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知识精英的心路历程
——评张天健散文集《逝水流伤》

2015-02-20 07:26何世进
关键词:散文人生

何世进

(开江县文教局 创作办公室,四川 达州 636250)

《逝水流伤》是学者、作家张天健[1]晚年总结性的文字,这部精美的散文集概述其一生遭遇经历,从其散文中颇能看出一代知识精英的心路历程,以及一位知识分子古风犹存的士子情怀,这与他研究唐代文学的学者生涯以及杜甫儒家人格的赤子之心对他的影响紧密地关联着,他的内心是这个喧嚣时代一个另类的静谧湖泊,他是这个世道不多存的古老价值观的保持者。虽然在他的人生中遭遇过极大的命运不公正对待,那种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流放!对一位刚涉入社会二十多岁的青年学生而言,是多么的惶恐。仿若他正在学校图书馆研究的那些唐代士子的遭际。不知如何面对无言的苦海,是他老师王文才、宋元谊先生给了他勇气和希望,帮助了惶恐无助的他,告诉他“改造好”还可以回川师继续学业。这对他而言不啻就是苦海中一座微茫的灯塔。虽然人心不古,世道不公,但他不像春秋孔子那样对世道人心愤世嫉俗,也不像巴蜀先贤陈子昂以复古古调振响中原颓废的文坛。他不想改变什么,只想践行古道,以古老的情怀向他人展示人生可以如此过。他以散文形式自叙平生,是因为他歆慕唐代散文形式,那个时代不独是诗的时代,亦是散文文体自觉的时代。

一个刚升入大学便接连发表散文、小说的中文系学生,这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堪称奇迹。张天健,我同校(四川师范学院)同年级(中文系一年级)当属令人艳羡和景慕的佼佼者。谁知小荷才露尖尖角,便遭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席卷。他不仅被戴上了右派帽子,而且被发配到边远的西昌黄连关劳动锻炼(改造),竟连读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诚如作者在书中描叙,全靠同道下放到西昌劳动锻炼的宋元谊老师在他极度孤独与绝望之时,给了他热情的鼓励:回校后还可以继续升学读书。张天健之坚忍不拔、见识超群便在于他听从宋老师的指教,1960年回校后继续在中文系读书直至1963年毕业。令人扼腕哀叹的是曾在绝望时给他以勇气和希望的宋元谊老师反倒承受不了大字报、大批判的围攻与屈辱,竟然含忿自尽。这部散文集之所以命名为《逝水流伤》,仅从作者张天健和他敬爱的女教师宋元谊的悲剧命运的概略描述,便可深切地感知一代知识精英在极左思潮甚嚣尘上之时,经受着血与火的煎熬。鲁迅说: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那么张天健在《逝水流伤》中让读者看到了些什么呢?

从中,笔者再一次领悟:历史是在悲剧中行进的。以前文中提及的才女宋元谊老师而论,她是蜀中国学大家宋芸子孙女,家学渊源,20世纪40年代即以诗词蜚声文坛。她当年在四川师范学院,乃至四川省内是何等作派高雅、广结人缘。记得我在研读《吴宓日记续编》,撰写《吴宓的后半生》一书时,惊喜地发现曾经在1956年下年给我们讲授《作品与习作》课的宋元谊老师,尔后曾去西南师范学院拜访过国学大师吴宓,吴宓对于她的丽容芳姿大加赞赏。谁又会想到一代芳华的宋元谊师比吴宓的命运更为悲惨呢?

《逝水流伤》之所以受到众多名人作家的赞誉,不仅在于如泣如诉地追怀了昔年的坎坷与忧伤,更在于张扬了在危境中的苦撑苦熬、万难不屈、奋发有为。这当归功于张天健自幼受儒家文化的熏陶,熟读《古文观止》,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之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2]品读《逝水流伤》,上百篇文章贯穿着一个共通的主题: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勇于肩负着沉重政治包袱前行。张天健饱经人间的苦难与屈辱,终于看见了一派柳暗花明,并以惊人的意志力开辟一片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的新天地,最终获得了诗意的栖居与精神的超越。“生命是伟大的,在我沉溺的20多年中,虽然辛苦备尝,生命中不定的因子没有灭亡,总是以顽强的活力拯救我的灵魂……我负着精神重压认真读书,对于许多曾经熟悉而异变的冷漠眼光,我天天跑图书馆,也是为了回避。”[2]于此我们可以解读爹妈为何将他取名“张天健”,大抵乃父曾熟读《易经》,心心念念的是后代子孙“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当代思想家、美学家李泽厚对当今人生有着极为精辟的阐说:“现代人将生活在一个多样而不确定、真正一室千灯似的各种生趣、生意中,在人生虚无的感伤、珍惜、了悟中去无中生有中,去把握、开拓和主宰只属于自己的命运(立命),自己去选择和决断明天,共同创造一个以情为本,融理、欲为一体的美丽世界。”[3]张天健践行古风,信守“百善孝为先”。他在散文集第一篇《逝水流伤》中以最沉痛的心情哀悼了2001年正月初六病逝的母亲马廉贞。文中最为感人的细节是母盼儿归那令人掩泣的场景:“在我离家时,又倚门相送,视力已经望昏,减退,门前那棵女贞子树,永远记忆母亲苍苍白发在人流中睁目寻觅,等待……”这类的情景与细节,在众多人的记忆中似曾相识,然而难以像张天健这样描绘得情真意挚、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原因在于他有铭心刻骨的生活体验,再出之以一般中的个别、普遍中的特殊。

尤为情深意长的是文中后部分描写母亲已八九十高龄,一身病痛,却无力也无钱住院治疗,活活遭受折磨与煎熬。当儿的尽其所能,竭其孝道,“我每晚三五次或十次八次起床,甚至通夜无眠,为她翻身,倦极累极,也难平母亲唤儿的呻吟。”这是怎样的至恸至哀啊!像张天健这样的孝子,除了在这部《逝水流伤》,又能到哪儿去找寻呢?

历史上写给母亲的优秀散文极多,《逝水流伤》堪与媲美。张天健奉给广大读者的是深邃绵长的亲子之爱,是传承了几千年的儒家血缘亲情。有至情方有至文,惟其如此,才至为沉痛感人。

令人困惑的是人世间,近百年来,并非时时刻刻都充满了同志谊、骨肉情、母子爱,有的是仇恨与残杀。《菜花情》这篇多次退稿,最终由散文大家秦牧委婉推荐给著名的《散文》杂志发表的成名之作,其白胡须爷爷率领红灯教徒一次斩杀黄家十一口人,随又遭官兵追杀的血泪史,最终演绎成《血溅黄家门》的金钱板表演,作者对这一历史故事并未多加评析,然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观念依稀可辨。

大爱无疆,原是一个吃透了中华传统文化精髓的莘莘学子所应该具有的胸怀与抱负。张天健在《葬》一文中,讲述了大大(伯母)二十多岁便死了丈夫,以此拖累着一家的病人,还要照料侄子读书。难能可贵的是“晚上她纳鞋底,伴着我读书,一盏油灯,不许我打恍”。她连日连夜吊麻线,为的是给我“买上一盒最喜爱的新水彩。”诚如鲁迅所慨叹:“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是血!”这位在古代足以立碑的女子,在那个人人不能自保的世道,因作者远贬僻壤他乡而未能敬孝,文章结尾令人玩味,“大大是宽容的,然而我的心一片荒芜。”包容乃大,厚爱无疆。我们可以知解为何张天健,久经磨难,大器晚成,便在于他从家庭(父母、伯娘)从学校(宋元谊、王文才老师)获得了人间大爱,他必须加倍珍惜生命,在荒芜中开垦出一片精神的肥田沃土,生产出赖以维系精神生活的五谷杂粮,借以弥补对于先辈亲友的愧疚之情。

张天健从爱出发,他发现父亲张挽澜的人生大爱,便在于将一生积蓄为家乡修建水电厂,让乡亲们家家都有一盏明的灯(《灯之恋》)。“那盏灯,点亮了我心中的文学梦幻。”为了让家乡办起水电厂,家家户户都能点上明亮的灯,父亲逃难辗转二十多年,终于给崇州送来了第一盏电灯。进入新世纪,“我在新古城崇州漫步,徜徉夜的灯市,牵着孙儿的小手……他不知爷爷痴着什么……灯,穿越了我一串遥远的梦。”这篇写于2004年9月,在《蜀州报》获得一等奖的散文,不过一两千字,却以少胜多,以短见长,浓缩了半个多世纪的小城文明史。

在张天健的情爱世界中,缘于自幼儒家文化的教养其核心价值是读书和写书。“读书—教书—写书组成了我人生三部曲。”(《书性不改》)张天健是谦逊的,但也是靠勤奋努力、笔耕不辍、大器晚成、著书等身的。1998年1月28日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书性不改》娓娓讲叙了妻子从调侃到认同的心路历程。初时写作,妻子嘲讽:“那是名人名家的事,你是什么?”他涎着脸要妻子抄稿,妻子长叹:“我嫁了个书呆子!”待到奇迹般出了两部研究唐诗的专书后,“把愉悦写上了妻子的脸色”。文章以妻子对于“我”写作前前后后不断变幻的情态,描画出了“人生不可多得的一道风景”。作者既忠于生活的真实,又编织着五彩的想象。如此虚实相生,耐人寻味!

《老笔》,写那支1956年冬与发妻结婚时她陪送的自来水笔一直使用到20世纪90年代,即便用以写出巨著《唐诗答客难》依然不忍舍弃,二儿从海南归来送他一派克金笔,他仍不忘使用老秃之笔。“笔”升华为一种象征,一个精神信念、文化符号。它象征着对写作之笔锲而不舍,对真善美的执著追求,如此以小喻大,由近及远,则是钟情于文学事业形而上的精神超越,也是艺术创作臻于炉火纯青的人生境界。

这种文学艺术的崇高境界在《期待》一文中有了进一步的描画与升华。用以彰显的是人生哲学的妙悟:“心灵的沉滞才是衰老”,宜当看取的是“人生如行旅,一个目标接着一个目标,一个期待结束又是一个期待开始。”从而论定“期待生生不息,在生命中循环流动,它是生命的血液,有了期待,生命不会苍白,脸色永远红润。”这堪称张天健的生命哲学。可以上溯到孔子“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大可以结友于当代哲学与文学大师。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贾平凹在六十寿辰时称:身体固然重要,但从事写作活得更有意义。李泽厚也说:“在情感的时间性中潜伏的是存在虚无和死的意识,让死变为生的动力,不是‘此在’,而是这‘时间性’。”[4]为了延续时间的价值,司汤达说:“每天一行,决不虚度。”张天健可谓先贤人生信仰的忠诚践行者。《期待》一文的价值与意义,远不止于此。它标志着张天健的散文创作融入了几十年读书与笔耕不息,渐次升华为人生哲理的参悟。文章风格不仅融情于理,情理交融,而且有着自出机杼的独到见解。赠人不少感悟和哲思。它也标志着张天健获得了诗意的生存。张天健在一生为之求索的诗意生存中,渐次攀越上哲理化的人生境界,“以诗歌的形式来表达哲学……可以说文学描写出哲学的边界,而哲学则惟一种秘密的源泉的形式向这边界回归,一种纯粹与绝对思辨意图将在这里碰壁。”[5]不难看出张天健的散文创作日渐哲思化的倾向,便在于他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曲折坎坷,从而积淀为对人生富于个性化的参悟,但不同于佛家的四大皆空。相反,他一直钟情于儒家哲学,热爱生活,珍惜生命,难免也透露出孤独和忧郁,这正好应了斯达尔夫人所说:“忧郁的诗歌和哲学更为亲近,与人心的其他任何气质相比,忧伤更能让人进入人的性格和命运。”张天健《歉疚》一文,开篇便宣称:“歉疚,是记忆仓库的一种储存,它像库中一瓶封窖的陈酒……斟上‘歉疚’品出了万千滋味。”文章记叙的是20世纪70年代他给发配到僻远山乡青霞任教,他发现名叫李祥根的学生成绩最差,但心肠最好。李祥根体恤他生活太为清苦,竟然送他一条两斤重的大鱼,“天缘凑巧,妻儿都因农忙假来青霞,合家共享了文革年代从未享到的美味佳肴。可是,对于李根祥,我心里浓了一分歉疚。”(《歉疚》)作者缘自于对弱势人群的同情与关爱,化而为人间的善缘,“山乡的那人,那事,在怀旧中充实我今日的晚景。”不难看出作者依旧回归到积极入世、古道热肠、热爱生活和生命的儒家哲学。

文学终归是对于真善美的描画与求索。《桃花》一文,由《诗经》及至《史记》对桃花(桃李)的赞美联想到文革中将桃李满天下的人民教师打成“臭老九”。在这样的白色恐怖中居然有学生在参军之前送他一口袋鲜香的桃子,其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不仅如此,这个学生在转业返乡之后写来一封信:“我爱桃花,爱教师工作……老师,我现在也像你一样钟情于桃花了。”这学生还写下了精彩的诗句:“宁将心血化时雨,润出桃花一片红。”作者一反惯常的手法,他未浓墨重彩地渲染桃花开得如何灿烂如云霞,也未描绘如何在桃花林中游乐交欢,而将笔墨功夫倾注在一个学生在白色恐怖中给无辜受迫害的教师“我”赠送鲜桃,几年之后转业返乡誓志作为桃李满天下的人民教师。这主题,这意象,不仅别致,且出之以隐喻和象征,文笔也十分优美。它作用于心灵情感,是一片暖意融融的高尚而美好的师生之情。

珍视友谊,眷顾往昔,面向未来,是《逝水流伤》又一鲜明特色。《聚散随缘》书写当年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同班同学四十年后重相会的激动与欢欣,“青春旧忆不再,夕阳落后还会升起。”1957年那段伤心的往事不需提及,登高望远,手挥目送,一齐向往晚景的夕阳残照,这不也是乐观进取的人生画境么?

《春夜访谢韬》描叙被无辜打成胡风分子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重出后的潇洒作派,则又是一种景致。

本人两年前曾撰写了二十多万字的传记文学《胡风、路翎评传》,在浩繁的史料中认识了谢韬,却无缘像张天健这样拜访遨游于学海之中的谢韬,亦映射出张天健大器晚成后广结天下文人朋友的诗性人生。

《半世师缘大去哀》勾起无尽的哀思,王文才同样是本人古典文学老师。记得当年欢送他去西昌劳动锻炼(实为改造),一些同学傻乎乎地还将他抬手抬脚抛得老高,当作吉庆大事热闹(实为折腾)了一番。及至2003年笔者才以作家的身份去四川师范大学采访,特意登门拜访了王文才教授,他已是声名远扬的杨升庵研究专家,他的著述选题列入了国务院颁布的重点课题。今从张天健这篇纪念文章中知悉,王文才老师“已仙游不返”。张天健在这位著名的古典文学专家身边受益之多,令我辈学子艳羡不已。“半世师缘大去哀,亲承咳唾愧成才。”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张天健践行古道,珍惜师生之谊,当是人格风范的高度显示了。

人至老年,老伴最为亲情,《医院清思》一文,其细节描写之真切生动,令人掩泣,“饭后我要去外面走一走,她的陪护格外小心……我隐隐从她那儿已觉到生命无常的紧逼”,文章结尾,引出万千感慨:“真正的幸福来自内心的平静……我何必自乱心智,不觉间心已进入宁静睡乡。”宁静以致远,多亏老伴的终生陪伴,不仅陪张天健度过了1957年的青春罹难,还陪伴他几度病魔的折腾,更陪伴着他大器晚成,著作等身,名满巴蜀及至神州。笔者之所以如此赞誉他的妻子,实乃同病相怜:因作胆结石小手术,引发一场抛我入苦海的脑梗塞,迄今已十年,十年中几乎日日月月都是老伴陪伴着,特别是出门游走,寸步不离,两手相牵。《医院清思》一文能引起如此强烈共鸣,大凡垂垂老者皆有同感。

真诚感谢张天健兄用心血与汗水谱写出了《逝水流伤》一百余篇文情并茂的散文,给我们晚年人生以精神大餐。

倘若要谈及什么不足,笔者以为部分篇什失之过实,传统美学向来看好“虚实相生”,借以作用于心灵情感和丰富想象。再则,一些抒写现当代生活的散文,在语言艺术上不必过分拟古,当效法秦牧散文,从现代口语中加强提炼,升华为脍炙人口的文学语言艺术。倘能如此,定会赢得更广多的读者,成为精品力作,传之久远。

陆游云:“功夫在诗外。”不知天健兄可否在中华传统文学之外,向世界经典名著,特别是哲学、美学借鉴否?倘能多向度、多渠道的学习与借鉴,定当于大器晚成之后再攀登一个新境界、新台阶。最后,笔者殷切期盼天健兄能将一生坎坷经历写成长篇小说或长篇传记,传之后世,成为宝贵文化财富。

[1]张天健.自序:我的文笔档案[A]//似水流伤[M].成都:四川美术出版社,2008.

[2]杨伯峻译注.孟子·告子下[M].北京:中华书局,1981.

[3]李泽厚,刘绪源.该中国哲学登场了——李泽厚2010年谈话录[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李泽厚,刘绪源.中国哲学如何登场——李泽厚2011年谈话录[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5]【法】皮埃尔·马舍雷.文学在思考什么[M].张璐,张新木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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