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娟
(成都大学 美术与影视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6)
薛燕平:中国传媒大学动画与数字艺术学院副教授,“十二五“国家重点图书《动画馆》系列丛书主编,中国动漫博物馆特邀专家,著有《世界动画电影大师》、《非主流动画电影》、《英国动画》等专著。其创作的《圣诞节的熊》、《Howto Make a Good Animation》等动画作品入围多项专业节展并获奖;历时8年完成的中国首部动画记录长片《蝉噪林愈静》因真实呈现当今中国动画人的状况而引起广泛关注。
张娟:《蝉噪林愈静》是您用了8年时间以动画形式做的纪录长片,前期采访长达6年,拍摄素材累计两百多个小时,受访的一线动画人多达40人,很多人认定这是一种情怀,请问您自己的初衷是什么?您对片子的定位和期待是什么?您在期间最感慨的事情是什么?
薛燕平:其实做这件事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呈现今天中国动画人的真实状况。这个行业进入21世纪后被妖魔化了,貌似在世人心中能配得上“中国动画”四个字的只有曾经辉煌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谈到今天的国产动画大都嗤之以鼻。当然,这也不能责备观众的反映,实在是《高铁侠》、《雷锋的故事》、《戚继光英雄传》、《汽车人总动员》等奇葩国产动画电影一次次刷新着他们的下限。
我对这部片子的定位是一个自费的、不赚钱的公益性学术型项目。期待嘛,是希望能够真正做到把幕后的人往前推,让圈里的人感到做这片子没白辛苦,行业环境好了自然能赚到钱,让中国观众知道国产动画是什么样的,国产动画其实没那么差;再有就是如果工作室有投资进来维持运转,我就开始做中国漫画纪录片、电子游戏圈纪录片、玩具设计圈纪录片,ACG这点事咱们挨着拍,把自己这一辈子就耗进去,或许临终前能有一部详尽、真实、还算有价值的《21世纪中国ACG发展史》。
这8年也确实有很多感慨,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件是:我刚开始做这部片子时也很不看好中国动画,认为所有被采访者都会跟我一起痛骂行业环境恶劣,动画发展前途渺茫。然而,随着纪录片的深入采访,我逐渐发现这个圈子里有那么多人在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地做事,并且做出了一批还不错的作品,并且所有被采访者都无一例外地表现出对中国动画、对自己的乐观与积极。作为朋友的他们绝不会说官话、大话、套话来唬弄我,所以他们确实都通过努力在动画领域的各个环节找到了适合自己生存的模式,并且都过得不错。于是,我的纪录片主题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
张娟:在您导演的纪录片《蝉噪林愈静》里,每个被采访者在最后都会被问到一个问题,“中国动画现在最不缺什么?"
薛燕平:对,一般被问都一愣,都以为会问最缺什么,然后他们想了之后告诉我,中国动画什么都不缺。
张娟:作为访问者的您也谈了自己的看法——中国动画最不缺的是激情,最缺的是时间,给它20年,扔到市场里让它去发展。那您是怎样看待国产动画电影市场的呢?
薛燕平:激情可以是为了实现理想付出的,可以是为了金钱财富付出的,也可以是脑子一热就进这个圈儿了,咱不缺这个。动画导演刘北说得特别对,“做动画这事,不是恋爱,是过日子,恋爱只需要分泌荷尔蒙,而做动画是一辈子的事,你必须拿出过日子的心态慢慢跟对方磨合着才能做好。”关键是要耗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呢,一代人,10年或20年?国产动画电影一定会有个说法,我觉得80%可能性是好的说法。就算遇到最不济最不济的情况,至少激情退去后大家冷静了,玩不动、玩不转的该退圈儿了。真正能在这么恶劣的市场下搞动画电影的,那就是真爱。拿市场作为一个横向标杆,时间作为一个纵向发展轴,你就能找到一个坐标点,这个坐标点应不应该存在,应该在什么时候存在,这些就很清晰了。
张娟:今年国产动画电影发展势头愈发凶猛,数量和质量双量齐增,《大圣归来》的成功案例让“受众”和“资本”再次将目光投向整个国产动画电影市场。然而,火爆的市场中必定竞争惨烈,从中赚到钱的仍是极少数,您怎样看待这种局面?
薛燕平:这就是动画电影市场的疯狂。动画电视肯定是不赚钱,也赚不了钱的,这是国家体制的问题,政府补贴也好,电视台采买也好,审查制度也好,投资额度也好,广告贴片也好,都只轰出来不赚钱的“分钟数”,所以不如去赌一把,做动画电影,长痛不如短痛,就是赌,赌赢了就赚,赌输了就赔,市场没规律可言。
张娟:在目前这种消费文化语境下,很多人认为动画电影也不需要过于强调社会效益了,追求经济效益才是其获取发展空间的根本,这让大家看到目标的同时也很容易迷失,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薛燕平:是啊,近年来每年有好几十部国产动画电影在广电局备案,能上映的至少三四十部,这里面能有三、四部赚钱的就不错了,剩下的都血本无归。但是不要太担心,这是正常的,你去看真人电影的数据,更可怕,先不说赚钱了,能进院线的有几部?要想赚钱的话,就别做动画也别做电影,全中国每一年国产动画电影的票房加在一起可能还没有一个房地产老板一个楼盘赚得多。你选择这行业,就只有尽可能按照市场规律去做,可市场又没有规律可循。对创作者来说就不要投机取巧,静下心来弄好你的作品;对宣发的人来说就不要琢磨歪门邪道,实实在在去打通观众渠道,做有效的活儿。
张娟:营销宣传是动画产业链上一个很重要的环节,一旦“推销”不力,就会造成对接发行放映渠道无效,直接导致受众关注度不够、票房收入和影院排片受挫。如果宣传推广模式和渠道错位的话,也非常麻烦,会导致宣传资金浪费,票房失利。
薛燕平:对,《魁拔》的导演王川是非常认真的导演,我们也是很好的朋友。但对《魁拔2》的宣传,我当时就抱有质疑,完全按照真人那套去做,请明星、走红毯,但却忘记了受众是谁?小朋友认识那些明星吗?另外,百位明星都把微博头像换成魁拔,这除了交情得花不少钱呢,但是小朋友会去看这些明星的微博吗?还有一点,合影的时候这些明星站中间,导演和制作人反而被挤到边上去了,那说明你这套营销做得越成功,动画本体就会被挤得越靠边,所以动画的宣发一定要有自己的特点。另外,往往动画导演能搞好创作,却搞不好宣发,一定要注意,咱们动画圈是小众,特别小的一个圈,你看去年《魁拔3》首映多疯狂,满座呢。可放映时真正花钱买票去看的没几个了,很多动画圈的成年人粉丝是不会掏钱看这电影的,因为他们都习惯于网上看免费的了。所以想要赚钱,一定要跳出粉丝到之外的人群,你能把不是很沉迷动画但是有点兴趣的这帮人忽悠进影院去才能赚大钱,而那些粉丝量其实是微乎其微的,他们不是你的主要目标。
张娟:您如何看待最近业内有新成立的动漫集团投资13家动漫公司并宣布22部动漫拍摄计划这件事?
薛燕平:这件事的好处在于有公司愿意给动画投钱了,动画电影的市场和潜力引起了重视;但这事有明显的狂扫市面IP之嫌。腾讯把游戏圈的IP扫走一批,奥飞把漫画圈里大IP都收走了,市面上已经所剩无几了。日本的这个行业发展先是漫画,好作品会出单行本,卖得好再出漫画书,然后再做TV,做动画电影,你就觉得特成熟,怎么到中国就从做短片一下跳到做电影了?短片是做得好,但是跟长篇完全是两回事,比如叙事的方式。另外,这些项目都靠谱吗?一下子投这么多,一年两部上院线得花11年,11年后这家公司还有吗?国产动画电影的档期就几个:元旦档、春节档、暑假档,春节还得迎战各种贺岁片、迎战《喜羊羊》和《熊出没》,一般人不敢上。一个公司同时要上几个片儿,票房肯定会分流,自己打自己。就算这家公司在真人影视发行上有经验,但是他们团队容量和消化力是有限的,同时上10个就意味着你要有10个宣发团队,一个团队最少要10几个人,你要拿出100多个人专攻动画电影这块,那你别的项目还做不做?公司能拿多少人出来做这个宣发的事?动画电影什么时候上映,不是制作团队说了算,是宣发团队、投资团队说了算。
这个现象在各个行业里都太正常了。迪士尼当时要收购喜羊羊,文化部不让,觉得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民族品牌,不能卖给美国人,那美国人就马上转移吧,你卖给香港同胞总可以了吧,卖了我再来接手,等于换了个面具来把喜羊羊收购了,估计他们的目的绝不是把喜羊羊做大,而是要把它封藏起来,不让它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
张娟:也不能将这种收购投资的模式当做各个击破又一网打尽的战术,无论他们被称为有潜力的也好、难产的也好、待字闺中的也好,毕竟这些“名花"都找到了“主",做成动画电影面世的可能性更大,但如果一旦真正孵化成功投拍,又怎么才能赚到钱?
薛燕平:按正规来说,收购也好、投资也好应该是有个年限,假设五年以内必须拍完,或者是五年内我投资资助他们拍完。那么在这几年内要做好几部才行,光做一部肯定赚不了太多钱。为什么都做续集?你建好了模型建好了库,后面都能用,就没什么成本了,无非就是重新表演。作为动画创作者,这些利弊可能他们也都知道,但好像还是欣然接受是因为我们动画人也有问题,我们多注重于创作,不太懂宣发,和投资商谈买卖都不知道怎么谈,没谈之前就把自己放的特别低,起码应该把这事看成共赢的事才能去谈判,但国产动画电影到不了这个程度。你别看《大圣》9.56亿票房,真正到做这片子的动画人手里的没有多少钱。利润3个亿,十几家投资方分,一家3 000万。如果他们当时傻说只拿个制作费,不占股份,那可能他们一分钱都拿不到。如果说他不要钱,拿所有劳动作为股份占百分之多少,可能还能拿得到钱。但是我相信动画人不会谈这些事,因为他会觉得能上映我的作品,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当然到最后,你创造个有价值IP后还跟你没关系了,这也是让人心痛的事,但是你也不能去责怪,因为你完全不懂影视圈运作的规律,挺可怕的。
张娟:您刚才也提到了IP,这个炙手可热、甚至价值不菲的外来词,而这一年来上映的动画电影,至少有一半是靠IP打头阵,据说连游戏都得靠IP做支撑,您怎么看待大家对动漫IP的狂热追捧?
薛燕平:我认为中国没有IP,这就是我们创造出来一自我安慰的东西,像《007》做这么多年了,到现在还不能保证一年一集;像《碟中谍》这种电视剧改编过来的电影,正片还没开始,音乐先出来你就热血沸腾;像《星球大战》上映的时候,我们穿着星球大战的衣服去排队等着看,这才是IP。像《少林寺》这些电影,按照今天的票房来算,太可怕了,全国可能有几亿人去看。
张娟:《捉妖记》里的胡巴被称为自有IP,《喜羊羊》通过时间积累了受众,有明确著作权人,还在保护期,被称为专属IP;《大圣归来》属于免费的公共IP。
薛燕平:现在人们可选择的娱乐方式特别多,在电影文化、影迷文化出现之前,IP是一个不靠谱的词,在动画圈更是。有的片子第一集很大胆,在没有漫画、电视系列片的前提下原创了一个东西,也赚钱了,市场反应也还不错,只要开始做续集,瞬间就变得保守.包括美国。你看《钢铁侠》、《复仇者联盟》,真正黑马赚大钱的不是那些片子,而是低成本研发了个片子赚大钱了,然后就一堆人去跟风了,这是规律。全世界都在这么做,资本趋于保险,但不按规律来的,《捉妖记》之前没有铺垫,负面消息也特别多,就赚大钱了。《喜羊羊》也是,看第一集的孩子8岁,看12集的时候都20了,人家还会去看吗?你看明年《大圣》拍续集的话票房一定不如现在。所以,强行扶持的影迷群体是在不断变化的,对“互联网+"模式也得慎重,大胆地创新吧,因为你跟着人家走也赚不到钱。反正都是赌,干脆赌得狠一点。
张娟:那是赌续集吗?
薛燕平:《玩具总动员》第二集和第一集差了多少年,第三集和第二集差了多少年,那是一个很成熟的IP,很赚钱的东西,人家也没有马上就去开发它。皮克斯这两年开始吃老本,他们都玩不转的东西你能玩得转吗?
张娟:现在好多投资人都说这种真人与动画的结合是未来中国国产动画电影的发展趋势,您怎么看待?
薛燕平:还不是看人挣到钱了才这样说。每个人对艺术的感知力是不一样的,但票房是可以统计的,永远都拿钱数去说问题,谁最赚钱我们就相信谁。但根据票房来说一个片种怎么样,没这么一说。《宝葫芦的秘密》也是真人动画结合的形式却不受欢迎,所以关键还是看故事。
张娟:您怎么看待“互联网+"?
薛燕平:互联网唯一的优势就是可能可以避免一些审查制度,让门槛变得很低,但是很多烂片也进来了,在这个平台上谁都可以做导演,设备也便宜成本也低,反而把好的东西淹没了。互联网不是内容创作的标杆,它可能只是宣发的新途径,我在网上播、在影院播,都是要这么讲故事的,艺术创作规律是一样的。《煎饼侠》很多人骂,是因为他按照网络的思维方式去拍电影,是特别失败的一面。但我看《煎饼侠》觉得整体还可以,叙事还是比较清楚的,也能看出导演的情怀,构思也挺巧妙的——偷拍明星,把偷拍的素材剪辑成一电影。但是这片子无缘由地恶搞,就严重跑题了,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感情就被你廉价的恶搞埋没了。包括最近《夏洛特的烦恼》、筷子兄弟之类的也是,网络上恶搞无节操的碎片,没有什么内涵。不过,这些导演他是想说故事的,就是会被那些斑斑点点的碎片干扰到。很好的喜剧片也很搞笑,但是是所谓上档次的搞笑。所以“互联网+"把营销模式带入电影里去,就会让创作者变得特别“三俗"。为什么这些这么盛行,因为这是个消费文化的时代,恶搞的时候宣泄了你的不满,说好听了就是颠覆权威的过程,只不过用了一种极恶俗的方法,而且也不是为了树立一个新的权威,完全没有一种价值观。长时间发展下去就会让人们变得越来越没有文化了。
因此,“互联网+"只是多了一个平台而已。中国的互联网特别浮躁,没法讲质量。皮三他们做周播剧,每礼拜一集11分钟,可以根据实事、受众的反馈随时调整剧本走向,但是你消化能力有多大,一个礼拜能不能做出一集比较精致的片子?我之前采访他,他也说没有储备量,没有先准备30集,是直接赶着走,从编本子到做完只有一个礼拜,能做完就是奇迹了!互联网给你这个平台,是因为你能力有限做不到。
张娟:从2004年起,国家政府大力扶持动画产业,出台了一系列扶持政策,请问您怎样看待国家对动画产业的扶持?
薛燕平:政策都是好政策,像限播令这些,但是政策落实不下去,中国人投机取巧的方式特别多。我给你打个比方,家里有仨儿子,父母想考验看看哪个儿子最孝顺,谁孝顺遗产给谁,老大花了10块钱给他妈买了个手绢说是1000块买的,老二买了双袜子说是10 000块钱买的,老三买了把扇子说是花100 000块钱买的。孩子们不是出于真孝顺,是来骗钱的,家长也没有能力去全额帮助他们,真想考验哪个孩子孝顺,你啥都不用说,就看他们去怎么做,你觉得哪个孩子做得最好就把钱给他。这就是李中秋对扶持政策的理解,先别说给谁什么政策,先让他们在市场里去做,真的盈利了,符合市场规律了,你再奖励他,而这种奖励有时候不需要钱。
上次和《大圣归来》的制片聊,我问他们拿过国家扶持吗,以我的了解靠谱的片子都没拿到扶持,他们说确实如此,现在才拿到扶持了,之前最缺钱的时候没有人给扶持。其实很多真正做片子的公司只需要在税收上有减免就是最大的扶持了,减免税收可以带来真正的利益空间。动画公司也想给国家上税,但人家一直赔着呢。所以首先要在市场上立住,存活下来,国家再给扶持。现在很多打着商业片旗号的他们压根没想进市场,就想骗扶持,三维给多少钱、二维给多少钱、上一次中央台地方政府给多少钱。
我上次去内蒙古都震惊了,一位据说内蒙古最早做动画公司的大学老师现在寒心不做了,人家想做一个内蒙古题材的26分钟动画,后来钱不够了做不下去,一个房地产老板就帮他们投了钱。成了之后拿去参赛还得了奖,还有一万元奖金。最后,作为投资方的老板拥有奖金和版权,最后还拿着这26分钟去申请项目,11分钟做40集,素材就是这26分钟,变成了440分钟的系列片。没有加帧,就是把26分钟活活拉到440分钟,我都无法想象那片子的质量。然后他拿着这片子去找政府要地要钱要政策,于是他就花了很低的价钱买了地皮,盖起了楼,赚了大钱。后来大家才明白他为什么想投资动画,因为压根没想要做动画。所以陈廖宇跟我说“你别谁给钱就跟谁走,你扛一扛,有资本了和人家平等去谈"。
政策这本经是好经,看你怎么念,天天想钻政策空子的人都没好好念经。其实你做好了之后自然有奖励,但现在却是把政策空子钻了、把人际关系打通了就能拿到钱。过去国家动漫基地一个接一个地开,那肯定有很多政策,比如杭州五年“减三免二”,头两年不要你的税收,后三年税收减半,还一层楼一层楼地给你,所以很多北京的就跑到杭州去开公司了。在北京是多贵的房租啊,我有个朋友的动画公司新搬的办公室有3000平米,房租每天2块7一平米,一天的房租是8千1,一个月就24万,光房租一年就290万。那如果有一个地方,比我这里大N倍还一分钱不要,干嘛不去啊?但去那边的都是什么企业呢,打着动画旗号卖袜子的、卖陶瓷制品的,现在也好多这样的公司。我知道天津一个动画产业园有很多税收减免政策,“卡通先生”、“悠扬”、“青青树”都在那有分公司,最近还有朋友在打听天津那边的税,他们准备到那儿开个分公司,就为了少交点税。
我觉得减免税收原本是特别好的一个良性循环的政策,而现在变成还没做,才立项就开始给钱。国家就应该去问问没有拿过国家扶持补助的公司最希望你做什么。北京一动画公司的陈总就跟我说,日播制一年要300多集,就算是周播制一年也要52集,他们的生产压力特别大。日本周播制或者月播制就能保证质量,如果这个月收视不好还能有一个月收拾、回旋的余地。他们这一下生产100集,弄对了和市场对接上了就成,一旦对接不上想再改就来不及了。所以他们只有天天的视觉疲劳轰炸,每集都带一个玩具的广告,观众才也许会记住。
张娟:您作为主编的“十二五”国家重点图书《动画馆》里面有一本《如烟往事——中国动画加工(1989-2009)》,这个时期是中国内地动画史的缺失时期,这二十年的历史足可盖棺定论却鲜有提及,这本书再现了那个特殊年代的“代工”回忆,能谈一下您对“海外加工时代”的理解吗?
薛燕平:几个月前我帮浙江美术馆策划明年动画季的主题,就是动画加工,我个人特别崇敬做加工的人,中国的动画工业乃至高校,很多教员都是做过加工片的。以前我特别不理解,你做加工可能最后员工字幕都没有你,做了一辈子啥也没得到,我觉得这对好创作的人来说太丢人了。直到后来,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的老前辈柏林老师跟我说做毕业作品时学生想让他教做商业片,他说做这种行片他特在行,但特不愿意做。毕业动画可能就是这一辈子做一次,他愿意用所有的经验教训帮学生做一个真正想要的东西,因为他自己一辈子没有做过原创,所以他很羡慕这些学生能做创作,也希望能帮上学生的忙。我听完特别惭愧,也特别感动,我凭什么鄙视人家。
不过令人惊讶的是现在加工的价格低到什么程度了呢,听一位武汉的老师说央视外包出去中期制作的价格大概从3 000元钱一分钟降到了1 800元钱一分钟,太可怕了。在2007年、2008年的时候央视分成A、B、C级三档,A级片每分钟成本价格38 000元左右,B级片28 000元左右,C级片18 000元左右。现在这个加工价钱是什么概念?知道为什么现在都不做动画电视,都去赌动画电影了?
张娟:他们的ABC是以怎样的标准来评判的呢?
薛燕平:按制作精度,比如某个片子一拍二,这个价格就要高一些。有朋友给我讲,有的主流电视台做一拍二的话只许切镜头不许叠镜头,因为一叠的话前一张和后一张利用率就高了,一分钟就不用12张了,可能8张就可以了,电视台就认为你少干活了,他的钱花亏了。你也可以观察一下有些动画系列片是不是没有叠化。是切是叠这是一种艺术手段,怎么能变成一个谈价格的标准呢?
张娟:您怎样看待中外合拍这事?
薛燕平:完全对等地合拍电影貌似还不太可能,国家对合拍审查比较严格,需要百分之多少是大陆的演职人员,但最后搞了半天可能还是美国片。动画片里这个现象特别正常,比如我们提出黄金时间只许播国产动画这个政策的时候,觉得是好政策吧,但得有个引导过渡的时间啊,得给个时间去做国产原创动画啊。今天发布这政策明天就得执行,电视台也说他没得播了,赶紧找谁有现成的片子。
我遇到过这种事,一日本片子在中国找人注册个中国公司,算中国公司出品原创国产动画,然后卖给电视台,实际上全是日本的。这是商人逐利的本能,当每个商人个体都想到这个方法的时候,就会形成一股潮流,就会变成一股巨大的不见血的文化侵略。所以国家对电影的审查如此之严格,他也害怕老百姓潜移默化地去接纳外国文化。比如80年代《变形金刚》电视动画引进的时候,美国人跟我们签订了这样的协定:我免费把动画片给你播,不要一分钱,同时还买你上海美术制片厂的一些动画,拿到美国去播。中国人就觉赚到大便宜了,实际上人家花点小钱买你东西到时候播不播也不一定,但是动画片倒是一播完,玩具就涌进来了。
张娟:当时境外的引进片是70、80年代人的美好回忆啊。
薛燕平:人家做得好啊,没卖你垃圾啊,后面才能延续地进来,这事也不能怪人家。不过《摩尔庄园》的导演一说到这个话题特别激动,说“韩国、日本同事做加工片都有保护政策,我们一定要防着美国,防着日本,要不然不知不觉就会被打败”。她是做新闻的,政治觉悟比较高,她认为凡是说国产动画不需要保护的人,都是别有用心的,都容易在国际文化战争中失败。
张娟:广电总局和文化部都一直强调鼓励动画精品创作,可究竟什么是精品,并没有界定过。此次《文艺座谈会讲话》里对精品的标准进行了全新的解读: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您觉得近几年国产动画电影里能称得上精品多吗?
薛燕平:《麦兜》,仅此而已。麦兜真是花不了多少钱,制作也不复杂,全靠人物性格、故事来取胜。它符合一个电影的标准,值得反复去看。现在所有的国产动画电影,包括《大圣归来》,我都不觉得那是个电影,而只是个片段,只是个练习,制作技术还可以,但是没看过西游记的人能看懂吗?你一说《西游记》,观众就立刻脑补了,人物性格都立住了,无非就在这基础上继续,或者恶搞。你仔细去想《大圣归来》其实没什么故事,特别到后面又开始瞎打,还有片子里唐僧身后背着的小孩,那是干吗用的?和剧情有什么关系?
曾经有个做国产动画的大腕就骂《麦兜》,“这麦兜太蒙人啦,做的那么糙,他们才花了多少钱啊?”我说是啊,所以人家赚大钱啊,成本低票房高,说明观众不是去看技术的,看的是故事。要按照标准的话,它真算不上制作精良,有大量循环动作,大量静帧,但是人家一动就赚钱。“麦兜”真是一品牌,它不仅仅在动画上,还在其他地方进行授权,比如印在银行卡上,给麦当劳、肯德基授权,吃套餐送玩具。而麦当劳肯德基能看上的,一定是受众面非常广的精品动画形象。
张娟:薛老师怎么看现在经常提到的国产动画的主旋律作品和红色经典?
薛燕平: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是说中国动画上市和红色题材的,还做了特别详细的数据统计和片目表。我一个朋友的看法是“中国动画终于有了自己的衍生产品,就是红色题材,这是全世界都没有的衍生产品,以后你到每个省,人家都会给你个红色名片,给你看红色动画,给你说我们是哪个革命老前辈的后代”。尽管是笑谈,但要避免这成为当地政府的一个宣传,就像你找不到资料一样,因为这部电影压根就没播过。
张娟:您怎么看待动画电影里的成功要素呢?
薛燕平:中国动画电影要想有好故事、好导演和好形象,还是要靠自身,你看迪士尼的经典动画都没去做这些。我的一个受访对象说:“有朝一日中国动画电影强大的评价标准之一就是我们不再限于漫画、TV的改编,而真正是以动画电影的故事取胜,那时候就会涌现出一批像宫崎骏一样的导演,是打着导演品牌的,观众是去看某个导演品牌的,导演的品牌甚至应该超过动画IP,拍什么没关系,只要是我拍的,就会把它拍好,老百姓都回去买这个账。”我觉得特有道理,但动画可能还不太一样,比如米老鼠、白雪公主,这么多年谁记住是谁导的了?都记得是这个形象,动画值钱就值钱在形象上。
张娟:现在国内并没有评判一部动画片优劣的标准,专家的评价、市场的表现,您觉得这两点足够吗?
薛燕平:还得加上观众和国外获奖评价。票房高不一定片子好,口碑好不一定票房高,但如果这片子票房高口碑又好,那片子应该还不错,如果是动画,还得有个国内外获奖评价的机制。我觉得中国动画电影特别缺奥斯卡奖,不缺戛纳那种奖,如果人家能在商业口碑上给你奖,就说明你确实是做大了,有商业价值了。
张娟:中国动画的产业进口将在2017年失去政策保护,这是中国对WTO的承诺,您怎么看待?
薛燕平:唉,拦不住国际化这事,特别是现在互联网时代,你不想让人家进来也不太可能,进来之后就一定会对你有巨大的打压。中国真人电影和动画电影会先死一段时间,彻底死,之后你重新修炼,做强自己,也许能反弹。如果反弹不了就会跟台湾电影、香港电影一样了。我就这个问题采访过好多人,85%以上的人是抱有肯定的态度,他们认为是好事,可以和国际接轨,学习先进的经验模式,提高我们的品位。而我是抱否定态度的,人家能进来,你也能出去吗?人家是来赚钱的,核心竞争力是不会告诉你的,还会把你底下的人才全挖走,因为给的薪水高,就像东方梦工厂。
东方梦工厂在上海收了几个原来给游戏做外包的公司,我问他们被收过去东方梦工厂给的待遇怎么样,他们说所有人的薪水涨一倍,职称降一级,也不给你实权,只是拿钱养着你,他们干得很不开心。东方梦工厂创始人之一的杰弗瑞·卡森伯格说也许和中国人做东方梦工厂是个巨大的错误,它导致了梦工厂这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从这些话我们能看出他们来的目的是想打开中国市场,并不是想帮你扶持民族企业。梦工厂才来的时候就主动和我们中国电影学院美院接触,我们的毕业展他们也来看了,还想挖人走。最早他们人力资源部门的人曾给我接触过,想找我拷贝历届不错的学生作品,做得好的就先去美国总部学三个月,回来去东方梦工厂工作。听上去是好事吧,我都刻好盘了回头一想,不对啊,我们辛辛苦苦培养的学生怎么都给他做加工片去了?我们自己的片子怎么办?所以我突然变得非常冷静和冷淡。所以我个人觉得这种完全的打开对我们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唯一的好处就是激励,要进步就必须大踏步、要破釜沉舟,没成功就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觉得还是需要一个策略一个步骤的,要看自己人的能力,看着差不多的时候再全面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