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洪峰,崔云忠
(1.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武汉430074;2.青岛大学汉语言学院,山东青岛266000)
“沿顺”义介词的内部层次性
何洪峰1,崔云忠2
(1.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武汉430074;2.青岛大学汉语言学院,山东青岛266000)
摘要:“沿顺”义处所介词主要有“缘、循、随、沿、顺、寻”等,该类介词呈现出内部层次性:其一,各成员的虚化程度不同:顺>沿>随>缘>寻>循;其二,同一介词虚化程度不同:动词>半介词>准介词>介词。在“(N)·V1(缘、循、随、沿、顺、寻)·N·V2·(N)”结构中,V2的[±运行]义与N的[±空间]义的组配关系,制约着V1的介词化程度。形成语法化内部层次性的原因主要是源义的制约,同类介词中,源义单纯、宽泛的介词语法化程度高于源义复杂、精确的介词。
关键词:处所介词;语义特征;语法化;层次性
中图分类号:H146
文章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152(2015)06-0111-08
本刊网址·在线期刊:http://qks. jhun. edu. cn/jhxs
语法化“层次性”(layering)是指:“在一个宽功能域(broad functional domain)内,新层次持续兴起。与此同时,老层次并不必定消失,而是与新层次共存并互相作用。”“层次性是提供给同一域的形式的持续语法化的共时性结果。”[1-2]层次性首先表现为同一语言的语法化历史层次;其次是跨语言层次,即亲属语言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层次。我们观察到,相同功能域的汉语动词在介词化过程中,也可能形成相对层次性,这种由动词及其结构的内部语义特征所引起的层次可称作“内部层次”。
内部层次主要表现在:第一,同义域动词的介词化时间不同,呈现出历时层级;第二,同义域介词在语法化过程中虚化程度不同,呈现出语义虚化斜坡(cline)。
表处所域介词中,源自“沿顺”义动词的“沿顺”义介词,学界一般认为有7个:“缘、循、随、沿、顺、遵、寻”,表示“沿着/顺着某地(做某事)”。真正意义上的沿顺义介词成熟于魏晋时期[3-4]①,发展至今其成员有减无增,呈现出表意专门化趋势。
本文讨论“缘、循、随、沿、顺、寻”②等6个沿顺义介词,包括如下问题:第一,产生的结构及语义特征;第二,成员发展及其历史层次;第三,内部语义层次;第四,语法化层次性的产生原因。
杨树达[5]、何乐士[6]等认为,沿顺义介词始于先秦,如“遵、循、顺、随”:
(1)a遵彼汝坟,伐其条枚。(诗周南汝坟)
b若出于东方,观兵于东夷,循海而归,其可也。(左传僖公四年)
c昔者楚人与越人舟战於江,楚人顺流而进,迎流而退。(墨子鲁间)
d予乘四载,随山刊木。(尚书益穰)
将词性与语义功能划等号常导致把介词产生时间提前。介词表示某功能义,但表示某功能义的不一定是介词。就本文所论,介词表示“沿顺”义,但表示“沿顺”义的不一定是介词,还可以是动词。
Heine and Kuteva[7]分析了语法化的四个相关机制:去语义化(desemanticlization or semantic bleach⁃ing)、扩展/语境泛化(extension /context generaliza⁃tion)、去范畴化(decategorization)和语音销蚀(ero⁃sion,phonetic reduction or loss in phonetic substance)。
介词语法化的机制主要是“去语义化”和“语境扩展”[8]。去语义化的主要标准是看语法化项出现的句法结构,及句法结构中各成员之间的语义关系;介词语法化的句法环境为“(N)V1NV2(N)”[9-10]③。
据此标准,例(1)a—c中“遵、循、顺”出现在非连动结构中,故为动词;d“山”仍未脱离“随”的支配范围④,“刊”:“砍斫”义[11]⑤,“随”和“刊”为先后发生的动作,故“随”仍为动词,但有介词意味。
真正的沿顺义介词大约产生于魏晋时期,主要有两种情况:
(一)V2表示运行义,V1漂白为介词义
1. V1与V2语义重合(例(2)),N是V2的行为处所,或V1与V2分不出时间顺序(例(3)):
(2)a 所牧牛犊散走入山。儿寻1其迹追逐2求索。(六度集经·卷第六,页35)
b州遣别驾阎温循1水潜出2求救,为超所杀。(三国志卷十,页313)
(3)a告幽州刺史,其令缘1边郡增置2步兵,列屯塞下。(后汉书卷第六,页253)
b(汝南兵民)奔2随1道路,不可禁止。(三国志魏书二十六,页722)
例(2)“寻其迹”可理解为“寻找其迹”,有动词性,或理解为“顺着其迹”,有介词性;其次,V1语义与V2部分融合,均有[+运行]⑥特征;其三,N仍然受V1语义支配,故“寻”、“循”可分析为准介词(quasipreposition)⑦。例(3)“缘、随”分别是介词前置和后置,表示“沿着某处”。
2. V1运行义完全由V2表达,V1和V2没有明显的时间顺序,且N超出了V1运行义的“语义溢出”[12]范域⑧,V1发展为介词。如:
(4)a将军庄蹻将兵循1江上2,略巴、蜀黔中以西。(史记卷一一六,页2993)
b乃回军沿1济南历城步上2,焚舟弃甲,还至彭城。(宋书卷四六,页1393)
例(4)中,V2表运行义,其语义事件框架[13]⑨⑩可以描述为:[[+人][+运行][+路径[+处所[+延伸]]]。V1[+运行]义由V2表达,N成为V2的背景,V1和V2之间没有明显事件顺序;“循、沿”的“溢出”语义为表示“水岸”的处所,N“江、济南历城”都超出了“水岸”的特征,且为V2“上、步上”的背景,受源义制约,[+沿着]特征保留;故V1“循、沿”应分析为表示“沿着”义的介词。又如“缘、寻”(例(5)),“顺”(例(6)):
(5)a(麻奴等)缘1山西走2。(后汉书卷·八七,页2892)
b绍遂寻1山北行2。(后汉书卷七四上,页2381)
(6)龙骧将军王浚顺1流东下2,所至辄克。(三国志·卷五十八,页1357)
例(6)“顺:循也。”(《释名》)沿着同一个方向[11]231。“下”为运行动词,路径为“流”的方向,“顺”的运行义被漂白;同时运行处所被共享,分不出时间顺序,故“顺”为介词。
(二)V2表示非运行义,V1语法化为介词
N是处所,V2为非运行义,V1N表示V2的方式,没有动作顺序关系。例如:
(7)a(高句丽)随1山谷以为2居,食涧水。(三国志·卷三十,页843)
b李冰沿1水造2桥,上应七宿。(水经注·卷三十三,页768)
例(7)V2“以为、造”是非运行义;N(“山谷、水”)表示处所,“随山谷、沿水”是“以为、造桥”的方式,V1(“随、沿”)宜分析为介词。
综上所述,当“V1NV2(N)”结构中V1为沿顺义,V1与V2语义重合,均表运行义,V1的运行义由V2承担;或V2是非运行义,“V1N”表示V2的方式,V1和V2没有时间顺序关系时,V1可分析为介词。
本节考察魏晋至清代(所统计数据依据15部文献⑪,但考察范围不限于15部文献)沿顺义介词成员的发展及其历史层次性。魏晋至清的沿顺义介词有:沿、顺、寻、循、缘、随。
(一)沿顺义介词的发展
沿顺义介词的发展,主要表现在,介词结构中N语义范围扩大,V2为运行动词,少数为非运行动词,导致沿顺义V1介词性加强;还出现了“~着/了”式介词。
1.沿。62例。N的语义:唐之前,为藤蔓、河流、湖泊(例(8));唐宋以降,扩大至山川、堤岸、道路、房屋、墙垣等带边缘特征的处所(例(9))。V2为运行义(例(8))或非运行义(例(9))。如:
(8)a瓜引蔓,皆沿茇上。(齐民要术卷二,页185)
b槎乃移去,沿流下数里。(搜神记卷十一,页133)
(9)a(强寇)沿山打劫。(西游记80回,页1026)
b闲时沿墙抛瓦,闷来壁上扳钉。(西游记36回,页463)
明代,“沿着”出现介词用法。如:
(10)a沿着江岸寻渡。(三国演义55回,页311)
b老残道过谢,沿着原路回去。(老残游记20回,页127)
2.顺。34例。N的语义:元明之前,为河流或方向(如例(6));元明之后,出现道路、城墙、身体等。如:
(11)a送皇帝顺大路往庸关上回去。(汇编(元明卷)正统临戎录,页379)
b(众贼)顺城脚做了软梯。(西游记97回,页1215)
c(把二捣鬼拿到提刑院)打的顺腿流血。(金瓶梅词话38回,页472)
从唐代起,V2可以是[-运行]义:
(12)a遂被狂寇顺风放火,红解连天。(敦煌变文苏武李陵执别词,页849)
b(八戒与沙僧)顺涧边找寻。(西游记41回,页532)
b(小厮们)都顺墙垂手立住。(红楼梦52回,页712)
元代,介词“顺着”出现:
(13)顺着额湎古涅河易换貂鼠青鼠。(汇编(元明卷)元朝秘史,页219)
清代,介词“顺了”出现:
(14)(她)顺了大道一路寻来。(儿女英雄传5回,页56)
3.随。13例。魏晋成熟,唐之后少见。N为山岭、道路,V2为[±运行]义。如:
(15)a傕随道收兵,比至长安,已十余万。(后汉书·卷七二,页2332)
b先生前日言水随山行,何以验之?(朱子语类·卷二,页28)
c随路找寻杨大郎。(金瓶梅词话92回,页1376)
4.缘。11例。魏晋之后少见。N为湖泊、山岭、道路、墙垣等,V2为[±运行]义。
(16)a缘塘行,半路,忽见一贵人。(搜神记·卷五,页60)
b弃却甜桃树,缘山摘醋梨。(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一,页2938)
宋代之后,“缘”未见典型沿顺义介词用法。
5.寻。9例。魏晋萌芽,唐代成熟,五代之后少见。N的语义:魏晋时期,多为地垄、山岭、道路;隋唐时期,多为江河、水流。V2多为[+运行]义。如:
(17)a先重耧耩,寻垅下姜,一尺一科。(齐民要术·卷三,页71)
b斋后,向西北,入山寻谷行。(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二,页264)
6.循。在15部典籍中不多见⑫。先秦萌芽,魏晋成熟,宋代后少见。N的语义:秦汉魏晋时,多为山岭、水流等;魏晋至宋,出现抽象名、注疏等。V2为[±运行]义。
(18)a臣循燕观赵,则足下击溃而决天下矣。(战国策·卷二十一,页736))
b尚果循西山来,临滏水为营。(三国志·卷一,页25)
c叔良明循水求棺,果于水侧得棺。(水经注·卷五,页137)
d也且循注疏看去。(朱子语类卷八十六,页2204)
(二)沿顺义介词成员的历史层次性
沿顺义介词系统成员经历了更新和替代的过程,呈现出一定的历史层次性。
“循、顺、缘”先秦萌芽,魏晋成熟。“循、缘”宋代后消失;“顺”沿用至今,并发展出多种语义与功能。
“随”两汉萌芽,魏晋成熟后衰落,唐代后较少见。
“沿、寻”两汉时萌芽,魏晋成熟。“寻”五代后消失。“沿”虽得以沿用,但其标引义域受限。
沿顺义介词存活的历史层次,由古及今大致是:
随<寻<循<缘<沿<顺
消失成员的语义由沿用介词继承,如“循、寻、缘、随”的义域由“顺、沿”继承。“循、随”表示“沿着水路运行”和“沿着物体边缘运动”的意义由“沿”承担;表示“在某地边缘做某事”的语义由“顺”承担。即V2表运行语义时,由“沿”介引N;V2表非运行语义时,由“顺”介引N。
介词内部语义层次是指,介词化过程中动词的虚化程度层次,大致可以描述为:
动词>半介词>准介词>介词(表沿顺>表依循>表方式)
V1是在“V1NV2(N)”式连动结构中实现介词化的:受V2、N的语义性质制约而虚化。在沿顺义连动结构成分语义倚变关系中,“常量”是V1表沿顺义;“变量”是:V2[+运行]/[-运行]义,N1运行的[+空间]/[-空间]义。“变量”与“常量”的相融关系
及其程度,决定V1语义漂白程度,即是否介词化及其程度。
(一)V2、N的语义性质及对V1介词性的制约
1. V2、N的语义分布
统计15部文献,连动结构中V2、N语义如下表:
V2:[+运行]/[-运行]
表1 沿顺义介词结构中V2的性质
表2 沿顺义介词结构中N1的性质
2. V2与N的语义特征对V1介词性的制约
在(N)V1NV2(N)结构中,V2、N的语义决定着V1是否虚化及其虚化程度。
V2的制约性表现在其[±运行]特征。V2运行特征越弱,与V1语义融合度越低,[V1N]实现句法降级的可能性越大,V1动词义漂白越深,介词性越强。试比较:
(19)a这边顺风,那边顺水已离(Vm)了半里多路。(型世言20回,页862)
b有一丛百姓顺水行(Vm)将来。(元朝秘史·卷一,页6)
c到这里唤作顺水放(V-m)船,且道逆风举棹。(五灯会元·卷第十二,页732)
例(19)a、b、c的V2语义特征不同:“离”是运行且产生距离义,“行”是运行义,“放”是非运行义;受此制约,V1“顺”,在a中表示实在运行义,与“离”构成连动结构,是动词;在b中有些许运行义,与V2“行”既有连动意味,也有引介处所的意味,可分析为准介词;在c中与V2没有连动义,运行义被“漂白”为引介处所的介词义。
N的制约性表现在其[±空间]特征。N的空间性越弱,V1的介词性越强。N为空间义时,与V1的语义融合度较高。“VN”可单独成句。如:
(20)王沿夏[杜预注:夏,汉别名。顺流为沿],将欲入鄢。(左传昭公十三年,页1347)
N的语义可以扩展:空间→一般实体→抽象事理;空间→时间。空间性越弱,[V1N]的句法结合性越强,V1语义漂白程度越深,介词性越强。例如:
(21)a欲顺流(Ns)放火,烧败浮桥。(三国志卷五十五,页1300)
b顺风(N-s)放火。(齐民要术卷二,页144)
例(21)a、b的N语义特征不同:“流”,空间义,“风”,非空间义;受此制约,V1“顺”,在a中引介空间处所,可分析为处所介词;在b中表示“随、依”义,引介凭借物,宜分析为表示依凭的方式介词。
沿顺义结构中N的[±空间]语义层级可以描述为(见表3):
表3 “沿顺”义介词结构中N的[±空间]语义层级
3. V2、N语义性质对V1制约的对应关系
V2、N语义性质对V1的制约不是单一对应关系,而是互相倚变的。以V1为常量,N、V2为变量,通过其语义组合结构,可以考察其互变关系。
V2[+运行/-运行]([m/-m])、N[+空间/-空间]([s/-s])两对特征,在V1NV2结构中有四种组合可能性:
ⅠV1NsVm→V1:半/准介词
ⅡV1NsV-m→V1:介词(表沿顺)
ⅢV1N-sVm→V1:介词(表依循)
ⅣV1N-sV-m→V1:介词(表方式)
当然,由于V的[+运行/-运行]、N的[+空间/-空间]只是语义范畴的划分,其内部语义有着很多差别,仅就V2、N语义特征两个参数来看,不易简明周全地刻画出V1是否介词化及其程度,但仍然可以大致刻画其语义虚化层次。
(二)V1的语义漂白程度及其虚化层次
动词介词化的基本机制是去语义化(desemanti⁃
calization),也叫“语义漂白”(semantic bleaching),即“漂白”连动结构V1的动词实义,逐渐获得介词的虚化功能义。单独的或静态的动词是无所谓“漂白”不“漂白”的,语义漂白是从句法结构中观察到的。连动结构中的V1的语义漂白程度主要取决于N的语义性质,及其与V2的语义关系[9,14]。这种漂白程度的层次构成了同一介词的语义虚化层次。
1. V1漂白为半介词或准介词
在结构Ⅰ:V1NsVm中,V2表示运行义,N表示空间义。依据N与V2的语义关系,可分为两类:
1)V1轻度漂白,成为半介词。这种结构语义特征是:N只是V1的运行处所,不是V2的运行处所,V2另有运行处所。V1有动词的意味,也有介引处所的意味,V1的运行义被轻度漂白,可分析为半介词,例如:
(22)a帝遂以舟师自谯循1涡入2淮。(三国志卷二,页85)
b(司马宣王)欲顺1沔入2江伐吴。(三国志卷一十七,页526)
c维乃缘1山突至2,泰与交战。(三国志卷二十二,页640)
d婿寻1水行2睹商人焉。(六度集经卷第四,页18)
e六亲今日来相送,随1东直至2墓边傍。(敦煌变文董永变文,页109)
f(宋四公)沿1西手走过2陷马坑。(汇编(宋代卷)宋四公大闹禁魂张,页482)
2)V1基本漂白,成为准介词。这种结构语义特征是:N既是V1的运行处所,又是V2的运行处所,V1与V2共同运行于N;这样,V2运行义得以凸显,V1运行义基本被漂白,表示介引V2的运行处所,可以分析为准介词,例如:
(23)a缘1山险行2,垂二千里。(三国志·卷六十,页1394)
b(田畴)直趣朔方,循1闲径去2。(三国志·卷一一,页341)
c沿1流下2数里,驻湾中。(搜神记·卷十一,页133)
d薄地,寻1垅蹑2之。不耕故。(齐民要术·卷一,页48)
e息棹停竿,随1流水上2。(敦煌变文伍子胥变文,页13)
2. V1完全漂白为介词
V1NV2结构中,V1语义受N、V2制约,可完全漂白,成为纯介词。介词内部也有着虚化层次,如:表沿顺>表依循>表方式,沿顺义介引具体处所,依循义介引某种路径,方式义介引某种凭借物,其语法化程度逐渐加深;又如表空间>表时间。
1)V1漂白为表沿顺义介词。在结构Ⅱ:V1Ns V-m中,N是空间义,V2是非运行义。V1与V2不能构成运行连动的语义结构,即不能构成V1→V2的运行行为链,结构语义重心在V2,V1动词义被漂白,虚化为介引沿顺处所的介词,例如:
(24)a(帝使怀珍)沿1海救援2,至东海。(南齐书·卷二七,页501)
b(第三物)吐丝成罗,寻1网求食2。(三国志·卷29,页8)
c(曹)洪循1水得船2,与太祖俱济。(三国志·卷九,页277
d 以渍米汁,随1瓮边稍稍沃之2。(齐民要术·卷八,页775)
e有蔓芋,缘1枝生2。(齐民要术·卷二,页205)
f(有个无角犍牛)顺1帖木真行的车路吼着来2说道。(元朝秘史·卷四,页62)
2)V1漂白为表依循义介词。在结构Ⅲ:V1N-s Vm中,N是非空间义,V2是运行义。N不是V1的运行处所,也不是V2的运行处所,V1与V2没有连续运行关系。这样,V1的运行义被漂白,虚化为介引某种依循路径的介词。例如:
(25)a堂空歌韵响。清切缘1云上2。(全宋词管鉴:菩萨蛮,页3957)
b须达忽见光明,谓言天晓。寻1光直至2城门。(敦煌变文降魔变文,页364)
c且循着1左手廊下人去2。(汇编(宋代卷)·崔待诏生死冤家,页441)
这种语义结构比较少见,因为V1[+运行]N [-空间]V2[+运行]这种结构的内部成分的语义关系是不太相融的。
3)V1漂白为表方式义介词。在结构Ⅳ:V1N-s V-m中,N是非空间义,V2是非运行义。N不是V1、V2的运行处所,V1没有运行义,V2是结构语义重心。V1语义完全被漂白,虚化为方式介词:[V1N]结构表示V2的方式。如果细分的话,V1又随N的语义特征变化而有不同的虚化程度:N[+物质]、N[-物质]、N[+时间],V1语义分别虚化为:具体方式(例(26))、抽象方式(例(27)、时间方式(例(28))。例如:
(26)a随1水草放牧2,居无常处。(三国志卷三〇,页832)
b空中闻娘子打纱之声,触处寻1声访觅2。(敦
煌变文伍子胥变文,页5)
c两人有术能致风雨。欲顺1风雨击2成吉思军。(元朝秘史卷五,页79)
d俺是那沿1门儿讨2冷饭吃的。(元曲选合汗衫四折,页137)
e(一个猪蹄扣儿)他便寻着1绳头解开2。(儿女英雄传·06 回,页193)
(27)a物理其本,循1名责2实,虚伪不齿。(三国志 卷35,页934)
b自是本心心垢重,随1其心垢见2丘陵。(敦煌变文维摩诘经讲经文,页589)
c只是坚立着志,顺1义理做去2,他无跷欹也。(朱子语类·卷第八,页134)(
d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皆顺着1房头辈数下去2(红楼梦·71 回,页985)
(28)a顺1时种2之,则收常倍。(齐民要术·卷一,页35)
b这里西门庆又顺1星夜稍2书花子虚知道。(金瓶梅14回,页210)
(三)介词化成员虚化能力层次及语义层次
沿顺义是一个语义范畴,内部成员的源义及语义特征不同,其虚化能力亦不同,有的成员虚化能力较强,可呈现出完整的语义虚化链,虚化出多种介词功能义,如“顺、沿”;有的成员虚化能力较弱,只能虚化出有限的介词功能,终止介词化,成为“流星”介词[15],退出介词系统,如“寻、循、缘”。例如“顺”的介词化能力较强:
(29)a步兵从水道顺流浮渭入河。(三国志·卷28,792)
b严驾顺路行至城南,到天祠边。(敦煌变文·祗园因由记,406)
c所以顺着斡难河寻锁儿罕失剌去了。(元朝秘史·卷二,页37)
d你顺着我的手瞧,西沿子那个大村儿叫金家村。(儿女英雄传·14回,页518)
e你就念念,别顺着嘴儿胡诌。(红楼梦·第118回,1566)
例(29)的“顺”依次是:a半介词,b准介词,c处所介词,d依循介词,e方式介词。
依介词化能力来看,沿顺义动词的介词化能力层级大致如下:
顺>沿>随>寻>循>缘
前文分析可见,沿顺义动词介词化的内部语义层次性如下:
动词>半介词>准介词>介词(表处所>表依循>表方式)
介词语法化层次的形成有多种原因,主要有源词语义性质[16]⑬的制约,其次是结构语义融合度和语法化专门化。
(一)词汇语义制约
1.源义制约程度。何洪峰[8]认为,只有可以支配与介词相同或相近语义范域的动词才有可能语法化为介词。试比较:
“顺”:介词化源义是“顺着、沿着”(某方向运行)”,如河流、道路、城墙等;“纵向”(运行)可以激活扩散至“横向”(“风、树、风雨”等)运行;再扩散至“顺着”抽象事理(“义理、房头辈数”等),时间(“时、星夜”等)运行;语义扩散性较强,故介词性较强。
“沿”:本义是“缘水而下也”(说文水部)。在“沿”的源义事件中,激活“流动”(处所)节点可以扩散至静态“处所”节点。不具备“方向”性,故不能激活纵向延展节点,语义扩散性弱于“顺”,故介词性弱于“顺”。
2.源义出自本义的,介词化程度较高;出自引申义的,介词化程度较低。如“沿”语法化源自本义,虚化程度较高。“随:从也。”(说文辵部)其语义虚化源自引申义,路径是:跟随/跟从(动)→沿着/顺着(动)→介词,其隐喻路径扩散力较弱,故语法化程度较低。
3.同源多义介词语法化有所侧重。如“缘:衣纯也。”(说文糸部)。其语义引申路径是:衣边→物之边沿→绕着/沿着→循/顺→介词。“缘”的处所宾语多为范围有限的处所,故在“沿顺”类语义范畴中不具优势;而“缘”表达行为类“原因、依据”义介词用法较为灵活。
4.多源多义介词的语法化程度较低,如“随”,由“跟随”义发展出对象介词用法[17-18];由“依从”义发展出依凭介词的用法[19]:
(30)a随诸葛亮驻汉中。(三国志·卷三十六,页949)
b公卿已下各举所知,随才授职。(南齐书·卷三,页58)
而“随”表示沿顺处所的介词化程度则较低。
(二)结构语义的融合度
所谓结构语义的融合度是指[[PN]V2]结构
中,V2、N之间语义的可支配度。如“循”字结构中,V2多为“考察、探究”义,要求N为“规律、真理、证据”义,“循”由“顺着”引申出“遵循”义,与抽象义N的融合度较高;若N为处所义,则与V2之间的融合度较低,彼此不易互相激活,即使能够强行激活也是表达抽象概念,故“循”相对于“寻、顺”等来说,可以被V2激活的节点较少,语义融合度较低,故动词性较强。
(三)语法化专门化的要求
语法化专门化是指,在语法化过程中,语言系统会选择最适合发展的源词,虚化为功能词。“沿顺”类介词中,“顺”可以激活的节点最多,相对语义也最复杂,为了表意清晰,语义系统会分化其功能,如“顺”可以表示沿着处所延伸的方向(做某事),具有较强的随意性;“沿”只表示在处所范围之内(做某事)。由词义系统中分化出来的功能词,相对源功能词,其语法化程度要低。同样,源语义范畴中,处于边缘地位的功能词很容易被新的功能词代替,如“寻、循、缘”表达“沿顺”的语义由“沿”承担。
“沿顺”义介词系统的语法化程度,核心成员高于边缘成员,源义单纯的介词高于源义复杂的介词,源义宽泛的介词高于源义限制性强的介词。
本文讨论了如下问题:
其一,沿顺义介词的内部层次性。沿顺义介词成熟于魏晋时期,语法化具有层次性。
一是各介词成员的产生、发展的层次性。介词化有的先完成,有的后完成;有的沿用至今,有的逐渐退出介词系统;其存活的历史层次,由古及今大致是:
随<寻<循<缘<沿<顺
这一层次与其介词化程度层次大体一致:介词化程度高的沿用至今,介词化程度低的逐渐消失。这一层次由高到低可以描述为:
顺>沿>随>缘>寻>循
二是各成员介词化程度的层次性。介词化是一种渐进过程,呈现出语法化斜坡(cline):
动词>半介词>准介词>介词
其二,介词化程度的内部制约因素。沿顺义动词介词化程度,取决于(N)V1NV2(N)结构中N、V2的语义特征及其与V1的语义关系。V2[±运行]([±m])、N[±空间]([±s])两对特征,可组合成四种V1NV2语义结构,这四种结构制约着V1是否介词化及其程度,呈现出基本对应关系。
其三,内部层次性的形成原因。沿顺义介词内部语法化层次性的形成,源于源词语义制约、句法结构语义融合度差异及语法化专门化的内在机制。源义出自本义的介词,源义制约较弱,介词性较强,如“顺”;源义出自引申义的,源义制约较强,介词性较弱,如“寻”。源义制约程度越弱,句法结构的融合度越高,介词性越强,语义扩散越广,介词语义越丰富。语法化专门化要求介词语义性质单纯,源义制约弱、结构融合度高的介词。语义性质单纯,容易存活并发展,如“沿着、顺着”。
其四,介词内部语义可进一步虚化。源义单纯的介词可能进一步语法化,构成虚化斜坡:
介词:表处所>表依循>表方式;表空间>表时间
更进一步,源义痕迹会延伸到语法化的最后阶段,虚化为构词语素,实现词汇化,如:“顺水、顺路、顺手、顺风”,“沿江、沿海、沿岸、沿街”等;而源自引申义,介词化程度较低的则没能进一步词汇化,如行顺义的“寻、缘”等。
注释:
①《古代汉语虚词词典》(1999)认为,“依”(P705)、“顺”(P542)、“随”(P559)、“遵”(P883)、“循”(P671)、“缘”(P792)表示“沿顺”义的介词用法始于先秦。
②“遵”基本只作方式介词;这些词有非沿顺义,如“随:跟从”,“寻:寻找”;本文不讨论这些问题。
③Hagége(2010)论及的“NV1N1V2N2”连动结构,不包括“NV1而/以V2”类连谓结构。介词产生于连动结构。
④“随”有“跟着、跟随”义,引申出“沿/顺着某地/规律做(某事)”义。(《汉语大字典》(11卷),1102页)其语义特征可分析为:[+运行][+处所[延伸][+沿着]]。“随山刊木”孙星衍【疏】:“《淮南修务训》:‘随山栞木。’高诱【注】:‘随,循也。’循义近行。”可见,d中“随”仍为动词。
⑤《周礼秋官柞氏》:“夏日至,令刊阳木而火之;冬日至,令剥阴木而水之。”郑玄【注】:“刊、剥、互言耳,皆谓斫去次地之皮。”
⑥运行义动词,即具有[+运行][+位移][+路径]特征的动词。
⑦Quirk Mulholland在讨论英语短语动词介词化时,提出了“准介词”(quasi-preposition)、“半介词”(half-preposition)等概念及“介词—半介词—非介词”的层级系列。(转引
自:Christer,L. 1994. English Short Version of the Theory of Preposition. Zur Entstehung von Präposition im Deutschen und Schwedischen. Berlin:DE GRUYTER,2010,P309.)“qua⁃si-:seemingly,but not really.类似;准;半。”(《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赵翠莲、邹晓玲等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我们把quasi-preposition看作比半介词更虚化一点的介词“准介词”。
⑧Leech(1987)指出,“语义溢出”是指词语语义“从句子的一部分‘溢到’另一部分。即意义的某些特征可以从语义环境中预测到”。“如果谓词存在某一特定的特征,那么在受其支配的论元中必须要有另一个特定的特征。”如从动词“运行”义,可预测其支配论元有“处所、路径”义。V1的语义特征“溢出”到NP,NP总有与之相宜的语义特征。
⑨Talmy(1985)认为“运动事件框架”(motion event-frame)包含6个认知要素:图像(Figure)、背景(Ground)、路径(Path)、运动(Motion)、方式(Manner)、原因(Cause)。(Ungerer F. and H. J. Schmid,2001:220-222)
⑩运行事件由[运行](动素)和[施事]、[路线][方向][处所](境素)组成。
⑪15部文献包括:12部典籍:《齐民要术》《世说新语》《搜神记》《敦煌变文集》《朱子语类》《五灯会元》《新刊元杂剧三十种》《西游记》《金瓶梅词话》《红楼梦》《儿女英雄传》《醒世姻缘传》;3部汇编:《近代汉语语法资料汇编》(唐五代卷、宋代卷、元明卷)。
⑫魏晋之后,“循”表“沿顺”义少见,15部文献中共检得1例:而今都打寨未破,只循寨外走。(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一:2924)
⑬Joan Bybee等提出了语法化的8个假设,即:源义决定(Source determination);单向性(Unidirectionality);共性路径(Univeral path);前义保留(Rentention of earlier mean⁃ing);语义保留结果(Consequence of semantic retention);语义、语音减少(Semantic reduction and phonological reduc⁃tion);层次性(Layering);关联性(Relev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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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伊念
(Email:lynsy@ jhun. edu. cn)
作者简介:何洪峰,男,湖北黄冈人,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兼职教授;崔云忠,男,山东平邑人,青岛大学汉语言学院讲师,博士。
基金项目:国家哲学社会科学项目“语法化视野下的介词更新研究”(11BYY0075);教育部中央高校科研基本业务费·华中科技大学自主创新研究基金项目“语言学科专题创新研究”(2015AA017)
收稿日期:2015 - 04 - 23
DOI:10.16388/j.cnki.cn42-1843/c.2015.06.015