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聂伟
《聂隐娘》电影写意与银幕风景
文/聂伟
著名学者专业影迷与批评家、上海大学教授代表著作:《华语电影与泛亚实践》《文学都市与影像民间》等
胶片版《聂隐娘》终于从台湾回到大陆,从戛纳走向市场,8月27日零点登入院线,恰好是盂兰盆节。农历七月属坤,八卦中至阴的一卦。传说这一天幽冥门开,魂魄巡游。不知是片方的刻意还是院线排片的巧合,七百年前的民间传奇人物在晦明交际的时刻飘忽现形,隔着纱帘与草丛,若隐若现的疏离,勾起了多少影迷对于唐风侠影的无穷想象。
观众热烈期待《聂隐娘》,醉心于导演如何借助以静拖动的运镜,用胶片将唐传奇的市井稗言堆砌成眩人眼目的七宝楼台。特效盛行的时代,观众如果选择追随李屏宾的镜头,就意味放弃轻电影与快阅读,转而选择一条几乎无路可寻的美学攀岩之路,貌似往复踟蹰,敛神静气处却满眼风景。如《断章》所述“看风景的人”与“风景”的辩证关系,观看《聂隐娘》就是学习美学识得、融入和互文的过程。比如,片中有对镜悲鸣的青鸾(嘉诚公主),也有嘉诚公主的“倒影”白衣道姑(嘉信公主);有揽镜自窥的田袁氏,也有她的“阴影”杀手精精儿;有镜头前从不眨眼的杀手聂隐娘,也有以其眼为镜塑形而成的“替身”瑚姬;有深陷政局矛盾无以也无意自拔的田季安,也有与其形成极端反衬的逍遥者磨镜少年。好一个磨镜人!他帮助聂隐娘从互为镜像的关系迷局中抽身而出,选择了江湖归隐之路。
而观众呢?一般情况下,熟悉类型片的观众安于“圈养者”身份,任由自己被迅速带入故事情境,在剧情达到高潮的关键节点被强力拉出。而这次,我们似乎和导演一样都变成了牧羊人,且行且止,将“观看”视为风景。很多时候,这种自融性的观看对人们的理解惯性提出更多的挑战,此间会有情绪停滞,甚至会产生轻微的美学窒息——这个时候,别指望导演像磨镜人那样出手相助。
经过多年磨砺,影片从头至尾浸泡着侯氏班底的浓重风格。无论惜字如金的脚本,还是复杂多层的光影调度,以及凄厉诡谲刺耳惊心的冷僻乐声,都是长情打磨出来的有格上品,与世面泛滥的匆匆攒就之作大相异趣。每一幅画面都潜藏匠心与美丽,美得令人心醉。相信很久之后观众仍然会清晰地记得影像中的苍青暮色,山横远黛,水映树影,无名的飞鸟静寂地拂掠低空。那是导演内心寓居的古代中国,置身于接近与疏离之间无以言表,只能选取空镜头细细描摹其状。
在我看来,《聂隐娘》不在乎复述或重述一则旧时传奇,似乎也不执念于宣扬游侠情调,电影在东方武侠片摩肩接踵、无可着力处另辟一领复古主义的美学绝壁,特立独行,自我欣赏,俨然后来者绕不过的奇峰。透过《聂隐娘》,我们得以重新理解武侠片的两大传统要素——“古装”与“武打”。如何从历史富藏中洞烛幽微,打捞珍宝,而不再简单流于“无极夜宴黄金甲”式的景观装置和银幕奇观,这也许是华语电影得以在国际影坛独树一帜的稀缺性资源。
这份期待的深层动因源于对对文化历史的好奇,通过观看感知并了解民族美学的传统与脉变。应该说,《聂隐娘》不仅没有让以上期待落空,虽然某些地方甚至还稍显匠气过火。影片刻意美化唐传奇的日常生活场景,“服装、器物、殿堂、外景无一不美轮美奂”,甚至有几分“神化”之嫌,聂隐娘与精精儿等人的历次交手出神入化,磨镜人以一当十灵动之至,匪夷所思。
聂隐娘》的票房未必尽如人愿,即使侯孝贤对古装片的理解能甩开《捉妖记》十个《西游降魔篇》那么远。但相信影片一定不会被轻视,不会被评论轻侮。除去戛纳的强力背书,更重要的是,《聂隐娘》是侯孝贤倾力培育的一处层峦叠嶂的电影风景,绝非一般工业化标准制作的银幕景观。面对历史魂魄,今人无法做到显影,仅就写意而言,《聂隐娘》已然蔚为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