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汉文,岳要鹏
社会化生计视角下扶贫互助组织“名实分离”现象及其生成逻辑
——以川东Z村扶贫互助社为例
陆汉文,岳要鹏
扶贫互助组织发展出现偏离扶贫目标的“名实分离”现象,是扶贫开发实践中比较常见的困境。本研究以Z村扶贫互助社为个案,提出了一个社会化生计视角的解释逻辑。研究发现,在市场化、工业化大背景中,随着生计方式的社会化,小农逐渐分化为纯农户、兼业农户和脱农户三种类型。对纯农户和中低收入的兼业农户来说,其生计模式内在包含着疏离扶贫互助贷款的行动取向。扶贫互助社“名实分离”现象源于其制度设计暗含了一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前提条件——扶贫开发所聚焦的农业、农村乃封闭系统,农户生计行动在这个系统中封闭运行。
扶贫互助社;社会化生计;农户分化;“名实分离”现象
2006年5月,国务院扶贫办和财政部联合启动扶贫互助社试点——以政府无偿提供的一笔财政扶贫资金为基础,贫困村村民自愿缴纳一定比例互助金建立村级资金互助组织,提供贷款服务,自我管理、滚动发展①参见国务院扶贫办:《关于进一步做好贫困村互助资金试点工作的指导意见》,2009年。。此后,试点范围不断扩大。2013年底,全国共建立2.07万个扶贫互助社,涉及28个省,覆盖194.54万人,资金规模达到49.63亿元②数据由中国扶贫发展中心金融扶贫处提供。。
扶贫互助社试点建立在这样的假设基础上:生产经营资金缺乏且无法从金融机构获得贷款是贫困农户踏上发展阶梯的重要障碍,建立覆盖该群体的资金互助组织为他们提供生产经营贷款有助于克服这个障碍。换言之,为贫困农户提供借款并促进其生产经营活动是扶贫互助社的基本目标①参见国务院扶贫办:《关于进一步做好贫困村互助资金试点工作的指导意见》,2009年。。然而,实践发展中逐渐引起广泛关注的是,扶贫互助社普遍出现了“名实分离”问题——组织发展偏离了其扶贫济困的设计目标,资金主要为非贫困户所用。围绕这个问题,学术界开展了大量调查研究,积累的相关成果蔚为壮观。首先给出有力解释的是制度供给角度的研究。例如,程恩江认为,因追求资金安全和滚动发展,扶贫互助社倾向于贷款给那些有投资机会且偿还能力强的农户,穷人可能被排除在贷款目标群体之外[1];刘西川的研究指出,贷款规则不适合贫困人口(如担保人制度等)和精英控制可能导致贫困瞄准偏差[2];陆汉文、钟玲认为,扶贫互助社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农民发展经济资金短缺的问题,但在扶贫方面发挥的作用有限,政府偏重保障资金安全、忽视对农民的赋权是导致这一现象的重要原因[3]。其次是农户需求角度的研究。如刘西川的调查指出,贫困群体受当地市场、地理条件以及自身能力等方面的限制而缺乏资金需求和投资机会[2];林万龙等的研究认为,受投资机会缺乏、生产能力不足以及借贷习惯等因素制约,有劳动能力但处于最低收入水平的贫困户缺乏贷款的有效需求,难以有效利用扶贫互助社的贷款服务[4]。
诚然,农户需求角度的研究将触角延伸至制度供给的微观基础,弥补了制度供给层面容易忽视制度根基的认识局限,揭示了制度创新必须以农户行为规律为基础的重要研究方向。但这些研究在强调投资机会稀少、生产能力不足以及借贷习惯缺乏等因素制约贫困农户借贷行为时,无法突破一个封闭的解释循环:贫困户能力不足,因而没有借款需求和有效的扩大再生产行为;扩大再生产行为的缺乏反过来又抑制了贫困户能力的发展。该循环解释有一定道理,但无法说明我国农村贫困人口逐渐减少的动态历史进程,致使相关研究的说服力大受影响。究其原因,这些研究将农户生计视作同质性行动是关键所在。本研究试图以川东Z村为例,通过引入宏观结构背景和微观生计行动的互构关系,解析农户生计行为,进而对扶贫互助社的“名实分离”现象进行解释。
Z村所在县是全国开展扶贫互助社试点最早、效果较突出的县。该县扶贫互助社的典型特征包括:互助社管理人员由社员民主选举产生,负责管理扶贫互助社日常运行事务;向社员颁发股权证,并设置保护穷人利益的配股和赠股;贷款利率比当地信用社贷款利率略高;利息收入在覆盖基本办公成本后,部分用于积累壮大资金规模,部分用于按股分红激发农户参与积极性;实行严格的再贷规定和小组会议约束。已有研究认为,该县扶贫互助社的制度设计较好地体现了瞄准贫困户、进而促进扶贫的组织目标[5](P58-59)。因此,该县扶贫互助社出现的“名实分离”现象能够比较有力地说明制度供给角度解释的不足。
Z村距县城8公里,有10个村民小组(社)、300多户人家,约1000亩耕地。2006年成立Z村扶贫互助社时,资金规模为13.4万元(财政扶贫资金投入8万元、农户投入5.4万元),按每股1000元折算为134股,入社农户109户。成立以来,Z村扶贫互助社一直运行顺利,在2009年获得省财政10万元奖励资金(当年全省只有3个村级扶贫互助社获此奖励)。至2014年底,Z村扶贫互助社资金规模已壮大发展为85.6万元①数据系笔者2014年底至2015年初在Z村调查所得。本文此后未注明出处的数据和访谈资料均来源于该项调查。。
Z村扶贫互助社3位管理人员(主任、会计与出纳)均由社员投票选举产生,并接受社员监督。村中享受赠股的贫困户社员也经由村民投票选举产生。互助资金向村内所有农户开放,有贷款需求的农户按规定提交申请并经管理人员审核通过后皆可获得贷款,贫困户具有优先权。如现任出纳HXW所言:
我们4社CXG在住医院,确实周转不了了,贷了5000块钱。这个家庭确实很困难,你(扶贫互助社)名字叫扶贫就应该贷给人家这样的困难户,他即使还款晚一点都无所谓。老百姓拥护你才能办得好,像家庭条件差的农户你不贷给人家,老百姓就不拥护你了。(20140823-HXW)
出纳每月按时向贷款人催缴贷款利息和本金,每月进行账目核算,并向全体社员张榜公示,做到公开透明。曾任出纳的CXB这样谈到:
扶贫互助社运行关键是个坚持管理的问题,负不负责的问题,要有责任心才得行。夏天哪怕天气再热我们都要坚持去收贷款。刚开始的时候有个农户不还款,我在街上把他的车拦下来,不还款就不让他走。我们不光坚持的好,而且管理人员和村干部都不从里面乱拿乱占,老百姓分红就高,所以老百姓对我们非常信任。我当时身体不好退出互助社管理岗位,老百姓都不让我退出。(20141229-CXB)
扶贫互助社办公费用开支有较为严格的制度,主要用于购买账本、签字笔、印泥等基本用品,开支很少。管理人员相关差旅、食宿以及通讯等费用,均不能从扶贫互助社报销,他们也都认可这一规定。
这个(还款)都是陆陆续续的,柴井乡一个月就有九场(集市),我每场都要去,我走着去,不发生啥费用,5公里。有时候天热打个车(摩托车)也是自己出。像我们在老县城开会(距离村庄41公里)这些费用都是自己掏。我们这个会计管理得相当好,要不我们的钱怎么就积累起来的呢,比较节约,该公家出的钱,我们自己就出了,我们不报销。要是一报销,口子开了,就不好管理了……有些村就是啥都报销,后来就搞垮了……我们就是啥都是自己出,就不存在这个问题。(20140823-HXW)
尽管制度规范,管理过硬,且管理人员具有为村庄、农户特别是贫困户服务的志愿精神,但Z村扶贫互助社仍然出现了“名实分离”现象。亚洲开发银行2007年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2007年1-7月,Z村扶贫互助社赠股社员占社员总数的23.9%,但赠股社员贷款笔数只占总贷款笔数的19.4%,赠股社员贷款额只占总贷款额度的5%。扶贫互助社瞄准的主要是中低收入以上农户,而不是最低收入的农户[5](P50-52)。另一项2009年7月完成的调查显示:2008年8月至2009年7月,Z村扶贫互助社对贫困户(家庭年人均纯收入低于1200元以下的农户)的瞄准度为10%。这次调研还揭示,Z村和本县另外一个村的扶贫互助社贷款用于生产活动的比例并不高(46.51%)[6]。司顺文等人2012年5月开展的调查显示:2011年6月至2012年5月,Z村扶贫互助社共发放115笔贷款,贷款总额153.3万元,其中建档立卡贫困户共有6笔贷款(占总贷款笔数的5.2%)、贷款金额2.4万元(占总贷款金额的2.8%);同期建档立卡贫困户占Z村农户总数的比例为34.2%①数据来源于司顺文、孔翔2012年5月在Z村开展的问卷调查。。笔者2014年底至2015年初的调查显示:Z村扶贫互助社2013年12月贷款余款共包含51笔贷款,其中没有1笔是贫困户贷款(表1);2014年1-12月,Z村共有112笔贷款发生,总贷款金额为158.4万元,其中只有1笔贫困户贷款(因病借贷5000元)。
表1 2013年12月底贷款余额涉及的贷款用途及贷款户经济状况
贫困瞄准的偏离不仅体现在贷款户经济状况上,也体现在贷款用途上。如表1所示,51笔互助社贷款中有49笔是生产性贷款,符合其用于促进增收的目标。但这些贷款均用于非农业投资,其中34笔用于工程承包(主要是建筑、修路等工程项目)、12笔用于经商。有3笔属于生活性贷款,其中2笔用于买房、1笔用于盖房,也带有投资性质。很显然,承包工程项目和购房者,通常不是农村中的贫困人口。2011年离开出纳岗位的CXB谈及贷款用途的这种变化:
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农户(贷款)搞农业,发展买鸡、买猪、化肥啊,也有买牛搭伙喂养(耕地使用)。当时贷的少,几百块一千多嘛!我退下来的时候,贷款搞农业的就少了,开始有些搞项目的,比方说买车搞运输、包工还有经商的。(20141229-CXB)
英国国际发展部(DFID)提出的可持续生计分析框架在农村发展领域得到广泛运用。在该框架中,脆弱性背景、生计资本、结构转换和过程转换、生计策略、生计结果是整个分析框架的5个主要构成部件,农户的生计发展经由农户“内在”部分(生计资本和生计策略)与“外部环境”(脆弱性背景、结构转换和生计结果)的互动关系得以阐释。具体而言,在特定“外部环境”下,农户根据生计资本选择生计策略,进而获得某种生计结果。在农户获得所需生计结果的同时,也改变了外部环境和自身生计资本的特质。可持续生计分析是一个形式分析模型,可以运用于诸多经济社会环境之下分析拥有不同生计资本存量的农户的生计行动。如何界定和理解“外部环境”是该分析框架中灵活性很大也很重要的一项工作[7]。
恰亚诺夫、黄宗智等人的经典小农理论都认识到将“外部环境”引入农户生计分析的重要性。但是,这些理论中的小农同质性强,其“外部环境”相对简单、封闭。例如,恰亚诺夫“生存小农”理论研究的是资本主义制度之前相对封闭的、自给自足性较强的农业社会。在农业劳动力就业不充分且劳动生产率相对稳定的情况下,满足家庭消费需求程度和劳动消耗辛苦程度之间的均衡状态决定着农户生计行动逻辑[8](P59-60)。黄宗智的研究提出,在货币收入来源单一的中国传统农业社会中,迫于生存压力,集生产与消费于一体的贫困家庭可以容忍任何高利率,致使农村社会高利贷盛行[9](P161-162)。
在与经典小农理论对话中,徐勇等人提出了“社会化小农”理论。该理论认为,与传统的、封闭的小农经济形态不同,改革开放以来的小农已逐渐卷入到一个开放的、流动的、分工的社会化体系中,其生计行动呈现出新的特征:生产生活资料供给从家庭转移到社会,货币支出压力日益增大,货币最大化(生产方面最大程度获取货币,生活方面最大程度地节约货币)成为生计行动的基本原则,传统小农逐步转变为“社会化小农”[10]。市场化和城市化的发展诱发了农户消费欲望膨胀与传统农业生产收入有限性之间的矛盾,促使农民寻找各种途径增加收入[11]。社会化小农的资源配置体系外部化,劳动力、土地、资金等生产要素的配置由家庭走向外部社会[12]。农户劳动力配置一方面取决于外出务工和就地务农预期收益的比较,另一方面取决于生存压力与货币压力、生存拉力与货币引力的均衡[10]。
将可持续分析框架和社会化小农理论相结合,循着生计方式社会化与分化的线索,可以找到农户参与“建构”扶贫互助社“名实分离”现象的行动逻辑。
(一)Z村农户的货币支出压力
农户的货币支出压力可区分为显性货币支出压力和隐性货币支出压力。显性货币支出压力源自社会化小农消费结构的变化、关键消费品价格的上升以及实物消费向货币化消费的广泛转化,相关支出压力易于为外界所观察感知。住房、医疗和教育等支出增加是Z村农户显性货币支出压力的主要来源。Z村村内房屋(砖混结构)平均造价约800元/平米,所在乡镇平均房价约2700元/平米,县城平均房价约4000元/平米。农民在村内建房的面积一般约250平米,在乡镇或县城买房一般约100平米,建房或购房的支出至少在20万元以上。尽管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制度有效减轻了农户的医疗支出,但疾病特别是大病对农户造成的货币压力依然沉重。这种压力既与增加的医药费用支出有关,也与疾病往往导致家庭收入减少有关。家庭主要劳动力患病或家庭患病人员需要主要劳动力提供照料的时候,常常也是农户因病致贫或返贫的时候。教育方面,Z村农户一年为一个高中生或中专生提供的开支大概1万元左右,为一个大学生提供的开支至少1.5万元。虽然九年义务教育没有学费、书本费开支,但集中办学导致常有在乡镇或县城租房陪读的情况,其相关支出大概为一年6000元。过去无需货币支出的自产消费品越来越多地被需要购买的商品所取代,是显性货币支出压力的另一个重要来源。例如,Z村农户过去的肉类消费主要依靠自家饲养的生猪,现在家庭小规模生猪养殖趋于被市场淘汰,肉类消费逐渐转变为货币化消费。
隐性货币支出压力源自社会化小农的消费认同,是社会对农户消费选择进行“建构”的产物。这种压力同显性货币支出有关,但呈现出明显的主观建构的特征。首先是社区性消费认同,即对“大家”或“周围人”心目中消费模式和消费标准的主动或被动采纳。
现在大家攀比心比较重,打比方说相亲,现在的女子眼光高啊,结个媳妇在村上建套新房都快不行了,她看你在镇上还是县城有没有房。她不管你在县城有没有活路、有没有收入,出去打工回来在街上住多好啊,出去耍方便嘛!要是再有个车,在街上游一游多好啊。(20141227-LWB)
其次是代际间参照群体的变化,即新生代农民把城市工薪阶层作为消费行为的参照群体,其消费水平明显异于父代、高于父代。
虽然他(儿子)挣得没我多(月收入2000多元),但是他的开销不小,手机、衣服、玩耍,不管我要钱就是好事,不盼他给家带来啥子收入。(20141231-MXZ)
显隐两股货币支出压力相互交织、叠加,共同构成对Z村农户生计行动的巨大影响。
(二)货币支出压力下的生计方式转型
20世纪八九十年代,Z村农户努力解决的主要是温饱问题,非农就业机会相对较少,生计方式同质性强,种植业以水稻、玉米、油菜、红薯等作物为主,养殖业则以蚕桑、肥猪以及小家禽等为典型,家庭消费具有明显的自给自足特征。进入21世纪以后,Z村农户开始从温饱阶段转入建设小康之家的新阶段,家庭消费商品化、社会化程度提高,显隐两股货币支出压力持续增加,传统种养业为主的生计方式越来越难以承受、吸纳这些压力,农户生计策略和行为开始出现社会化转型。虽然资金缺乏是农户脱贫致富的普遍障碍,但贷款经营农业似乎不仅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反而增加了货币压力。因此,尽管政府启动实施系列强农惠农政策,能够直接获取货币收入的非农就业仍然代替农业生产经营成为农户特别是中低收入农户生计策略和行动的焦点,成为他们更重视的机会之窗。Z村外出务工人员数量的稳定增加(表2)和相关访谈资料生动说明了这种变化。
表2 2006年至今Z村外出务工人员统计表
2009年,我想过从互助社贷款发展养殖(养羊),后来感觉没有打工稳定,算不过来账。钱都从互助社贷出来了,后来怕失败又还回去了。(20141227-WYX)
因为种粮食经济效益低,一亩地产点粮食才卖多少钱啊,粮价格低,老百姓就不愿意种了。现在打工至少的都是一天100块钱(小工的价格),大工一天230块。一算账都愿意挣这个钱,就不愿意在屋里做庄稼。……我们这里去新疆打工的4月份从家里去,10月份就回屋,只有6个月时间,一对夫妻光小工就可以拿到7万元……。你算算这个账,肯定种庄稼划不来嘛!……现在一亩谷子毛收入1000元,抛去种子、化肥、农药等这些费用,一亩地500块钱都赚不到,最多300-400元钱,一年想要搞4万元需要100亩地,你说哪个种嘛。你要是种植一些经济作物,市场、销路这些都是很大的问题。你说现在养猪也没好大收入。(20141226-CXF)
现在外出务工的有600多人,20岁至50岁的都出去务工了。村里荒废的土地也多,很多年纪大的也种不出来了,还有些在家的带娃娃上学,还没有在屋里住,现在我们村上没有学校了,都在乡里小学读书,在街上租房子陪读。(20140813-HXW)
(三)生计方式转型分化与扶贫互助社的目标偏离
农户生计方式社会化转型的过程同时也是分化的过程。根据生计方式转型程度(与原来生计方式离合程度)差异,Z村农户大致分化为纯农户、兼业农户和脱农户三种类型。
纯农户即完全经营种养业的农户,主要是劳动力不足或家庭主要劳动力因各种原因(如照看家中病人)无法外出务工的家庭。受劳动力条件约束,纯农户基本延续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生计方式,货币收入主要来源于传承下来的种养业,通常是村庄中的低收入户或贫困户。他们的温饱问题基本得到解决,但货币支出压力较大。由于农业增收潜力有限且存在自然或市场风险,纯农户贷款投资农业经营的需求较弱、动力不足。仅在急需资金时(如建房、大病救治等),纯农户才会不得已而借款,并且通常是向亲友借款。对于扶贫互助社来说,纯农户的贷款常常是救济性而非生产性贷款,不符合其设计初衷,并且具有较大的呆坏账风险。对于农户来说,扶贫互助社贷款不及亲友借款灵活(如须严格按规定时限还款),会带来较大还款压力。因此,尽管缺少资金,但纯农户从扶贫互助社贷款的情形较少见。
兼业农户主要是从事农业生产经营且同时有家庭成员从事非农产业(务工或经商)的农户,通常是劳动能力较强的家庭成员(青壮年)从事非农产业,劳动能力较弱的家庭成员(如妇女、老年人)务农并照顾未成年人。家庭货币收入主要来源于工资等非农收入,其对农业生产经营的重视程度随着非农收入的增加而降低。非农收入较高的兼业农户,家庭成员粮食、食用油、肉类等食品消费也越来越多通过市场购买来满足。Z村大多数家庭属于兼业农户,依非农收入的多少(取决于劳动力数量、务工种类和时间等因素),这些农户的经济条件在中等偏上与中等偏下区间变动。兼业状况决定了他们同扶贫互助社的关系。他们不再把农业当作主要生计来源,一般不会在农业上加大投资(少量投资也尽可能通过家庭非农收入实现),进而也没有从扶贫互助社获取农业经营贷款的普遍需求。有机会时,资源禀赋(资金、人力资本、社会资本等)较好的兼业农户会考虑在二三产业进行投资(如当包工头、从事小规模商业经营等),以便进一步提升生计能力。这时他们具有较大的资金需求,但这种需求因风险较大等原因无法从商业银行得到满足,扶贫互助社由此成为一种替代选择。Z村具备进一步转变生计方式的兼业农户的数量仍然较少,从扶贫互助社贷款的情形也不多,并且这种贷款同样偏离了扶贫目标。
脱农户主要是户籍在农村但已完全不从事农业生产经营的农户。就生产生活方式看,脱农户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户,但他们在居民身份上仍然是农户,可以加入扶贫互助社。脱农户通常由兼业农户转型而来,从事经商、包工等以资本投入为主的职业,收入较高,大多已在乡镇或县城购房定居(也有在村中建造炫耀性豪华住宅的),属于村庄中的上层。脱农户以投资收入为主要生计来源,具有较多投资机会,经常遇到资金不能满足投资需要的情形,贷款次数和额度的需求均较大。扶贫互助社出纳HXW述及这类农户:
一般老百姓在家务农的、外出打工的不贷款,你说他贷款能做啥子嘛?现在贷款的基本都是包工、经商的,这些(包工、经商的农户)人有钱是有钱,但是钱都在路上(投资出去了)呢,需要借钱周转。打比方说我们村CRR在县城搞房地产、包工,有上千万资产,他去年也从我们互助社借过款。(20141227-HXW)
脱农户是否从扶贫互助社贷款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投资回报率和从商业银行获得贷款的可能性。当资金需求量大、投资回报率高又无法从商业银行获得贷款或获得足够贷款时,脱农户认识到任何一笔资金(哪怕额度不大)都是诱人的,因而必然会向扶贫互助社寻求贷款,这时扶贫互助社通过贷款额度(小额)、贷款利息(略高出商业银行利率)等制度设计将富裕农户挤出贷款行列的目标也就落空了。Z村扶贫互助社2013、2014年贷款客户几乎全部是包工、经商等领域的脱农户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特别是21世纪以来,中国农村居民消费生活快速社会化,货币支出压力大幅增加,这种压力为农户生计行动和策略的变化提供了内在动力。大量非农务工机会的出现,及其相较于农业更稳定的货币收益预期、更少乃至几乎不需要货币投入,使得非农就业成为农户缓解货币支出压力的可靠生计选择,越来越多农户的生计方式开始从农业生产经营向非农就业转型,呈现出社会化的鲜明特征。因不同农户具有不同的资源禀赋,生计方式社会化的过程也是生计方式分化过程,纯农户、兼业农户、脱农户等三种不同类型的农户逐渐分殊开来。纯农户经济条件差,生产经营能力较弱,以投入劳动力获取农业产出为主要生计手段,尽可能减少农业生产经营中的货币投入不仅可以缓解货币支出压力,而且可以规避农业市场波动、自然灾害等相关的货币损失风险。职是之故,纯农户虽然缺乏生产经营资金,但这种缺乏并不会转变为有效的贷款行为。兼业农户把获取务工收入作为缓解货币支出压力的主要手段,经济条件好于纯农户,对由妇女、老人等脆弱人口承担且在家庭经济中处于次要地位的农业生产经营没有进行扩大投资的积极性,即使增加少量资金投入,也限于自有工资收入可以支撑的范围。脱农户通常由资源禀赋较好的兼业农户转变而来,以投向二三产业的资本收入为主要生计手段,资金需求量大,对包含扶贫互助社、商业银行等在内的各种资金来源都有浓厚兴趣。概言之,扶贫互助社制度设计力图瞄准的纯农户确有资金需求,但这种需求因其生计策略不会转变为实际贷款行为。扶贫互助社制度设计力图挤出的脱农户具有较大资金需求和经营能力,最终俘获了扶贫互助资金——也正是这种“精英俘获”挽救了扶贫互助社,为其可持续发展注入了勃勃生机。在这个意义上,“名实分离”是扶贫互助社维续生命、谋求发展的必然结果。
为什么纯农户确实缺乏资金,但为此问题而生的扶贫互助社却出现“名实分离”,从而难以实现其设计目标?细考三类农户的货币支出压力和分化过程便可以发现原因所在:扶贫互助社制度设计暗含了一个重要前提条件——扶贫开发所聚焦的农业、农村是封闭系统,农户生计行动在这个系统中封闭运行。这个前提条件是恰亚诺夫等人“生存小农”理论的前提假定,但在当前的中国并不存在。当农户生计选择是在贯通城乡的开放系统中展开时,把农业和农村视作封闭系统设计出来的扶贫互助社自然容易出现始料不及的情况。对农户来说,增加货币收入是生计行动的核心目标,农业生产经营只是可供选择的生计方式之一。中国工业化、城镇化的快速发展制造了大量非农就业机会,获取务工收入是农村劳动力包括有劳动能力的贫困人口(即扶贫对象)风险更低、更能缓解货币支出压力的生计方式,对社会化小农来说是优于农业生产经营的生计选择。这种情况下,没有选择务工的纯农户,通常也不会选择从扶贫互助社或金融机构贷款进行农业投资,因为后者导致更大货币支出压力且具有更高风险。循此理路,扶贫互助社要解决“名实分离”问题,就要顺应市场化、社会化环境中农户生计行动的基本规律。对于农户生计方式社会化程度类似于Z村的村庄,若不能有效缩小农业经营与外出务工的收益差距,扶贫互助社就很难按其设计初衷向前发展,有关部门应该放弃将其建设为瞄准贫困户的特惠金融组织的要求,推动其向普惠金融转变,走市场化道路。对于农户生计方式社会化程度仍然较低的村庄,扶贫互助社可以发挥扶贫开发作用,具有潜在发展空间,但需要通过农业保险、农产品市场体系建设等关联性制度安排降低农业经营风险,提高脆弱农户贷款投资农业生产的积极性;通过支持扶贫互助社与专业合作社融合发展等配套能力建设,提高农户特别是贫困农户农业生产经营水平和收益水平。
[1]程恩江.金融扶贫的新途径?中国贫困农村社区村级互助资金的发展探索[J].金融发展评论,2010,(2).
[2]刘西川.村级发展互助资金的目标瞄准、还款机制及供给成本——以四川省小金县四个样本村为例[J].农业经济问题,2012,(8).
[3]陆汉文,钟玲.组织创新与贫困地区“村级发展互助资金”的运行——河南、安徽试点案例研究[J].农村经济,2008,(10).
[4]林万龙,杨丛丛.贫困农户能有效利用扶贫型小额信贷服务吗?——对四川省仪陇县贫困村互助资金试点案例分析[J].中国农村经济,2012,(2).
[5]吴忠,等.扶贫互助资金仪陇模式与新时期农村反贫困[M].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08.
[6]宁夏.贫困村互助资金:操作模式、绩效差异及两者间相关性[D].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
[7]覃志敏.社会网络与移民生计分化发展[D].华中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3.
[8]A.恰亚诺夫.农民经济组织[M].萧正洪,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9]黄宗智.明清以来的乡村社会经济变迁(卷一)[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
[10]徐勇,邓大才.社会化小农:解释当今农户的一种视角[J].学术月刊,2006,(7).
[11]贺青梅.生活社会化:小农的经济压力与行为逻辑[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1).
[12]邓大才.“圈层理论”与社会化小农——小农社会化的路径与行动研究[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1).
[责任编辑:戴庆瑄]
陆汉文,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生导师,中部地区减贫与发展研究院教授;岳要鹏,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2012级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79
C91
A
1004-4434(2015)03-0097-0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社会企业与贫困村互助资金运作模式创新研究”(11BSH 054)和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经费项目“我国连片特困地区产业扶贫机制与模式研究”(CCNU12C02006)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