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澜
我们对“解放”这个词有点隔膜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已得到完全的自由。其实,自由也是相对的,它在眼前停了一会儿,又跃身向前去了。所以,“解放”也只好一路紧追。
“解放”对于我的外婆来说,很简单,就是不再裹脚。她出身于浙江绍兴一个没落的书香门第,钱是不多的,但读书人有的规矩一样也不少。其中当然就包括给女孩子裹脚。下手的是她的母亲,一个温柔贤惠的不识字的小脚女人。孩子自然是要哭的,日以继夜地哭。那稚嫩的腳骨在无情的裹脚布里扭曲变形,如何能不哭呢?为了惩戒孩子“不懂事”地在夜里悄悄剪开裹布的行为,做娘的只有狠了心把布缝到皮肉里去!娘也哭了,一边缝一边说:“谁叫你是姑娘呢!大脚的女人嫁不出去的!忍着吧,娘也是这样过来的。”这已是辛亥革命之后了。外婆的父亲见闻广些,听说大城市里男人剪辫子,女人也开始放脚了:或许更是因为实在不忍心听见心爱的女儿如此惨烈地号啕,他对妻子说:“算了吧,世道在变呢,等她长大了,兴许大脚的也能找到婆家了。”
就这样,外婆裹到一半的脚被解放了。其实外婆的脚并不大,鞋码只有五号,后半生常在儿童鞋店买鞋。但就是这一双五号的脚,足以让她登上去黄浦江的渡船,来到上海滩。在那里,她从缝制手帕开始,后来与丈夫一起开办了一家小小的夫妻店,生了八个孩子,活下来五个。她最有成就感的时刻是每年农历新年时,烫了头发,略施粉黛,给一家大小穿上自己亲手做的新棉袄,一起坐着黄包车到西式照相馆去拍一张全家福。那份富足和安乐让她容光焕发。
“解放”对于我的母亲来说,是有机会读书。她是长女,从小功课就好,学校里的老师没有不喜欢她的。等她上完初中的时候,家境不佳,外婆有意让她去念个职业学校,早些毕业养家。但她的班主任不放弃,一次次上门找家长谈心,说:“女孩子读书,读得这么好不容易,要让她上大学,女子也可以有出息的。”外公外婆踌躇了很久。终于有一天,他们翻出了压箱底的一点黄金拿去卖了。几年后,妈妈成了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是从上海保送到北京的。再后来,她嫁给了我父亲.一个同样从上海到北京读书的年轻人。
我呢,带给我“解放”的是什么?
首先想到的,是不再像母亲那辈人一样受穷了。当年让她欣喜的几斤不要粮票的豆腐.排了几月的队才能买上的自行车、缝纫机,请木匠到家里来打制的土沙发,还有仿木纹的塑料地板革……今天的我虽然回味起来饶有兴趣.但在自己的家居生活中已经看不上了。
还有,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职业道路了。我们这一代人大学毕业时,国家第一次不包分配了。我们不用诚惶诚恐地等待指令,也不必在一个单位里终老此生。没有中央电视台不拘一格地选拔主持人、没有出国留学的机会、没有资讯和媒体的进一步开放、没有独立创业的条件,今天的我,生活一定没有现在这样充满刺激、挑战和创造的乐趣。这是时代带给我们的解放。
记得大学毕业时,父亲母亲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咱们家没有什么门路可以走。你已经完成了应受的教育,往后的路,自己去闯吧。记住,女孩子,要学点真本事。”我当时的心情紧张而无助。终于无可避免地长大了,我不知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今天回头一想,那正是父母给我的最好礼物。我的解放从那一刻开始。
写作借鉴
本文是作者给《天下女人》作的序。文章讲述了“外婆、妈妈和我”三代女性解放的故事,内容丰赡,对女性在不同时代的生活作了生动演绎,形象鲜活,感情细腻,洋溢着真情实感。作者以“解放”为线索贯串全文,歌颂女性独立的人格,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