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 碎
一个人的身心轨迹(散文)
碎 碎
碎碎,本名杨莉,70后,文学硕士。现为河南文艺出版社编辑。在多家报纸开过专栏。曾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评论多篇,得过多种文学奖项。
最喜欢的一首情诗,是女诗人萨福的《当我看到你》,萨福被公认为世界文学史上女性诗歌的第一人。
当我看到你
哪怕只有
一刹那,我已经
不能言语
舌头断裂
血管里奔流着
细小的火焰
黑暗蒙住了我的双眼
耳鼓狂敲
冷汗涔涔而下
我战栗,脸色比春草惨绿
我虽生犹死
至少在我看来——
死亡正在步步紧逼
这位古希腊的女诗人萨福,生活于公元前7世纪。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已经有了这样的表达这样的惊心动魄,真是令人惊艳。
她写出了女人骨子里的疯狂,爱的毁灭般的气息。极致的爱,往往就是毁灭性的,淹没身心,无法呼吸——可是还是要爱。
可是这一切疯狂,一切毁灭性的情状,都只是感受性的,并不是行动性的。它们只在内心生长,也许永远都只能发生在内心。
所以我常觉得,真正的疯狂是内心的疯狂。
一个人,再怎么张扬,再怎么疯狂,都不会及他内心疯狂之万分之一。
好比一个杀人犯,在他实施杀人行动之前,早已在心里杀过一千次了。
一个强奸犯,在他强奸之前在内心里也已强奸过无数回了。
肯定是这样的。
连鲁迅他老人家都说过:如果我的内心活动、思想别人都能看见,那一定要把人吓一跳(大意如此)。想想吧,连他老人家都是这样,说明他也会有诸多内心疯狂的时候。
多少像我这样的,身体疯狂不了,行动疯狂不了,也嚣张不了,就只能在文字里疯狂,在想象中疯狂,在内心里疯狂。
那位隐居的美国著名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说得好:人们不知道疯狂可能是智慧的神圣伪装,一点疯狂让受困的心智得以放松。就像适量的白日梦有益于人的身心一样,适度的内心的疯狂,也不啻是对现实的一种反动,对现实理性的反抗,支撑我们内心的平衡。
以前,有个男性朋友跟我说,他洗完澡后,有时候喜欢不穿衣服,一个人光着身子在屋子里晃来晃去。那感觉,挺舒服。
听他的描述,想象那样的情景,感觉有点可爱。看他的外形,可以想象他的身体一定白皙、紧致、挺拔。
一个敢于面对和正视自己身心的人,应该是勇敢的人,内心有力量的人。那种去除一切衣饰,一切矫饰,认真打量自己身心的人,该是一个接近真实的人。
有个离了婚的女友跟我说,她以前的丈夫,夏天特别怕热,他们刚结婚的那个夏天,他下了班一回到家就脱个一丝不挂——一丝不挂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实在受不了一个人在有外人在场——哪怕她是他的老婆的时候,在床上之外的地方,也能这样无忌。在她看来,这不仅是对他自己的不尊重,也是对她的不尊重。也或许,她是天生对裸体,或者说,对人的身体,有排斥。而且一度是相当严重的排斥。是的,我们很多的人,可以对人大谈精神,却常常不能大谈身体;我们敢于正视精神的需要,却羞于面对身体的需要——一个矫饰的、无力面对真实的人。虽然,明明身体更是我们的本源(多年之后,我才终于明白这一点)。
女友说,她对他说过多次她的感受,让他在她面前穿上衣服,给她点尊重,给她点美感。可他坚持说那样太热,衣服全会被汗溻湿——他是不讲感觉,只讲现实的。于是,在他们共进晚餐相对而坐的时候,她还必须面对他皱巴巴的身体,那些黑压压的汗毛,总会在她眼前掠过。吃这样的晚餐,实在太影响人的胃口,而且简直荒唐,扼杀她的全部感觉,让她这个文学青年简直无法忍耐。于是,对着他狠狠地骂了几通,他才舍得在她在家的时候,给自己套上一条短裤。
在她看来,这实在是没有一点自我意识的人。
也或许是,她并不爱他,所以连带着拒斥他赤裸的身体,不想面对它。
我很能理解女友的感受。现实与感觉,真实与内心,总会有无限的错位,让我们的感觉受挫,内心受损。
后来看到一些西方的情色电影,电影里的光与影,声与色,总是那么迷人。感觉西方人,总能那么好地正视自己的身体,正视自己的欲望,与自己真实的内心握手言欢,身与心紧密相随,思想与行动紧密相连。对于中国人来说,这是西方人的可爱之处:他们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身体,就像面对自然。
这一点,恐怕是我们国人虚弱的一面,以至于往往身心异处,身心分裂。有几个人,敢于真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呢?有几个人,能恰到好处地呈现和面对自己的身体呢?
想想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那样虚弱。只敢表现精神,表达精神,仿佛只是精神动物,把身体当作自己的敌人。感受到自己的虚伪,却又没有勇气真实。无力面对身体的真实。
现在,我想,身体之于人,就像山水之于自然。山水,是大地的自然;身体,则是人的自然。
现在,我也喜欢,在夜深人静一个人洗完澡后,对着镜子擦拭自己的身体,在朦胧的灯光下,静静地打量自己的身体。每一个女人,都希望她的身体经得起打量。
当然,我还希望,我的身心都经得起打量——那该是多么坦荡,多么恬静的人生。
偶然地与一个朋友聊天,他说,其实你在非写作状态中,作为物质人的时候,非常活泼,开朗,亲切,大度,并不是你文字中所表现的那样。
好像,确是这样。我不过是在寻找一种绝望的激情。用文字加深绝望,用绝望引燃激情。
他的眼睛真毒。虽然,他认识我只有几天。
想想看,那不过是在文字中撒野。或者,是在写作中矫情。就像很多的人,无数的人,在文字中搔首弄姿,而不自知,对文字中表达出的自己就是自己,深信不疑。
文字的欺骗性确实很强。不光欺骗别人,也会欺骗自己。不仅魅惑别人,也在魅惑自己。让你误以为,你就是文字中表现出来的那个你,用文字妆扮出的那个你。就好像,一个时常面对镜头的演员,总会把镜头中那个经过无限粉饰,拥有无数观众瞩目的自己当作真实的自己,在没有镜头时,也依然还有被镜头注视的错觉和恍惚,以至于,举手投足依然还有驱之不去的表演性。那个你,当然更符合审美,接近理想,更绮错婉媚,灵透可人,更宜室宜家,上得了台面。那个文字中的你,当然更值得你自恋自艾,需要上帝千骄百宠。于是,你把写作中的你与非写作中的你混为一谈,愈陷愈深。你对作为物质人的自己视而不见,却对作为精神人的自己迷恋深深。你绞缠在自己的内心天地里,感受的是那个被自己无限虚构的自己,而失去了在现实中冲锋陷阵的力量,所以你总是无力应对现实。所以你总是格外虚弱。而其实,与生活的含混,多义,粗陋,辛辣,火爆,汪洋大海一样地扑面而来相比,写作不过是一维的,一经写下就成为固体,凝固不变。而现实中的你,却瞬息万变,此起彼伏,潮起潮落,不一而足。在文字结束的地方,生活却刚刚开始。在文字粉饰的地方,生活却热气腾腾剽悍嚣张地以另一种姿容登场。
如此想来,便觉滑稽,于是问他:那你若喜欢一个人,是更爱文字中的她还是文字之外的她?
他笑:文字中的她,与文字之外的她,互相衍生,互相抬举,又互相践踏,互相不容。两人互相篡改,又互相僭越;互为表里,又互相揭露,亦敌亦友。没有这个她,便也不会有那个她。
这里的人品,不是剑拔弩张地事关品质的高尚还是卑劣。生活中遭遇的人,起码的友好与善意大都还是有的,那种大奸大滑、道德虚无的毕竟是少数。这里想说的人品,是指我们面对生活的品性、姿态,内心的宽度与深度。
一个能时时对人生保持微笑,有自嘲的能力与勇气,总能够使自己与他人感觉愉悦,时时散发出人之为人的趣味与内在的生动性的人,他的人品该是多么的好。而且这一切,就像融入他的血液了一样自然。这是最为我所看重的人品。
而那种总会对周遭世界感觉不适,对别人感觉不快,总容易陷入连篇累牍的抱怨,其深广的怨气犹如释放的毒气,让人感觉沮丧,再好的天光,也扑灭不了她内心的怨尤,这是我称之为人品不好的人。你很难见到她舒展、明亮的表情,因为绝大多数时候,她的表情都被她所陷入的这样那样的烦恼败坏。天知道,她的烦恼与怨气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个总是需索外力慰安与拯救,一个自我内心无力承欢的人。虽然她所拥有的,真的已经不少了,可是她永远无视自己已得的福分,永远觊觎她的些微欠缺,永远生活于过去时与自我无限放大的缺憾之中,所以她的所得永远不够。与她持不同政见者,皆是她的异类,都应该被千夫所指;只有她所认定的,才是世界唯一的真理与正义。所以她总是与人陷入争端,因为只有她才真理在握。她那些巨大而无边无际的烦恼,多到总需要她身边的人去拼命安慰与平息,直到耗尽了她亲友的最后一丝耐心,陷入比她更深的抑郁。
这种人品,或许真是很难获救。
美,需要被发现。幸福,其实更需要。
幸福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品质。或许事关最高的人品?
虽然,幸福往往只是彼岸的风光,可它毕竟还会摇曳在我们的眼帘,照亮我们瞬间的眼神。
需要时时提醒自己。因为我也时常觉得,自己的人品不好。不然,为何也总是一不小心就陷入怨怼?
他的小说,文字考究,构思精巧,意蕴深远,获过大大小小的奖项。这或许可以让他有足够的理由矜持、自负。
他看起来的样子也正是这样的。
看那些小说,会让人想象文字背后的那个人,应该也是意味深长的,严丝合缝的,生动可爱的,符合审美的。
可是,当真实的他出现在我办公室里,坐在我面前时,却见他把自己歪歪扭扭地塞在椅子里,像是放倒在他自家卧室的姿态,两条腿跷得东倒西歪,坐相是那么松松垮垮:身子倚在桌子前,手肘支在桌子上,手掌把腮支起来,颊上的肉在他手掌里颤颤巍巍地叠起一堆褶皱。偶尔一笑,露出满嘴的牙床。并不可爱。他的年纪并不大,看起来却疲沓,松懈,说起话来漫无边际,有点让人摸不着重心。
随意是好的,放松是好的,不拘也是好的。但对于一个侍弄文字,有审美眼光的人来说,似乎应该是在能给人保持审美的前提下。这或许,应是对对方应有的审美关怀。要让对方感觉愉悦。否则,那样的随意不拘可能就成了压迫,绞缠住对方的内心,让它呼吸不畅。
或者,难道,他只能在文字中抚慰和升腾起我们的想象,却在现实中,摧毁人的想象?
和他说起一件又一件事,大都很快陷入死角,好景不长。空气中结满了小疙瘩,阻滞彼此。我们东拉西扯了半天,大都没头没尾,原地踏步,一无所获。无非是说一些公共话题,重复一些尽人皆知的看法而已。我们都没能让自己生动起来,却让彼此的枯涩感加深,再加深。
我没有敞开自己,放他进来。他也没有让我升起更多的兴趣,想对他知道得更多。所以我们的交谈都是浅尝辄止。丝毫没有增进对彼此的认识,没有表现出自身的趣味。
我们浪费了彼此。
或许是,我们都没能找到开启对方的暗钮。所以,他把自己锁得紧紧的,我把自己藏得深深的。我们都滑行于彼此的外围,隔靴搔痒。犹如上帝的笑话。
无趣是人生的常态。也是不够熟稔的人之间的常态,惯常的结局。永远不会让自己、让对方陷入无趣的人,当然极其难得。有趣是一种能力,有时是勇气——敢于表现出自身趣味,时时散发趣味,总能打破冷场的人,有时是需要勇气的。大多数现实中的人,都难逃无趣的窠臼,深陷其中,无力自拔,于是早已习惯于无趣无味、无波无澜的常态。那些时候,我们的内心在打呵欠,上帝在我们的头顶上空眨着诡谲的眼睛。他一定在嘲弄我们的笨拙乏味。
很多时候,与很多的人相见,都是这样的。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故障。
我们的外表,隔膜生分,淡漠呆板。
我们的内心,浩浩荡荡,沸腾翻滚,却无人能进,无人能知。
送走了他,关上屋门,我想:是他的文字欺骗了我,还是我陷进那样的文字,被我的感觉所欺骗?谁知道呢。
其实,你从来都不喜欢见人。不需要见任何一个人。你只喜欢与自己待着。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傻笑,一个人伤悲。一个人陷入爱情。一个人抽一支烟,或者饮一杯酒。一个人仰望暮色,一个人沉进黑夜。
可是,你总是表现得热情洋溢,永远都是一副呼朋引伴,吆三喝四,不亦乐乎的架势。人一个个地来了,你与他们坐在一起,看起来推心置腹、披肝沥胆、言语无忌、无话不谈,在心底里,却是万分鄙夷这一切,连带鄙视自己。你深深地厌倦这一切,包括更深地厌倦自己,恨不能下一分钟就从这无懈可击的宏大场面里消失,永不再来。所有的人都很乐呵,所有的人都很活跃,表情夸张,你看起来与他们一模一样,或者有过之而无不及。总是有人对你赞不绝口,总是有人对你众星捧月,你总会表现得毋庸置疑,醉身其中。像这一切的表面一样光溜水滑。你与他们融为一体,彼此彼此。你在众人面前表现得越是亲切可人,人见人爱,你就越是憎恶自己,直至绝望。你一边与他们言笑晏晏,左右逢源,恰到好处,一边感受着自己的内心空壳,灵魂逃逸,你在心里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恨不能千刀万剐。
这不是你想要的样子。可是,你总是表现成与自己内心需要相反的样子。你像自己的婊子,或者嫖客,玩弄着自己的幽秘感受,强暴着自己的灵魂。你看着自己溃不成军,无法呼吸,然后却表现以更大的热情与狂放,妄图扑灭内心的窒息与恐慌。你对自己冷笑,你是世界上最能感受自己色厉内荏的那个人。熙熙攘攘中,你总是被内心悄无声息到来的虚空捉拿归案,犹如上帝的眼睛,永远悬在人不知鬼不觉的角落,诡谲地透视着你。无法逃遁。你逃得过众人所有的眼睛,却永远逃不过自己。你是自己的漏网之鱼。一次又一次,从自己的手心滑落。
每一次欢场的告别之后,你都窥见自己越发丑陋,身心七零八落。可是,你还在日复一日地继续这种生活,无法抽身。你不能深想,你宁愿闭上眼睛,假装对那些内心的压迫浑然不觉,对那些悚然心惊漠然不知。你真想把自己骗过去,骗他一万年。虽然你早已明白:自欺,比欺人更难。
你坠落在日复一日的强大惯性里,看着自己粉身碎骨。直到来世。
1
她的心就那么大,除了爱她自己,再无多余的力气与空间真正爱别人和爱世界。她走不进别人。她能看到的,永远只是与她有关的部分。她沉溺于自我的汪洋大海中。这个自我如此巨大又如此浩繁,压迫了她身外的一切。所以她的烦恼,她所感受的不妥,总是分外的多。她成了世界上最不快乐,最需要安慰与让步的那个人。现代版的渔夫家的老太婆。小金鱼早已远去。
2
你那么爱自己,会不会不好意思?每看到那种对自己有着过多、过分的爱的人,我都暗自为她感到紧张和羞涩。一个人对世界的占有、要求和需索,得与他对世界的给予与付出成正比。否则,得到的越多就越轻。
一个人富有的程度,不在于他占有的多少,而是,他所能给予的多少。
我想要对自己粗糙一点,再粗糙一点。需要钝感力。
3
有时忙到深夜,已无心力洗澡,一身黏汗地倒头就睡。这种时候很多,以至于洗澡,成了一种对自己的奖赏。有时候感受着自己的脏,像感受着与某人相处的不洁。与有的人在一起,就是会有一种不洁感。她对你所说的话,她感受世界与揣度他人的方式,她眼中的那个世界,都会让你感觉不洁和不适。
4
看同样的电影和书,我们记住的是不同的细节。我们不停地在寻找的,不过是另一个自己,那个与自己内心契合的他或她。我们不断地以别人的人生,来印证自己的人生;以别人的内心,来强化自己的内心。
5
年轻的时候,一个忧郁的神情,总是比欢快的表情更能打动我。就要走向中年了,才恍然明白,快乐是一种精神,幸福是一种美德。
有力量的人,都会拥有这种美德。
总是感觉自己烦恼和不幸的人,是可耻的。
一个人,如果时常感觉自己的精神被现实压迫,为现实所拘囿,不过说明了他精神的孱弱破败。
6
有时,我们遭遇别人,也是在遭遇一个隐秘的自己。我们的很多内容,被尘埃密布,屏蔽深深,连我们自己也早已忘怀。有时,遭遇一个人,可以把那些内心的深藏与忘怀打开。犹如孩子唤起母亲,恋人唤起恋人,一朵小花,唤起我们内心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