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飞
月儿落西下
■张志飞
如果你正在享受幸福,请珍惜。 ——题记
1
烟台山半山腰上,姚广川坐在一棵柏树下,眼神凄楚而迷离。腊月的黄昏,草叶干枯,柏树却更苍翠。阵阵寒意袭来,姚广川双手抱胸,抬头叹了一口气,顺势靠在了树干上。望着逐渐朦胧的天空,他嘴里不禁轻声唱出最喜爱的歌谣:“月儿落西下,西下想冤家。冤家不到我家耍,心里乱如麻。……”
午饭后姚广川在掏檐沟。川西北的民居四周都有排水的沟渠,通常在立春前要掏尽沟里的杂土。姚广川用锄头铲松土,再攒到一堆,装在撮箕里挑出去倒掉。他三十有余,父母双亡,和哥嫂虽然分了家过日子,却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哥嫂在打扫院内的卫生,他就拿了锄头撮箕到院子外面掏檐沟。挑了几担土后,姚广川正想歇口气,突然听到院子里哥哥姚广贵大吼了一声:“有你屁相干!”
接着大嫂蒲丽英也提高了嗓门说道:“你说有我啥相干?这是你姚家的事,我也是姚家的人,他跟潘秀琼裹在一起,全村人都在议论。人家潘秀琼有男人,还有娃儿,你说光彩不光彩?我的脸都臊得很。”
“那你说咋办?把他撵了?我们分开家离开户,各过各的日子,他的事我不管。”
“要么给他说门亲事。”嫂嫂继续说道,“最好找个人家,让他去上门。过年走亲戚我就托人去问。”
“你说得安逸,人家还说我们真的要赶他走。”
“谁稀罕那两间房。他跟潘秀琼裹久了,名声坏了,就更不好说亲事了。”
像是戳到了姚广川痛处,他啪的一声把扁担扔在地上,院子里的说话声倏地消失了。姚广川一屁股坐下去,一番劳作后身上正在发热,哥嫂的对话让他闷头生气,连扁担也没垫就直接坐到了地上,直到石子把屁股顶疼了他才扭了扭身子。
“潘秀琼,我要和你在一起,你本来就是我的女人。”姚广川狠狠地想,顺手抓起地上一个干土块,在手里使劲捏成渣土。他的手臂微微发抖,使出全身力气把手里的渣土扔出去。地上一片沙沙声,尘土扑了他一脸。他背过脸咳嗽了一声,拍掉手上的余灰,站起来拿着锄头狠命地铲,想早点把这檐沟掏完。
大哥大嫂没再说话,或是降低了嗓门他听不见。姚广川脱掉外衣,不停地铲着土皮。昨天他跟潘秀琼说,掏完家里的檐沟就去砍竹子,给她扎个院墙。潘秀琼绞着双手,不要他做。姚广川有些生气地说,咋不做,有个院墙,就算是竹篱笆也比没有强。潘秀琼知道他担心自己一个人。自从村子里传出她和姚广川说不清后,女人们都不愿和她来往,男人的眼神却一个比一个色。尤其是柳天伦,还说姚广川睡得他也睡得,潘秀琼劈头盖脸骂了他几回,他还死皮疙瘩地,有事没事从她门前过,“嘿嘿”地叫唤。姚广川想和柳天伦拼命,却没有正当理由。潘秀琼的男人王士贤出门打工,三年了,既没寄回一分钱,也没一点音讯。同去的人头一年还说看到他,后一年有的说他在暖气片厂,有的说他在砖厂,如今问起,都说不晓得了。谣言四起,有说王士贤在砖厂被砸死了的,有说王士贤晓得潘秀琼和姚广川裹到一起了,干脆在外省也找了个女人生活了。事情没有确定,潘秀琼始终是王士贤娶进门的婆娘。她是有家室的女人,还有一个五岁哑巴儿子。潘秀琼晓得姚广川心里有她,在她还没进王士贤家门前,姚广川的心里就只有她。“我这是啥子命?”潘秀琼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受苦的,这辈子就这样,种几亩田地,吃几口饱饭,老了,死了,一了百了。可是姚广川打了几年工,再不去了。他经常来帮潘秀琼做这做那,潘秀琼叫他少来,他不听。在秧田里打药,他先打潘秀琼的,在玉米地里锄草,他先锄潘秀琼的。耕田耙地,只要到了季节,他都帮潘秀琼伺候得巴巴适适。哥哥训斥他,嫂嫂数落他,他也不听,说他高兴,他愿意。柳天伦瘪着嘴巴对别人说,我看姚广川想女人想疯了,想捡个便宜货,他想得倒美,白天在地里显摆,晚上好在床上快活。姚广川听了说:“有他毬相干。”
姚广川说砍竹子扎院墙,潘秀琼始终不同意。她知道自己和姚广川是清白的。姚广川要帮她干田地里的活,她拦不住,就由他。干了那么多活,她连水都没送一口。她想让姚广川别管她,叫他去找自己的生活。姚广川却不想和她说这个话题。她知道姚广川前几年心里一直在恨她,现在不知咋的他不恨了,好像更喜欢她了。潘秀琼却觉得她现在这个样子,应该离姚广川远点。扎院墙要在家里干活,再没有事在别人眼里就更有事了。封得住坛子的口,堵不住人的嘴。谣言已经在满村飞,姚广川要离自己远点,自己好歹有个家,他还孤身一人,今后怎么办?
姚广川掏完檐沟,天还没黑。他回去把锄头撮箕放下,钻进自己屋里,拿了他的唢呐出门就走。大嫂说:“我马上就煮饭,晚上一起吃。”姚广川说你们吃,脚步却没停。大哥问:你去哪里?姚广川说去练会儿唢呐。大哥将信将疑,也就不再过问。姚广川闷头闷脑地来到屋后面的烟台山上,从这里可以看到潘秀琼的家。他见屋上还没炊烟,心里惆怅得很。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姚广川哀怨地唱着:“一想小乖乖,乖乖你不来……”
唱了一阵山歌,姚广川的心情更加郁闷。他望着潘秀琼家,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潘秀琼,你为什么不等我?你答应的,我打两年工挣了钱,就回来娶你,你为啥要嫁给王士贤?他脑袋里有几根弦,只晓得使笨劲,难道你要跟他过一辈子穷日子?我哪点对不起你,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挣钱回来,你偏就嫁给了王士贤,还是我们一个村的,你为啥这样伤我?
姚广川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想起自己和潘秀琼第一次见面,是多么激荡人心。
锣鼓阵阵,唢呐齐鸣,香烟袅袅,鞭炮震天响,瓢儿岭的庙会远近闻名。庙子建在一座山梁上,旁边一条大路贯穿几个村庄。路边立着一个巨大的石碑,上刻三个大字“瓢儿岭”。石碑过去是一个坎,坎下有一座坟,人称“翰林墓”。据说翰林姓何,但这墓是一个衣冠冢。庙会攒聚了许多人,茶桌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正讲着翰林墓的传说:
何翰林生在清朝道光年间,告老还乡后,就住在家乡瓢儿岭。人上了年纪,活一天就少一天。何翰林感觉身体不行了,就开始考虑后事。有一个阴阳先生姓王,替死人看墓地看了许多年,在方圆数十里小有名气。何翰林差人把王阴阳请来,为他看墓地。王阴阳来了后,何翰林好酒好菜,款待十分热情。何翰林知道,阴阳先生葬人从来不讲真话,所以他就让王阴阳住在他家,招待了好几天,才与王阴阳说起身后之事。王阴阳打了一个饱嗝,抹抹嘴说:“翰林大人,你也知道,搞我们这行说不得真话,只能说个半真,最多说个多半真。说真话,我们是要遭报应的。我要给你说了真话,我的眼睛就要瞎。”何翰林说:“你眼睛瞎了没关系,我告诉家里人,保证供养你后半辈子,一直到送老归山。我可以给你写据立约。”说完何翰林就给王阴阳写了约据。王阴阳看后想了想,就答应了。于是问了何翰林的生辰八字,掐算一番,说道:“墓地不必费心挑选,只是下葬的时候要等齐三件事。如果三件事都等齐了,保证你家后人做官发财。”何翰林忙问:“哪三件事?”王阴阳说:“就是‘蛇打鼓’、‘戴铁帽’、‘驴骑人’。”何翰林说:“此话怎讲?”王阴阳说:“到时你家里人自然会明白。”何翰林也不再问,就吩咐家人收拾上房留王阴阳住了下来。
没过多久,何翰林死了。抬到墓地后,王阴阳让众人耐心等待。过了一阵,一只老鹰从空中飞来,飞到头顶时,突然“哇”的叫了一声,老鹰口里叼着的蛇簌地落了下来,正好打在路边放着的鼓上。王阴阳说:“这就是 ‘蛇打鼓’。再等。”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赶场回来,买了一口锅,顶在头上慢悠悠地走来。王阴阳说:“‘戴铁帽’的来了,还要等。”又等了一会儿,有个人骑着驴走过来,走到跟前时,那驴突然惊叫一声,后蹄一扬,骑驴人没防备,从驴头上摔了下去,驴子一个纵步就从骑驴人身上跳了过去。王阴阳忙喊:“下葬!”众人暗暗称奇,忙着把何翰林埋了。自此王阴阳就在何翰林家住了下来,由何翰林家里人供养着。后来王阴阳的眼睛果然慢慢瞎了,何家却跟从前一样富裕。
这样过了几年,何家人渐渐不满了。他们说在家里供了这么一个闲人,吃粮不说,眼睛还是瞎的,还要请人伺候,简直划不来。他们一合计,就让王阴阳搬到柴房,天天去推磨。可怜王阴阳瞎眼看不见路,成天围着磨子打转,心里实在悲伤,常常唉声叹气,想到心痛处,止不住流下眼泪来。
王阴阳的徒弟知道了,就前来探望师傅,看到他这般处境,又伤心又气愤,就问师傅有没有什么“破解”办法。王阴阳说:“有倒是有,但要你去做,还要嘴巴会说。”徒弟满口答应,王阴阳对徒弟说,只需如此如此。
徒弟就到何家院子,去见何家后人,对他们说:“我师傅还没有把真话说完,他只保了你家富贵,还没保你家做官。”后人说:“真的?”徒弟说:“我师傅他只等到了下葬时机,却没有仔细选择墓地,这就不能保你们做官。”后人说:“那依你看墓地应该选在哪里?”徒弟说:“我选好了你们要付我十两银子。”后人同意了。徒弟就说:“你们把坟掏开,把棺材抬上跟我来。这事不能让我师傅知道,你们把他关在后院里。”于是何家后人把王阴阳关在后院,就跟着徒弟去掏坟。坟里的长明灯还在燃,坟要掏开时,一对白鹤从坟里冲天而出。徒弟忙叫:“跟着那白鹤,把棺材葬在白鹤歇脚的地方。”何家后人忙叫人抬着棺材去撵白鹤。徒弟悄悄溜了,到后院放出王阴阳,对他说:“师傅,破了。”王阴阳说:“我们走。”师徒二人就远走他乡去了。
再说何家后人抬着棺材撵了几里路,那对白鹤始终不歇脚。众人再追赶时,白鹤双双遁入云霄,看不见了。何家后人没有办法,只好把棺材葬在一棵柏树下。回到家里一看,徒弟和王阴阳都不见了,才知道上当了。从此何家后代渐渐衰落,终至一事无成。
潘秀琼挤在人群中,听白胡子老汉说得津津有味。她穿着牛仔裤,红毛衣,扎着马尾辫,身材窈窕,眉清目秀,在人群中很是扎眼。老汉刚把传说讲完,那边响起了锣鼓唢呐声,划旱船表演开始了。人群又攒了过去。姚广川在吹唢呐。艄公停在原地做划桨动作时,歌师唱着《十二月》歌:正月里家家拜菩萨呀。唱一句,姚广川就用唢呐帮一句“柳呀柳连柳”,几位乐师也跟着唢呐唱“柳呀柳连柳”。歌师唱二句:二月里就把那风筝拿呀。众人又和着唢呐唱 “荷花一朵莲海棠花”。接着就是锣鼓声“咚咚里咚锵锵,咚咚里咚锵”,艄公跑步划桨,船里的人就提着旱船在锣鼓声中转圈。潘秀琼兴高采烈地看着。提旱船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抹了腮红,戴着墨镜。潘秀琼不由得随着锣鼓声一只脚在地上打着拍子。姚广川看见了人群中的潘秀琼,眼睛一亮,吹得更起劲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潘秀琼,脸上渐渐洋溢起了笑容,仿佛上天降临了一个天使,他一下子觉得眼前的就是他要找的女人。
姚广川跟着歌师一起唱了起来:三月里清明把坟挂呀。潘秀琼抬头看见了他,见他看着自己笑,忙停下脚,低下头,绯红了脸,像有电流在她身上穿过,一阵紧张后竟有一股幸福的感觉。
突然耳边传来了一句话:“小妹,耍个朋友嘛。”潘秀琼回头一看,几个小伙子围在她身边,个个流里流气地笑着。另一个说道:“我们几个你选一个嘛,要不我们都和你耍。”说完几个人哈哈大笑。潘秀琼紧张得背心冒汗,想要走出人群,却被围了起来。有个人甚至动手来摸她的头发,潘秀琼用手一挡,他趁机抓住了她的手,说道:“手好乖哦,我亲一下。”潘秀琼甩手挣扎,手臂抬起又放下。姚广川看见了,大喊一声:“你们搞啥子?”喊完马上站起来,做出要往前冲的架势。锣鼓声停下来,旱船也停了下来,人们都往潘秀琼这边看。抓住潘秀琼手的小伙子说:“你少管闲事,我们在耍朋友。”潘秀琼急道:“我不认识他。”姚广川吼道:“放开手!”说完走下台阶,顺手拿了划旱船的桨,朝前走去。乐队的人也跟着站起来,拿的拿鼓槌,提的提凳子。小伙子见势不妙,放开手和另几人悻悻地走了。姚广川走到潘秀琼面前说道:“我叫姚广川,住在山那边。”手一指,又说道:“那是烟台山,我家在山脚下。”潘秀琼羞涩地说:“我叫潘秀琼。”
2
姚广川沐浴在寒气中。寒冷的天气,冰凉的内心令他身体微微发抖。他站起来,攥着拳头挥向空中,“呀”地叫了一声。满山柏树静静矗立,姚广川拿起唢呐,继续吹着“月儿落西下”。
潘秀琼拿起扫把将院坝扫了一转。她家有五间土墙瓦房。正中是堂屋,两边是卧室,两侧各是厨房和猪圈。这种样式俗称“长三间挂两厦”。过去修房理屋,通常就是这样开始,有钱了再从两侧接着修,最后围成一个院子。不过后来有钱人多了,直接推倒土墙修成楼房,一个大闸门就把整座房屋关闭了。潘秀琼家前面的院坝倒还宽敞。她单家独户住在梁边,屋后一片柏树林,屋前一溜茂密的竹子。竹子下面一条不窄不宽的路,通向田坝和其他人家。王士贤没寄钱回来,潘秀琼也没有余钱,她家的土墙房子就成了村里最后的古董。
潘秀琼站在院坝里,想起姚广川说扎院墙的事。她口里说不要,心里却觉得有道理。竹子是现成的,柏树是现成的,只要有人动手,年前就可以完工。可是,姚广川你图什么,我们没有缘分,我对不起你,你为啥还要对我好,就算我给你,我们不能生活一辈子,对你又有什么用。我给你就耽误了你。潘秀琼重重叹了一口气,怨恨自己当初的冲动,既害了自己,又毁了姚广川的生活。
潘秀琼在瓢儿岭庙会上结识了姚广川,她感到生活充满了阳光。姚广川多才多艺,会吹唢呐,会唱山歌,人又正义又体贴。姚广川约过她几次,上街去玩耍,上山去唱歌,只是他没到潘秀琼家里去。姚广川说自己准备出门去打两年工,攒点钱回来就娶她,一起再干几年,修一栋楼房过美满日子。潘秀琼嗯嗯点头,答应等他回来。
恋爱期的少女掩饰不住内心喜悦,像蟠桃园的桃子一天比一天红润。潘秀琼拒绝了母亲给她找婆家的说辞。醉醺醺的继父听在耳里,喜在心上,竟也对潘秀琼关心起来。继父早年在国营工厂上班,有一份退休工资,每天骑着自行车,要么上街打牌,要么在瓢儿岭喝酒。母亲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和他吵架。潘秀琼本想早点离开这个家,但自从认识了姚广川,和他约定后,就把这个念头压了下来。她想着两年后的幸福生活,继父的满嘴酒气就不算什么,倒是母亲,需要多帮她干点活,用在家里最后的两年时光多体贴体贴她。潘秀琼抢着干农活,别人家需要帮工时,她去,让母亲在家休息。母亲问她的心事,潘秀琼总是笑而不语,叫母亲别管。母亲说,你到底想嫁到哪里?潘秀琼顺手就指向烟台山的方向。
那天中午很热,母亲走亲戚,潘秀琼一个人在玉米地里施肥。玉米长到了齐头高,远远看去密不透风。玉米林里像蒸笼一样,施不到两垄地,潘秀琼的汗水就像竹竿上的雨水,直往下流。等到施了一半地时,她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了身上,里面的胸罩清晰可见。看看将近晌午,潘秀琼收拾东西回家去,准备洗个澡,吃了饭休息一下,下午再来做。
继父破天荒地竟在家里。他笑眯眯地盯着潘秀琼看。潘秀琼不好意思地避开他的眼神,问:你咋这么早回来了?继父吐着酒气说:你一个人在家,我给你买了现成吃的,在桌子上。潘秀琼见是饼子夹凉面,喝了一口水,就拿着吃起来。等她吃了一阵,继父又说:还给你买了一条裙子,在你屋里,等会儿你穿穿看合适不。潘秀琼有些疑惑,继父从不给家里买东西,也很少给自己买,今天咋这么大方?想了一下也就算了,身上被汗刺得痒痒的,玉米叶子在手上划出的红印在隐隐作疼。她几口吃完饼子,到厨房提了一瓶水进自己屋里,又拿了盆子端着冷水进去,锁上门,调好水,脱了衣服擦拭身子。
擦完身子她觉得身体软软的,头晕脑胀。莫非中暑了?潘秀琼想。她拿着裙子刚穿上身,就倒在了床上。
迷糊中她觉得身体被压住了,酒气在耳边弥漫。她挣扎着想推开,却使不出劲。一股钻心的疼痛刺激了她,她伸开手指在上面光溜溜的背上抓过,接着她的脸挨了重重一巴掌。她瘫倒在了床上,泪水顺着脸颊线一样滑落。
如果要扎个院墙,竹子应该够了,潘秀琼站在院坝里想。长的立四个桩,短的立两个桩,不要好粗的柏树,屋后坡上多的是。潘秀琼走到院坝边,心里边盘算边用手里的扫把杵着定桩点。至少要一人高,比人再高点,门留在这边。这边——多用些竹子,把它封严实。潘秀琼望了望娘家方向,心里愤恨地想。
潘秀琼醒来后,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她一跟头翻坐在床上,看见毯子上一滩红渍,顿时愤怒和悲痛交织在一起,像有数十只猫在她身上抓,成千上万的匕首刺向她的心。她坐在床上一阵颤抖。之后,她跳下床来,把身上的裙子几把撕得稀烂。她穿好衣服,提起地上的水壶夺门而出。继父坐在桌边抽烟。潘秀琼奋力把水壶砸了过去,嘴里怒骂着“畜生”。继父起身躲开,向大门外闪去。潘秀琼还要寻找什么东西来砸,继父回头撂下一句话:“你去告。我去坐牢。让你妈一个人在家里等死。”说完就不见了身影。潘秀琼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生活就这样毁了,美好的生活再也不会属于她了。潘秀琼想一阵哭一阵,哭一阵想一阵,伤心欲绝,恨不得砸了这院子,烧了这房子。
她渐渐冷静下来。进屋去揭了毯子,裹了烂裙子,来到厨房里,塞进灶膛,点燃火。火光映着她憔悴的脸,她忍不住大喊一声:“姚广川,你为啥要去打工!”
潘秀琼对母亲说:“我要嫁人。”母亲说:“你有相好的了?”潘秀琼下意识要点头却又马上摇头。母亲问:“你想嫁到哪里?”潘秀琼扭转头忍住泪水,手指向烟台山的方向:“那边。随便哪家都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哑巴儿子从屋里出来,扯着潘秀琼的裤腿啊啊叫。潘秀琼拉着儿子上了檐石,立好扫把,指了指屋里,让儿子继续看电视。她走进厨房,洗锅,舀水,点火,烧水下面条。
王士贤因为养了个哑巴儿子,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有人说潘秀琼看着俊模俊样,谁知肚子里没有好货。有人说晓得是不是王士贤的种,两口子都不哑,生个娃儿咋是哑巴。有心善的人说潘秀琼怀娃儿时肯定怄了气,她倒咽下了这口气,娃儿却哑了。也有人说两口子背地里恐怕做了啥缺德事,这是遭的报应,看哑巴长大了咋办。在田坝里干农活,柳天伦说:王士贤,你的种不好,可惜那么乖的婆娘了。再生一个,我来给你点种,一个礼拜就够了,保证给你整个乖儿子。王士贤抓起一坨稀泥撒过去,笑骂道:爬远点,你的种好给你婆娘多种点,你婆娘要不完圈里头还有母猪,你上去还省了配种的钱。田野里一片笑声。柳天伦的老婆李双莲说:那个乖?有好乖?卖得掉不?王士贤你不把婆娘看紧点,看下回又给你弄个瞎子跛子的,你这辈子就惨了。王士贤说:鲤拐子,你积点口德,黑了早点脱衣裳,把柳天伦弄到床上去,免得他跑到猪圈去了。
白天说笑,晚上打闹。乡村里单家独户,星星点点的灯光在东一丛西一簇的竹林里闪亮,一阵狗叫都能引来人们探出房门,倾听许久,猜测是谁在干啥。王士贤越看哑巴越不顺眼,好像他不是自己的儿子,是潘秀琼带给他的祸害。儿子靠近他,要扯他的衣服,王士贤大声呵斥:滚!潘秀琼少不了和他争吵。王士贤心里烦闷,抓起酒瓶就喝,喝了就耍酒疯。儿子蜷缩在一边,潘秀琼终于忍不住说:“你再给老子喝,老子把酒倒到你身上,烧死你。”王士贤跟着打工的人群走了,一走三年杳无音信。
潘秀琼把面条端到桌子上,她听到了唢呐声。唢呐声忽远忽近,她的心跟着一起一伏。她知道是姚广川在吹。姚广川教过她这首歌。潘秀琼怔怔地望着,听着,心里五味翻腾,直到儿子吃面条的 “啵啵”声才让她回过神来。
潘秀琼边吃面条边想:姚广川,你这是何苦呢?何苦作贱自己,惹一身闲话。我就这样了,你去找个媳妇,成一家人算了,我不要你管。唢呐声断断续续传来。潘秀琼忽然觉得面条越来越难以下咽,像有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她的鼻子一阵发酸,眼眶里浸出了盈盈泪水。“姚广川,你要来就来吧。要扎院墙你就来吧。我和你一起锯树,一起砍竹子。我给你炒菜,我给你烧火,我陪你喝酒。”
儿子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只玩具小毛猴。那是在瓢儿岭庙会上,姚广川给潘秀琼买的第一个礼物。潘秀琼把儿子抱在怀里,捏着儿子的手,也捏着小毛猴。她慢慢地摇着儿子,轻轻地哼着姚广川教她的歌谣:一更鼓儿凉,身坐象牙床,象牙床上望小郎,心内如冰凉。二更鼓二敲,身上血脉潮,周身血脉似火烧,越想越心焦。三更鼓儿明,梦中来交情,梦中交情分不明,犹如风送云。四更鼓儿过,睡也睡不着,翻身起来床上坐,月儿往西落。五更鼓儿完,与郎梦团圆,醒来不见郎的面,月儿落西边。月儿落西下,西下想冤家,冤家不来我家耍,心里乱如麻。
3
蒲丽英把饭菜端到桌上,姚广贵过来坐下要吃。蒲丽英说:我看姚广川是被迷住了,成天吹个破唢呐,生怕别人不晓得他在想啥。你当大哥的,该说说他,莫去缠人家的女人,过年了我就去给他找。姚广贵说:丧德败行。他要再小点,我就要捶给他几下。他咋这样鬼迷心窍。我看潘秀琼也不是好东西,苍蝇不叮无缝蛋,一个巴掌拍不响。蒲丽英说:少说废话。自家人管自家人。你去喊他回来吃饭。姚广贵说:给他留一碗,爱吃不吃。我懒得跑。
柳天伦也听到了唢呐声。他想:狗日的,想得美。心里却一漾一漾地,静不下来。李双莲进屋做饭,柳天伦说:我去下湾肖家,看肖老幺有空不,明天请他来抬块石头。李双莲说:你少喝点酒,顺着路端端去,端端地回来。
柳天伦当过兵,还当个几年村干部,说话霸气,对谁都不客气。村里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有杆秤,几年前选举他没得到几票。柳天伦也不介意,当个村干部跟着跑腿,没几滴油水,还不如把自家庄稼种好,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只是他对人有选择性,比他强的,他不客气,心里嫉妒,总想找茬;比他弱的,他一面压制,一面拉拢,毕竟家里有个啥事,还是要找人帮忙。柳天伦最看不顺眼的就是姚广川,三十多了还说不到女人,成天想着潘秀琼。她潘秀琼是你姚广川该想的?要想也是我柳天伦。莫看你比我年轻,论打架我不一定输你。当然这些念头不能说出口,他在人群中摆谈时总是对姚广川嗤之以鼻:他算哪把夜壶,会吹几句唢呐不得了?说不到女人,黑了只晓得急得团团转。
姚广川对柳天伦也不客气。有人说柳天伦咋样咋样,姚广川说:当过兵了不起?他在鸭绿江洗过澡,在天安门站过桩?老不正经,自私自利,莫不是鲤拐子把他管住,这一湾的女人他都想摸几下。他也无法说潘秀琼柳天伦最想摸,但明眼人都晓得,自己的婆娘有自己在身边,潘秀琼就跟没男人差不多,何况她的姿色这一湾的女人谁也比不上。
柳天伦在肖家喝完酒出来,已经很晚了。夜里起了霜,空气湿冷,他的胸口却在发热。田坝里的油菜黑黢黢地一田连着一田,寂静无声。路上反着暗淡白光。柳天伦打着手电东射一下,西照一下,手电的光柱就在田坝里乱晃。他远远看到潘秀琼家的瓦缝里还亮着灯光,脸上倏地一笑,关掉手电,悄无声息向潘秀琼家走去。
他知道潘秀琼没有养狗。摸索着来到竹林边,柳天伦停下脚步,细听了一会儿,有狗的人家狗都没叫,潘秀琼在屋里也没有声音。柳天伦暗自窃喜,蹑手蹑脚走到了潘秀琼房门前。
柳天伦屏住呼吸,耳朵贴在房门上,仔细聆听屋里的动静。听了半天屋里都没声音,他想潘秀琼是不是睡了,正要用手去试着推门,屋里哗啦一下传出了水声。潘秀琼在洗脚,柳天伦想。他继续贴着房门听。隔一阵就传来哗啦一声水响,像是把毛巾上的水拧进盆里的响声。她在洗澡呢,柳天伦兴奋地想。他用手轻轻按住房门,微微地添加力气,想把门推开一条缝隙去看一下。房门悄悄动了一下,柳天伦再用点劲,推出了一道竹篾厚的缝隙。柳天伦侧着脸,使劲把半边脸庞压在房门上,眯了一只眼睛往里瞅。看不到人,只看到墙边一台柜子,柜子上放着一面镜子,镜子旁边放着一把梳子,梳子旁边放着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像是猴子。柳天伦想那面镜子再往外侧一点,他兴许就能从镜子里看到潘秀琼的躶体了。可惜镜子偏偏放得端端正正的,从他这个方向望去,根本看不到镜面。柳天伦只好眯着眼睛继续听。
又传来几声水响后,屋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听到潘秀琼的脚步声。脚步声向门边走来,柳天伦赶紧松开贴在门上的脸和手,门一下子弹了回来,发出咚地一声细响。
潘秀琼的房门是木头做的,外面是挂锁,里面用一根木棒顶在门栏上。她看见房门动了一下,连忙喊道:是哪个?柳天伦不说话。潘秀琼又说:不开腔?我把洗脚水泼给你。
柳天伦应道:是我。
你跑到我这儿干啥?
柳天伦说:明天请你帮忙做点事。潘秀琼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深更半夜请啥人。柳天伦说:你把门打开,我给你个东西。潘秀琼说:我不要,你快走。柳天伦用手去推门,顶门棒随着门向后滑了一点。潘秀琼赶紧放下水盆,用脚踩住。柳天伦说:潘秀琼,我们耍一会儿,你闲着也心慌。潘秀琼骂道:滚!柳天伦继续推着门说:不白耍,明天我们上街去,我给你买东西,请你下馆子。潘秀琼又惊又气:你快滚!我不稀罕。柳天伦见推不开,就把手突然一松,门哐当一声回了转去,顶门棒随着门的弹力滑下去了一截。潘秀琼急忙伸手按住,还没来得及往上顶,柳天伦又用力在推了。潘秀琼怒骂道:柳天伦,你个老不要脸的,再不滚,我要喊了。你喊嘛,柳天伦接连不断把门一推一松,说,你要喊也得到外面喊,人家才听得见,你在屋里喊哪个听得到。你床上那个是哑巴,哑巴就是聋子,你晓得的。潘秀琼嘴里“杂种”“畜生”“流氓”不停地骂,手脚却不敢松。她急得满头冒汗,绝望得甚至想哭。柳天伦继续说:潘秀琼,你把门打开,我们耍一盘,我给你拿钱。潘秀琼带着哭腔骂道:滚!滚!老不死的,老子要用剪刀戳了你。柳天伦见还是推不开,索性生了恶胆,狠狠地说:老子今晚就是把门拆了也要进来,看是你有劲还是我有劲!说完使出浑身力气去推门。门被顶门棒一次次压回来,发出砰砰的闷响,在这寂静的夜晚传出老远。
突然竹林里啪地一声脆响,接着又响了一声,像有石头飞过来砸在了竹竿上。柳天伦一愣,松开推门的手,转身去看。又是啪地一声,一个土块砸到了墙上,四散的土疙瘩溅了柳天伦一身。柳天伦吓了一跳,喊道:哪个在打老子。土块接二连三飞来,黑暗中看不到人影,有一块直接砸到了柳天伦身上。柳天伦哎哟一声,地上的手电也没拿,跳下檐石就跑,边跑边叫:我晓得你是哪个。姚广川,你给老子打,你把老子打着了,明天我睡到你家去。土块顺着他的话音追来,在他的周围啪啪直响。柳天伦顾不得回头看人,抱着脑袋在田埂上飞跑。田埂本来就窄,寒霜聚在路面,又湿又滑,柳天伦一个趔趄滚到了下面油菜田里,压倒了一片湿漉漉的油菜。
各家的狗都警觉起来,冲着田坝狂吠。甚至有人站在门外高喊:有贼娃子哦,都注意点哦。柳天伦闭上嘴巴,伏在油菜田里一动也不敢动。
蛰伏了一阵,狗逐渐安静下来,也没有土块再来打他。柳天伦打了一个寒颤,站起身来,摸着爬上田埂,灰溜溜地朝家里走去。
潘秀琼听见柳天伦边叫边跑了,她赶紧把顶门棒重新顶在门栏上,又用手压了压,看看稳当了,才静下心来,聆听外面的动静。一阵狗叫之后,外面再无声响。潘秀琼想到肯定是姚广川,在暗夜里撵柳天伦。想着想着她就扑哧一笑。但她不想开门,就连盆带水放在门边,回到床上,舒心地钻进被窝里。儿子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她躺下去搂住儿子,感到被窝里有她从未体验过的温暖。
4
姚广川果然拿着锯子砍刀来了。大寒已过,清晨冰冷刺骨,油菜叶上结了厚厚一层霜,小麦垂下头,胡萝卜冻得紧紧挨在一起。打过招呼,他就要去后山锯树。潘秀琼说烧堆火先烤暖和再做,姚广川不,说干活比烤火更暖身子。姚广川去锯树,潘秀琼就端出火盆放到院坝里,又和儿子一起抱柴生火。儿子拿来几把柏树枝,潘秀琼抱来一个树疙瘩。点燃柏枝,一缕青烟过后,火熊熊燃烧起来。儿子啊啊地笑了,蹲在地上张开双手去烤。潘秀琼端来几条凳子,放在火盆边,用火钳把柏枝刨了刨,对儿子说:坐在这儿烤火,别让火熄了。儿子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潘秀琼拿起地上的小棍,往疙瘩下面添了一根。儿子也拿了一根要往里添,潘秀琼拉住他的手,指指火盆说:等会儿添。儿子明白了。在这腊月的早晨,天寒地冻,院坝里有了一盆火,儿子和潘秀琼的心里一样,感到祥和而温暖。
潘秀琼来到厨房,打开柜子拿出六个鸡蛋,洗净后放进锅里,坐在灶前生火煮了起来。火光映着她的脸庞,红润而安详。经过昨夜的风波,她想明白了,她是需要有个人来帮她。别人要说就说,总比自己背地里受欺负强。何况还是姚广川,他们本来真心喜欢,自己负了他,他想要补偿,我就不再拒绝。像又找到了恋爱的感觉,潘秀琼的心怦然一动,随即又强行静下来。毕竟有了那么多经历和创伤,知道冲动的结果往往难以预料。管他的,走一步算一步,高兴也是一天,苦闷也是一天,先把院墙扎起再说。
鸡蛋煮好了。潘秀琼用水冰了后,放在碗里端出来。火盆里的树疙瘩已被点燃,烧得正旺。儿子手里拿着木棍,看着火盆,不时用屁股把坐着的凳子摇一摇。看见母亲端着鸡蛋,儿子起身一下子跳起来,一股暖气随着他扑到了潘秀琼身上。潘秀琼放低碗,拿出两个鸡蛋交给他。鸡蛋热乎乎的,儿子捧在手里搓来搓去。潘秀琼说:放在衣兜里。指了指衣裳,儿子就一边放一个。潘秀琼又指指屋后说:去,端去。儿子端着碗向屋后蹦去。潘秀琼满意地微笑着,进屋取了一刀肉放进锅里去煮。
儿子端着碗回来了,进厨房交给潘秀琼。潘秀琼见碗里还有两个蛋,就指指后面问:他不要?儿子指着她,边比划边啊啊地说。潘秀琼明白了,姚广川说一人吃两个。她抿着嘴嗤地一笑,接过碗放在灶台上。儿子取下背上的弓,出门去玩耍,在院坝里射了几箭后,蹦蹦跳跳到屋后去了。
姚广川扛着剔光树枝的柏木,砰地一声撂到了院坝里。潘秀琼出来说:歇一会儿,烤会儿火。姚广川说:不冷,我去全扛回来,今天先把桩立起。
姚广川几转把柏木扛回来,横七竖八丢满院坝。小哑巴跟着他一转来一转去,乐得手舞足蹈。姚广川让他离远点。他就远远站着,跟着柏木落地的动作“啊”地俯首踏脚,玩得不亦乐乎。
姚广川拍拍身上灰尘,在火盆边坐下来。潘秀琼端给他一杯水,说:歇会儿,把蛋吃了。姚广川说都吃,招呼小哑巴过来,边烤火边剥鸡蛋。
潘秀琼突然记起似的,回屋拿出一把手电,递给姚广川说:他的。姚广川脸色一变,咽下鸡蛋骂道:狗日的。接过手电,姚广川恶狠狠地走到竹林边,对准柳天伦的油菜田,像送瘟神一样扔了出去。手电叭地一声掉进了油菜垄,姚广川捏着拳头对着手电掉的地方骂道:你再给老子来,老子打断你的腿。
姚广川量了长短,正支在凳子上锯树尖,田坝里传来李双莲的骂声:哪个把老子的油菜踏断了,长的有人心没有?有路你不走,跑到我田里来踩,你在走草咹?
骂声尖利刺耳,响彻田野,甚至惊出了树枝中的一对斑鸠,扑扇着翅膀慌忙各自飞去。
姚广川停下锯子。潘秀琼立在檐石上,透过竹林缝隙一看,说道:是李双莲在骂人。姚广川说:鲤拐子也不是好东西,自家人不管,只晓得骂别人。
李双莲走了几步,抬头望见潘秀琼家,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影,她骂得更起劲了:想找人睡你开门嘛,被子盖着搞嘛。也不嫌冷,跑到我油菜田里搞。你不嫌冷,我的油菜压断了,咋个长菜籽?要去你早点去嘛,黑更半夜看不到路,你就来踏我的油菜,长的有心没有?
姚广川听清了李双莲的骂声,黑着脸说:这婆娘,欠揍,要骂我陪她骂。说着放下锯子,直起身。潘秀琼赶紧说:你别管,她又没点名骂谁。她想说姚广川一接口,李双莲指不定还要骂出什么话来,村里人只是在传言,今天如果和李双莲对骂,那就是板上钉钉,成明摆着的事实了。
但她没有说。姚广川看了她一眼,她垂下头。姚广川嘟囔着“朝着这边骂,她心里想啥我清楚得很”,也就不管李双莲,拾起锯子又锯起树来。锯子一上一下,白花花的锯末四处飞溅。趁着姚广川换树的间隙,小哑巴捧了一把锯末,在手里捏来捏去,柔软的锯末被他团成了一个球。小哑巴高兴地看了看手里的“球”,呼地一下掷进了火盆。一团烟雾腾起,锯末燃了,树疙瘩烧得更旺了。
李双莲见骂声没人接,骂了一阵觉得累,没趣地走了。潘秀琼回厨房做菜,姚广川一根接一根锯着。他浑身都是劲,想着几天后院墙就可以扎起,心里感到特别踏实。
午饭时姚广川喝了一杯酒。潘秀琼劝他再喝一杯,他说等今天把桩立好再说。
立木桩一个人不行,挖好坑,放进柏木,要一个人撑着,一个人填土,再把木桩扶端正,把土捶紧压实。午后的太阳暖烘烘,有了清晨寒冷的对比,显得更加温暖。小哑巴跑到别家玩去了。姚广川挖好一个坑,潘秀琼就过来搭手,一起立木桩。
那一刻他们离得如此之近,近得能听到彼此呼吸。潘秀琼一缕头发从耳边垂下来,拂到了姚广川脸上。姚广川看到潘秀琼的乳房在微微颤抖,他的胸膛跟着一阵颤抖。他挥动锄头,使劲捶打泥土,像要让这木桩在地上生根,又像是在发泄命运为什么如此不公。
晚上灯光照亮了五尺宽的檐廊,映在院坝里,立好的木桩像一个个卫士,静静矗立,给人一种依靠。桌子搭在檐廊上,小哑巴边吃饭边啃骨头。潘秀琼与姚广川对饮。火辣辣的白酒喝进嘴里,咽下喉咙,烧出了陈年往事。潘秀琼的心一股绞痛,眼眶猛然湿润。她背过脸深吸了一口气,哽咽着说:“吃,吃菜吧。”
姚广川一口喝掉一杯酒,沉重的心被甘冽的白酒稀释了。他注视着潘秀琼,心里在说:我们重新开始吧!潘秀琼低下头,姚广川又倒了一杯酒,端起来说:“明天我来砍竹子,年前一定扎好。”
小哑巴睡了。潘秀琼把碗筷收拾进厨房。姚广川靠在门口看她立在灶台边,俯着身子洗刷碗筷,乒乒乓乓的声音那样悦耳动听。这一刻他忘了这是别人的家,他感觉如此温馨。他依着门框,看潘秀琼的身子俯下又抬起。他想就这样静静地看她一辈子。
姚广川走进厨房,心咚咚地跳着。潘秀琼停下手中的活,心也咚咚跳着。两个人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时间仿佛凝固了,万物仿佛消失了,只剩下两颗心在慌乱地跳着。沉默许久,潘秀琼并未转身。她用衣袖擦过眼睛,轻声说道:“你走吧。”
5
四月里,农忙季节到了。田里的油菜落光了叶片,从豆荚到茎秆都铺了厚厚一层粉。地里的黄油菜要早熟几天。潘秀琼在半山腰种了一块黄油菜,前几日割倒晾晒后,已经可以打籽了。种黄油菜比种小麦省工省力,半山腰不通路,小麦要连麦秆一起背下山来脱粒。黄油菜可以就在地里打籽,装好口袋,用独轮车只把菜籽推回去。
独轮车上放着篷布、口袋,姚广川推着。小哑巴要坐,他就连人带车一起推着。潘秀琼扛着锄头连枷跟在后面,不知晓的人以为他们就是一家三口。小哑巴坐在独轮车上,两只脚摇来摇去,啊啊叫着,满心欢喜。姚广川提醒他坐稳手抓紧。他高兴地躺下身子,头枕在篷布上,看天上的白云镶着淡黑的乌边,看飞鸟在空中你追我赶。路途的颠簸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他觉得自己像是躺在舒服的摇篮里。
潘秀琼的心情也很舒畅。她红光满面,像是重新焕发了生机。一切的不如意都抛在脑后吧,只要姚广川在她身边,她像是每天都在喝着甘甜的山泉水,整个人都精神抖擞。随便别人怎么说,嘴长在人家脸上,爱咋说就咋说。王士贤回来就和他离婚。她就是要跟姚广川在一起。她要给姚广川生孩子。他们要做幸福的一家人。
木桩立完后,姚广川上街买来铁丝,砍倒竹子破成篾片,顺着木桩编织栅栏。天气依然寒冷,树疙瘩燃到晚上只剩下碗大一坨。正好把火盆端到屋里去,煨着火炭让疙瘩慢慢燃烧。儿子睡了。潘秀琼和姚广川在另一间卧室里,烤着炭火饮着酒。屋里暖烘烘,两人心中的潮气渐渐溢出体外,随着暖气慢慢上升,直至穿过瓦缝,消失在漆黑的夜空。姚广川问: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潘秀琼摇头说道:你别问了……我在这儿。
姚广川抓住潘秀琼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和她依偎在一起。他看到红彤彤的炭火越燃越旺,越变越大,无数只彩色的蝴蝶在炭火中上下翻飞,数不清的花枝从空中不断掉落,晃晃悠悠,飘飘荡荡。姚广川紧紧搂着潘秀琼,闻着醉人的花香,看着飞舞的蝴蝶,他再也忍不住,不禁泪眼迷离。
潘秀琼仰起脸,同样泪流满面。火光映着两个人的泪光,闪闪发亮。树疙瘩被炭火烤熟了,发出呼呼的笑声。蝴蝶四散开来,又团聚在两个人周围,翩翩起舞。花瓣纷纷扬扬掉落,落到潘秀琼发间,落到姚广川头上。热烈的嘴唇贴到一起,咸苦的泪水咽进肚里。两个人紧紧拥抱着,拥抱着,像大海翻起了波浪,像鱼儿也能在空中飞翔,在这寂静漆黑的夜里,一盆炭火都能让整个屋子充满阳光。
潘秀琼抱走几堆油菜,腾出一片空地。姚广川用锄头平整后,两人把篷布摊开,铺到空地上。太阳光金灿灿的,虽没有六月天那么毒,却也晒人。姚广川摊开口袋,让小哑巴坐在树荫下。他和潘秀琼抱来油菜,一排排摆上篷布。油菜荚头对头,在篷布上放了两排。姚广川拿起连枷,砰地一声拍在了油菜荚上,菜籽沙沙沙地蜂拥而出,顺着缝隙掉进下面篷布里。潘秀琼也拿起连枷,在另一头拍打油菜荚。两人对面站着,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左边砰地一声,右边砰地一声。连枷在手中不停翻转,菜籽不断抖落出来。打一连枷,前进一步,再打一连枷,又前进一步。两人像是心有灵犀,配合默契。小哑巴坐在口袋上,看姚广川和母亲打连枷的样子十分有趣。他的手随着连枷落地的动作左指一下,右指一下,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蒲丽英和姚广贵在田里割油菜。割了一阵后,蒲丽英说:姚广川一天到黑不见人影,十天有九天不在家,晚上在回来没有也不晓得,你也不问问他。姚广贵说:问他啥?都晓得他在潘秀琼那儿。我看他是铁了心,等王士贤回来指不定要打捶搞祸,到时候我都不好意思帮他。蒲丽英割了一把油菜,直起身说:过年我给他寻了一家,死了男人,带着个娃,给他说,他还怪我多管闲事,你说怄人不怄人。停了一下,她又说:他缠到潘秀琼那儿,摸搞出啥事来。姚广贵说:等他身上几个钱耍完了,他就老实了。带娃儿那女人说要等他,他还不满足,拧着不干,啥东西人嘛。不正儿八经成个家,天天去守人家女人,说起我就生气。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一股凉意,在太阳下劳作的人,就需要这样的天气。闷头割了一片油菜后,蒲丽英抬头看看天,白云已经变得乌黑,几片乌黑的云正向一堆聚集。她抱怨道:看来今天要下雨,要是姚广川在这儿,下雨前我们就能割完。老天,你等我们把油菜收完再下雨。姚广贵说:人都没指望还指望天。要下就下,不下雨哪有水栽秧?
看看要变天,姚广川加快了打油菜的速度,连枷在他手里上下翻飞。他对潘秀琼说:你去抱,我一个人打。小哑巴也跑来帮忙,把打过的油菜杆捡到一边。三个人忙忙碌碌,想在下雨前把油菜打完。
地里的油菜终于打完了,篷布上堆了厚厚一层壳。菜籽在壳下面,筛掉壳,才能装。刚筛了几把壳,大滴大滴的雨就从天上砸下来。姚广川招呼潘秀琼和小哑巴把篷布折转来,遮住菜籽。他推来独轮车,拿来连枷,把折转来的篷布撑开一个空间。三个人躲在篷布下面,大雨哗哗地下起来。
四下里都笼罩在雨雾中。红蓝相间的篷布折成一个窝棚,为他们挡住风雨。窝棚空间很小,三个人挤在一堆,坐在菜籽壳上抬不起头。迎风一面被揭开了一道口,雨飘了进来。姚广川爬过去,用锄头勾来几把油菜杆,挡在篷布接口处,这才放心地叫潘秀琼过来,用屁股把上层篷布坐住。他跪在菜籽壳上,弯下腰继续筛菜籽。才筛了几下,篷布里灰尘四起,呛得人连连咳嗽。潘秀琼叫他别筛了,等雨停了再做。姚广川就放下筛子,挨着潘秀琼坐下来。
哗哗哗的雨声没有停歇的意思。潘秀琼和姚广川反倒安宁了。头顶虽然只有一张薄薄的篷布,但在这小小世界,有心爱的人在身边,就足够了。雨淹没了外面世界,这片天地里只有他们,这让两个人心满意足。姚广川不禁唱出来:大河涨水小河浑,打鱼船儿往上撑。打不到鱼儿不收网,得不到妹妹不收心。唱完他深情看着潘秀琼的脸,潘秀琼低下头,幸福地笑着。姚广川接着唱:清早起来一上梁,梁上有座土地堂。土地堂里烧炷香,保佑妹妹好健康。
潘秀琼说:我给你说件事。迟疑片刻,她接着说:我有了……姚广川问:有啥?潘秀琼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姚广川一下子明白了,他兴奋地靠过去,也要用手去摸。潘秀琼推开他的手,眼睛直往小哑巴看。姚广川缩回手,轻轻笑了几声,背向后靠去。篷布一下子裂开了,姚广川的头栽进雨水里。潘秀琼一把拉起他,姚广川抹了抹脸上雨水,小哑巴在对面哈哈大笑。
潘秀琼问:怎么办?姚广川想了想,说:我们把他生下来。等栽完秧,我们就一起出去打工,把孩子生了再回来。到时候要多少钱我都给。
潘秀琼又问:那出门前村上晓得了咋办?姚广川说:没事你少出门,田地里的活有我。过几天我们到大庙去一趟,拜一拜菩萨,求菩萨保佑。
6
柳天伦和李双莲也在田里割油菜。李双莲心疼地说:看这几十苗油菜,要少收几斤菜籽,妈的简直没长人心。柳天伦心一沉,抢白道:不是又发出来了吗?
发出来了?主杆断了,发的这几个小枝才结了几个荚?李双莲向潘秀琼家看了一眼,骂道,自家男人不回来,成天勾引这个勾引那个,屋里头睡着不舒服,跑到我油菜田里找刺激。骚情一发,霜都不怕。
柳天伦背着李双莲,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想狗日的姚广川才有福气,潘秀琼这婆娘咋只认他。老子混了这些年,边都没沾着。用篱笆围着,老子一脚就给它踹开了。
你咋不说话?李双莲问。
柳天伦说:说的也是。开头还偷偷摸摸,现在更是明目张胆。扎个篱笆院墙,假装把房子围着。野男人来了,老早就给他打开了。
油菜一根根被割断,攒成一堆一堆的,摆放在田里晾晒。活儿虽不重,但弓腰爬背,起来爬下,干久了心里烦。边做边说话,可以驱散这种烦闷。李双莲说:等王士贤回来,才有好戏看嘞。柳天伦说:他回来做啥?女人都不跟他了,他还回来做啥?李双莲说:咋的?你巴喜不得他不回来?人家姚广川上手了,你还想插一脚?
你说啥话?就像揭开了柳天伦的伤疤,他的心里一阵闷痛,愤恨地说,人喜有三忧,狗喜挨石头。看他喜得到几天。姚广贵也不管一管。姚广川不要脸,他两口子脸也不要?
姚广贵闷头割着油菜。他心里其实也在责怪姚广川:好歹他们是亲兄弟,不帮自己干活,先去帮潘秀琼,胳膊肘尽往外拐,可惜蒲丽英一天到晚为他操心了。看看天真的要下雨,他催促蒲丽英赶紧割。
李双莲看到姚广贵两口子不停割油菜,故意大声吆喝:蒲丽英,你们还有一口子人呢?咋不来帮你们?下雨了,要晒几天才割得。
蒲丽英直起身,向着李双莲喊:你割你的,我的自己晓得割。
李双莲继续说:吃家饭,管闲事。蒲丽英,你咋没把他留住。
蒲丽英生气地说:鲤拐子,你莫说我。你把自己人管好。看哪天你那田里多个人,晓得你是高兴还是要跳八丈高。
李双莲问柳天伦:啥意思?柳天伦抬头望了蒲丽英一下,像是对蒲丽英,又像是对李双莲说:啥意思?有啥意思?尽说废话,雨来了淋成落汤鸡。
蒲丽英见李双莲不说话,嗤地一笑,又说:晚上把门锁好,钥匙藏起来,免得有人半夜逗狗咬。
李双莲停下镰刀,自言自语:这女人说话颠三倒四。柳天伦,你是不是半夜摸到那儿去来的?她看了一眼潘秀琼的院子,呵斥道,老实交代!
柳天伦心里一惊:莫非姚广川回去说了?这么久又没有人议论,蒲丽英是不是在诈我?他板着脸说:你是不是闲得慌。才在可惜你那几斤油菜,眼看天要下雨,不赶紧割,过几天来割要落好多菜籽,你想过没有?
李双莲弯腰割了几把油菜,草丛里露出一个红乎乎的东西。她捡起来一看,叫到:柳天伦,家里的电筒怎么在这?柳天伦吓了一跳,脑子骨碌地转:我说哪儿去了?原来在这儿。我想一下。
李双莲等他回话,柳天伦假装回想:哦,我记起了。那回酒喝多了,我还以为拿的是石头,用它去打兔子。
胡说!田坝里哪有兔子,兔子在山上。
那就是打野鸡,要不就是打狗。管他的,酒喝多了。
你说得轻巧,十几元钱,说扔就扔了?
看她不依不饶,柳天伦翻了一个白眼道:十几元钱你心疼,不赶着割油菜,掉的才止十几元?
李双莲把电筒揣进衣兜,心里虽将信将疑,但确实要赶紧割油菜,在下雨前剩的越少越好。于是不再说话,手忙脚乱地割起来。
雨说下就下。几滴砸下来,还没来得及跑,田坝里已经白茫茫一片。田里的人四散逃去。李双莲边跑边说:姚广贵,那家的房子近,你们去躲一躲,反正你们是亲戚了。姚广贵也边跑边说:滚远点!你不看着路,滚到沟里黄鳝钻进去,扯不出来咋个办?
七曲山大庙在108国道边,姚广川和潘秀琼搭车一会儿就到了。大庙号称“帝乡”,正殿供的是文昌帝君。文昌帝君叫张亚子,被誉为既掌天庭文昌府事,又掌人间功名禄籍之神。每年春季和秋季的文昌庙会,吸引着四面八方善男信女。春季庙会农历二月初一至十五,秋季庙会八月初一至十五。姚广川和潘秀琼都来赶过庙会,见识过那成群结队,熙熙攘攘的朝拜景象。现在虽不是庙会期间,但庙里依然游人如织。好在外地游客居多,并没有人认识他们。
进入庙门,爬上二十四级台阶,姚广川点燃红蜡,潘秀琼引燃清香,对着文昌帝君拜了三拜。插好蜡和香,又一同进入殿内,跪在神像前磕了三个头,暗暗祷告帝君:保佑大人娃儿万事如意。
从文昌殿里出来,两人舒了一口气,庄严肃穆的表情被轻松愉快的心情取代。姚广川拉起潘秀琼的手,笑着说:我们磕了三个头,就算在拜堂好不好。潘秀琼转头看了一眼帝君神像,金光灿灿的坐像慈祥而威严。她有些犹豫地说:现在,这个样子,不好吧。
庙里有许多古柏,树干粗壮,几人不能合抱。姚广川说:这些柏树,怕是长了几百年。顿了一下,他又说:人才活几十年。说着他拉住潘秀琼的手使上了劲,像是要把她紧紧攥在手里,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
再拜过几座殿里的神位后,两人手挽手来到了最高处的“娘娘殿”。娘娘殿的神龛上供着四位送子娘娘,个个彩绘浓妆,慈眉善目,神态安详。案前摆满了香客敬献的供果:鲜花、香油、水果,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堆面做的“桃子”。据说是头年来进香许愿得了儿子,第二年要来还愿献上面桃,而来许愿的人食了桃子之后,也会得子。姚广川和潘秀琼进到殿里,拈香跪拜祷告,希望腹中的孩子健康平安。姚广川要拿个桃子给潘秀琼吃,潘秀琼笑了笑,贴在他耳边说:我已经有了,你晓得的。姚广川说:吃了好。等我们生了孩子回来,我就来还愿。吃一个还十个,二十三十都要得。
两人沉醉在幸福的想象中,憧憬着未来日子。极目远眺,清脆的柏树覆满了山野,那么多年了还是生机勃勃。这带给人一种幻想,只要坚持,同样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潘秀琼头枕在姚广川肩上,靠着石栏杆,陶醉了。
7
下过一场雨后,再无雨滴落下来。从去冬到今春一直干旱少雨。村里各家各户趁天晴收完油菜小麦后,才插了不到一半秧田,塘里的水就所剩无几了。各家自想办法,有的用水管在塘里吸,有的用机器在塘里抽。又插了几亩田后,还不见天下雨。大家着急了,没插秧的田可以改种旱地作物,插了的秧苗没有救水,可要减产甚至绝收,这可咋办?
在塘埂上攒了一群人,说东说西,都在说水的事情。有的说:塘里的水,大家匀着用,最多再浇一次田,最终还是指望天下雨,涨一次大水就好了。有的说:龙王老爷不显灵,是不是睡着了。我们在龙王庙放场电影,让龙王老爷欢喜欢喜。
这个提议得到了响应。反正没水也是干着急,做不成事,不如放场电影,名义上让龙王欢喜,实际上大家也好聚在一起乐呵乐呵。
姚广川和几个人忙着栽木杆,挂银幕。天黑前,银白色的幕布就挂好了。放映员坐在机器边,歌曲放得震天响,把全村都笼罩在歌声里,催促着还在家里吃饭的人,赶快洗碗喂猪。这还不够,放映员又调好麦克风,放完两首歌就喊一遍:各家各户,男女老少,吃饭洗碗,喂猪锁门。电影8点钟开始,都动作搞快。几个小娃嘴巴凑到话筒边,你“喂”一声,我喊一句,更是逗得还没来的人心里发慌,三下两下忙着收拾。
小哑巴也想去看电影。照姚广川说的,潘秀琼很少出门,怕人瞧见身体变化。她知道计划生育政策,无证不准生孩子,况且这孩子还是姚广川的,既不合理更不合法。村干部晓得了会暴跳如雷,抬也要把她抬到医院去。
看儿子围着自己团团转转,一会儿扯裤腿,一会儿拉衣角,潘秀琼有些不忍心。她看看天黑了,估摸着电影在放了,就拉着儿子摸黑也来到龙王庙。潘秀琼在后面找了一个土包坐下来。儿子在身边站了一会儿,就自个儿跑到前面孩子堆里去了。
电影很精彩,大人津津有味地看,小孩边看边手舞足蹈地学。几个黑脑袋隔一会儿在银幕上晃一下,惹得后面的人不断喊坐下。小孩觉得真有趣,故意把手指叉开,伸上去挡住光线摇晃。小哑巴见别人这么做,他也止不住站起来,伸手去挡。后面一片喊声:坐下坐下。小哑巴听不见,没反应。有人拉了他一下,他转过身,整张脸被放映机的强光映得雪白。他啊啊地疑惑不解,不知是哪个在拉他。
柳天伦气坏了,见是小哑巴站在那儿,更加生气。他大骂一声:你啊个屁,不滚到边上去!潘秀琼一下子站起来,想到前面去叫儿子,又迟疑了一下,只听见人群中李双莲的声音冒了出来:你只晓得啊啊叫,你妈都不要你了,你还高兴得啊啊叫。
潘秀琼牙齿咬得紧紧的,憋了半天,嘣出一句话:哪个说我不要他?哪个嘴那么痒?我好久说不要他了?
话声激烈粗狂,前面的人一齐回头去看暗影里的潘秀琼。李双莲愣了一下,站起身来说道:嘴上没说,背地里却在做。孤男寡女天天搞在一起,不会搞出点名堂?
潘秀琼激动地说:有你啥相干?我愿意,我高兴。你不服气也去找个人搞。
李双莲说:是说天咋不下雨,龙王爷被你们霉着了。
姚广川早已按捺不住,听她这么一说,跳起来骂道:鲤拐子,就数你婆娘嘴长,看老子把你那猪嘴巴剁了。
柳天伦也跳起来,指着姚广川骂:有本事你来。老子不是王士贤,把婆娘让给你搞。你过来,老子看你怎么剁。
姚广川要往前冲,人群纷纷站起来,把两个人拦开,拉的拉,劝的劝,电影反倒无法看了。
争争吵吵好一阵,放映员在话筒里喊:你们是要看电影还是要演电影,你们要演电影,我就收拾摊子回去了。
走哦,走哦,还看个啥,回去早点睡,明天把罩编好,再把塘里水抽些出去,我们好罩鱼。有人喊道。对头,没有水好吃鱼。三三两两的人拿起凳子,回家去了。潘秀琼拉着儿子,在黑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姚广川从后面赶上来说:我送你们。
蒲丽英在床上对姚广贵说:鲤拐子两口子也太可恶了,小哑巴他知道啥,大呼小叫吼人家,明摆着是欺负潘秀琼。姚广贵说:今晚上柳天伦要打姚广川,那我也对他不客气。蒲丽英笑着说:是,是,打捶离不开亲兄弟。再怎么说,姚广川也是你亲弟弟。
说罩鱼就罩鱼。喊一声,男女老幼都来了。男人拿着罩,女人提着撮箕,老人端着盆子,小孩擒着口袋。无数眼睛都瞄着水面,看哪里鼓着水泡,哪里荡着波纹。“那里那里,那里有大鱼!”正要提着罩往水里跑,小孩的土巴先过去,咚的一声,塘里溅起了一片浪花。跑到水边的人回头喊:莫打,把鱼吓跑了。塘埂上笑声一片,比过节还热闹。
前前后后男人都下水了,手里的罩前插一下,左插一下,右插一下,后面好像有鱼,转过身来再插一下。等待片刻,见罩里没动静,又失望地提起罩,眼睛四处瞅着。“嘿,有鱼!”有人叫了一声,左手按住罩,右手伸进罩里,胡乱摸着。大家停住脚,看他罩到了多大的鱼。“好大的鱼哦!”那人从水里慢腾腾地提着手臂,做出鱼很重的样子。大家屏住呼吸,他突然腾地一下把手抬到空中,手里攥着一个黑黝黝的石头。“哈哈哈哈。”水里水外的人都在笑,“骗子,砸给他一石头。”
陆陆续续罩着了鱼。男人招呼女人:接着。把手里的鱼抛向塘边,女人一把没接住,溅了一身泥浆。这些她们都全然不顾,赶忙连泥带鱼装进撮箕。小孩不敢到塘里去,就在塘边浅水处捞着虾米。
姚广川跟着人群乱罩一通,罩了几条鲫鱼抛给嫂子。他年轻力壮,看这样子乱碰不是办法,就在水里观望。清水早已变成浑水。水里的鱼惊慌失措,不时在这里跳一下,在那里荡一圈。姚广川就在水里跑去撵着鱼罩。蒲丽英看着盆里鱼越来越多,高兴地笑得合不拢嘴。
“有了有了。”姚广川双手把罩往泥里按了按,听到鱼把罩壁的竹条碰得腾腾响,心里暗自高兴罩着了大鱼。他刚伸进手,就碰到了光滑的鳞片。他憋住气去逮鱼,几个回合,终于抓住了鱼鳃。他把罩翻转过来提出水面,一条五六斤重的草鱼在罩里翻滚着闪着银光。
啊!姚广川罩着大鱼啦!羡慕的眼光,嫉妒的话语在池塘内外传递。李双莲对柳天伦说:运气好呢,真是做啥都顺。柳天伦瞟了姚广川一眼,狡黠地说:好个屁,有他哭的时候。
小哑巴不知啥时跑到蒲丽英身边,啊啊地叫。蒲丽英指了指鱼说:我晓得,等会儿给你装一口袋。小哑巴摆摆手,指着姚广川。蒲丽英想了半天不明白,就叫姚广川过来。姚广川走上岸,小哑巴拉住他衣裳,指着自家方向不停啊啊啊。姚广川心里一惊,也指了一下问:啊?小哑巴点头拉他走。姚广川丢下罩就和他跑起来。
8
老远就看见潘秀琼家男男女女几个人影,男的站在路上,两个女的拉着潘秀琼正往篱笆外走。姚广川飞跑过去,喘着粗气。听到脚步声,几个人回头来看,姚广川才发现是王村长和民兵连长。妇女主任正拉着潘秀琼的手臂,生怕她跑了的样子。不等姚广川开口,王村长先问:你跑来做啥?
姚广川心里明白,嘴上却问:你们在干啥?要抢人啊?
放屁!王村长说,有人到镇上举报,潘秀琼肚子里怀有娃儿。我们要带她到医院去检查。
“不去!”姚广川涨红了脸,大喝一声,“不准去!”
吔,你胆子大。我们检查潘秀琼,有你啥事?王村长故意问,莫非肚子里真有货,是你搞的事噢?
姚广川挡在路中间,看了一眼潘秀琼。潘秀琼哭丧着脸,看看姚广川,忙又低下头,显得伤心无奈。恶从胆边生,姚广川叉开脚,双手挽着袖子:今天就是不准去。
王村长生气地说:你说不去就不去?这是镇上管计划生育的罗副镇长,那是计生办主任,没有依据,我们来这一路人来做啥?你滚开,没你的事。
罗副镇长催促着走。姚广川要冲过去抢潘秀琼。王村长和民兵连长把他拦住。王村长训斥道:姚广川,你今天别多事。去检查后,如果有打了就算了。你再拦着,今天就先说你的事。你别以为我们不晓得。不是你,今天我们也不会到这儿来。
姚广川左闪右跳,长短要往潘秀琼面前扑。潘秀琼也急了,拧着身子,妇女主任和计生办主任抓着她的手臂,丝毫不敢放松。
王村长冒火了:姚广川,有人说你强奸潘秀琼,你再不让开,让警察先把你抓起来。
咋的?罗副镇长说,是个强奸犯?我这就打电话,叫派出所来抓人。
姚广川稍一迟疑,那边潘秀琼哇的一声哭出来:不!没有!说着身体几扭,拽着拉她的两个人蹲了下去。
姚广川见此情形,情绪更加激动,挥着拳头大声咆哮:我的娃,我要我的娃!你们不能带她走。咆哮声惊动了路下边拴着吃草的水牛,它停止了咀嚼,抬头望着路上这群人,哼哼地叫,仿佛在问你们吵个啥?
罗副镇长并没有打电话。他见两个女人把潘秀琼拉不起来,就几步跨过去,从背后抓着衣服提起来。然后他在前,让两人拉着潘秀琼快走。姚广川急了,一使劲把王村长推到一边,一步跳过去。罗副镇长伸手去挡,姚广川又使劲把他一推。罗副镇长一个趔趄,脚底不稳,向路下面倒去,正好砸在水牛头上。水牛非常生气,头一摆,又把罗副镇长翻了个滚儿,头朝下搁在了石头上,额头霎时浸出了殷红的鲜血。
几个人都傻眼了。王村长跑下去扶罗副镇长,计生办主任和妇女主任丢了潘秀琼,也围过去看伤情。民兵连长折了一根黄荆条,刷刷朝着牛背就是几棒。水牛疼得左踢右跳,想跑又被牛绳拴着。牛绳绷得直直地,水牛张着嘴,涎水从口边流出来,哼哼叫着不明白是咋回事。
姚广贵在派出所里见到姚广川。姚广川先问:潘秀琼,她咋个样了?姚广贵说:莫说她,先说你。再说你都不听,终于惹出事了。人家说要给你判刑。
姚广川沉默不语。姚广贵又说:我去找了王村长,好说歹说他才答应帮忙,去找罗镇长私了。我们赔医药费,你要答应一件事。
答应啥事?
你出来后跟潘秀琼一刀两断。你嫂子给你找的那个女人还在等你,准备一下你就过去。
“不!”姚广川激动地说,“断了可以,我只要我的娃。潘秀琼给我生个娃,我打一辈子光棍都可以。”
胡说八道。啥你的娃?你要娃跟你自家女人生。潘秀琼是哪个,是王士贤的女人,凭啥给你生娃?
“她说过的,王士贤回来就离婚。她要跟我过。”
姚广贵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她说离就离?男人不在家,就来勾引你,害得你关到这儿来了,还说要跟你过。等你坐三年五年牢,不晓得她又把哪个勾引到了。
“不会的!”姚广川用手捶着桌面。警察呵斥道:冷静点!
不管咋说,潘秀琼要把肚里的娃打了。你也别再多事。姚广贵劝着姚广川,王村长说,几时潘秀琼打了娃,几时就放你出来。他说罗镇长也是这个意思。
姚广川情绪低落到极点。他被关在这里,无法带潘秀琼出走。沉默许久,他问:她答应了?
姚广贵点点头。姚广川垂下脑袋,俯着身子,泪水渐渐涌了出来,滴答滴答掉在了地上。
锣鼓唢呐声在烟台山边回响。女人戴着红花,喜笑颜开地坐在姚广川身边。姚广川一脸木然,女人帮他把胸前红花扶正。“启程啰!”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汽车开动了,姚广川身子一抖,向那边望了一眼,一双迷离的红眼透出无限的凄楚。
潘秀琼紧紧关着房门,抱着儿子坐在床上。“我不能让你坐牢!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儿子静静躺在她怀里,她像抱着婴儿一样轻轻摇着,用呜咽的嗓音轻轻哼着:月儿落西下,西下想冤家。冤家不到我家耍,心里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