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昕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才学”一词,不同时代其内涵有差异。有时指才华和学问。《后汉书·王充传》:“友人同郡谢夷吾上书荐充才学。”句下章怀太子李贤注引谢承书曰:“夷吾荐充曰:‘充之天才,非学所加,虽前世孟轲、孙卿,近汉扬雄、刘向、司马迁,不能过也。’”[1]本传的前文叙述王充博学、著《论衡》,所以同郡的谢夷吾才上书推荐,谢称赞的是王充的天才和学问。“才学”有时偏指学问。如《后汉书·宋弘传》:“帝尝问弘通博之士,弘乃荐沛国桓谭才学洽闻,几能及扬雄、刘向父子。”[2]“洽闻”是广博之义,此处“才学”应指学问。严羽的《沧浪诗话·诗辨》:“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3]是批评宋人专事学问,此处“才学”偏指学问。但“才学”有时候更偏重文才之义。如萧统《宴阑思旧》:“孝若信儒雅。稽古文敦淳。茂沿实俊朗。文义纵横陈。佐公持方介。才学罕为邻。灌蔬实温雅。藻每清新……”[4]从诗中的前后文来看,此处的“才学”应指文才。
宋人之“才学”多偏指学问,其诗歌创作也是“以才学为诗”,故为此类诗歌做注,就要求“以才学为注”,尽可能全面详尽又不失精到地对词语的表面意义和背后隐藏的深意进行注解。这种注释方式体现了宋人的诗学观念和创作特点。
宋人的学问化阐释特色并非凭空出现,宋以前就已经注重对诗歌语词的解释和诗意内涵的把握,诗歌注释注重名物训诂,同时疏解句意,标举兴体,有深厚的语言学阐释和诗学阐释传统。如《诗经》毛传郑笺、王逸《楚辞章句》、《文选》李善注,尤其是《文选》李善注,更突出体现了博学的特色。以宋人注宋诗的代表之一《百家注东坡先生诗》①为例可见,宋人对李善注的比兴注诗和博引典故有所发展,同时弥补了李善注的其他不足:
第一,对比兴注诗的拓展。李善注《文选》,吸取了毛诗郑笺和《楚辞章句》的比兴注诗的阐释方式,应《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简珠堕沙石,何能中自谐”注曰:
简珠,喻贤人也。沙石,喻群小也。[5]
《文选》注借鉴了《楚辞章句》中的香草美人以配忠贞的注诗方式,更关注诗句中词语的比喻义。
宋人注诗,除了对香草美人、飘风云霓的传统比兴说诗方式有所继承外,更注重对传统的比兴意象之外的一些本体和喻体的对应,物与情之间的对照。如《将往终南和子由见寄》中“我今费学如寒竽,久不吹之涩欲无”,赵次公注曰:
竽吹之则温,不吹则寒,费学如寒竽,言似竽久费不吹也。涩欲无,言竽中之簧涩住机时似无竽矣。(卷十六·简寄)[6]
此处非传统香草美人之类的意象,而是将费学与寒竽之间的对应关系加以阐述,是对比兴说诗方式的扩展。
第二,对典故作用的详细分类。李善注《文选》与之前的诗歌注本相比,最突出的就是对典故的大量征引。李善的“释事”特点是广博、完备,对典故的来龙去脉引证翔实。苏轼称其为:“本末详备,极可喜。”(《评文选四首·李善注文选》)[7]南宋姚宽也称其“引证精博”。[8]但李善注只是将诗句所涉及的语典一一罗列,不对诗句和出处之间的关联方式作说明。而宋人除了继承李善的罗列之功外,还会有意识地针对诗人的语典如何运用作进一步探讨,甚至达到非常细化的地步。如赵次公杜诗注的序言云:
若其所谓来处,则句中有字、有语、有势、有事,凡四种。两字而下为字,三字而上为语,拟似依倚为势,事则或专用、或借用、或直用、或翻用、或用其意,不在字语中。于专用之外,又有展用、有倒用、有抽摘渗合而用,则李善所谓“文虽出彼而意殊,不以文害”也。[9]
赵夔也在《增订校注百家注东坡先生诗序》中总结道:
仆于此诗分五十门,总括殆尽。凡偶用古人两句,用古人一句,用古人六字、五字、四字、三字、二字,用古人上下句中各四字、三字、一字相对,止用古人意不用字,所用古人字不用古人意,能造古人意,能造古人不到妙处。引一时事,一句中用两故事,疑不用事而是用事,疑是用事而不用事。使道经僻事、释经僻事、小说僻事、碑刻中事、州县图经事,错使故事。使古人作用字,成一家句法,全类古人诗句。用事有所不尽,引用一时小诗,不用故事,而句法高胜;句法明白,而用意深远。用字或有未稳,无一字无来历。点化古诗拙言,间用本朝名人诗句,用古人词中佳句,改古人句中借用故事。有偏受之故事,有参差之语言,诗中自有奇对。自撰古人名字,用古谣言,用经史注中隐事,间俗语俚谚,诗意物理,此其大略也。
由此可见,对诗人句法、字法的推敲,对于典故的运用技巧的总结,已经成为宋人注诗特别着意的部分。仅举几例如下:
用古人两句、一句:如《庐山五咏·卢敖洞》“还在此山中,相逢不相识”,赵夔注:
刘希夷诗云:“相逢不相识,归去梦青楼。”(卷七·山岳)
无一字无来历:这是江西诗派强调的重要创作方法,在苏诗中就有体现。如《凤翔八观·东湖》“有山秃如赭”,赵夔注:
赭,谓无草木也。秦始皇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度。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对曰:‘尧女舜妻,死而葬于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伐湘山木,赭其山。(卷一·纪行)
可见赵夔则敏锐地发现了这一字的来历,体会到了苏轼用字的讲究,并作出详细说明。
用古人句法:指的是对前人诗文句式的模仿,如《铁沟行赠乔太博》“城东坡陇何所似,风吹海涛低复起”,赵夔注:
杜诗:嘉陵江上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公所用此句法也。(卷二十四·行)
用其意不用字:这是指用了典故的意思却没有采用其原有字面,是一种更高超的用典之法。苏轼不仅旁征博引,而且善于化用古人之意。具体而言分为两种:一是用古代故事之意却不用其字语,另一种是用古人诗句之意而不用其字语。后者如《凤翔八观·真兴寺阁》“山川与城郭,漠漠同一形”,赵夔注:
此诗用古人意而不取其字。杜子美《登慈恩寺塔》诗云: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言其高也。(卷一·纪行)
苏诗与杜诗都描述了登高远眺所见之状,包含了万物混然一气、杳冥难辨的壮阔景象,但二诗没有重复的词语。这也正是赵次公所说的“或用其意,不在字语中”。
此外还有反用、借用、暗用、错用,都各有例证,不一一列举。总之,宋人注释中,指出典故出处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传达典故如何运用之法,这种教授式的解读方式为读者读诗解诗指出一条非常明确之路,同时也反映注家的学问和对诗歌创作规律的把握,是一种内行的注释方式。
除了对前人注释方式的继承和深化,宋人更有新变之处,更能体现宋诗注释之特点以及学养在其中的关键性作用。
首先,对写作意图的探寻:注家对诗句的创作来由颇有兴趣,仿佛这样就和诗人更贴近了一步,正如夔、赵次公等人出于对苏轼的仰慕,从而对与苏轼本人及诗歌有关的信息都加以搜罗钻研,诗人的创作意图是其留心的一个方面。“聊同笑语说东坡”(《留题兰皋亭》)赵夔注曰:
白乐天谪忠州,有东坡,屡作诗以言之,故公在黄州亦作东坡,乃乐天之遗意也。(卷九·亭榭)
其次,对诗歌深意的探寻:这是对诗歌创作意图的深化,不仅要说明诗人创作诗句的缘起,而且要品味出诗人如此写法有何好处和言外之意。
《又书王晋卿画四首·西塞风雨》“斜风细雨到来时,我本无家何处归。仰看云天真若笠,旋收江海入蓑衣。”赵次公注曰:
今先生用其说而高一着,以为不必言不须归,本自无家也。又以天为笠,不特以箬为笠,当往江海,不必只在西塞之下,此诗人之妙耳。(卷十二·书画下)
注家不仅要学识丰厚,能马上找出诗句的化用来源,更要看出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及所注诗句的特点,这必须要有和诗人大致相当的学养,或者广泛深入了解与诗人相关的种种,才能充分挖掘诗人的深意。
第三,对诗歌妙处的发现:诗歌的妙处表现不一而足,可能是一字运用之精当,也可能是诗歌体格的特别与绝妙。如《壬寅二月有诏令郡吏分往属县减决囚禁十三日》“千重横翠石”,赵夔注:
谢灵运诗云:石横水分流。故此用一“横”字为工也。(卷一·纪行)
此例与前面所说的“无一字无来处”类似,但此处除了来历,更强调对古人诗句中一字之用,如何看出一字是否为用,除博览古人成句外,更善于比较一字所处的句意,要敏锐地触发联想,此处注家笃定地认为苏诗中的“横”字脱胎于谢灵运诗,因为两者都是用来形容石头的突兀之势,用字极精当。
《送张嘉州》:“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句下任居实注曰:
此诗中两句全是李谪仙诗,故继之以“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此格本于谪仙,其诗云:“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还忆谢元晖。”后人袭用此格,愈变愈工。(卷二十二·送别下)
此处所谓诗格是一种创作技巧,一种诗句构造的范式,能体现一般诗句所不能道的妙处,而指出这些创作方式之妙,不仅使人能加深对诗句的理解,更能加强对诗歌创作规律的把握。
宋代是诗歌注释史上第一个繁盛时期,诗歌注释者一般都有广博的学识和诗文创作的深厚功底。与赵夔同时代的赵次公、林子仁、师尹等苏诗注者及《黄陈诗集注》的作者任渊都不例外,赵夔能诗,虽然称不上一流诗人,但体会诗歌创作的规律却不在话下。因此宋代诗歌注释者都能自觉地对作品的创作方法作总结与评论。
如果“别来十年学不厌,读破万卷诗愈美”(苏轼《送任极通判黄州兼寄其兄孜》卷二十·送别上)可看作宋人“以才学为诗”的表现,那么“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送安淳秀才失解西归》卷二十·送别上)则可以借作“以才学为注”的说明,因为诗人固然要书读百回、广收博取,才能对诗歌技巧加以灵活运用,而注者也要熟读深思古人之诗,才知诗句出处及技巧体现。注家必须博极群书,才能在古今对比下见出诗人的立意,进行诗歌深意的探寻,诗格、变体等形式技巧的发现,以及对修辞等语言技巧的发掘。
宋人“以才学为注”中的“才学”偏重学养,但光是博学,读万卷书是不够的,更要“万卷虽多当具眼”(陆游《冬夜对书卷有感》)[10]。“眼”即是作为注家所应具备的观诗、品诗的慧眼与识见。而眼光的形成一方面是由于“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文心雕龙·知音》,[11]另一方面,对于诗歌的鉴赏,如对意境的体会、与诗人情致的契合,都需要具备一定的诗才,要在对诗歌基本创作规律把握的基础上有与诗人“心所同然”的创作体验,要对诗人内在的情怀和诗思具有先天的敏感。“至于诗人(poietes)一字,在希腊文中则是意指具有专业技艺的“制造者”(maker)。因此‘诗歌’就是一种‘制造品’(a thing made),是与其他所有人为的制造品一样,是在展示一种有关器物的‘制作’(production)的知识与能力,因而是属于‘技艺’的范畴。”②[12]如果诗歌是一种“技艺”,当然“学”很重要,只要学习其相关的知识、法则和技术,就能将其制造出来。但是也有另一种声音,德谟克利特主张“只需天才即能成为诗人,无需苦学”[13]。而英国诗人锡德尼(Sir Philip Sidney)在《为诗辩护》一文中,讨论到:“希腊人称诗人为Poieten,……这是从Poiein这个字来的,他的意思是‘制造’(to make)。”首先肯定了诗歌所具有的“制造”的含义。“然而实际讨论到‘制造’一词的内容与作用时,锡德尼却把立论的重心转而引申为‘创新’(to invent)”,强调诗人在作品中所显现的“创意(invention)。”③[13]在诗歌中的“创意”部分正是“才”的领域。这种“才”学而不能为,“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弟子。”(《典论·论文》)[14]所以对于注者来说,“学”可以有助于揭示诗歌作为一种“制造品”所具备的规则、法度、技巧。但对诗歌属于“创意”的、“才”的部分,则是“学”所不能及的。“有才的诗人,在表达其才情感性时,技艺当然也很重要,但这些技艺,是与其才相合的。特殊的才性,会有特殊的表达方式、独特的技艺,故其技亦为才的一部分,往往被认为无法学习。例如李白诗,就常常被评论者描述为天才语,无可规仿。其他诗人,纵非如此毫无可学性,要学也不能纯从技艺上去讲求,而要从学习其特殊情感,生命形态上去学。”[15]学诗者如此,注诗者亦然,一方面可凭其学养揭示出诗歌的内容和技巧层面,一方面更要敏锐地捕捉到诗歌隐藏的诗情、言外之意。如果注者同时具有诗才,当然会有助于其对诗味的涵咏和意境的把握,能最大限度地与诗人“心所同然”,同时这样的注诗者也往往更加内行,更能找出与诗意最切合的典故出处。李善可谓博学,始末详备,但是由于“不善属文”,被人讥为“书簏”,[16]因此其诗歌注文的深层诗学阐释特点并不突出,没有对于诗歌的更深的体悟与识见。而陈师道作为诗人,给苏轼诗歌作的注,被赞为“鲜不平正简当”(《苏海识余》卷二)[17]。可见除了学问,有无诗才也是注诗的重要标准。赵次公注苏诗,受到的评价甚高,其注释体现出对于诗歌鉴赏层面的着意表现。而其本人热心于和东坡诗,现存诗《和东坡海棠》、《和东坡定惠院海棠》二首[18]。苏诗的另一注家赵夔于绍兴年间南迁北归,游览桂林,“以《二十四洞岩歌》镌南溪之穿云岩,……山间诸诗,惟玄风洞所作,足自立于宋人间。”[19]《全宋诗》录其诗五首。观赵夔的注,对于诗歌典故出处往往以最切合诗意为标准。此外,从《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的其他注者的小传可见,他们除博学外,其中多数都表现出文学才华,有集存世:王十朋有《梅溪集》[20]、谢逸“布衣名重缙绅,尤工于诗,鲁直以张、晁目之。”“洪朋(字龟父),以写韵亭诗著名,黄庭坚称其为‘笔力扛鼎’,有《清虚集》。”[21]林子仁有《寄夏均父诗》,有《高隐集》、《蒙山集》,汪藻(字彦章)有《浮溪集》,官至显谟革直学士。汪革(字信民)“《寄谢无逸诗》‘问江南谢康乐,溪堂春水想扶疏。’有《青溪集》,……”[22]不能不说,他们的文学才华对其理解诗歌,从而作出精准的典故选择,体会遣词之妙、诗味之淳、格调之高都是有所帮助的。诗人注者都要有才有学,才能更有所成就。如张怀《评书药石论》:
假如欲学文章,必先览经籍子史。其上材者,深酌古人意,不拾其言。……其中才者,采连文两字,配言以成章,将为故实,有所典据。其下才者,模拓旧文,回头易尾,或有相呈新制,见模拓之文,为之愧赧。其无才而好尚者,但写之而已。书道亦然。[23]
张怀借作文之道来阐发书道,而诗道也类似,诗人一方面要“多读书、多穷理”[24],不可能“以空疏之腹,为寒俭之词”[25],但同时也要注意到“诗有别才,非关学也。”[24]这正如孙过庭《书谱》所言:“嗟乎,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26]一流的诗人都能够熔铸经意、自铸伟词,长篇短什都能驾驭无碍一定需要才华敏迈。对于注者来说,给一流的诗人作注,除了同样遍览经史子集、学习作诗之法之外,难道就不需要一定的天分吗?因此才学不能偏废,当然宋人更强调学的重要性,但诗人一定希望注家除了有相当的学养,最好还要有一定才华,才能作为知音之人来为其才华超逸的产物作内行的注释。
诗人“以才学为诗”,设置了读者对诗歌理解的障碍,也类似王国维对姜夔词的评价“犹有隔雾看花之恨”[27]。文本的艰深凸显了表达方式本身的可贵,人们不会像读明白如话的诗歌那样随意略过,而是在受到阻隔后更渴望探求诗人的表达方式,寻求对诗意的恰当理解。这正如俄国形式主义代表人物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中的一段话:
艺术的目的是要使人感觉到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手法就是使对象变得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艺术是对事物的制作进行体验的一种方式,而已制成之物本身在艺术中并不重要。[28]
由此看来,诗歌文本的陌生化,是对诗歌表达的看重,对诗歌艺术解读过程的重视,对读者参与其中思考体悟的乐趣的重视。但是读者的学养和才华参差不齐,对于诗歌的理解能力也不同,尤其对于才华超迈、同时学问化倾向显著的宋人诗歌,才力薄弱、学问空疏的读者对其典故的艰深束手无策,也对其格调与妙处难以领悟。如此一来,读者体会的就不是解读过程的乐趣,而是面对难以逾越的障碍的一种挫败感。所以注家便以其饱学之腹、天赋诗才来尽量做出精准的解释,以此来作为诗人和读者之间沟通的使者。
施莱尔马赫认为:“说者和听者以不同的方式使用语言和表达思想,虽然他们之间无疑有一种潜在的统一。”④[29]可见,听者的理解方式本来就和说者的表达方式有所不同,更何况经过时间的距离。同理,宋代诗人们这些以学问为诗的表达方式更比一般的诗人含蓄和艰深,与读者的理解距离更远,从而也使得注释成为必然。而且要想体现出注释的有效性,就必须要用“以才学为注”的阐释方式。注者力图向“诗人的知音”的身份靠拢,从心向往之到学力上与诗人相侔,还最好要有一定的天赋才华。这样才能力图达到最高程度的“潜在的统一”。宋人注宋诗,不存在明显的时代障碍和社会环境的生疏,因此才力和学力的作用不主要用来训诂词语、疏解句意。而在于对自身作为“诗人的知音”身份的强化,对诗歌在诗学层面的探讨,对诗歌作为一门艺术所应具备的价值的挖掘。即“成为诗人的知音,成为其理想的朋友,也是许多批评家的目标和愿望所在。他们试图通过注疏和评论,回到作者的时代,恢复其本来的意向。”[30]
福柯认为:“注释的任务本质上是永远不可能完成的”,因为“……评注最终都只是想弥补那在思想变成语言的过程中失去的东西,或者,都只是想揭示那隐藏和模糊在文字表达中的东西,……”[31]但这只是阐释者的一厢情愿的理想状态,因为没有一个凌驾一切阐释之上的客观的标准来评价阐释者是否正确揭示了隐藏在文字中的东西,是否寻回了所谓的“失去的东西”,所以,注释只能“无穷地类似着它所注释的东西,类似着它永远无以表达的东西。”⑤[31]宋代的诗歌阐释者也只能穷尽精力努力在诗才、学养、识见方面类似所注的诗人,这也是为什么赵夔会穷尽三十年精力,一字一句推敲来历,甚至梦见东坡,无非是力图与诗人全方位地靠拢。以求“因解而得其言,因言而推其心。”[32]如此才可暗合古人,心领神会,最大限度阐释诗人的原意,展示诗歌的意味。
注释:
①王十朋编《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四部丛刊初编本,上海书店,1989年。文中引用的苏轼诗及注释都是引自此书,之后出现都只标卷数及分类,不再标书名,且此书页码难以辨认,因此无法标页码。
②蔡英俊《中国古典诗论中语言与意义的论题》(第一章第二节,第三章第四节,学生书局,2001年。转引自龚鹏程《中国文学批评史论》,北大出版社,2008年,第253页。
③德谟克利特和锡德尼的主张都转引自龚鹏程《中国文学批评史论》,北大出版社,2008年,第254页。
④Schleiermacher,Hermeneutics,p.110.转引自张隆溪《道与逻格斯》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13页。
⑤Foucault,The Order of Things,pp.41-42.转引自张隆溪《道与逻格斯》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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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南朝粱】萧统.昭明太子集[A]//文渊阁四库全书.中国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5] 【南朝粱】萧统,著,【唐】李善,注.文[M].北京:中华书局,1977.
[6] 王十朋,编.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四部丛刊初编[M].上海:上海书店,1989.
[7] 【宋】苏轼.评文选四首·李善注文选《东坡全集》卷九十二[A]//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8] 【宋】姚宽,著,孔凡李,点校.西溪丛语[M].北京:中华书局,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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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宋】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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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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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清】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下[M].成都:巴蜀书社,1985.
[18] 【宋】陈思.海棠谱[A]//文津阁四库全书本.商务印书馆,2013.
[19] 【明】张鸣凤,撰,李文俊,注.桂故,校注.卷七[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
[20] [21][22]【清】王文诰.王、施注诸家姓氏考[A]//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上).成都:巴蜀书社,1985.
[23] 【宋】陈思.书苑菁华录(卷十二)13-14[A]//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5] 【清】金埴.不·巾箱说[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6] 【唐】孙过庭.书谱[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
[27] 王国维,著,徐调孚,注,王幼安,校订.薰风词话·人间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
[28] 【俄】维·什克洛夫斯基,著.刘宗次,译.散文理论[M].上海: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
[29] [30][31]张隆溪,著,冯川,译.道与逻格斯[M].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32] 【宋】施元之,注,【清】宋荦,张榕端,阅定,顾嗣立,删补.施注苏诗[M].清康熙三十八年刻本,16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