景致衬托出自己无奈而悲凉的心境,“昔为闺中秀,今作市门鄙”两句更是道出了自己百感交集的个中缘由,自己出仕元朝虽属无奈,但却不为外人理解的悲凉油然而生。此时作者应已抵达北地,在这组诗中,出现了很多萧瑟的场景和意象,如“山深多悲风,日暮愁我心。玄云降寒雨,松柏自哀吟。”(其七)“烈风号枯条,落叶满周道。原野何萧索,川流亦浩浩。”(其九)此时赵孟的诗风的变化,除了环境上的不适应之外,更多的是心态上的落差造成的。这种落差,一方面是由于初离家乡,远别江南:“离居日以远,怀思令人老”(其九),另一方面是由于出仕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朝为刻骨仇,暮为歃血亲。”(其二) [4]5-6

赵孟早在在为官之初内心就生发了归隐的意愿,这与他的恬淡的个性不无关系。在出任元朝官员后不久的至元二十四年(1287),赵孟奉公干两次回到江南,熟悉的景色和风物不仅难以打消他的乡愁,反而催生许多伤感之情,写于建德的《赵村道中》云:“溪谷莽回互,寒风振穹林。黄叶洒我衣,岩泉走哀音。”而《桐庐道中》更是直接通过写景抒发自己内心的悲哀:“历历山水郡,行行襟抱清。两崖束沧江,扁舟此宵征。卧闻滩声壮,起见渚烟横。西风林木净,落日沙水明。高旻众星出,东岭素月生。舟子棹歌发,含词感人情。人情苦不远,东山有遗声。岂不怀燕居,简书趣期程。优游恐不免,驱驰竟何成。我生悠悠者,何日遂归耕?” [4]15表达了早日回归田园、免却驱驰之苦的意愿。后来在写给身居杭州的好友鲜于枢的诗中,赵孟用白鸥比喻悠游自在、樊笼之外的鲜于氏,而将自己比作笼中的鸟儿,直言自己的悔意:“我生少寡谐,一见夙昔亲。误落尘网中,四度京华春。泽雉叹畜樊,白鸥谁能驯?” [4]16

赵孟此类诗作中最为著名的,当属写于35岁时的作品《罪出》: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古语已云然,见事苦不早。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谁令堕尘网,宛转受缠绕。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哀鸣谁复顾,毛羽日摧槁。向非亲友赠,蔬食常不饱。病妻抱弱子,远去万里道。骨肉生别离,丘垄缺拜扫。愁深无一语,目断南云杳。恸哭悲风来,如何诉穹昊!” [4]17

诗题中一个“罪”字,即可看出深重的愧悔之意,而全诗的字里行间,也充满了作者在“出仕”这一问题上的自怨自艾。在这首诗中,赵孟使用了两个与动植物相关的比喻,其一是远志和小草,这既是一种植物,又是文人相当熟悉的中草药,而它们的名字背后蕴含着深意:远志,顾名思义,当是志在高远之意,而小草则不仅默默无闻,而且品位显低。事实上,小草是远志幼苗的别名,两者只是同一种植物的不同名称而已。《博物志》中说:“远志苗曰小草,根曰远志。” [5]1071

在中国历史上,远志和小草这两个名称很早就被赋予了人格化的色彩,最著名的当属东晋谢安的故事。“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桓公目谢而笑曰:‘郝参军此过乃不恶,亦极有会。’” [6]442郝隆这个玩笑开得十分巧妙,表面上说的是药材,内里则暗讽谢安亦违背了自己标榜的初心,出任恒温属下司马的行为。赵孟在这里化用了这个典故,显得非常恰当。因为他本人和谢安也有共通之处,两人不仅同属望族子弟,又有着类似的行为——开始标榜孤高而最终难免就范。谢安对于郝隆的玩笑感到十分羞愧,而赵孟也在目睹了元朝廷的种种之后生发出深深的愧悔之情,正如金朝诗人元好问《洞仙歌》中所言:“似山中远志,漫出山来,成个甚,只是人间小草!” [7]170这首诗中还有一个比喻,那就是把之前山中隐居的自己比作水上鸥,而将如今的自己比作笼中鸟,这样的比方我们在《寄鲜于伯几》这首诗里面已经看到过了,赵孟通过这种并无什么新意的比喻反复表达自己的悔意,据此我们也应当相信他的情感是真诚的。

即便是外放前往济南为官时期,赵孟依旧是归志不改,我们从很多诗作中都能看到上述那种感情的延续,如:“何年从此老,辟谷隐云林?”(《题洞阳徐真人万壑松风图》)“君子重道义,小人贵功名。……青松与蔓草,物情当细评。勿为蔓草蕃,愿作青松贞。”(《自释》)“策马寻故蹊,归樵相追逐。”(《祷雨龙洞山》)当然我们应当意识到,导致赵孟身心烦恼,促使他一心想要回到家乡的原因,不仅仅在于他对元朝政坛的耳闻目睹带来的反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对北方气候的不适应。他在一首送别同乡好友高仁卿返回湖州时的诗中把北地的寒冷写得十分夸张,恐怕也是这种不适应的一种反映:“江南冬暖花乱发,朔方苦寒气又偏。木皮三寸冰六尺,面颊欲裂冻折弦。卢沟强弩射不过,骑马径度不用船。宦游远客非所习,狐貉不具绨袍穿。”赵孟在诗中也表达了自己对故乡的追怀和思念,以及对友人即将返乡的艳羡:“江湖浩渺足春水,凫雁灭没横秋烟。何当乞身归故里,图书堆里消残年?” [4]40-41让赵孟感到阵阵寒意的不仅是北方的气候,还有自身的孤独之感,由于初到京师,未带家眷,孤苦度日,让赵孟“每南望矫首,不觉涕泪之横集。……孑然一身,在四千里外,仅有一小厮自随,形影相吊”, [8]卷1显得十分感伤。

赵孟的感伤经常在宦途中被些微景致所触发,他的这一类将江山景物与内心情绪相结合的诗作,往往具有十分感人的力量。描写为官途中奔波之苦的愧悔,也是中国文人长期以来下笔较多的题材,出现这种情况大致上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中国文人喜好在失意时以诗歌抒情表意的传统;二是中国文人,尤其是同时身为艺术家的文人,他们的天性中有对自由生活的渴求,而时运不济、功业难成的痛苦往往加重了身不由己的感受,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仕途奔波的苦况催生了不少此类作品。比如这一首写于北方为官时期的诗歌:“岂不怀归苦未闲,宦情羁思不成欢。可能治郡如龚遂,只合临流似幼安。棋局懒从先处著,医方留取用时看。夜来梦到苕溪上,一枕清风五月寒。” [4]72充满了郁郁思归之意。赵孟的作品往往显得较为直白浅显,清风明月的苕溪进入梦境,宦情之苦,乡居之乐,两相比对,一目了然。又如《夏至》诗:“夏至午之半,一阴已复生。坚冰亦驯至,顾岂一朝成。万物方茂悦,安知有凋零?君子感其微,恸哭几失声。”这首诗蕴含的悲凉,和对世间万物外表郁茂而难免凋零结局的感触,也夹杂着作者的乡愁。而如果在宦途中得到短暂的还乡机会,则一反常态,尽情欣赏自然美景,乐不可支,《清河道中》写于作者某次还乡的途中:“扬舲清河流,开篷素秋晓。斓斑被厓花,委蛇顺流藻。天清去雁高,野阔行人小。故园归有期,客愁净如扫。” [4]34全诗充溢着路途中的美好景物,充满活泼而轻快的生态意蕴。溪水的清流、斑斓的山花、水中摇曳的水藻,使人心情愉悦。原因就在于此次出行的目的地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家乡,所以即便是看到容易引起诗情的大雁和荒寂的平野,也不会产生任何愁苦之心。

赵孟曾总结自身的个性是“吾生性坦率,与世无竞奔。”(《和子俊感秋五首》之二)同时他也十分注重养生之道:“人生亦已繁,惠养要须周。”(《东郊》)生活在两朝交替之时,目睹了国破之惨烈,又亲身参与了新朝的建设和运作,也大大拓展了他的胸怀。率性与深思,使得他无论在宦途中还是在幽居时,都十分喜爱与方外之士进行思想交流。赵孟诗作中对自然环境的描写,有不少都带有宗教色彩和隐逸情怀,如《赠道隆上人》:“窗前几丛菊,青蕊意已稠。爱之不忍采,留作山房秋。何当移四松,伴汝成清幽?” [4]10松与菊本身就带有隐逸的色彩,更何况这是寺庙周遭的生物,更能引发作者的幽怀,在这样的环境中与僧道清谈,总能让赵孟有所感悟,体味到自身生活的缺憾。赵孟颇爱妻子管道昇的家乡德清之山水,在东衡村建有别业,早年经常居住。地近东衡别业有一座茅山,上有道观,在隐居别业期间,赵孟经常登临此山,与山中道士坐而论道,《赠茅山梁道士》诗中“攀援桂树枝,采撷芝兰薰。静与木石居,游则侣麋麕。松柏无冬夏,烟霞自夕昕” [4]16的自然生态描写,既是场景的写实,又是对追求怡然自得的隐逸生活心境的一种表达。隐逸的情怀与奔波宦途的无奈,的确可以说是赵孟一生都难以解开的心结。

3 南北风物:诗画的江山之助

江南是赵孟的故乡,也是赵孟宦途愁困中的精神支柱。赵孟的艺文创作极度依赖江南风物带来的灵感。湖州位于太湖西南,境内有天目山绵延于西北,水网密布于东南,气候温润,物产丰美。与赵孟同时代的文学家戴表元的《湖州》诗云:“山从天目成群山,水傍太湖分港流。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赵孟对“山水清远”(《吴兴山水清远记》)的家乡热爱有加,曾写有《吴兴赋》一文,对自己的家乡极尽赞美之词。先写形胜:

猗与休哉,吴兴之为郡也。苍峰北峙,群山西迤,龙腾兽舞,云蒸霞起,造太空,自古始。双溪夹流,繇天目而来者三百里。曲折委蛇,演漾涟漪,束为碕湾,汇为湖陂,泓渟皎澈,百尺无泥,贯乎城中,缭于诸毗,东注具区,渺渺漭漭,以天为堤,不然,诚未知所以受之,观夫山川映发,照朗日月,清气焉钟,冲和攸集。

次写其物产:“其东则涂泥膏腴亩钟之田,宿麦再收,梗稻所便,玉粒长腰,照莒及箱,转输旁郡,常无凶年。……其南则伏虎之山、金盖之麓……盘纡犬牙,陂泽相属。蒹葭孤卢,鸿头荷华,菱苕凫茨,萑蒲轩于,四望弗极,乌可胜数!其中则有鲂鲤鲦鲿,针头白小,鲈鳜脍馀,鼋鼍龟鳖。……其高陵则有杨梅枣栗,楂梨木瓜,橘柚夏孕,枇杷冬华,槐檀松柏,椅桐梓漆之属。文竿绿竹,筿簜杂绀遝,味登俎豆,才中宫室,下逮薪樵,无求不得。其平陆则有桑麻如云,郁郁纷纷,嘉蔬含液,不蓄长新。陆伐雉兔,水弋凫雁,舟楫之利,率十过半。”如此壮丽的山川,丰美的物产,必然带来兴盛的文教,《吴兴赋》云:“于是有搢绅先生,明先圣之道以道之,建学校,立庠序,服逢掖,戴章甫,济济多士,日跻于古。……家有诗书之声,户习廉耻之道,辟雍取法,列郡观效。” [4]1-2在赵孟的笔下,湖州堪称是江南灵秀之地,诗书礼仪之乡。赵孟自幼生长于斯,自然对故乡水土感情至深。他写下《吴兴赋》这样颇有气势的作品,抒发对家乡的赞美之意,并含蓄地表达着生活在这样美好的环境中,纵然隐居不出,人生也不会有缺憾的心声。

对于作为宋室遗臣的赵孟而言,出仕元廷是他自保的唯一出路,从其隐逸的个性而言,这是违背个人初衷的选择。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离乡为官而也使他得到了饱览祖国大好河山、体味完全不同于家乡的壮丽风景的机会,而这样的经历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从至元二十三年(1286)初至大都,到延祐六年(1319)四月护送重病的妻子返乡,赵孟断续在北方度过了十余年的光景。撇开他个人对于这段行旅的矛盾感触不说,他的北方之行对于其艺文创作着实是贡献巨大的。首先是创作风格上的变化。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赵孟北方经历的最大影响,是他结合南北画风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元初的南方画家多坚持南宋院派一路,既是地域所限,又通过这种坚守表达对前朝的忠诚。北方画家如高克恭等人的创作,则承袭了李成、郭熙等人的画风,多表现奇丽豪壮的山水。而赵孟作为来自江南地区又深受院画风格影响的艺术家,在长期的北方生活中,既目睹了北方河山的壮丽雄阔,又利用与当局的密切关系收集、临摹了大量在江南难得一见的古人名作,从而获得了同时代南方画家难以企及的丰富见识,并将其施之于创作之中。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鹊华秋色图》就是这种风格的鲜明体现。

《鹊华秋色图》描绘的是济南郊外的鹊山和华不注山及其周边的景色,赵孟曾于至元二十九年(1292)到至元三十一年(1294)在济南为官,图中的风景是他曾经亲眼目睹的,但这幅作品的创作地点却是在湖州,元贞元年(1295)秋,赵孟以病辞归故里,十二月,为好友周密作此幅,因为周密的祖籍是山东,赵孟回乡后,跟他说起济南郊外的山川景物,并为他图画。周密本人大概没有到过济南,所以这幅画,也有图形写实以示之的意味。《鹊华秋色图》的主体是一片辽阔的水面,两座形态迥异的山头分别矗立在画面的两端,这就是鹊华二山,两山之间密布各种树木,鹊山之下的农舍前有数头山羊,前景的水滨柳荫下有渔人正在施网劳作,而画面右侧华不注山下的水域,也有一叶扁舟荡过,舟子手执竹篙站立船头。在画面中,华不注山雄壮中不乏秀丽,撑起整个画面,给人以庄严之感,落叶的杂树与萧瑟的苇岸相互呼应,显得刚劲而充满动力。相比之下鹊山则显得十分质朴无华。华不注山附近的景物显得萧瑟荒寒,鹊山下却是农舍渔家,富含生意。农家和渔人的生活场景给画面以丰富的点缀,更带有鲜明的水乡色彩。而那一丛密集的杂树和蔓生的凤美草,将画面均分,令人联想起倪瓒的“一河两岸”和近坡杂树的典型画风。画面的色彩十分古朴,以花青为基调,调和以黄红褐诸色,主辅相调,显得十分和谐。这幅画可以说是真实的北地风貌与理想中的江南水乡农家图景的完美结合,画面俭朴宁静,展现了作者心目中的理想隐逸之所和美好人居环境,是赵孟梦中的桃花源。

不仅是画面的内容,这幅画的风格也体现着南北画风的结合,将南方画风中的“平远”与北方画派擅长的“高远”相结合,同时也融合了色彩绚烂多有雕琢南宋院派风格和由北方画派继承下来的唐、北宋山水画的磅礴气势。这种风格的融合源自赵孟在北方的长期生活和观察,以及他在北方广泛搜求来的大量古画的仔细揣摩和学习。《鹊华秋色图》在艺术上的巨大成功标志着赵孟作为一名南方画家彻底从南宋院画风格的缠绕中解放出来,走入了更为开阔的艺术境界,而这幅画的创作特征——创作地点在江南的湖州而绘画内容则是北方的济南——作品本身也是融合南北生活和艺术风格的写照。

除了绘画之外,赵孟的诗歌创作中也充分体现了北方经历的影响。从文学风格来看,赵孟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文人,他的诗文风格平实简淡。但在他的北地创作之中,我们却能看到一种别样的情调,这显然与北方粗犷的风物和多有磨砺的官场生活有着密切的关联。《赤兔鹘赋》中他描写蒙古贵族豢养的猛禽“刚气胜长,肆飞蹇。德愈进兮,义愈敦。炯双眸兮,睨乾坤”。表现出渴望刚强,赞美狂狷的倾向。《兔》诗则表现出射猎场面的驰逐奔腾和紧张刺激。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深入的生活体验,身为南方人的赵孟可以作出如此生动的描述。《兵部听事前枯柏》中,赵孟借庭院中的古柏表达心中的苦闷:“庭前枯柏生意尽,枝叶干焦根本病。黄风白日吹沙尘,鼓动哀音乱人听。嗟载尔有岁寒姿,受命于地独也正。雨露虽濡心自苦,凤鸟不来谁与盛。岂无松在山阿,只有蓬蒿没人胫。我生愧乏梁栋才,浪逐时贤缪从政。” [4]38庭前苍老的枯柏和大都白日古风杂黄沙的特殊气候让赵孟极不适应,无穷无尽的案牍之劳,政治上的孤独无依,周围充满敌意的目光,都使人生经历尚不丰实的赵孟感到颓丧,他觉得这庭中承受雨露滋润的古柏还不如山野荒草间的树木更值得歆羡。隐逸的情怀和悔仕的心绪又开始流露出来。

也许初入中年的赵孟曾经在大都的官署庭院前伫足想象,如果没有黄沙蔽日的天气,没有寒冷刺骨的温度,没有官场上复杂的人际关系该有多好。他曾经拥有过这样悠游自在的生活,当然地点是在江南的家乡。早年的《闲居》诗云:“荒庭芜弗治,翳翳草与筠。池鱼出娱客,林鸟来依人。闲居意自足,何者为戚欣。况于黄卷间,时与圣贤亲。” [4]35庭中草木任由其自在生长,鱼鸟与人相亲,这真是一幅美好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图景。两相比较,赵孟心目中的高下可知。身在北地而心在江南的赵孟頫,头脑中经常浮现出江南的景象,《和邓善之九月雪》就是典型的例子,作者惊见大都九月即飘雪的场景,在自叹多病远游的命运的同时,却还向往着“想得江南犹未冷,嫩橙清酒正尝新”的乐趣。

相比而言,大都以南八百余里的济南,不仅在地理位置上更接近江南的故乡,其山水形胜也更让赵孟感到可亲。《初到济南》这首诗就表达了他的这种愉快心情:“自笑平生少宦情,龙钟四十而专城。青山历历空怀古,流水泠泠尽著名。官府簿书何日了?田园归计有时成。道逢黄发惊相问,只恐斯人是伏生。” [4]70济南最著名的景观就是泉水,来自水乡的赵孟十分喜爱这些泉水,因为这让久离乡关的他感到熟悉和亲切,在《胜概楼》诗中他这样写道:“楼下寒泉雪浪惊,楼前山色翠屏横。登临何必须吾土,啸傲聊因得此生。” [4]81表达的正是这样的心境。类似的场景也出现在他对故乡的描写之中:“楼下南来水,清泠百尺深。菰蒲终夜响,杨柳半溪阴。” [4]50济南的名迹趵突泉更是让他兴奋不已,留下了著名的诗篇,而其中的名句“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澜声震大明湖”成为历代文人吟咏趵突泉的最完美表述之一。清净的泉水高度契合了赵孟的人格追求,“时来泉上濯尘土,冰雪满怀清兴孤”(《趵突泉》)表达了自己对水的敬意。大明湖也是赵孟喜爱的济南名胜,他在《湖上暮归二首》之一中写道:“春阴柳絮不能飞,雨足蒲芽绿更肥。正恐前呵惊白鹭,独骑款段绕湖归。” [4]100如果不加说明,诗中的场景与气氛直与江南水乡无异,不妨举出他的《纪旧游》作比:“二月江南莺乱飞,百花满树柳依依。落红无数迷歌扇,嫩绿多情妒舞衣,金鸭焚香川上暝,画船挝鼓月中归。如今寂寞东风里,把酒无言对夕晖。” [4]64难怪在《湖上暮归二首》之二中立即出现了与思念故乡有关的表达:“奔走尘埃竟何补?故园松菊久应荒。”

赵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十分复杂的人物,我们今天似不应由其出处来评价他的道德境界,而应当努力还原一个江南游子、前朝故臣并不情愿地在北方为官时的落寞心境,他的哀愁、无奈和对故乡的思念始终在诗文中出现,而对于其艺文创作而言,北方生活的长期经历也带来了别样的风格。赵孟之所以能最终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和这段经历不无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