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672-2914(2015)03-0074-06
收稿日期:2015-03-31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11YJA770014);吉林大学基本科研业务费科学前沿与交叉学科创新项目(2012QY046);吉林大学“985工程”建设基金项目。
作者简介:刘军(1979-),男,辽宁抚顺市人,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副教授,历史学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史。
Study on the Yuan Zhao Epitaph in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LIU Jun
(Research Institute of Ancient Documents,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12, Jilin, China)
Abstract: In 1922, the Luoyang Mang mountain unearthed Yuan Zhao epitaph was the quintessence of the Weibei, which had extremely high cultural, artistic and historical value. The epitaph was written according to the aristocratism so it emphasized the marriage, official knowledge that represented the main nobleman’s idea and achievement. His experience was the miniature of the history turning point reflecting the new development trend and the complex political situation. The literal word textual research falled into the mechanical stereotype and couldn’t meet the needs of the modern academic.
Key words: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Yuan Zhao epitaph; royal clan; the distant clan; autocratic monarchy
北魏元昭墓志(全称“魏故使持节散骑常侍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冀州刺史元公墓志铭”)于1922年阴历12月9日在河南洛阳城东北六里马坡村北地出土,志石高77.5厘米、广80厘米,正文36行,每行35字,楷体书写。 [1]83该墓志造型规整、笔迹隽秀、辞藻华美,乃世所罕见的魏碑精品。尤为可贵的是,它翔实记录了墓主元昭的生平履历,足以填补北朝史书之缺漏,因此倍受学界瞩目,罗振玉《魏书宗室传注》及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均据此考订正史,验证二重证据法的合理性。笔者认为,墓志文本的单纯考据难以充分挖掘史料价值,只有将其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进行广泛联系和排比,方能揭示字里行间潜藏的隐秘逻辑。研究表明,元昭墓志是破解北魏宗室问题、探析贵族阀阅制度、洞悉洛阳时代政局的锁钥。意义如此重大,自然不能等闲视之。为阐述及研读便利,现抄录元昭墓志全文如下:
魏故使持节散骑常侍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冀州刺史元公墓志铭
君讳昭,字幼明,河南洛阳人也。昭成皇帝之玄孙,使持节征西大将军定州刺史常山简王第三子。资灵升极之馆,挺质杻阳之台。庆应神绪,作范两仪,冲性自天,霜情孤立。昂藏独秀,若冥灵之在中皋;嵚崟自峻,犹削城之居众埠。器宇崇遥,万顷无以同其量;雅志渊凝,初九讵能并其趣。游神冲秘之典,拱默绝望之坟。思存视掌,领括幽微,识总指途,并驱孔孟。孝文皇帝即位,举司州茂才。玉振天京,金声帝邑。太和年中,贲帛丘园,游旌招士。以君策量渊华,委以绣衣之任,俄迁为主文中散殿中郎中。非其情愿,聊从容自得。寻除员外散骑常侍尚书右丞兼宗正少卿,尚书左丞加平远将军。直绳二辖,肃穆卿轩,规违矩浊,端右耸气,卧虎之威,实惭今日,至性自忠,孝深难测。永平三年中,丁太妃忧,泣血苫芦,遂萦胸塞之疾。故天纵之,斯患渐损。自皇辇南徙,帝宅崧洛,北朔沙蕃,闻道稍迥。即日召入,面奉帝敕。以翁忠果夙彰,威惠早著,服内屈翁北箱大使。哭请殷勤,泣尽继血,辞不获免,割哀从权。诏以本官持节兼散骑常侍北箱行台,巡省州镇。式奖皇风,宣融帝训,泽等春阳,恩同造化。遂使猃狁怀仁,鸟夷慕义,边庭息羽檄之文,上国绝泾阳之虑,此君之略也。旋轸未几,除给事黄门侍郎司徒左长史散骑常侍御史中尉平南将军侍中抚军将军,领崇训太仆。于时武帝登遐,圣躬晏驾,遗敕无闻,顾命靡托。君明眸在官,张胆莅事,效等刘章,勋齐平勃,扶危定倾,安全社稷,鸣驺天府,直笔百僚。千城万司,莫不敛手,二鲍两傅,事绝言次。有功必箓,爰发明诏,析土瀛墟,胙以山河。乐城县公食邑千五百户,丹书铁券,藏之宗庙。又除度支尚书本将军河南尹,公如故。蹇愕当朝,争同王陵谠言之直;礼让经事,义兼萧何子民之惠。京野称仁,县歌德。是日母后临朝,匡弼四海。时缙绅嫉君能,衣冠姤君美,遂萋菲交构,收君封爵。君得之不憘,失亦无怨。故州闾服其廉,乡党怀其义矣。后以崤咸帝宅,世号国门,秦得百二,威隆四海,无德弗居,非亲莫守,故诏司徒公胡国珍为雍州刺史。珍即后之父也。珍乃言曰:臣既老矣,请避贤路。遂举君为散骑常侍本将军雍州刺史。三让皇朝,固辞弗免。其训俗礼民之教,若濛雨之膏春萌;穷奸塞暴之政,犹洪飙之坠零萚。首尾三周,效跨齐鲁。征入为镇西将军七兵尚书。旋京首途之际,釐妇鳏夫,挟轮抱轴。昔周旦之出东都,裁得为喻焉。又除散骑常侍征南将军殿中尚书。首旦入朝,必尽康国之思;日夜还第,即安琴书之趣。妙想浩然,神志不群,势括云松,气笼风月。天不吊善,夙患增剧,春秋有六十,正光三年岁次析木之津二月癸亥朔廿二日甲申酉时薨于其第。皇帝以逸翮颓霄,崇峰落刃,非唯黔首靡凭,信亦皇道无托。追赠使持节散骑常侍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冀州刺史,以彰夙效。五年岁在甲辰三月辛亥朔十一日辛酉窆于洛阳之西陵瀍涧之东。天遥地永,去而无返。刊德音于泉石,传无朽于终古。乃作铭曰:阳台绪庆,斗馆降灵,唯神之祉,哲人是生。冲襟天府,睿志渊情,凝为物轨,动必世经。经世伊何,唯政是匡,缉熙坤绪,拨乱乾纲。令问丕显,德音孔章,明均其日,日均其光。识洞金经,书无隐逸,翠藻皇罗,琼文镂质。灵思无穷,神机靡匹,嗟乎才难,古今唯一。昊天不吊,歼此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芒芒宿草,悠悠青春,徽章日远,玉质长沦。曾祖兜,使持节抚军征南大将军右丞相常山王。曾祖亲太妃刘氏。祖连,使持节侍中征西大将都督河西诸军事内都坐大官羽真统万突镇都大将常山王,谥曰康。祖亲太妃赫连氏。亲太妃宇文氏。 [2]144-146
由此可知,墓主元昭死于北魏孝明帝正光三年(522),享年60岁,则其生于文成帝和平四年(463),平生跨越文成、献文、孝文、宣武和孝明五朝,正是在这个特殊的时段,他有幸见证了拓跋社会翻天覆地的变革与帝国盛衰无常的宿命。作为中古历史转折关头的亲历者,其个人际遇堪称所处大时代的缩影。墓志揭示,元昭祖出代国昭成皇帝,属高贵的皇室成员,且屡仕朝廷要职,频繁参与政治事件,是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但正史本传仅寥寥数语,与其身份地位形成鲜明反差。《魏书》卷一五《昭成子孙列传》载:
陪斤子昭,小字阿倪,尚书张彝引兼殿中郎。高祖将为齐郡王简举哀,而昭乃作宫县。高祖大怒,诏曰:“阿倪愚,谁引为郎!”于是黜彝白衣守尚书,昭遂停废。世宗时,昭从弟晖亲宠用事,稍迁左丞。世宗崩,于忠执政,昭为黄门郎,又曲事之。忠专权擅威,枉陷忠贤,多昭所指导也。灵太后临朝,为尚书、河南尹。聋而佷戾,理务峭急,所在患之。寻出为雍州刺史,在州贪虐,大为人害。后入为尚书,谄事刘腾,进号征西将军。卒,赠尚书左仆射。纳货元叉,所以赠礼优越。
《北史》卷一五《魏诸宗室列传》与之雷同。史志互校,排除创作者立场态度之抵牾,墓志的史料价值远胜正史。摆脱训诂考释的繁琐窠臼,以宏观视角审视墓志,实现更高层位的诠释势在必行。故笔者试结合北魏民族社会发展及政局形势对元昭墓志中反映的问题进行系统论述。
1 元昭墓志的贵族主义基调
众所周知,门阀士族(国际汉学界又称为贵族)是六朝社会的支配力量,制约着当时的政治体制、经济结构和意识形态,全方位塑造了中古的时代特征。士族不同于上古世卿世禄的宗法贵族,亦非氏族部落的血亲贵族,而是凭借累代积淀的家世背景,彰显婚媾、仕宦和学术三项基点,以道德乡望赢取社会与国家的双重认可,因此享受特殊权益,并承担相应责任义务的家族群体或社会阶层。北方虽被草原异族征服,但汉人贵族传统的影响丝毫未减,他们在自律的社会场域抗拒他律的国家秩序,顽强固守本身的封闭性与独立性。如滞留中原的大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河东柳氏、太原郭氏内部联姻, [3]826结成紧密排他的社交圈,决不容异己分子渗透,即便拓跋皇室也不例外,主张“齐整人伦,分明姓族”的崔浩惨死显现出胡汉矛盾之尖锐。对胡族统治者来说,惟有培养贵族的文化底蕴,融入贵族的交际团体,遵奉贵族的游戏规则,方能在先进地区站稳脚跟。总之,贵族化是稳固政权的必然抉择,也是内徙胡人演进的大势所趋。经过孝文帝太和十九年(495)定姓族,贵族主义的追求变成北魏宗室生活的时尚,墓志的撰写便以此为笔调。元昭墓志涵盖一切贵族元素,故秉承贵族思维是把握它的关键,现抽取其中的贵族要件予以说明。
六朝贵族体制下,由曾祖、祖父、父亲三代官爵权势构成的世资是衡量家格门第的标尺。台湾学者毛汉光提出,士族的判定标准是三代当中至少两代官居五品以上。 [4]148日本学者宫崎市定则根据具体情况,将五品底限适度下延至六、七品的清官。 [5]152父祖三状可谓高门甲第安身立命的根本,故士人谱牒、户籍、品状、史传乃至碑志皆高调标榜。浸染贵族色彩的元昭墓志也未能免俗,家世在首尾两端娓娓道来。其曾祖兜,又名遵、勃兜,官至使持节、抚军、征南大将军、右丞相、常山王;祖父连,又名素、素连,官至使持节、侍中、征西大将军、都督河西诸军事、内都坐大官、羽真、统万突镇都大将、常山王;父陪斤,官至使持节、征西大将军、定州刺史、常山王。三代官爵俱显,位极人臣。按照恩荫世袭原则,父祖的官爵品级如实地折射到子弟的中正乡品上,估计元昭一品乡品唾手可得,凌驾庶姓门第二品之极限。这无异于隆重的加冕,就此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可以说,描述世资是元昭墓志的重头戏,奠定了全文的贵族气派。
婚媾是贵族炫耀身份、保持血统的工具,门第婚的信条誓死不渝,悖逆者触犯伦常,以“失类”的罪名遭受严厉惩罚。沐浴贵族风尚的北魏宗室自觉接受这种婚姻形态,并以此为媒介搭建沟通大族的桥梁,元昭墓志客观反映了该动向。据志文所载,其曾祖母刘氏绝非汉人,而是出自代人勋臣八姓之独孤氏。案《魏书》卷一三、卷一五,常山王拓跋遵之妻与道武宣穆皇后同为独孤酋长刘眷之女,由此知之。独孤氏是匈奴种群,后为拓跋部盟的重要成员,代国灭亡后收纳遗民,拥戴拓跋珪即位,以此功勋跻身虏姓冠首,一如汉人四海大姓。其祖母赫连氏出身大夏皇族,本为铁弗杂胡,亡国后以“宾客”名分降魏,与宗室大致对等。其母宇文氏隶属东部鲜卑,归附拓跋甚早,南征北战贡献卓越,太和十九年钦定的胡人姓族谱将其系于地位较高的“内入诸姓”,类似汉人州郡著姓。足见,元昭世代与高门联姻,符合贵族理念。墓志罗列祖上配偶,旨在说明门第婚贯彻之坚决,竭力昭示本支的贵族特质。
仕宦是贵族门第赖以维系的资本,也是身份等级的最显著标志。贵族制度在官场长期运作累积大量惯例,成为贵族特权的附属物。元昭世资雄厚,无疑享有这些优待。首先,贵族讲究弱冠入仕,领先寒素十年左右。 [6]23元昭年仅9岁便于孝文帝登基的延兴元年(471)应举司州秀才,太和初叶正式授官不过束发之龄。他少年得志,完全仰仗贵族桂冠。其次,贵族起家通常倾向清官,北魏除清浊外,还注重职务的要闲,某些非清流的实权岗位也倍受垂青。墓志记载元昭以绣衣之任释褐,案汉代故事,侍御史常穿着绣衣为“直指使者”,日后绣衣便为侍御史之代称。《唐六典》卷一三《御史台》载,北魏“尤重御史,选御史必答策高第始补之……掌纠举百僚,推鞫狱讼”。可见,元昭担任御史是秀才策问成绩优异的结果,朝廷特委以重任以示荣宠。再次,贵族一般高阶起家,以便捷足先登。常制起家官品比乡品低四级, [5]66前文推测元昭乡品一品,起家官品就应为五品。案《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所载太和十七年(493)前《职员令》,侍御史刚好位列从五品中阶,验证了乡品与起家官品的对应关系。值得注意的是,五品起家是庶姓难以企及的高度,系中正无权干预的“宗室选”,元昭之高贵可见一斑。复次,贵族群体达成共识,起家后应迅速迁转,既可抢占先机,又能为后辈尽快腾出员额,确保本阶层仕途通畅。志文叙述元昭首次晋升特意饰以表示间隙短暂的副词“俄”,说明这是未及正常期限(三年)的破格提拔,属贵族独有的待遇。最后,贵族的仕进权利得到充分保障,往往以清要职位为阶梯攀至乡品承诺的级别。从墓志来看,元昭的仕途一帆风顺,可谓坐取公卿。其后续所任员外散骑常侍、散骑常侍、给事黄门侍郎、侍中诸职皆贵族趋之若鹜的门下显官,尚书左右丞、宗正少卿、司徒左长史等亦为贵族垄断的要职。他平生所任最高官是前令从一品中阶的征南将军,恰与一品乡品照应。可以说,元昭的履历清晰完整地展现了贵族仕宦的基本特点。
牢固稳定的家学门风是贵族制成立的又一要素,也是贵族与土豪的本质差别。元昭墓志在此方面不吝笔墨,细致刻画儒雅洒脱、器宇轩昂的名士形象。学识有助于陶冶情操,元昭是儒学的忠实拥趸,志文说他“游神冲秘之典,拱默绝望之坟。思存视掌,领括幽微,识总指途,并驱孔孟”;颂词亦云“识洞金经,书无隐逸,翠藻皇罗,琼文镂质”。证明他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难怪举秀才射策高第、享誉京师。众所周知,中古国家分裂,南北学术风格迥异,北学专攻儒家经典,侧重名物训诂,讲求渊综广博、务实进取;南学普遍弃儒入玄,偏好义理阐发,倡导超然自我、任诞虚无。元昭崇尚孔孟、儒学修身,显然深受北学的洗礼,代表了宗室整体的文化取向。 [7]中古士人的升降还取决于乡党给予的道德评判,即所谓清议,清议的标准有三:孝行、仁恕和义断。 [8]380其中孝行至关紧要,着重考察为考妣服丧的情况。遵照华夏礼法,父母亡故,子女须守制三年,其间居于谅闇,晓苫枕砖,不得仕宦、娱乐、宴饮和婚嫁。在职官员卸任回籍服阙后另行委派。推崇孝道的北魏督责甚严,元昭自然不敢马虎,墓志对此大书特书:“永平三年中,丁太妃忧,泣血苫芦,遂萦胸塞之疾。故天纵之,斯患渐损。”即便朝廷不久夺情起复,也要摆出“哭请殷勤,泣尽继血,辞不获免,割哀从权”的高姿态。真正使元昭声名鹊起的是官场失意后的淡定与从容,志文说:“时缙绅嫉君能,衣冠姤君美,遂萋菲交构,收君封爵。君得之不憘,失亦无怨。故州闾服其廉,乡党怀其义矣。”宽广的胸襟与气度才是贵族应有的风范。他的这些举动未必真心实意,主要是迎合乡论舆情,为晋身上流社会制造依据。总而言之,元昭墓志以贵族制成立的基础婚嫁宦学为写作主线,集中反映了宗室贵族化运动的理念与成果。
2 墓主元昭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
元昭虽历经五朝,但发展态势并不均衡,存在明显的波折。大致说来,文成、献文两朝算蛰伏期。孝文朝尽管起步,但与其他宗室相比毫无优势可言,官不过正五品主文中散、殿中郎中,提升幅度有限,志文讲“非其情愿,聊从容自得”,透出几许酸楚与无奈。正史又载他在国丧期间擅作悬乐,惹恼皇帝遭受废黜,可谓命运多舛。直至宣武朝,他才挣脱禁锢,峰回路转。孝明朝略受挫折,却抵达事业辉煌的顶点。勾勒他的生命轨迹,不难揭示北魏政局的诡谲,令人嗟叹世事无常,现结合相关史实予以说明。
宣武朝是元昭的人生拐点,他开始执掌权力,进入统治集团核心层。第一,他供职尚书省,先后以左、右丞的身份辅佐宰相外戚高肇,积累经验,锤炼才干。人所熟知,尚书省作为北魏最高政务部门,是国家机器运行的枢纽,元昭此间扮演的角色不容低估,志文以“直绳二辖”形容他掌控要害机关。第二,他兼任宗正少卿,协助正卿元绪规范皇族秩序。当时承平日久,宗室消极怠惰,亟需整顿,元绪以身作则,“端俨容,平政刑,训以常棣之风,敦以湛露之义。于是皇室融穆,内外熙恰”。 [2]53元昭亦恪尽职守,志文高度赞赏其业绩,有云:“肃穆卿轩,规违矩浊,端右耸气,卧虎之威,实惭今日。”能够介入皇室管理,为其地位增色不少。第三,他在守制期间夺情复出,以北箱行台宣抚边疆。客观评价,此行效果显著,志文所讲“遂使猃狁怀仁,鸟夷慕义,边庭息羽檄之文,上国绝泾阳之虑”毫无水分。案《魏书》卷八《宣武帝纪》,永平之后,库莫奚、勿吉、高丽、契丹、高车、柔然等北方部族络绎来朝,边镇迎来久违的和谐宁谧,这极大提升了元昭的威望。第四,他还朝后就任司徒左长史,统辖各级中正,铨量士人品第。太和中厘定姓族争讼不休,士人门第悬而未决,皇帝曾责令重臣于忠、元匡、穆绍、元苌联席复议, [3]3015元昭可能也参与其中,为贵族评选仲裁,其身价水涨船高。第五,他把持御史台,专司督察吏治。《魏书》卷八九《酷吏·羊祉传》:“夜中引军,山有二径,军人迷而失路。(羊)祉便斩队副杨明达,枭首路侧。为中尉元昭所劾。”羊祉为人刁毒、刚愎自用,元昭敢于刺举足证胆识和权威。第六,他以侍中领崇训太仆,拉近了与胡太后的距离,为日后参与枢密决策创造前提。侍中乃门下长官,平素随扈左右、出纳诏命、拾遗补阙、顾问应对;崇训太仆位列太后三卿,负责舆驾警卫。元昭身兼两职,成为帝后的近信心腹,具备插手宫闱的能力。需要补充的是,其搭档乃侍中、领军、崇训卫尉于忠, [3]743二人利用职务之便缔结同盟,后来共同宰制朝政。总之,宣武帝赋予元昭行政、人事、监察、外交、防卫等重权,使其飞黄腾达、后来居上,朝堂话语权与日俱增。这些内容正史语焉不详,倘若忽略,殊为可惜。
元昭墓志还使宣武、孝明两朝交接过程中的内幕真相得以澄清。《洛阳伽蓝记》卷四《城西·冲觉寺》:“延昌四年,世宗崩,(清河王)怿与高阳王雍、广平王怀并受遗诏,辅翼孝明。”时人盛传宣武帝驾崩前留遗诏托孤,安排近属亲王辅政。志文明言:“于时武帝登遐,圣躬晏驾,遗敕无闻,顾命靡托。”证明传闻子虚乌有。事实是朝臣于忠、崔光等人合力粉碎亲王挟持储君、联合执政的图谋。《魏书》卷六七《崔光传》:“帝崩后二日,广平王怀扶疾入临,以母弟之亲,径至太极西庑,哀恸禁内,呼侍中、黄门、领军、二卫,云身欲上殿哭大行,又须入见主上。诸人皆愕然相视,无敢抗对者。(崔)光独攘衰振杖,引汉光武初崩,太尉赵憙横剑当阶,推下亲王故事,辞色甚厉,闻者莫不称善,壮光理义有据。怀声泪俱止,云侍中以古事裁我,我不敢不服。于是遂还,频遣左右致谢。”元昭也是骨干分子,史载:“世宗崩于式乾殿。侍中、中书监、太子少傅崔光,侍中、领军将军于忠与詹事王显,中庶子侯刚奉迎肃宗于东宫,入自万岁门,至显阳殿,哭踊久之,乃复……于忠、元昭扶肃宗西面哭十数声,止,服太子之服。太尉光奉策进玺绶,肃宗跽受,服皇帝衮冕服,御太极前殿。” [3]2806元昭捍卫朝纲居功至伟,故志文称颂道:“君明眸在官,张胆莅事,效等刘章,勋齐平勃,扶危定倾,安全社稷,鸣驺天府,直笔百僚。”他还借助侍直崇训之机,保护孝明生母胡太后免遭子贵母死的噩运。《魏书》卷三一《于栗磾传附于忠传》:“世宗崩后,高太后将害灵太后。刘腾以告侯刚,刚以告(于)忠。忠请计于崔光……忠等从之,具以此意启灵太后,太后意乃安。故太后深德腾等四人,并有宠授。”其实这里遗漏了元昭,他支持胡太后垂帘听政,依拥戴之功受封开国公爵,以至“母后临朝,匡弼四海”。总之,乱局中审时度势,明智地选择立场铺就了元昭未来的锦绣前程。
元昭既为后党羽翼,必然委以重任,正史对此一笔带过,墓志却记录详实。他在孝明朝的显赫突出体现在五个层面:第一,位阶不断跃升。中古官僚体制普遍采取品位分等,官员除实职外还加挂类似职称的各种散阶,以提叙年资、划定薪酬,北魏主要以武散官即将军军号为阶级序列。 [9]19元昭的戎秩一路飙升,由新令从二品后班的抚军将军移至前班的镇西将军,再到正二品征南将军,境遇大为改观。第二,屡任尚书要职。元昭重返尚书省,历度支、七兵、殿中三部,掌握财政、军事、侍御大权,是朝野瞩目的要员。他久居台省,人脉广阔,使之变成牢固的权力领地。第三,履新河南尹,主政京畿。河南尹是京城洛阳所在郡的长官,负责维护天子脚下的治安,还有权入朝议政,属中央官员。因其职务特殊,级别高于普通太守,与上州刺史持平。胡太后托付如此重任,信赖之情溢于言表。第四,代替外戚胡国珍出镇雍州。雍州乃关中锁钥,控扼西北半壁江山,朝廷甚重长官人选。《魏书》卷一七《明元六王列传》载,长安形盛之地,非骨肉至亲不得守之。志文表述如出一辙,曰:“崤咸帝宅,世号国门,秦得百二,威隆四海,无德弗居,非亲莫守。”案吴廷燮《元魏方镇年表》,雍州刺史中亲尊莫二的宗王几占三成。 [10]4550身份差距明显的元昭竟获后父举荐与之比肩,足见其在太后心目中的位置。第五,死后追赠异乎寻常,正史记载“赠礼优越”所言不虚。墓志载元昭的赠官是使持节、散骑常侍、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冀州刺史,篇首亦以此结衔命名。据研究,北魏赠官的惯例是将军号搭配地方长官号,额外加仪同三司或中央官号则为超赠,品级通常比临终官职高一至二阶。 [11]元昭赠官的综合职级为新令从一品,比临终职级正二品高一阶,属正常范围,但里面有仪同三司和尚书左仆射,无疑是超赠。给予这般礼遇,旨在表彰其生前的殊勋。再从志石的尺寸来看,80厘米见方的规格与地位等级完全契合,一品大员的派头显露无遗。 [12]元昭身前身后极尽荣宠,算得上时代的幸运儿,他能在残酷血腥的政争中立于不败,堪称政坛奇迹,个中原委留待下文解析。
3 墓主元昭崛起的原因
关于元昭在宣武、孝明两朝的迅猛崛起,墓志和正史均未提供明确答案,志文考释似应告一段落。不过,文本字面的单纯解读远非现代学术的旨趣,联系宏观历史,找寻材料之外的具体线索才是正途。笔者认为,元昭成事是客观机遇与主观能力互相作用的结果,偶然性与必然性并存。他深蒙帝后恩宠在上,密切联结权臣于下,纵横捭阖,游刃有余,演绎了波澜壮阔的人生大戏。
元昭深受帝后垂爱,关键在于他是宗室疏族,尤其是非道武子孙的特殊身份。作为拓跋鲜卑核心氏族与代人集团轴心的北魏宗室,泛指始祖神元帝力微的全体后裔,他们起初维持对等的“直勤”体制,不甚注重服纪的远近。 [13]降至孝文帝太和革新,援引华夏丧服理论对宗室进行狭义概念的家族化改造,以当朝皇帝为原点,上至高祖、下到玄孙、旁及五世的范围称服内近属,其外便是出服疏宗。疏宗又分道武与非道武子孙,后者更趋边缘化。孝文帝根据服属配置资源,近属是既得利益者,失落的疏族则忿恨不已。近属在皇权的扶植下日渐膨胀,尾大不掉。生活上骄奢淫逸,《魏书》卷二一《献文六王列传上》载,咸阳王元禧“贪淫财色,姬妾数十,意尚不已,衣被绣绮,车乘鲜丽,犹远有简娉,以恣其情。由是昧求货贿,奴婢千数,田业盐铁遍于远近,臣吏僮隶,相继经营”。北海王元详“贪冒无厌,多所取纳;公私营贩,侵剥远近;嬖狎群小,所在请托。珍丽充盈,声色侈纵,建饰第宇,开起山池,所费巨万矣”。同书卷二二《孝文五王列传》载,京兆王元愉“与弟广平王怀颇相夸尚,竞慕奢丽,贪纵不法”,甚至包庇属下、结党营私,“京兆、广平二王国臣,多有纵恣,公行属请”。 [3]1291政治上专擅朝政、号令群臣。咸阳王元禧扬言:“我是天子儿,天子叔,元辅之命,与诏何异?” [3]739北海王元详“军国大事,总而裁决”。 [3]561对专制皇权构成严重威胁。宣武帝的应对措施是利用宗室内部的隔阂,挑动疏族抗衡近属,坐收渔翁之利。胡太后临朝称制,延续这一方略。《洛阳伽蓝记》卷一《城内·建中寺》:“熙平初,明帝幼冲,诸王权上。太后拜(疏族)叉为侍中领军左右,令总禁兵,委以腹心。”身为昭成玄孙的元昭就是在此背景下获得器重的,与之为伍者还有其从弟元晖,平文后裔元苌、元珍、元鸷等人。 [14]
元昭本人势单力孤,故不遗余力地攀附权贵。正史说他靠从弟元晖上位,曲事于忠,谄媚刘腾,贿赂元叉,恐怕未必空穴来风。元晖是宣武帝的宠臣,任侍中领右卫将军,其墓志曰:“万机巨细,咸相委杖,军国谋猷,靡不必综……执兹喉键,总彼禁戎。” [2]110-111《魏书》卷一五《昭成子孙列传》亦载:“深被亲宠,凡在禁中要密之事,晖别奉旨藏之于柜,唯晖入乃开,其余侍中、黄门莫有知者。”于忠出身勋臣八姓,世代参掌机要、统领禁军,为宣武帝巩固皇权、铲除辅政亲王立下汗马功劳。《魏书》卷三一本传载:“(于)忠既居门下,又总禁卫,遂秉朝政,权倾一时。”元昭和他同时供职崇训宫,唯其马首是瞻,故正史云:“(于)忠专权擅威,枉陷忠贤,多昭所指导也。”《魏书》卷七一《裴叔业传附裴植传》载,裴植“表毁征南将军田益宗,言华夷异类,不应在百世衣冠之上。率多侵侮,皆此类也。侍中于忠、黄门元昭览之切齿,寝而不奏”。足证二人的密切关系。阉宦刘腾本是于忠死党,“灵太后临朝,以与于忠保护之勋,除崇训太仆,加中侍中”,日后配合领军元叉控制禁闱,“生杀之威,决于叉、腾之手。八坐、九卿,旦造腾宅,参其颜色,然后方赴省府”。 [3]2027-2028元叉凭借宗室疏族和太后妹婿的双重优势执政,“既在门下,兼总禁兵,深为灵太后所信委……自后专综机要,巨细决之,威振于内外,百僚重迹”。 [3]404元昭与众多当红权贵存在交集,其见风使舵、左右逢源之状可想而知,这正是他发迹的诀窍。元昭墓志在特定历史背景的映衬下显出别样的精彩,这是不能简单用贵族出身解释清楚的。北魏皇权主义的演变与复杂多变的政局才是营造剧情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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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